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孫行者一個筋斗翻到了花果山後,拾頭一看,只見當時的一片繁華,地早弄得荒涼滿目:所有的是山,是土,是水,是草,那些兒孫們早已一個都沒有了。孫行者原是性喜活動的人,見了這樣所在,如何還留戀得住?想了一想,依舊翻回原處,落下地一看,叫聲「不好!」如何這些房屋都改了新樣了?回頭來,忽然看見一個人,手內牽了一條鐵鏈,鐵鏈上帶著一個矮矮的東西。行者向那東西一看,奇怪道:「老豬,如何他也變了樣子了?他的兩耳依舊這般大,他的嘴依舊這般長,他的尾依舊這般細,他的肚子如何不似從前的重笨了?他又如何嘴上被人套著這鐵套?他犯著何罪,頸項上又被人鎖著鐵鏈?」正在這樣想,忽然被他到了跟前嗅了兩嗅,哼的一聲,不覺嚇了一跳。行者道:「他的聲音如何變了犬了?難怪連我也不認得?」連忙退下了幾步,向旁邊一看,只見旁邊一個人,手內拿著一大堆紙向人分送。行者也向他取了一張看時,只見上邊寫著什麼拒款傳單,又是什麼鐵路,又是什麼王犬變。孫行者一看悟道:「是了,是了,那老豬果然變了大了。但是他封的是天篷元帥,又不是王,如何叫他王犬變呢?」又想道:「什麼叫做鐵路?難道就是說他頸上的鐵鏈麼?」
正在這樣想,只見那犬跳了兩跳,要想向前跑了,卻被那牽的鐵鏈帶住,跑不脫身。孫行者暗笑道:「老豬,老豬,這次你可上了當了。我原道這傳單上寫著什麼鐵路之害,牽動全局,原來便是這鐵鏈之害,牽住了你全身了。又想道:」這個牽他的人如何這等厲害?既用鐵鏈牽住了他,又將他的嘴用這鐵網來張,住使他要開口也不得,豈不可憐。孫行者正在這般笑他,那犬又跳了兩跳,伸著嘴向地上刮了兩刮,似乎因這鐵網戴的不耐煩,欲刮去的意思。叵耐那鐵網上又有兩根皮條,將他扣得緊緊的,一時如何刮得他下,卻反觸怒了牽他的人,登時伸起腳來,對著他後腿上踢了一腳。那犬又汪汪的叫了兩聲,跟著牽的人走了。孫行者一看牽的人,原來是個西裝打扮,身體又高又大,眼睛又凹又綠,好似前次在那巡捕房內看見過的,因想道:「原來那傳單上說外人、外人的便是他。啊呀,啊呀!老豬你如何鑽了外人的圈套,弄的這個樣兒,走又走不得,動又動不得,開口又開口不得。休說你自己,便是我看了,也替你傷心。」說罷,便想法來救他。不料一轉眼間,他卻又在那牽的人面前搖頭擺尾,十分親熱。孫行者罵道:「你這不識羞愧的畜生,你被他這般囚犯樣的看待,又被他踢,難道忘記了?還做出這種醜態來,辱盡你家的豬子豬孫。」
孫行者正在罵他,忽然背後有人將他身上一拍,叫道:「老猴兒,你多時在那裡?」孫行者回頭一看,原來並非別人,便是正在罵他的豬八戒。便道:「老豬,怎麼你又在這裡了?」又指著前邊牽的那只犬道:「那個東西好像是你,我一時競差認做你了。」豬八戒一看,怒罵道:「老孫,你好沒理。那是外國狗,如何算起我來?」孫行者笑道:「狗不是和豬一樣,我看犬的靈性究竟還比豬高了一些。我認你狗,還道是你進化,你如何卻這般動怒?」豬八戒道:「老孫,你是不知道的,近來外國狗的可惡,人人切齒。平時養著他,原叫他防夜或者獵獸的,他卻不防夜,不獵獸,只顧咬那好人。那裡及得我們做豬的,受了人的恩惠,後來便能殺身報人。」
孫行者便也點頭稱是,自悔失言。因問八戒道:「你們現在怎樣了?師父在那裡?」八戒笑道:「老孫,你休說起,我們住了這上海多時,上海的地方真是無奇不有,說出來你也難信。」孫行者道:「你休哄我,世上的事我也見得多了,有甚難信處?」八戒道:「你休誇口,我且說了今日的事你聽,諒你也不曾聽見過。」孫行者道:「今日的事卻怎樣?」八戒道:「今日的事,第一件叫做看跑馬。」行者道:「跑馬有甚好看?我們前次跟著師父取經時,那白馬馱著經走了萬千里路,有時不要緊時,他便慢慢走,要緊時,他便快快跑,看也看的厭了,那跑馬有甚好看。」八戒搖頭道:「不對,不對。這裡的人看跑馬,卻和我們不同。」行者道:「便是不同,也是一件尋常事,有甚奇怪?」八戒道:「第一奇怪的,這裡看跑馬的人,並不用那眼睛。」孫行者道:「不用眼睛來看,卻用什麼?」豬八戒道:「說來你又不相信的,用車、用衣服。」行者道:「這真奇怪了,世上那有這般看法,我真的不信。」八戒道:「你不信,等一回你自己看罷。