離婁章句下凡三十三章。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諸馮、負夏、鳴條,皆地名,在東方夷服之地。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西夷之人也。岐周,岐山下周舊邑,近畎夷。畢郢,近豐鎬,今有文王墓。地之相去也,千有餘裡;世之相後也,夭有餘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得志行乎中國,謂舜爲天子,文王爲方伯,得行其道於天下也。符節,以玉爲之,篆刻文字而中分之,彼此各藏其半,有故則左右相合以爲信也。若合符節,言其同也。先聖後聖,其揆一也。」揆,度也。其揆一者,言度之而其道無不同也。范氏曰「言聖人之生,雖有先後遠近之不同,然其道則一也。」
子產聽鄭國之政,以其乘輿濟人於溱洧。乘,去聲。溱,音臻。洧,榮美反。子產,鄭大夫公孫僑也。溱洧,二水名也。子產見人有徒涉此水者,以其所乘之車載而渡之。孟子曰:「惠而不知爲政。惠,謂私恩小利。政,則有公平正大之體,綱紀法度之施焉。歲十一月徒槓成,十二月輿梁成,民未病涉也。槓,音江。槓,方橋也。徒槓,可通徒行者。梁,亦橋也。輿梁,可通車輿者。周十一月,夏九月也。周十二月,夏十月也。夏令曰:「十月成梁。」蓋農功已畢,可用民力,又時將寒冱,水有橋樑,則民不患於徒涉,亦王政之一事也。君子平其政,行闢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闢,與闢同。焉,於虔反。闢,闢除也,如周禮閽人爲之闢之闢。言能平其政,則出行之際,闢除行人,使之避己,亦不爲過。況國中之水,當涉者眾,豈能悉以乘輿濟之哉?故爲政者,每人而悅之,日亦不足矣。」言每人皆欲致私恩以悅其意,則人多日少,亦不足於用矣。諸葛武侯嘗言,「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得孟子之意矣。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孔氏曰:「宣王之遇臣下,恩禮衰薄,至於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則其於群臣,可謂邈然無敬矣。故孟子告之以此。手足腹心,相待一體,恩義之至也。如犬馬則輕賤之,然猶有豢養之恩焉。國人,猶言路人,言無怨無德也。土芥,則踐踏之而已矣,斬艾之而已矣,其賤惡之又甚矣。寇讎之報,不亦宜乎?」王曰:「禮,爲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爲服矣?」爲,去聲,下爲之同。儀禮曰:「以道去君而未絕者,服齊衰三月。」王疑孟子之言太甚,故以此禮爲問。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裡。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爲之服矣。導之出疆,防剽掠也。先於其所往,稱道其賢,欲其收用之也。三年而後收其田祿裡居,前此猶望其歸也。今也爲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裡。此之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極,窮也。窮之於其所往之國,如晉錮欒盈也。潘興嗣曰:「孟子告齊王之言,猶孔子對定公之意也;而其言有跡,不若孔子之渾然也。蓋聖賢之別如此。」楊氏曰:「君臣以義合者也。故孟子爲齊王深言報施之道,使知爲君者不可不以禮遇其臣耳。若君子之自處,則豈處其薄乎?孟子曰『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君子之言蓋如此。」
孟子曰:「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言君子當見幾而作,禍已迫,則不能去矣。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張氏曰:「此章重出。然上篇主言人臣當以正君爲急,此章直戒人君,義亦小異耳。」
孟子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爲。」察理不精,故有二者之蔽。大人則隨事而順理,因時而處宜,豈爲是哉?
孟子曰:「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如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之相去,其閒不能以寸。」樂,音洛。無過不及之謂中,足以有爲之謂才。養,謂涵育熏陶,俟其自化也。賢,謂中而才者也。樂有賢父兄者,樂其終能成己也。爲父兄者,若以子弟之不賢,遂遽絕之而不能教,則吾亦過中而不才矣。其相去之閒,能幾何哉?
