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秦檜百身難自贖 大聖一心皈穆王

《西遊補》——董說

掌簿判官將善惡簿子呈上御覽。行者看罷,便叫:「判官,為何簿上沒有那秦檜的名字?」判官稟:「爺,秦檜罪大惡極,小判不敢混入眾鬼叢中,把他另寫一冊,夾在簿子底下。」行者果然翻出一張《秦檜惡記》,從頭看去:

會金主吳乞買以檜賜其弟撻懶;撻懶攻山陽,檜遂首建和議。撻懶縱之使歸,遂與王氏俱歸。

行者道:「秦檜,你做了王臣,不思個出身揚名,通著金人,是何道理?」秦檜道:「這是金人弄說,與檜全沒相干。」行者便叫一個銀面玉牙判使,取求奸水鑑過來。鑑中分明見一秦檜,拜著金主,口稱「萬歲」。金主附耳,檜點頭;檜亦附耳,金主微笑。臨行,金主又附耳,檜叫:「不消說,不消說!」

行者大怒道:「秦檜!你見鑑中的秦檜麼?」秦檜道:「爺爺,鑑中秦檜卻不知鑑外秦檜之苦!」行者道:「如今他也知苦快了!」叫:「鐵面鬼用通身荊棘刑!」一百五十名鐵面鬼即時應聲,取出六百萬隻繡花針,把秦檜遍身刺到。

又讀下去:

紹興元年除參知政事,檜包藏禍心,唯待宰相到身。

行者仰天大笑道:「宰相到身,要待他怎麼?」高總判稟:「爺,如今天下有兩樣待宰相的:一樣是吃飯穿衣娛妻弄子的臭人,他待宰相到身,以為華藻自身之地、以為驚耀鄉里之地;以為奴僕詐人之地;一樣是賣國傾朝,謹具平天冠,奉申白玉璽,他待宰相到身,以為攬政事之地、以為制天子之地;以為恣刑賞之地。秦檜是後邊一樣。」

行者便叫:「小鬼掌嘴!」一班赤心赤髮鬼,一齊擁住秦檜,巳時候掌到未時候,還不肯住。行者倒叫:「赤心鬼!不必如此,後邊正好打哩!」

又讀下去:

八月,拜右僕射;九月,呂頤浩再相,檜同秉政。檜風其黨,建言內修外攘,出頤浩於鎮江。上嘗謂直學士綦崇禮曰:「檜欲以河北人還金,中原人還劉豫。若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朕北人,將安歸乎?」

行者道:「宋皇帝也是真話。到了這個時節,布衣山谷今日聞羽書、明日見廟報,那個不有青肝碧血之心?你的三公爵、萬石侯是誰的?五花綬、六柳門是誰的?千文院、百銷錦是誰的?(並出《龍津雜紀》)不想上報國恩,一味伏奸包毒,使九重天子不能保一尺的棟粱,還是忠呢?還是奸!」秦檜道:「檜雖愚劣,原有安保君王、宴寧天室之意。『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此是一時戲話。爺爺,不作準也罷了!」

行者道:「這個不是戲的!」叫:「抬小刀山過來!」兩個蓬頭猛鬼抬出小刀山,把一個秦檜血淋淋拖將上去。行者道:「此是一時耍子。秦丞相,你不作準也罷了。」說罷大笑。

又看下去:

八年拜右僕射。金使議和,與王倫俱至,檜與宰執共入見。檜獨留身,言:「臣僚畏首尾,不足與斷大事。若陛下決欲講和,乞專與臣議。」帝曰:「朕獨委卿。」檜曰:「願陛下更思三日。」

行者道:「我且問你:你要圖成和議,急如風火,卻如何等得這三日過呢?萬一那時有個廷臣,噴血為盟,結一忠臣丟命黨,你的事便壞了。」秦檜道:「爺爺,那時只有秦皇帝,那有趙皇帝?犯鬼有個朝臣腳本,時時藏在袖中。倘有朝廷不謹,反秦姓趙,那官兒的頭顱登時不見。爺爺,你道丟命忠臣,盤古氏到再混沌,也有得幾個。當日朝中,縱有個把忠臣,難道他自家與自家結黨?黨既不成,秦檜便安康受用。」行者道:「既如此,你眼中看那宋天子殿上像個什麼來?」秦檜道:「當日犯鬼眼中,見殿上百官都是個螞蟻兒。」