而且這裡看跑馬的人,更有一樣奇怪,跑馬的地方他們卻不得看,他們看的卻在那不跑馬的地方。」孫行者道:「老豬,你只顧哄我做甚?天下那有這樣的事來!」八戒道:「我何嘗有半句兒哄你,不信時,那看跑馬的人就要來了。」行者道:「胡說!這裡何嘗有馬,看什麼跑?」八戒道:「正是如此,所以我說他們看的都在那不跑馬的地方。」行者還要分辯,八戒早用手向東邊一指道:「來了,老孫你自看。」行者向東進一看,只聽蹄聲得得,如千軍萬馬的,果然來了。到了面前,只見車車相接,宛如錢串上串的銅錢一般,一匹馬拖著一輛車,車上坐著兩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身上都打扮得如花如錦,如雞如兔,萬分好看。行者對著八戒哈哈大笑道:「我懂了,懂了,這便叫做看跑馬。弄了一匹馬來,駕上了車,自己坐在車上,又用了個人鞭著那馬,使白馬向前跑去,自己便在車上看。原來這裡的看跑馬是這樣的,這個法兒倒也巧妙,馬跑到那裡,他也看到那裡。」
正在說話,只見一個人坐著包車,也雜在馬車裡面。行者又笑道:「這個人倒也奇怪,他不看跑馬,卻看跑人。」說聲未了,忽然聽得啵啵啵幾聲,騰騰騰來了一種車子,前面沒有馬,也沒有人。孫行者問道:「老豬,這個人他卻看跑什麼?」豬八戒笑道:「老孫,這件事你可不懂了。這便叫做機器車。」孫行者真的不懂,道:「機器車怎麼也會走的?」八戒道:「你好呆,難道會走的只有人只有馬?」孫行者道:「不是這樣說,人馬之外自然還有別樣,譬如北方常用的有騾車,鄉間用的有牛車,寒帶內用的有狗車,熱帶內用的是駝鳥車。只是總須有腳的動物拖著車然後能走。現在這機器車又沒有腳,如何會走呢?」八戒又笑道:「老孫,你如何呆的這樣?現今世界上沒有腳的車子很多哩,豈但這機器車一種。」行者不服道:「我不信,我不信。還有什麼沒腳的車子,你且說來。」八戒道:「說來你又要不相信了,一種叫做電車,一種叫做火車。」行者沉吟道:「電車?火車?火車是什麼樣的?」
這時正值黃昏將近的時候,各式車上有的已點著燈,有的還沒點燈。行者因指著點燈的車子,問八戒道:「這點火的便是火車嗎?」八戒笑道:「不是,不是。這火車的話說來甚長,等回兒我和你去看看再說。」行者又道:「這火車還不難懂,雖然沒有腳,終究還有個火;火是我知道的。你又說電車,那電是什麼東西?我卻沒有看見過,請你說說。」豬八戒被行者這樣一問,卻問的呆了。要說電是什麼,委實說他不出。心中只在想,口內卻不答。孫行者又問道:「那電是什麼東西?」八戒只得搖頭道:「那電沒有東西,是空的。」孫行者道:「胡說!既然空的,怎麼叫做電?」八戒道:「找也不知其所以,只因昨天我在一個什麼協會的會場上,聽得人家說打電,打電。又有人說打電是空的。我想打電既是空的,那電自然也是空的了。」孫行者又奇怪道:「你說什麼會場?那會場在那裡?是否便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大會?我也去看看。」八戒笑道:「不是,不是。那會場內雖然也有個王太太,卻不是王母娘娘。」孫行者道:「老豬,你好呆,王母娘娘在那開蟠桃大會時,至今已有幾千年了,雖是仙家也應該老,如今稱呼起來,自然該叫太太了。」八戒道:「不錯,不錯。老孫,你也說的是。」
行者道:「他們既在開會,你知道他為著甚事?」八戒道:「聽說是為鐵路。」行者道:「笑話,笑話!你又來騙我了,路那有鐵的?倘然路是鐵的,到了下雨時,走的人豈不滑撻。」八戒道:「這不是人走的路,是我方才說的火車走的路。」行者道:「你又來了,什麼叫做火車?我不懂。」八戒道:「這也難怪著你,你是才來的人,便是住在這地方的,知道火車鐵路的人也還不多。所以,我昨日聽的人家說,這地方的鐵路大半已經送了人了。」行者驚道:「路怎麼好送人?送了人自己將往那裡走?」八戒道:「正是如此。所以這裡的人,這兩天正弄得走投無路。」
