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煙妖窟師徒初受困 四馬路行者顯神通

《新西遊記》——陳冷

且說豬八戒忙跟了孫行者走了一條街,又轉了兩個彎,到了一個弄口。孫行者叫道:「兄弟,師父在這裡。」豬八戒一看,見那弄內立著許多婦女們,裡邊又有許多男人。女人擁著一個頭陀,正在那裡喧嚷。只聽得一個人說道:「你們出家人,竟也彰明較著的到這裡來了,衣服也不換一件!你道租界上沒有管,你可隨隨便便的?你也鬚生著隻眼兒,別的人不管,我們兄弟們倒要來管。」又有一個說道:「兄弟們算了罷,現在這世界那一個是規矩的?讓他出了幾塊錢,罰罰他下次,放他去罷。」又有許多人七張八嘴道:「不好放他,不好放他。出家人怎麼好這樣的?紮起來敲了他一頓再說。」

孫、豬兩人早已走進了弄,看那頭陀時,正是師父。豬八戒一看,不覺暗笑,見他一隻袖子被個婦人拖住了,兩隻手被兩個男漢執住了。四圍的人有男有女,有嘲有笑,有罵有勸的,不計其數。師父的面上紅一塊白一塊,又羞又嚇,垂了眼只不作聲。旁邊看的人都說道:「可憐那和尚遇了拆梢黨了,明明是他走錯了路,被那女人拖進來的,倒說他是打野雞,要敲他的錢。」一個人道:「這和尚又肥又白,生得這般標緻,難保他不自願意。」那一個道:「先生你還不明白哩,真個打野雞的和尚,他倒換了俗衣,戴了假辮,那一個知道他?」於是,看的人又哄然大笑。

孫行者看了,忍不住便上前叫道:「師父,老孫來也!」唐僧要待答應,捉他的人都喝道:「快拿錢來!什麼老孫不老孫,就是你的老祖來了,也不中用的!」還未說完,只聽得豬八戒的履聲橐橐,那弄內的女人都跑進門去了。拉著唐僧的許多人,也一個個放了手,向著弄後逃去了。孫行者心中十分奇怪,老孫來時他們倒不怕,看見了呆子倒嚇跑了,難道老孫的威望不及那呆子麼?唐僧一看,來的兩人都不認識,便又發急道:「你們兩位是誰?」行者道:」弟子悟空。」八戒道:「弟子悟能。」唐僧才敢說道:「徒弟,我們回去罷,這裡不是好地方。適才嬲得我好苦。」行者道:「師父,你為什麼依然這般沒用!這是初次兒,自後的難還多著哩!」於是三人出了弄,沿著大街走。

走了多時,豬八戒先說道:「師父,你不知道我今天跑了一天了,累得我好苦。我們到那裡去坐坐罷。」唐僧道:「徒弟說得是,我也方才被他們鬧累了。悟空,你去找個坐的所在。」孫行者道:「師父,這裡坐不得。你看這裡那一家沒有拖你的人?你去坐坐,又要被他們拖去了。」唐僧一聽又要被他們拖去,連忙趕緊就走。豬八戒道:「師父,什麼要緊,方才徒弟不在那裡,所以他們來拖你。不看見徒弟到了,他們便跑了麼?」唐僧一聽,倒也不差。

三個人剛走到了一家大宅子門前,看見許多人都往裡邊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幾個和尚也雜在裡邊。豬八戒抬頭一看,見上邊寫著「青蓮閣」三字,便說道:「這亭台樓閣是行人遊玩的所在,我們上去罷。」孫行者忙攔住道:「去不得,去不得。這不是好地方。你看去的人都是妖妖怪怪的。」豬八戒道:「哥,你又來騙師父了,去的人這麼多,怕什麼!」唐僧便也點點頭要去。孫行者見攔不住他們,便也一同跟著上去。走上了一層樓梯,豬八戒便叫道:「下去罷,下去罷!」唐僧道:「徒弟,才上來怎麼又要下去了?」豬八戒道:「這裡人家吃喜酒哩,我們又和他不認識,怎麼好來這裡。」唐僧道:「徒弟如何知道是人家吃喜酒?」豬八戒道:「你看那男的女的都打扮的這麼好,房子裡又擺著這些桌子,每個桌子上圍著許多人,每人的面前都擺著一個小小的杯兒,那杯兒裡又盛著黃黃的湯,這不是吃喜酒麼?」孫行者道:「兄弟,你差了。既然是吃喜酒,為什麼台上沒有菜呢?」豬八戒道:「想還沒有拿來。」