孟子曰:「人有不爲也,而後可以有爲。」程子曰:「有不爲,知所擇也。惟能有不爲,是以可以有爲。無所不爲者,安能有所爲邪?」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此亦有爲而言。
孟子曰:「仲尼不爲已甚者。」已,猶太也。楊氏曰:「言聖人所爲,本分之外,不加毫末。非孟子真知孔子,不能以是稱之。」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行,去聲。必,猶期也。大人言行,不先期於信果,但義之所在,則必從之,卒亦未嘗不信果也。尹氏云:「主於義,則信果在其中矣;主於信果,則未必合義。」王勉曰:「若不合於義而不信不果,則妄人爾。」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大人之心,通達萬變;赤子之心,則純一無偽而已。然大人之所以爲大人,正以其不爲物誘,而有以全其純一無偽之本然。是以擴而充之,則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極其大也。
孟子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養,去聲。事生固當愛敬,然亦人道之常耳;至於送死,則人道之大變。孝子之事親,捨是無以用其力矣。故尤以爲大事,而必誠必信,不使少有後日之悔也。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造,七到反。造,詣也。深造之者,進而不已之意。道,則其進爲之方也。資,猶借也。左右,身之兩旁,言至近而非一處也。逢,猶值也。原,本也,水之來處也。言君子務於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識心通,自然而得之於己也。自得於己,則所以處之者安固而不搖;處之安固,則所借者深遠而無盡;所借者深,則日用之閒取之至近,無所往而不值其所資之本也。程子曰「學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佈置者,皆非自得也。然必潛心積慮,優遊饜飫於其閒,然後可以有得。若急迫求之,則是私己而已,終不足以得之也。」
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言所以博學於文,而詳說其理者,非欲以誇多而鬥靡也;欲其融會貫通,有以反而說到至約之地耳。蓋承上章之意而言,學非欲其徒博,而亦不可以徑約也。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王,去聲。服人者,欲以取勝於人;養人者,欲其同歸於善。蓋心之公私小異。而人之向背頓殊,學者於此不可以不審也。
孟子曰:「言無實不祥。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或曰:「天下之言無有實不祥者,惟蔽賢爲不祥之實。」或曰:「言而無實者不祥,故蔽賢爲不祥之實。」二說不同,未知孰是,疑或有闕文焉。
徐子曰:「仲尼亟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亟,去吏反。亟,數也。水哉水哉,歎美之辭。孟子曰:「原泉混混,不捨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捨、放,皆上聲。原泉,有原之水也。混混,湧出之貌。不捨晝夜,言常出不竭也。盈,滿也。科,坎也。言其進以漸也。於,至也。言水有原本,不已而漸進以至於海;如人有實行,則亦不已而漸進以至於極也。苟爲無本,七八月之閒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澮,古外反。涸,下各反。聞,去聲。集,聚也。澮,田閒水道也。涸,干也。如人無實行,而暴得虛譽,不能長久也。聲聞,名譽也。情,實也。恥者,恥其無實而將不繼也。林氏曰:「徐子之爲人,必有躐等干譽之病,故孟子以是答之。」鄒氏曰:「孔子之稱水,其旨微矣。孟子獨取此者,自徐子之所急者言之也。孔子嘗以聞達告子張矣,達者有本之謂也。聞則無本之謂也。然則學者其可以不務本乎?」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於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幾希,少也。庶,眾也。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爲性,同得天地之氣以爲形;其不同者,獨人於其間得形氣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爲少異耳。雖曰少異,然人物之所以分,實在於此。眾人不知此而去之,則名雖爲人,而實無以異於禽獸。君子知此而存之,是以戰兢惕厲,而卒能有以全其所受之理也。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物,事物也。明,則有以識其理也。人倫,說見前篇。察,則有以盡其理之詳也。物理固非度外,而人倫尤切於身,故其知之有詳略之異。在舜則皆生而知之也。由仁義行,非行仁義,則仁義已根於心,而所行皆從此出。非以仁義爲美,而後勉強行之,所謂安而行之也。此則聖人之事,不待存之,而無不存矣。尹氏曰「存之者,君子也;存者,聖人也。君子所存,存天理也。由仁義行,存者能之。」
孟子曰:「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惡、好,皆去聲。戰國策曰「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遂疏儀狄而絕旨酒。」書曰:「禹拜昌言。」湯執中,立賢無方。執,謂守而不失。中者,無過不及之名。方,猶類也。立賢無方,惟賢則立之於位,不問其類也。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而,讀爲如,古字通用。民已安矣,而視之猶若有傷;道已至矣,而望之猶若未見。聖人之愛民深,而求道切如此。不自滿足,終日乾乾之心也。武王不洩邇,不忘遠。洩,狎也。邇者人所易狎而不洩,遠者人所易忘而不忘,德之盛,仁之至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三王:禹也,湯也,文武也。四事,上四條之事也。時異勢殊,故其事或有所不合,思而得之,則其理初不異矣。坐以待旦,急於行也。此承上章言舜,因歷敘群聖以繼之;而各舉其一事,以見其憂勤惕厲之意。蓋天理之所以常存,而人心之所以不死也。程子曰:「孟子所稱,各因其一事而言,非謂武王不能執中立賢,湯卻洩邇忘遠也。人謂各舉其盛,亦非也,聖人亦無不盛。」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王者之跡熄,謂平王東遷,而政教號令不及於天下也。詩亡,謂黍離降爲國風而雅亡也。春秋,魯史記之名。孔子因而筆削之。始於魯隱公之元年,實平王之四十九年也。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乘,去聲。檮,音逃。杌,音兀。乘義未詳。趙氏以爲興於田賦乘馬之事。或曰:「取記載當時行事而名之也。」