行者道:「這事奇怪,我倒也要去看看。」八戒道:「你去正好,我們師父也在那裡。」行者一聽師父在那裡,登時歡喜異常,拖著八戒走。道:「我們快去,我們快走。」八戒隨著他拖,仍站著不走。行者道:「老豬,你如何不去?」八戒道:「去不得,去不得!我才從那裡逃出來的。」行者道:「他們開會,又不是殺人,你如何要逃?」八戒道:「他們要叫我認股。」行者道:「老豬,你既在那裡,便認認何妨?」八戒道:「老孫,你不知道的,我們做豬的聽了認股最怕。」孫行者道:「認股有甚可怕?」八戒道:「你可曉得他們現在說的股,便是我們的腿,我們的腿,如何好容易認去?倘然認去了一股,不是只剩了三個腿了;認去了兩股,只剩了兩個腿了;認去了三股、四股,那腿便沒有了。沒有了腿,叫我如何走路?而且還有一層,我們的腿大有用場:新鮮時割了下來,叫做鮮腿;醃了他,叫做醃腿;將他烤了,叫做火腿;送往南方去,叫做北腿;送了北方去,叫做南腿;裝一裝樣子,賣在大茶館裡,叫做外國火腿;做了外國火腿,我這四個大股,豈不榮耀萬分?你想,現在被中國人認了去,豈不可惜?」
行者聽八戒囉嗦了一大篇,甚不明白,便道:「老豬,你說認股,認股,究竟認股是怎麼一回事?好不明白。現在我勸你,怕也不用怕了,你且領我去看看,見見師父。倘然有了認股的事,我便替你設法。」八戒才勉強應了,叫了兩個車子,急急忙忙地到了張園,走至安塏地門口下了車。行者便要進門去,八戒連忙一把拖住道:「且慢,且慢!我們先去探探消息。」遂攜著行者的手,走上階台,到了兩扇玻璃窗外,向內一張,只見場內黑壓壓坐滿了一場的人。個個仰著頭,向著一個台上看著。台上立著一人,正在那裡說話。行者一見道:「師父,師父!師父又在那裡講經了,我們快去聽。」八戒搖著兩耳道:「老孫,你不要性急,讓我聽聽師父講的什麼?」兩個人便捧著耳聽時,只聽得師父正在那裡說道:「諸君放心,諸君放心,今天不認股,不認股。」豬八戒一聽「不認股」三字,頃刻膽豪氣壯,拖著行者的手,跑進場內去了。
不料,八戒剛拖了行者一腳踏進了會場,忽然聽得滿堂鼓掌之聲,響如爆竹。行者從沒聽見過,突然一驚,嚇得往外便走。八戒連忙拖住道:「老孫,你走什麼?這是他們喝采。」行者道:「原來如此,我道他們見了你的怪形狀趕你出去的。」說罷,才又回身進來。忽然又見許多人,登時攘臂而起,高擎右手。行者看見,不覺又吃一驚,撇了八戒的手,又要向外走。八戒道:「老孫,老孫,你做什麼?」行者道:「他們都要打我們了,還不快跑。」八戒笑道:「那個要打我們?」行者指著場內的人說道:「他們不是要打我們,擎著手做甚?」八戒一看,笑道:「他們是議事時贊成的手。」行者道:「原來如此。」
說時遲那時快,行者剛正說,完看見台上的師父早又說了一句什麼話,還沒聽的清楚,只見場內的人又將右手高舉。旁邊的豬八戒,也將前腿舉了起來。行者連忙問八戒道:「師父說的什麼?」八戒道:「我沒有聽見?」行者道:「這也奇了,你沒有聽見,怎麼便也贊成?」八戒道:「我見他們贊成,我自然也就贊成。」行者道:「笑話,笑話。他們是他們,你是你。」正在這樣說,只聽得師父又在上邊說道:「支路也好築了,你們贊成不贊成?」於是,場內的人又都舉手,八戒忙也舉手。孫行者輕輕地對著八戒道:「老豬,你聽見麼,師父方才說豬羅也好捉了,你如何還要贊成?還不快跑!」八戒驚道:「真的嗎?真的嗎?我沒有聽見,捉了去別的倒不怕,還是怕認股。」連忙拖行者又逃出場外。孫行者道:「且慢,且慢,我要去和師父說句話。」八戒道:「算了罷,算了罷。我師父這兩天正忙的不得開交。」行者道:「忙什麼?」八戒道:「忙的便是開會。」行者道:「現在會就要散了,散了會還忙什麼?」
行者剛正說到此處,忽然聽得會場內「鈴鈴鈴」、「鈴鈴鈴」幾聲。行者道:「這又是怎麼了?難道他們看見已晚,便請師父在這裡放燄口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為什麼不是?你看不見方才他們坐在那裡的人麼?一個個都在那裡拭眼淚。我想總是什麼人家冤枉,死了人,在這裡請師父做功德的。」八戒道:「不是,不是。這是他們搖鈴散會的搖鈴。」行者一聽散會,滿心只要見師父說話。忙回頭來看,果然看見許多人早已紛紛出來,走的走,馬車的馬車,東洋車的東洋車。一閃眼間,都已奔向馬路上去。再留心細看,只見師父也早上了車,向外去了。行者連忙撇了八戒,往外便追。