正在說話,忽聽得一陣鑼聲鼓聲,吹打的聲音響。豬八戒便道:「新人來了!新人來了!我們去看罷連。」忙一個人跑下樓來。一看,果然看見有頂轎子,從西面如飛而來。轎子裡坐著一個女人。抬到近邊,卻不向這邊來,倒抬到對門去了。豬八戒想道:「這個人家好大,客人請在這一邊,新房卻做在那裡。」便也張張望望的走了過去,看見那轎子早已停下來了。那轎子裡的婦人,早已出了轎,走上街沿去了。豬八戒也忙踏上街沿,要想跟他上去。忽然旁邊一個人大叫一聲,這時豬八戒兩隻眼正在那婦人身上,出其不意被他一嚇,嚇得捧著兩隻大耳朵,轉身撞下街沿,蹷起來向著對門就跑,看準了「青蓮閣」三字,在那方才進去的那個門口裡走了進去。

跑上樓一看,不見了師父、師兄。再細細往四下裡看時,和方才的情形早又全然不對。豬八戒叫道:「怎麼這裡的情形都改變了?難道我走差了路?」連忙又下了摟,走到門前一看,看見左邊有個同樣的門口。豬八戒想道:「難道方才從那一個門口裡進去的?待老豬去看看。」想罷,便又走進那門口,上了樓,四處一看,見也沒有師父、師兄,也不是方才初次來的地方。豬八戒道:「奇怪,奇怪!怎麼又不是了。難道這裡競有同式同樣的千門萬戶麼?怪道樓上的人這般多。」抬頭一看,見上面還有一個樓梯裝著,來往的人正在那邊上下。豬八戒想道:「那是更弄不清了。這邊也是門,那邊也是門,這邊也是樓梯,那邊也是樓梯,教我如何記得他來?」又想道:「且莫管他,依著這條路,跟著走的人走過去再說。」於是左穿右穿,穿過了幾個門口,將近牆壁,忽見牆壁裡面又有無數的房間,點著無數的燈,有無數的人在那邊走動。豬八戒要想走進去,卻被那桌子和坐的人擋住,只得回了轉來,另換了一條路再走。走了多時,又走到那邊的牆壁了,見牆壁裡又有房間,又有燈,又有人來往。要進去時,又被那桌子和坐的人擋住。走了三四遍,都是一樣。豬八戒想道:「這裡的房子大得很哩,走得我眼也花了,腳也酸了,腦也昏了,心也亂了。照這樣走一年也走不完他。且莫管,再從那牆壁邊小門兒內走了進去再說。」便挨著身擠了進去時,忽然「啊呀」一聲道:「這是個什麼所在?」按下慢表。

且說孫行者和唐僧立在青蓮閣樓梯口,等豬八戒不來。唐僧道:「徒弟,我立得夠了,你去揀個空處兒我坐坐罷。」孫行者道:「這裡沒有坐處,我們去罷。」唐僧道:「悟能還沒回來,終得等等。」孫行者道:「那麼走往前邊去看罷。」於是領著唐僧走不到幾步,便到了一個門口。忽然,鼻孔裡觸著一種異樣的香味。唐僧又要進去。孫行者連忙又攔住道:「去不得,去不得。這裡真真去不得。你看那屋裡妖雲密密,惡霧紛紛,你去了又要被他們迷住了。」唐僧道:「不妨,不妨。我有心在肚,那怕鬼來迷,去看看無害。」孫行者道:「那麼以後休怪徒弟不先明告。」唐僧道:「去也。」兩人便走進那門。孫行者道:「師父呀,你看那榻上眠的人,聳著肩,歪著帽,皺著眉頭,撮著嘴,不是那妖怪麼?你看他手裡的那根哭喪棒,比老孫的金箍棒還奇,一邊點火,一邊出煙,你看他不呼風卻吐霧,未喚雨先吞雲,不是他的妖法嗎?你看他拿著小針兒調那黑東西,燒在火上放出那芬芳來。你看他垂著眼,定著神,魂靈出舍,便要來迷師父了。」孫行者說還未了,忽見榻上睡的那人,打了一個欠伸,兩眼一翻,聲嘶音短,面無人色,現出可怕妖相來了。唐僧一看,連忙拖孫行者就走,道:「徒弟,去也,去也。」