檮杌,惡獸名,古者因以爲兇人之號,取記惡垂戒之義也。春秋者,記事者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爲所記之名也。古者列國皆有史官,掌記時事。此三者皆其所記冊書之名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春秋之時,五霸迭興,而桓文爲盛。史,史官也。竊取者,謙辭也。公羊傳作「其辭則丘有罪焉爾」,意亦如此。蓋言斷之在己,所謂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不能贊一辭者也。尹氏曰:「言孔子作春秋,亦以史之文載當時之事也,而其義則定天下之邪正,爲百王之大法。」此又承上章歷敘群聖,因以孔子之事繼之;而孔子之事莫大於春秋,故特言之。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澤,猶言流風餘韻也。父子相繼爲一世,三十年亦爲一世。斬,絕也。大約君子小人之澤,五世而絕也。楊氏曰:「四世而緦,服之窮也;五世袒免,殺同姓也;六世親屬竭矣。服窮則遺澤寖微,故五世而斬。」予未得爲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私,猶竊也。淑,善也。李氏以爲方言是也。人,謂子思之徒也。自孔子卒至孟子游梁時,方百四十餘年,而孟子已老。然則孟子之生,去孔子未百年也。故孟子言予雖未得親受業於孔子之門,然聖人之澤尚存,猶有能傳其學者。故我得聞孔子之道於人,而私竊以善其身,蓋推尊孔子而自謙之辭也。此又承上三章,歷敘舜禹,至於周孔,而以是終之。其辭雖謙,然其所以自任之重,亦有不得而辭者矣。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先言可以者,略見而自許之辭也,後言可以無者,深察而自疑之辭也。過取固害於廉,然過與亦反害其惠,過死亦反害其勇,蓋過猶不及之意也。林氏曰:「公西華受五秉之粟,是傷廉也;冉子與之,是傷惠也;子路之死於衛,是傷勇也。」
逄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爲愈己,於是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儀曰:「宜若無罪焉。」曰:「薄乎雲爾,惡得無罪?逄,薄江反。惡,平聲。羿,有窮后羿也。逄蒙,羿之家眾也。羿善射,篡夏自立,後爲家眾所殺。愈,猶勝也。薄,言其罪差薄耳。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衛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吾死矣夫!』問其僕曰:『追我者誰也?』其僕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僕曰:『庾公之斯,衛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謂也?』曰:『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爲不執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曰:『小人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雖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廢。』抽矢扣輪,去其金,發乘矢而後反。」他,徒何反。矣夫、夫尹之夫,並音扶。去,上聲。乘,去聲。之,語助也。僕,禦也。尹公他亦衛人也。端,正也。孺子以尹公正人;知其取友心正;故度庾公必不害己。小人,庾公自稱也。金,鏃也。扣輪出鏃,令不害人,乃以射也。乘矢,四矢也。孟子言使羿如子濯孺子得尹公他而教之,則必無逄蒙之禍。然夷羿篡弒之賊,蒙乃逆儔;庾斯雖全私恩,亦廢公義。其事皆無足論者,孟子蓋特以取友而言耳。
孟子曰:「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西子,美婦人。蒙,猶冒也。不潔,污穢之物也。掩鼻,惡其臭也。雖有惡人,齊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齊,側皆反。惡人,醜貌者也。尹氏曰:「此章戒人之喪善,而勉人以自新也。」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爲本。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跡,若所謂天下之故者也。利,猶順也,語其自然之勢也。言事物之理,雖若無形而難知;然其發見之已然,則必有跡而易見。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猶所謂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也。然其所謂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勢;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矯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爲惡、水之在山,則非自然之故矣。所惡於智者,爲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惡、爲,皆去聲。天下之理,本皆順利,小智之人,務爲穿鑿,所以失之。禹之行水,則因其自然之勢而導之,未嘗以私智穿鑿而有所事,是以水得其潤下之性而不爲害也。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天雖高,星辰雖遠,然求其已然之跡,則其運有常。雖千歲之久,其日至之度,可坐而得。況於事物之近,若因其故而求之,豈有不得其理者,而何以穿鑿爲哉?必言日至者,造歷者以上古十一月甲子朔夜半冬至爲歷元也。程子曰:「此章專爲智而發。」愚謂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順而循之,則爲大智。若用小智而鑿以自私,則害於性而反爲不智。程子之言,可謂深得此章之旨矣。