追至將近馬路口,看見師父的車正在前邊,剛轉了個彎,忽然那馬路口立的一個又長又大的人,將右手向上一擎,宛似方才在會場上贊成的舉手一般,馬路口的幾輛馬車,登時立定,巧巧將行者前面當頭攔住。孫行者想道:「奇怪,奇怪。這裡上海的人,無論做著何事,個個都是擎手為號。」又想道:「妙呀,妙呀,這個人的權力如何這般大?他一擎了手,那些馬車都不敢走了。比方才會場上的擎手有用許多哩。」正在這樣想,拾頭起來,只見馬車上的馬夫,恰巧一個個也高擎右手,和那立在路口又長又大的人一般。孫行者道:「這些人也有豬性,和老豬一樣,只顧依著人家,看見人家擎手,他也擎手,自己沒有一點主意的。」話言才了,只見路口的人將手放下,那車上的馬夫宛如機器做成的一般,立刻也都放下了手,將馬緩領了一領,那車便慢慢的向前走往馬路去了。行者跟著馬車,也到了馬路上,向前一看,師父的車早已不知那裡去了。連忙追上前,向各車裡探望。只見各車內都載著一男一女,歡歡喜喜,和方才師父在會場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中更是詫異道:「怎麼這裡的人有這樣相差的,一邊著急的那樣,一邊依舊安閒的這樣。」又探了幾輛,始終探不著師父。心中稍稍急道:「師父不知又那裡去了。」便忙轉身回來,依舊要到安塏地門首找那八戒。
不料到了安塏地一看,那八戒早又不知去向。行者此時卻弄的進退無路,一個人立在草地旁邊呆呆望著。忽然回過頭來,看見隔池邊隱隱有兩三個婦女在那邊行走。行者想道:「那呆子是個好色之徒,必然又在那裡作怪了,我不如去那裡尋他。」定了主意,便向池塘邊來。轉過了洋房背後,向乎台上一看,早已別開生面,和來時大不相同了。平台上放著無數的台椅,台椅上坐著無數的男女,擺著無數的茶碗。那些男女一個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似發癡的一般。還有許多人在那台椅中間蕩來蕩去,又不是尋人,又不是走路,不知做甚?看他們情形,男的都削尖了頭,女的都散了髮。尖頭的宛似半開雨蓋,披髮的儼如高築陽台。看官休說我「陽台」兩字比方得不對,請你再看看近時披髮的樣式,豈但陽台而已,一層層重重疊疊,亭台樓閣,還不知造著多少在上哩!
閒話少說,且說當時孫行者正在看那陽台上的人,忽然一個和尚手內拿著一卷紙,從洋房裡走了出來。眾人哄然大笑,都道:「和尚!和尚!這裡和尚都來了。」行者定睛一看,見是沙僧,便要上前叫他。看見沙僧滿臉怒容,好似和人爭鬧才了的樣子。行者一想:「這沙僧不知又為著何事動氣了。我且不要使他知道,隱在他身後,看他做些什麼。」想定後,便真個躲在沙僧後邊,一路窺探他的舉動。
只見沙僧一路走過平台,聽著人家話笑,他也不管,他只管看著手內的紙卷,一人自言自語的說道:「天下那有這樣的事,自己的地方,自己倒不要了,給著人家。」行者聽了,一點不懂。只見沙僧又是氣憤憤的,念著手內紙上的字道:「什麼叫做訂約權在朝廷,外交首重大信,倒不如改了訂約權在外人,外交首重大利罷。」又看了一張,念道:「『查外交首在立信,匹夫猶重然諾,而況國家。』唉!唉!這兩句更奇怪了,他說是查這兩句話,古書上我沒有看見過,他從那裡查來的呢?而且,他說外交首在立信,好似內政不必立信的,匹夫猶重然諾,好似朝廷不重然諾的。他口口聲聲說信,卻口口聲聲忘了一邊的信。這是怎麼講呢?唉!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自古道:『人言為信。』這上邊說的信、信、信,大概多以外人之言為信,自己說過的話,自然可以不信的。」又說道:「這更笑話了,這更笑話了!我嘗看見買賣人家的告白上,常有『如蒙諸君惠顧,價錢格外克己』的話。現在這上邊也說『朝廷惠顧紳商』。這樣說來,還有什麼朝廷?什麼紳商?只是交易賣買的主顧罷了。唉!唉!唉!交易,交易,這外交大概又是交易的交字了。」
沙僧只顧看著字說著話,行者聽了依舊一點不懂。忽然迎面來了一個僧人,面眼漆黑,身材短小,手內也攜著一卷紙,見了沙僧,打了一個問訊,授了一張給沙僧。沙僧連忙拿了起來便看。行者隱在後邊也偷看時,只見上面寫著道:
謹啟者,現在蘇、浙鐵路問題十分吃緊,各界中人屢次開會演說,集股 拒款。某等身雖方外,義屬同胞,安能漠然坐視,忍使乾淨土地,淪為異域。爰發起僧界保路會,定於某日某時,在某地集會,共商辦法,同解慈囊。凡我信徒,共移蓮步。此布。