剛一轉步,只聽得後邊一個榻上有人叫道:「師父!師父!」唐僧回頭一看,見豬八戒睡倒在一個榻上,旁邊放著一個銅盤,銅盤裡放著一盞燈,兩個盒子,幾根銅簽子。豬八戒垂著兩個大耳朵,掀著高鼻頭,手裡捧著那根哭喪棒,正在噓噓的吸。見了唐僧等,回了身來,連忙放下那棒,坐了起來,叫道:「師父,師兄,快到這裡來坐坐。」孫行者拖著唐僧道:「師父快走,不要理他,他早著了迷了。」豬八戒見唐僧要去,連忙又叫道:「師父,快來這裡坐坐一同去。」唐僧原是耳軟的人,聽得豬八戒叫他坐,他也過去坐了。孫行者又勸道:「師父,我們去了罷。兄弟,你也算了,不要吸了罷。我看這一定不是好東西,吸不得他。」豬八戒不覺叫起冤來道:「哥,你那裡知道,這樣東西真真是個難得的仙丹,吸了他疲也不疲,倦也不倦了。師父,你勞苦了,你吸他一口罷。」孫行者連忙又喝住道:「悟能!你為什麼這般無禮,拿這妖怪東西來害師父?」

豬八戒哈哈大笑道:「你這猴子真真少見多怪,你沒有吸過這東西,怎麼曉得他是害人的?你不許師父吸,待老豬吸給你看。」說著便又橫身下去,取了那哭喪棒,一隻手取了一根籤子,向那匣子裡挑了一點黑膏,向火上燒了一回,放在那哭喪棒上,噓噓噓又吸了起來了。唐僧立在旁邊,見他馨香馥郁,早已有些垂涎。及至豬八戒吸完一次放了棒,便又坐起來對唐僧說道:「師父你看,有什麼害沒有?師父,你休聽那猴子的胡說,快橫下來,也吸一吸這樣好的東西。你不吸一吸他。也枉走這下界一遭。」唐僧心動,便點點頭,將坐下榻去。孫行者又力勸道:「師父,吸不得,吸不得。這是有毒的東西。你忘了方才吸的那人的形狀嗎?」

唐僧此時,一心早被那吸的東西迷住,便怒道:「悟空,我吸不吸不關你事,你又沒吸過,那裡知他有毒沒毒?」孫行者見師父不肯聽他,也就不再說話。唐僧便即睡了下去。豬八戒便忙替他燒了一燒黑膏,裝在那哭喪棒上,叫唐僧吸。唐僧忙也學了豬八戒的樣子,噓噓噓吸了幾口。放下那棒,便欠了一個伸,喜歡道:「悟能,這東西好也。」豬八戒連忙又替師父裝了一次,唐僧又吸了一次。豬八戒連忙又自己吸了一次。

你裝我吸,師徒兩人正在出神入化的時候,孫行者對他兩人一看,忽然心中大吃一驚道:「不好了!怎麼他們兩人變了形狀了?」看師父時,見他的面色漸漸的由紅變白,由白變青,由青變灰,由灰變黑了。見他的面龐兒,漸漸的由圓而長,由長而削,由肉而骨,由骨而筋,由筋而骷髏了。見他的背,漸漸的由直而彎,彎而曲,曲而折了。見他的肩愈高,他的頭愈低了。見他的唇愈白,他的眼愈紅了。忙又看八戒時,見他的碩瓢般的大腹,早也漸漸的小了,小了,好似才產了小犬的母犬了。見他蒲扇般的兩隻大耳,早也漸漸的縮了,縮了,像貓耳一般的叉了起來了。

孫行者一看,正在著急,只見師父合著眼,漸漸的入了定了。豬八戒連鼻帶嘴欠了兩欠,哼了幾聲也不動了。孫行者連忙叫道:「師父!師父!悟能!悟能!」叫了幾聲不應,便忙走到他們兩人榻前,再叫時也不答,推時也不醒,敲時也不動。孫行者連忙在旁邊茶杯裡喝了一口冷茶,默誦真言,對著兩人面上吐去。只見師父、師弟依然酣睡。孫行者哭道:「師父呀,師弟呀,你們不是死了嗎?方才老孫勸,你們不相信,可憐到如今,弄得老孫孤零零的一個人,怎麼好去如來佛前覆命呀!」說著便又大哭起來。