公行子有子之喪,右師往弔,入門,有進而與右師言者,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公行子,齊大夫。右師,王驩也。孟子不與右師言,右師不悅曰:「諸君子皆與驩言,孟子獨不與驩言,是簡驩也。」簡,略也孟子聞之,曰:「禮,朝廷不歷位而相與言,不踰階而相揖也。我欲行禮,子敖以我爲簡,不亦異乎?」朝,音潮。是時齊卿大夫以君命弔,各有位次。若周禮,凡有爵者之喪禮,則職喪蒞其禁令,序其事,故雲朝廷也。歷,更涉也。位,他人之位也。右師未就位而進與之言,則右師歷己之位矣;右師已就位而就與之言,則己歷右師之位矣。孟子右師之位又不同階,孟子不敢失此禮,故不與右師言也。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以仁禮存心,言以是存於心而不忘也。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此仁禮之施。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恆,胡登反。此仁禮之驗。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橫,去聲,下同。橫逆,謂強暴不順理也。物,事也。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由與猶同,下放此。忠者,盡己之謂。我必不忠,恐所以愛敬人者,有所不盡其心也。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難,去聲。奚擇,何異也。又何難焉,言不足與之校也。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爲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爲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爲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夫,音扶。鄉人,鄉裡之常人也。君子存心不苟,故無後憂。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事見前篇。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食,音嗣。樂,音洛。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聖賢之道,進則救民,退則修己,其心一而已矣。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由,與猶同。禹稷身任其職,故以爲己責而救之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聖賢之心無所偏倚,隨感而應,各盡其道。故使禹稷居顏子之地,則亦能樂顏子之樂;使顏子居禹稷之任,亦能憂禹稷之憂也。今有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發纓冠而救之,可也。不暇束髮,而結纓往救,言急也。以喻禹稷。鄉鄰有鬥者,被發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喻顏子也。此章言聖賢心無不同,事則所遭或異;然處之各當其理,是乃所以爲同也。尹氏曰:「當其可之謂時,前聖後聖,其心一也,故所遇皆盡善。」
公都子曰:「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夫子與之遊,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匡章,齊人。通國,盡一國之人也。禮貌,敬之也。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慾,以爲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鬥很,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於是乎?好、養、從皆去聲。很,胡懇反。戮,羞辱也。很,忿戾也。夫章子,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夫,音扶。遇,合也。相責以善而不相合,故爲父所逐也。責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責善,賊恩之大者。賊,害也。朋友當相責以善。父子行之,則害天性之恩也。夫章子,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爲得罪於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終身不養焉。其設心以爲不若是,是則罪之大者,是則章子已矣。夫章之夫,音扶。爲,去聲。屏,必井反。養,去聲。言章子非不欲身有夫妻之配、子有子母之屬,但爲身不得近於父,故不敢受妻子之養,以自責罰。其心以爲不如此,則其罪益大也。此章之旨,於眾所惡而必察焉,可以見聖賢至公至仁之心矣。楊氏曰:「章子之行,孟子非取之也,特哀其志而不與之絕耳。」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曰:「無寓人於我室,毀傷其薪木。」寇退,則曰:「修我牆屋,我將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則先去以爲民望,寇退則反,殆於不可。」沈猶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猶有負芻之禍,從先生者七十人,未有與焉。」與,去聲。武城,魯邑名。盍,何不也。左右,曾子之門人也。忠敬,言武城之大夫事曾子,忠誠恭敬也。爲民望,言使民望而效之。沈猶行,弟子姓名也。言曾子嘗捨於沈猶氏,時有負芻者作亂,來攻沈猶氏,曾子率其弟子去之,不與其難。言師賓不與臣同。子思居於衛,有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子思曰:「如急去,君誰與守?」言所以不去之意如此。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微,猶賤也。尹氏曰:「或遠害,或死難,其事不同者,所處之地不同也。君子之心,不繫於利害,惟其是而已,故易地則皆能爲之。」孔氏曰:「古之聖賢,言行不同,事業亦異,而其道未始不同也。學者知此,則因所遇而應之;若權衡之稱物,低昂屢變,而不害其爲同也。」
儲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異於人乎?」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瞷,古莧反。儲子,齊人也。瞷,竊視也。聖人亦人耳,豈有異於人哉?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閒,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爲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施,音迤,又音易。墦,音燔。施施,如字。章首當有「孟子曰」字,闕文也。良人,夫也。饜,飽也。顯者,富貴人也。施,邪施而行,不使良人知也。墦,塚也。顧,望也。訕,怨詈也。施施,喜悅自得之貌。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孟子言自君子而觀,今之求富貴者,皆若此人耳。使其妻妾見之,不羞而泣者少矣,言可羞之甚也。趙氏曰:「言今之求富貴者,皆以枉曲之道,昏夜乞哀以求之,而以驕人於白日,與斯人何以異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