行者明白道:「原來他們也為著鐵路的事,只是這上邊甚有難懂的,什麼叫做『各界』?又什麼叫做『同胞』?那『各界』的『界』字,不知是怎樣解釋,大概便是『大千世界』的『界』字了。我想同是人類,如何分起界限來?既分了界限,如何又叫做同胞?這兩句話不是相撞的嗎?」又想道:「莫管他,莫管他。我且看看他們兩人說些什麼。」只見沙僧看完了字,先開口道:「我們既是維新之輩,自應結個團體,也好發些熱力,聊盡國民一分子之義務。」行者暗笑道:「沙僧癡了,他是個出家人,如何好說出這樣的話來。」又聽那個黑眼僧人答道:「不錯,不錯。老師父究竟是個特別改良時事維新的和尚。」沙僧謙遜了一回。那黑眼僧人又道:「如今我們怎地做起?」
沙僧還未答應,只見旁邊走過了一個賊頭賊腦的和尚,並不說話,只立在旁邊聽那沙僧和黑眼僧人說話。那黑眼僧人見了,便也不響了。等了一歇,那賊頭賊腦的和尚聽不著話,又轉向別處去了。黑眼和尚才輕輕地對沙僧說道:「師父,你知道這個人嗎?」沙僧道:「他不也是個僧人?」黑眼僧人道:「不是,他是官府派來的偵探,專一探聽人家的事的。我們須要小心點兒。」沙僧道:「正是。」
行者一聽那賊頭賊腦的和尚,是個官府派來探事的人,心中想:「他是探事,不知怎樣探法,可有老孫三探金山兜洞的本領麼?我且跟了他去看看。」想罷,便撇了沙僧等,便轉身來暗跟著那賊頭賊腦的和尚。只見那賊頭賊腦的和尚,早已走至一間靜僻的房內,進了房,將門關上。行者想要跟進去時,早已不能進去。行者著急,連忙用了一個變身法,將要變了蟲蟻從門縫裡挨進去張看。忽然聽得那門「呀」的一聲,門內早走出了一個人來,不是和尚,卻是一個西裝的人。行者一想:「這西裝的人,不知和那和尚在房裡商量什麼?」待西裝的人走過後,忙向房內一看,只見房內空洞洞的並無一人,那和尚不知那裡去了。便想道:「好詫異,好詫異。不料現在世上人多學會了老孫的七十二變了。」連忙回了出來,來追西裝的人。細細一看,果然便是方才那個和尚,別的都沒有變,不過變了一身的衣服。行者暗笑道:「什麼偵探,只買了兩身衣服,一時兒僧人,一時兒洋人。便是老豬初來上海時一流的人物罷了。」因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有幾變?他是偵探,我且做個偵探的偵探。」正要跟著那偵探走,只見那偵探早已立定了,見了一個油頭少年正和他說話。行者連忙挨近身後,聽他們說些什麼。只聽得二人正竊竊私議,議論園中來往的人。那偵探說道:「這個場所來往上海的人,沒一個不來臨臨場面的。」行者在後邊暗笑道:「不料我今日也到這裡來臨場面了。」又聽他接下說道:「所以我們須要留心分別著他們,看看我們眼光如何。」油頭少年點頭道:「是。」行者在後邊也暗暗喜歡道:「我初來這裡,原也要請教請教這裡的人物。」遂更留心聽著他們的議論。
正在此時,恰巧有一個人踱了過來,低矮身材,頭顱甚大。那偵探道:「我想這個必然不是好人。」油頭少年忙問:「何故?」偵探道:「我聽說頭大的人必然聰明。現在種種的事,都是那聰明人鬧出來的。所以我說他不是好人。」行者道:「啊呀!這裡的人如何不許人頭大?」頭大的人過後,忽後面又來了一個瘦長漢子,頭卻不大,兩腿甚長。那偵探又說道:「我想這又不是一個好人。」油頭少年又問:「何故不是好人?」偵探道:「現在他們到處運動開會、勸股,都是他們這些長腿的人幹的。」行者在後又「啊呀」道:「怎麼他又不許人家長腿?」長腿的人走過後,後面又來了一人不長不短。行者道:「這個人想是好人了。」只聽那偵探卻說道:「我想這個人也不是個好人。」行者幾欲問出口來,問他何故又不是好人。只聽他自己先解釋道:「你看他的嘴這樣闊,想來便是到處演說的人。」行者又大詫道:「如何這裡的人,又不許人闊嘴?」大嘴的人過後,又來了一人,不但不長不矮,而且頭也不大,口也不闊了。那偵探卻依然說道:「我想這個人又不是個好人。你看他身上著得如此光鮮,家裡必然有錢。這次認股的,必然都是他們有錢人。」有錢人過後,接著恰巧又來了一個窮人,衣服襤褸,幾同乞丐一般。那偵探又說道:「我想這人不是個好人。我聽說杭州的乞丐,都要拒款了。這個人想來便是他們的黨羽。」行者一聽失聲道:「啊呀!可怕,可怕!這裡的人如何這般難做,矮又矮不得,長又長不得,頭又大不得,口又闊不得,富又富不得,窮又窮不得。照此說來,怎樣才是好人呢我想要有好人,除非將這許多人死了一個乾淨。」連忙伸出頭來,對著他們兩人一看,悟道:「原來他們自己都是尖頭尖腦的人。」連忙跳了出來,叫道:「好人在此,好人在此。」