旁邊榻上的人,見他這般號陶大哭,都來問道:「先生,你有甚事傷心,鬧的這地?」孫行者便將唐、豬兩人吸煙不醒的事告訴旁人。旁人聽了大笑道:「你這位先生也算不知人事了。我道這般大驚小怪為著什麼大事,原來只為著他們兩人吸醉了煙。」孫行者忙問道:「這原來不是死?」旁人道:「呆貨,你看看他們還有氣在,怎麼說他是死?」孫行者道:「只有一口氣,動又不能動,說又不能說,又走不得路,又做不得事,一天兒只是這樣的睡著,和死有什麼分別?」旁人道:「呆貨,他們難道不會醒來?他們現在吸多了煙,吸醉了,所以這樣。等到後來,那煙的性過後,自然會醒過來的。」孫行者道:「醒了過來怎樣?」旁人道:「醒了過來便好了。」孫行者道:「好了那就和沒吸過時一樣嗎?」旁人道:「一樣,一樣。只有一點兒不一樣。」孫行者道:「那一點兒不一樣?」旁人道:「不過到了明日這個時候還要吸。」孫行者道:「不吸卻怎地?」旁人道:「不吸恐怕不能。」孫行者道:「怎麼不能?難道有王法管你不成?」旁人道:「王法還可逃,這個恐怕比那王法還厲害。」孫行者道:「難道有妖法迷你不成?」旁人道:「妖法也可破,這個恐怕比那妖法還厲害。」孫行者道:「難道有佛法仙法來刑罰你不成?」旁人道:「佛法仙法還可祈禳懺悔,這個恐怕比那佛法仙法更厲害。」孫行者道:「那麼為甚不能不吸?」旁人道:「不吸了筋酸骨痛,頭暈心跳,眼淚鼻涕一齊都來,四肢無力,百事失神,如重病,如大勞,不吸萬萬不能。」孫行者道:「明日這時吸了便好了嗎?」旁人道:「好了,好了。到了後日這時要再吸。」孫行者道:「後日吸了?」旁人道:「到了再後日這時,要再吸。」孫行者跳了起來道:「呀!那麼到了什麼時候才好不吸了呢?」旁人道:「人生一日,便要吸一日。」孫行者道:「呀!那麼我們不要在這裡住,便好不吸了。」旁人道:「在這世界一日,便要吸一日。」孫行者道:「啊呀!那不是終究不能逃了他嗎?那不是比我那緊箍咒更可怕嗎?我那緊箍咒還是師父念時才痛,不念時還不痛哩。而且即使師父念,我依了他的話,還可以求他不念。像這挨著日子來的東西,有什麼情理可講。師父呀,師父呀,我看你受了這個大難,怎麼再好去西方考察新教呀!」想罷,不覺又悲傷起來。

尋思了一回,只得還是去求那觀世音菩薩。剛轉了身,一個筋斗翻起,忽然眼前一黑,抬頭看時,才知道不留心撞在一個人的身上。忙看那人時,孫行者便叫道:「啊呀!我還沒去見觀音菩薩,倒先遇見了元始天尊了。」只見那元始天尊稀稀的生著幾綹長鬚,嘻著嘴,一隻手拿著幾張方丹,一隻手拿著幾棵仙草。孫行者忙叫道:「天尊!天尊!快來救我師父。」那來的人對著孫行者一看道:「我不是元始天尊,我是戒煙會裡的人,來這裡勸人戒煙的。」孫行者聽得「戒煙」兩字,連忙問道:「怎麼叫做勸人戒煙?」那來的人指著榻上睡著的人道:「你看,這些人都是受著吸煙的害,所以弄得這般可憐的。」說著,又回頭看了行者一看道:「想來老兄你也是此中人物,不然為什麼弄得臉兒這般小,嘴兒這般尖?」孫行者道:「不是,不是,……」正待還要陳說,那來的人不由他分辯,早又搖著頭,一隻手點著那方丹,一隻手指著那草,說了下去道:「這是天生救我同胞戒煙的仙草,叫做臥龍草,又叫做鵝郎草,俗名叫做羊奶草。」孫行者道:「吃了這草怎樣?」那來的人道:「吃了這草,病淺者一服斷根,病深者三日除癮,以後便好不吸煙了。」孫行者道:「好也,好也!師父,你的難有救了。」