兩人一見他跳了出來,不覺一驚,連忙問他何事。他說道:「你看我卻和你們一樣,頭尖嘴尖,不長不矮,說我富時一錢沒有,說我窮時卻又不是乞丐。你們想我必然是個好人無疑了。」兩人一看,真的是個伶伶俐俐的人,心中甚是歡喜。問道:「你是那裡人,姓甚名誰?」行者答道:「平生浪跡天涯,往來無定。」兩人道:「甚好,甚好。真是我們的同類。」又道:「請教尊姓?」行者道:「老孫真姓孫,有時也姓袁,有時也姓侯。」兩人道:「真好,真好。我輩中人本來沒有定姓的,那姓自然愈多愈好。」兩人又道:「尊名何字?」行者道:「我名卻沒有,只有一個別號叫做悟空。」兩人道:「這更好了,我輩中人自然愈空愈好。你能領悟到空處,想必善於探事的了。你不如跟了我們做事罷。」行者一想:「同他們做事,更好看看他們了。這又何妨?」便應道:「甚願,甚願。」兩人道:「那麼你便同了我們去罷,我還有說話問你哩。」於是兩人便領著行者,走到草地旁邊,叫了兩聲馬夫。那馬夫便駕了一輛轎車過來,開了門,請他三人上車。行者一想:「他們騙我裝在這箱子裡,莫不是要來害我?」又想道:「我憑著這七十二變的本領,怕他什麼?」便放著膽子,安身人內。
不到一刻,那馬車已開到了一個所在,停了車,開門請他三人出來。行者走出馬車一看,好個所在:兩邊都是洋房,中間一扇大門,通著一條馬路,大門上掛著一盞又明又亮的電燈,燈上寫著兩個黑字,行者一看,不覺大驚。道:「他們怎麼領我到了這離恨天兜率宮裡來?這不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嗎?上邊既是個旅字,下邊又是個泰字,豈非都是卦名?」因問著兩人:「這是什麼所在?」兩人道:「我們餓了,便在這裡吃點東西。」於是便跟著兩人走進房內。
到了一間樓上,相將入座。行者一看,桌子椅子都是不曾見過的,桌上各色東西,又擺得陸離光怪,瓶兒盞兒放著一大堆。行者原是個不肯一刻安分的人,見了這些東西,自然東翻西弄,取了半盞油吃了一吃,又取了一瓶醬油,看了一看,又取了一瓶胡椒,見他瓶頭十分好看,連忙倒了一點出來,向唇邊一抹,不覺登時發作,打了十來個噴嚏。說道:「上當!上當!快去罷,快去罷,這裡不是啖飯之處。」兩人見他如此,忙笑道:「孫先生,你錯了。這個原不是叫你空口吃的。」行者連忙放下了胡椒瓶,心中又是懊惱,又是慚愧,別的東西都也不敢動了,只得安安穩穩的坐下。
不到一刻,便有一個人拿了刀叉過來,行者心中便又有些吃驚,暗想:「這不是他們要來害我的勾當嗎?吃東西又不是生吃的,如何用得著這樣刀叉?」因又留心看著。又隔了一隙,方才拿刀叉的人又上來,擎了一盤東西,裡面都是紙筆等類。兩個人各自拿了紙,開了一批湯頭樣的賬,又取了一張紙條過來,授上筆。行者問何事,兩人道:「請你開個萊單。」行者道:「我是不懂的,請你們替我開了罷。」兩人於是便替他開了,一並交於那人。那人便取著去了。
相對無事,忽然聽得一片腳步聲走上樓來,到了隔壁房內。這房是板壁隔了的,板壁中間卻有多少間隙,可以窺探。兩個人見了隔壁有了人來,連忙向壁間偷看。行者忙也向壁間一張,不覺暗笑。原來隔壁的人,不是別人,便是豬八戒、沙和尚和那黑眼僧人。兩人見了,知是他們三人,暗暗點頭說道:「我們正要訪他,他倒自己來了。」便相與做著手勢,叫行者也留心探看。行者也自會意。只聽得豬八戒先多嘴道:「照此看來,非……不興。」黑眼僧人連忙搖手。這邊做偵探的便道:「我說是不錯的,你們看如何?」只聽隔壁那八戒又道:「這裡怕什麼?」沙和尚道:「怕是本來沒有什麼怕,只是現在還講不到這些事。」那黑眼僧人又道:「我們現在先須定了一個辦法。」三個人正聽的入港,忽然房門口又有腳步聲來了。三人不覺大驚,連忙歸了座位。
進來的卻便是方才的侍者,手內拿著幾個盆盞,到了三人面前,各人放下了一盆盞,幾片麵包。行者將那湯嗅了一嗅,覺得有些牛肉氣,登時胸中作起惡來,連忙放下了,取了兩片麵包來吃。吃了幾口,心中只有事在隔壁,忙又丟下,依舊跑到壁間去張。只見隔壁的人,每人面前也已擺好,湯豬八戒正掬起蓮蓬嘴,方在狼吞虎嚥。盆內的湯已經完了,還在用了舌頭四處舔咂。行者看了,自然好笑。
兩人見行者笑了,連忙放下東西,也跑過來看。這時正值豬八戒放下了湯,侍者又送了一盆魚過來。八戒忙又取起了刀叉,將叉叉碎了魚,用刀戳了一片放人口內。剛放下時,忽然聽得八戒猛叫一聲「啊呀!」連忙抽出刀來,已是滿刀的血。豬八戒放了刀,兩手捧住了嘴,只叫「啊呀」。沙和尚等只道是什麼事情,連忙也放下了手中食物,都來問他怎麼。隔了半天,才聽他慢慢地答道:「我割碎了舌頭。」沙僧道:「可曾割了下來?」八戒道:「沒有,只割碎了一點。」沙僧笑道:「可惜了,倘然割了下來,我們可以炸豬舌吃了。」行者在隔壁也是暗笑。兩人聽了,也至笑不可仰。只聽八戒在那裡罵道:「都是你們害我的,吃什麼大萊,害我舌頭都割破了,倒還要取笑。」於是沙僧等復歸了本位,取了東西來吃。那八戒也依舊拿了那盆魚來,再細細的咀嚼。
那黑眼僧人又開口道:「我們既然要結團,須先立了一個會,然後好有機關。」沙僧道:「那會叫做什麼名字?」八戒想了半晌,才說道:「叫做『和尚保路會』可好?」沙僧道:「我們做和尚的,本宜深居山洞,朝夕誦經,要路何用?而且就是要出門,也可騰飛駕霧起在空中,用不著這種路。所以我想不要叫做保路會,叫做拒款會罷。好在我們做和尚的,本來用不著什麼款。」那黑眼僧人道:「不可,不可。這個名字我看也使不得。現在的和尚卻比不得從前騰雲駕霧的,自然道行淺薄,無此法力了。山洞誦經,又不肯如此修養。而且在此上海,每日又須出外應酬,全可弄些進款才可敷衍。你說拒款,豈非害盡了我們。我看也不要叫做保路會,也不要叫做拒款會,叫做路股會罷。」八戒一聽「路股」兩字,幾乎將頭搖得下來,連忙說道:「不好,不好!我們這個會萬萬叫不得路股會。倘然叫了路股會後,一時集不得路股,豈非有名無實。而且再有一層,我們做和尚的立了這會以後,各種事情都有關係,倘然叫定了路股會,不是別的事情都不能做了麼?未免界限太隘。」兩人都道:「不錯,不錯。」那黑眼僧人便道:「那麼,這樣說來,我們不如便叫做協會。」因指著沙僧和八戒兩人道:「好在我們現在正是三人,『協』字的意義,便是三人出力。」八戒道:「這也不好,我們這個會,豈是限於我們三人,須要出家人大家出力方有力量。若叫協會,只有三個人出力,還算什麼會呢?」沙僧道:「那麼,不如叫做公會罷。『公』字便是大家出力的意思。」八戒道:「也不好,這『公』字面子上雖是大公無我的公,暗底下卻還有個某公某公的公字。我們出家人稱不得某公了,怎麼好叫公會?據我看來,這會的名字不必這樣的花言巧語了,索性一老一實叫做和尚會罷。和尚是我們行業,會是我們的事業。」那個黑眼僧人又反對道:「不可,不可。我們結團體,總須結得闊大。出家人不是只有我們和尚,而且現在做事,萬萬不可不聯絡女界。倘然叫了和尚會,難道便棄絕那般尼姑不成?」八戒欣然道:「是也,是也。那麼叫做什麼會的好呢?」黑眼僧人道:「我看『和尚』兩字不如改了個『僧』字罷。僧便是和尚,和尚便是僧,於豬兄的意思也不相背。那些尼姑,也可混在裡面,叫做女僧卻,又與和尚二字不同。」八戒又反對道:「不可,那個『僧』字我是最恨的。我們雖然出了家,依舊也還是個人,那個『僧』字,卻叫曾人,似乎曾做過了人,現在已經不是人了。那是俗家人罵我(們)的字,我們自己如何再好用他!」黑眼僧人不悅道:「如此說來說去,這個又不好,那個又不能,開個會有這樣難的。豬兄,我看你想了一個罷。」
八戒搖著頭兒想了半晌,忽然跳了起來,叫道:「我有個好名字在這裡了,你們大家聽聽。」兩人忙問什麼,八戒道:「便是人人說的叫做『再會』。」兩人不懂,問他:「那個再會?」八戒道:「你們好呆,便是『明日再會』的『再會』。」兩人於是拍手贊成道:「好,好,再會,再會。」沙僧和黑眼僧人立起身來,向外便走。八戒連忙叫住道:「怎麼,你們都要走了?」沙僧道:「你說再會,我們如何不走?」八戒道:「你們休得取笑,再會便是會的名字。我看見近來開會,每每互相爭論,刺刺不休,及至時候已到,只得下次再談。所以我想這『再會』兩字,取做會名是最好的。」那黑眼僧人道:「我看會的名字,再也弄不清楚了。現在暫且擱下,先議別的事情罷。」