那來的人詫異道:「你生了瘋病不是?怎麼方才你叫我元始天尊,現在又叫我師父了?我又不是道士,我又不是和尚,怎麼你這樣稱呼我?」孫行者忙拖著那來的人的手道:「不是,不是,你來看。」便一拖,拖到了唐僧、豬八戒臥的榻前,指著唐僧道:「這便是我師父,方才吸煙中了毒了,要請你一救。」那來的人道:「容易,容易。」急忙取了草,叫孫行者分開了唐僧的口,將草塞在口內。囑咐道:「一分能嚼兩分醒,到了三分神便清,過四分時後,便能照常行動了。這病還輕,一服便效。」說罷,轉身要去。孫行者連忙邀住道:「先生請慢,還有一個朋友要求先生救他一救。」那來的人一看,見對面臥著一個西裝的人,也滿煙容,便歎了一口氣道:「可憐那講求新學的人,也弄到這個地位,滿口裡說什麼富強,試問,你天天拿著銀錢去買這自害的東西,如何能富!天天拿著身體去吸那自害的東西,如何能強!」說罷,又歎了兩口氣,也叫孫行者將他的嘴撬開,塞了一根草進去。等不到一回,果然看見兩個人都有些動彈了。那來的人便又對孫行者道:「現在快要醒了,你須留心著,等他們醒來,切囑他們以後不可再吸。」說罷,便又拿著草,攜著方,往別處去勸人了。

孫行者又守不多時,只見唐僧、豬八戒早張開了眼,伸了個腰,坐了起來,吐了幾口痰,叫道:「好睡,好睡!」叫了兩聲,便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大家不懂起來。唐僧便問孫行者道:「悟空,我們睡了多少時候了?你為什麼不來叫醒我們?」孫行者笑道:「不叫醒你們,你們早已死多時了。」唐僧、豬八戒兩人都驚問道:「什麼?」孫行者便將以前兩人醉煙求治的事說了一遍。唐憎、八戒忙從榻上跳了下來,叫道:「險的兒誤了我們一生也!」說著,便各人整一整衣,按一按帽轉身出去。

忽然旁邊閃出人來,大呼道:「客人慢去!」孫行者回頭看時,只見一個人穿著短衣,手裡拿著幾條手巾,惡狠狠的走來,叫道:「客人慢走,客人慢走!」孫行者便立住了腳,問道:「你叫什麼?」那人道:「你們吸了煙,還沒付煙錢哩,怎麼就要走?」孫行者咄了一口,依舊轉身走,不理他。那人又來拖住道:「客人好沒理,吸了煙怎麼不付煙錢?」孫行者性起,便一腳將那人踢開,罵道:「好一個不識世道的東西,你將這毒藥來害了人,我不說你,你倒還要向我們來討煙錢!」那人也不服道:「你這毛臉賊倒識世道,吸了煙不付錢,還要打人。」說著,又上前來扭。孫行者又一拳打開,罵道:「誰叫你賣這毒藥害人!」那人道:「胡說,這鴉片煙是人人吸的,那裡是毒物。就是我賣毒物,也是你們來買才賣的,怎麼好不付錢?」孫行者只是不肯付。那人只顧來拖。叵耐孫行者力大,連拖幾次,都被孫行者推開。那人見近不得孫行者,便發一聲喊,前後左右,立刻擁出許多人來,將孫行者等三人團團圍住。

唐僧此時見闖了禍,嚇得面無人色。豬八戒見來的人多,穿著西裝,鞠著背,也不敢動手。孫行者一人只顧揮著拳,前後左右亂打。此時,青蓮閣樓上鬧得一片聲響,看的人愈湧愈多,只聽得人叢中都叫道:「拿下那毛臉賊來!拿下那毛臉賊來!」孫行者一看勢頭不好,連忙領著師父、師弟,分開眾人,逃下樓去。那樓上的人那裡肯捨,依舊領著眾人趕下樓來。到了門口,孫行者一想:「這裡好了,地方寬大了,讓老孫來和他們鬥一回看。」正要向耳中取那金箍棒時,忽然看見來了一個紅頭大漢,將師父一把拖去。急忙轉身來奪,不料後邊又有一個紅頭大漢來了,將他的髮辮一扭。孫行者連忙轉身又逃,那髮辮和帽子早已被那紅頭大漢拖去了。孫行者只得光著頭,向人叢裡鑽。看的人都大笑道:「看呀,看呀,蜻蜒兒脫了尾巴了。」孫行者不答,只顧向人多處逃去。逃不得幾個門面,只聽得後邊「噓」的一聲,那四面八方街頭巷口便來了無數的紅頭大漢,都指著自己圍來。孫行者一想不好,道:「啊呀!他們的人怎麼這樣多?他們又怎麼這樣叫來的快?我看他們形狀雖然兇惡,然卻不是妖怪,難道他們也有法術的嗎?且不要管,讓老孫來變一變相,試試他們,看他們識也不識。」想罷,便一轉身向地上滾了一滾,變了一隻金毛狗,向人叢裡鑽去。

紅頭大漢正趕著那假辮子的毛臉漢,一轉眼忽然不見了,各處找尋,見一隻金毛狗沒有帶嘴套,也沒有掛牌子,便一齊叫道:「野狗!野狗!」旁邊閃出一個捉野狗的巡捕來,拿著繩向孫行者變的那只金毛狗就捉。孫行者一嚇,道:「啊呀!被他們識得老孫也。」忙看旁邊,見有一堆馬糞。連忙往地下一滾,也變了一堆馬糞。捉狗的巡捕不見了那金毛狗,也就去了。恰好後邊又推了一輛掃馬糞的馬車來,一個人拖著馬,一個人拿著掃帚、糞箕,看見了兩堆馬糞,便來打掃。孫行者一看又不好了,想道:「怎麼又被他識破了?」連忙借著一陣風跳了起來,看看旁邊有個房屋,房屋上還沒有露台,便忙一蹲身,叉起四腳,便變了一個露台。掃馬糞的一看,一陣風飛去了一堆馬糞,正在奇怪,忽然旁邊又走過一個工部局打樣的西人,抬頭一看:「怎麼這人家沒有稟報工部局,便自己添造了一個新露台了。」連忙敲門進去,喝道:「這露台幾時造的?快拆去,拆去!」那人全然不懂,正在支吾間,孫行者一想道:「不好,不好!又被他識破了,快去也。」連忙一轉身倒在地下,變成了一輛東洋車,拔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變了一個推東洋車的人。打樣西人和那房裡的主人到天井裡看時,並沒見有什麼露台。那西人不懂道:「怎麼,我方才明明看見的,難道我眼花了?」便也走了出來。

打樣西人剛剛走過,忽然又來了一個查車的巡捕,手裡拿著木棍走了過來,將近孫行者變的那東洋車前,喝了一聲:「去!」拿著木棍便打那車。推車的人問:「為著甚事?」巡捕喝道:「你推車怎麼不捐照會!」孫行者一想,果然別的都變全了,只少變了車後一張馬口鐵紙,連忙神差著變的車夫,拖著車捨命往人叢裡逃。逃了進去,搖身一變,收了毫毛,依舊是個光頭沒髮的中國人了。孫行者一想,這樣終究不好,要被他們看得出來。便又拔了一根毫毛,嚼爛吐出,一個個變做現在自己的樣子,吹了一口仙氣,叮囑了幾句說話,自己本身便又搖身一變,變了一個飛蟻,追上唐僧,叮在他帽兒上,看他進去怎地。