行者正要聽他們議別的什麼事情,不料門外忽然起了一陣嘻笑之聲。行者連忙回頭看時,只見自己的房門口,卻早來了一群婦女,向內一看,見了兩個人「四少」、「五少」的口中亂叫。行者一想道:「啊呀!這是什麼所在?如何人家的家眷都跑了進來,叫我如何好呢?」又想道:「他們是認識的人,或者也請他偵探事情來的。我且忍耐著看看他們。」於是,連忙回轉身來,向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睜著眼看他們的舉動。這時進來的婦女們也已走至房內,在那偵探和油頭少年身邊,各自一人挨著身子坐下。隨後又有兩個女人過來,每人拿著一個水煙袋,向他二人裝煙,說說笑笑,甚是難看。
行者正在不耐煩,對忽見那油頭少年,向著背後女人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什麼話。行者道:「這必然是他們偵探的什麼作用了。」因更留心看著。旋見那女人笑了一笑,也向油頭少年耳邊還了一句什麼話。自後兩人便攜了手,走向窗外,卿卿噥噥的說話了。說了好半晌,面上都似有了得意之色,又走了回來坐下。行者又想:「這必然被他們探著了什麼事了。」這時正值侍者又端進了一盤菜來,放一盤在油頭少年面前。油頭少年便向那女人道:「這豬排我不要了,你吃了罷。」行者一聽「豬排」兩字,只道是說豬八戒,便直跳起來道:「啊呀!你們的偵探本領這樣好,正是賽過老孫,你們如何知道隔壁的老豬是喜歡女色的!」室內的人聽得行者這樣一叫,都甚詫起來,問行者:「什麼是隔壁的豬八戒?」行者只得實說。那偵探大怒道:「原來你和他們是認識的,來探我們偵探家的事。你好大膽!」行者道:「不是,不是。我雖認識他們,卻非同黨,實和他們有仇的人。」那偵探哈哈大笑道:「這樣便好了,你和他有仇,便借此可以報仇雪恨。」因又問行者:「你和他們何仇?」行者道:「我原和他們跟著一個師父,那個長嘴大耳的,便叫做豬八戒,是個有名的呆子。他在師父面前說我種種的壞話,因此我被師父打了一頓,趕出來了。所以我和他有仇。」那偵探道:「如此說來,你與他是個極熟的人,為的又是小事,如何好算有仇?我看你說的定是虛妄。」行者連忙分辨道:「客人,你如何還不知道,現在世上的人冤冤相報,都不在外人,都是在那極熟的人。而且尋其起原,都又不是為著什麼國家大事,為著甚細的勾當。你如不信我言,你不看看現在各處學堂裡鬧風潮嗎?誰不似我和八戒的樣兒!」那偵探便點點頭道:「有理,有理。你說的話也不錯。」於是,三人仍復如舊飲酒作樂。
行者見一番說話已說信了偵探,便也十分安心,只顧看著兩人和那些女人們勾搭。因方才多說了一句話,幾乎露了馬腳,更加一語不敢多發。看了半晌,那些婦女都起身去了。那偵探又問行者道:「孫兄,我要問你,你喜歡做官的,還是喜歡發財的?」行者道:「做官的怎樣?發財的怎樣?」那偵探道:「你要做官,我便保舉你個千總做了;你要發財,我便每月給你十來塊錢。」行者一想:「我是封過王位的人,誰希罕那千總?便是十來塊錢,我也用他不著。」便道:「我都不要。」那偵探道:「我知道了,你是要報仇雪恨。我且問你,你要報仇是要重報的,還是要輕報的?」行者又道:「如何叫做重報?如何叫做輕報?」偵探道:「你如要重報,將那姓豬的拿去殺了;如要輕報,將他逐出上海。」行者一想:「我說和八戒有仇,那是假的。如果重報,真的被他拿去殺了,豈不在送了他的性命?師父得知,自然要怪我的。」便答道:「還是輕報了罷。我原也和他沒有深仇,不過出出了我的氣。」那偵探道:「如此甚好,不過便宜了他們。」行者便問:「如何方得報仇?」偵探便向行者耳邊如此如此說了幾句話。行者一聽,不覺毛骨驚然,因想:「世上的人,如何有這般辣手!證據還一點沒有,便要如此冤人。幸虧我說是輕報,還不至喪了八戒性命。不然,不知更要如何刻薄哩。但事既至此,也沒別法,只得依著他說的做去。」便又走至板壁邊再張,這一張,好教那:
風波平地起,禍福半天來。
欲知行者張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