那捉東洋車的巡捕,見追不著東洋車,便吹起號,叫來旁邊巡捕,圍了攏來一看,見有許多沒辮子的中國人立在路旁,便大叫道:「賴煙錢的毛臉賊在這裡了!賴煙錢的毛臉賊在這裡了!」一湧上前,拖著一個問道:「你為什麼賴煙錢?」那孫行者毛變的人,鞠著躬答道:「也斯(yes),也斯(yes)。」那拖的巡捕奇怪道:「那毛臉賊倒也讀過英文的,怪道割去了辮子,想也預備著要出洋去了。」因又問道:「你為什麼吸了煙不付煙錢?」那孫行者毛變的人,又鞠著躬答道:「那(no),那(no)。」那巡捕怒道:「你方才認了,為什麼現在又不認了?」那孫行者毛變的人又答道:「也斯,也斯。」巡捕道:「胡說!」因捨了第一個,問第二個時,問了幾句也是如此,問第三個時也是如此,一連問了八九個,都是一樣顛來倒去,不過會說那「也斯、那」兩句,不會再說別的了。那巡捕更怒道:「你們這些毛臉賊,既然不會說外國話,說什麼『也斯』、『那』?」那孫行者毛變的許多人,又一齊鞠著躬答道:「也斯,也斯。」巡捕大怒,握著拳喝道:「還有什麼也斯!」那孫行者毛變的許多人,又一齊鞠著躬答道:「那,那,那。」街上的人聽了,不覺哄然大笑。那巡捕正要上前去拿,恰巧孫行者在唐僧頭上一招,那些毫毛都回去了。街上的沒髮中國人,一個沒有。那些巡捕自然詫異。現且慢表。

且說唐僧跟著巡捕到了巡捕房,那巡捕頭便問唐僧道:「你在煙樓上吸煙,可有此事?」唐僧道:「有。」巡捕頭道:「你吸了煙不給錢,可有此事?」唐僧道:「也有此事。」巡捕頭道:「既有此事,你為什麼不給?可有緣故?」唐僧道:「我沒有錢。」巡捕頭道:「胡說,你們出家人那會沒有錢?」唐僧道:「我們出家人那會有錢?」巡捕頭道:「胡說,你還來騙我,你不是龍華寺裡的和尚麼?這樣又白又胖的,想來別處也不會有。現在又是三月裡了,龍華的香市正在上場,你好說沒有錢嗎?」

唐僧一聽,全然不解何事。孫行者一想道:「怎麼這裡也有個龍華寺?若說龍華會,老孫也曾赴過。他既說我師父是那寺裡的憎人,想來必離此不遠。明日老孫倒要借了三太子的風火輪,倒要前去看看。」想罷,只聽得那巡捕又說道:「你現在沒有錢,可找個保人來放你。」唐僧道:「這裡地生人不熟,那裡尋得保人?」一轉念道:「有了,有了。」便輕輕地叫一聲悟空道:「你變了一個人來保我出去罷。」孫行者答應一聲,便從唐僧頭上飛了出來,飛到了門外,搖身要變方才的那人樣子,忽然想著不好,那是同罪的人,不要去保,又被他要罰了。忙搖身一變,變了一個讀書人,勾躬曲背走進那巡捕房門來,走到時身體早瑟瑟的抖了。到了唐僧面前,巡捕頭問道:「你來做什麼?」唐僧道:「他便是來保我出去的人。」巡捕頭道:「不行,不行。看他這樣子,那裡有一文錢來保得起你,再換一個人罷。」孫行者一聽,氣倒了骨頭,便走了出來,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大腹賈,拔了毫毛,變成了一輛馬車、兩個馬夫。到了巡捕房門口,停了車跳下車來,走進了巡捕房門口,也是戰戰兢兢的走了過去。那巡捕又問唐僧道:「那是什麼人?」唐僧道:「他是來保我出去的。」巡捕便問道:「你來保人,你的店開在那裡?」孫行者一時答不出來。巡捕頭道:「你沒有店,不行,不行。再換一個人罷。」孫行者一聽,叫聲「晦氣」,便又走了出來。因想再變什麼人好呢?剛又搖身要變,只見豬八戒搖搖擺擺也在那邊來了,便叫道:「悟能,悟能,你進去保一保師父出來罷。」八戒答應,便大踏步走進門去。剛到唐僧面前,那巡捕頭便問唐僧道:「這又是來保你出去的嗎?」唐僧一看見是豬八戒,想來更是不行的了,然也無法,只得答應了一聲「是」。不料那巡捕頭卻點點頭道:「你去罷。」豬八戒同了唐僧出來,傲著孫行者道:「你看如何?現在我老豬的法力卻比你大了。」唐僧也謝豬八戒道:「虧了你也。」孫行者又氣又恨,一時說不出話來,便向唐僧告辭道:「師父保重,老孫要回花果山去看看兒孫去了。」說罷,便一筋斗不知去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