行者叫:「白面鬼,把秦檜碓成細粉,變成百萬螞蟻,以報那日廷臣之恨!」白面精靈鬼一百名得令,頃刻排上五丈長、一百丈闊一張碓子,把秦檜碓成桃花紅粉水;水流地上,便成螞蟻微蟲,東趲西走。行者又叫:「吹噓王掌簿,吹轉秦檜真形!」便問秦檜:「如今還是百官是螞蟻?還是丞相是螞蟻?」秦檜面皮如土,一味哀號。

行者又道:「秦檜,你如今再說,你當日看宋天子像個什麼來?」秦檜道:「犯鬼立在朝班,看見五爪絲龍袍,是我篋中舊衣服;看見平天冠,是我破方巾;看見日月扇,是我芭蕉葉;看見金鑾殿,是我書房屋;看見禁宮門,是我臥榻房。若說起趙陛下時,但見一隻草色蜻蜓兒,團團轉的舞也。」

行者道:「也罷,我便勞你做做天子!」叫:「天煞部下,幽昭都尉,把秦檜滾油海裡洗浴;拆開兩脅,做成四翼,變作蜻蜓模樣!」

行者又叫吹轉真形,便問秦檜:「我且問你,你這三日閑不過,怎麼樣消閑?」秦檜道:「秦檜那得工夫?」行者道:「你做奸賊,不要殺西戎,退北虜;不要立綱常,正名分,有甚沒工夫呢?」秦檜道:「爺爺,我三日裡看官忙,看著心姓秦的,便把銀硃紅點著名姓上;點大的,大姓秦,點小的,小姓秦。大姓秦的,後日封官大些;小姓秦的,後日封官時節,小小兒吃虧。又有一種不姓秦又姓秦、不姓趙又姓趙的,空著,後日竟行斥逐罷了。撞著稍稍心姓趙的,卻把濃墨塗圈,圈大罪大,圈小罪小,或滅滿門、或罪妻孥、或夷三黨、或誅九族,憑著秦檜方寸兒。」

行者大怒,高叫:「張、鄧兩兄!張、鄧兩兄!你為何不早早打死他,放他在世界之內,幹出這樣勾當!也罷!鄧公不用霹靂,還有孫公霹靂!」便叫:「一萬名擬雷公鬼使!各執鐵鞭一個,打得秦檜無影無蹤!」行者又叫判官吹轉真形。

卻把冊子再看:

三日過了,復留身,秦事如故,帝意已動矣。檜猶恐其變也,曰:「望陛下更思三日。」又三日,和議乃決。

行者道:「你這三日怎麼閑得過?」秦檜道:「犯鬼三日也沒得閑。吾入朝時,見宋陛下和意已決,甜蜜蜜的事體做得成了。出得朝門,隨即擺上家宴,在銅鳥樓中為滅宋扶金、興秦立業之賀,大醉一日。次日,家中大宴;心姓秦的官兒,當日便奏著金人樂,弄個『飛花刀兒舞』,並不用宋家半件東西,說宋家半個字眼,又大醉一日。第三日,獨坐掃忠書室,大笑一日,到晚又醉。」

行者道:「這三日倒有些酒趣。今日還有幾杯美酒,奉獻丞相!」便叫:「二百名鑽子鬼!扛出一壇人膿水,灌入秦檜口中!」行者仰天大笑,道:「宋太祖辛辛苦苦的天下,被秦檜快快活活兒送了!」秦檜道:「今日這個人膿酒忒不快活!咳!爺爺,後邊做秦檜的也多,現今做秦檜的也不少,只管叫秦檜獨獨受苦怎的?」行者道:「誰叫你做現今秦檜的師長,後邊秦檜的規模!」登時又叫:「金爪精鬼!取鋸子過來,縛定秦檜,解成萬片!」旁邊吹噓判官慌忙吹轉。

行者又看冊子:

和議已決,秦檜挾金人以自重。

行者又叫:「秦檜,你挾金人的時節,有幾百斤重呢?」秦檜道:「我挾金人卻如鐵打泰山一般重。」行者道:「你知泰山幾斤?」秦檜道:「約來有千萬斤。」

行者道:「約來的數不確。你自家等等分厘看!」叫:「五千名銅骨鬼使!抬出一座鐵泰山,壓在秦檜背上!」一個時辰,推開看看,只見一枚秦檜變成泥屑。行者又叫吹轉,再勘問他。

又看冊子:

諸將所向奏捷,而檜力主班師。九月,詔還諸路將軍。

行者便問:「那諸將飛馬還朝的、步行還朝的呢?」判官稟:「爺,這個自然飛馬回來的。」行者便叫變動判官,立時把秦檜變作一匹花蛟馬。數百惡鬼,騎的騎,打的打。半個時辰,行者方叫吹轉原身。

又看冊子後邊云:

一日奉十二金牌,令岳飛班師。飛既歸,所得州縣,尋復失之。飛力請假兵柄,不許;兀朮遺檜書,檜以為然。以諫議大夫萬侯卨與飛有怨,風卨劾飛;又諭張俊令劾王貴,誘王俊誣告張憲謀還飛兵。檜遣使捕飛父子證張憲事。初命何鑄鞫之,裳忽自裂,露出背上「盡忠報國」四字,深入膚理。既而閱實無左驗,鑄明其無辜。改命萬候卨。卨入臺月餘,獄遂上。於是飛以眾證坐死,時年三十九。

行者便叫:「秦檜,岳將軍的事如何?」說聲未罷,只見階下有一百個秦檜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行者便叫:「秦檜,你一個身子也勾了宋家,那得一百個天下?」秦檜道:「爺爺,別的事還好,若說岳爺一件,犯鬼這裡,沒有許多皮肉受刑;問來時,沒有許多言語答應;一百個身子,犯鬼還嫌少哩!」

行者便吩咐:『各衙門判官,各人帶一個秦檜去勘問用刑!」登時,九十九個秦丞相到處分散。只聽得這邊叫:「岳爺的事,不干犯鬼!」那邊叫:「爺爺臺下!饒犯鬼一板,也是好的。」行者心中快暢,便對案前判使道:「想是這件事情,原沒處說起刑法的了?」曹判使不敢回言,只將手中冊本呈上御覽。行者展開一看,原來是各殿舊案卷。第一張案上寫著:

本殿嚴:秦檜秉青蠅之性,構赤族之誅;岳爺存白雪之操,壯黃旗之烈。檜名「愚賊」,飛曰「精忠」……

行者道:「這些通是寬話,『愚』字也說不倒秦檜。」第二張案:

本殿黎:秦構彌綸,楚騷悱惻……

行者道:「可笑!那秦檜的惡端說不盡,還有閑工夫去鍊句?正所謂『文章之士,難以決獄』。不消看完了!」便展第三張案:

本殿唐:吊岳將軍詩--誰將「三字獄」,墮此萬里城?北望真堪淚,南枝空自縈。國隨身共盡,相與虜俱生。落日松風起,猶聞劍戟鳴。

行者道:「這個詩兒倒說得斬釘截鐵。」便叫:「秦檜,唐爺的詩句上『相與虜俱生』那五個字,也是『五字獄』了,拿來配你這『三字獄』,何如?我如今也不管你什麼『三字獄』,也不用唐爺的『五字獄』,自家有個『一字獄』!」判官稟:「爺,為何叫做『一字獄』?」行者道:「剮!」

登時著一百名蓬頭鬼扛出火灶,鑄起十二面金牌。簾外擂鼓一通,趲出無數青面獠牙鬼,擁住秦檜,先剮一個「魚鱗樣」,一片一片剮來,一齊投入火灶。魚鱗剮畢,行者便叫:「正簿判官,銷第一張金牌!」判宮銷罷,高聲稟:「爺,召岳將軍第一張金牌銷!」擂鼓一通。左邊跳出赤身惡使,各各持刀來剮秦檜,剮一個「冰紋樣」。行者又叫:「正簿判官,銷了第二張金牌!」判官如命,高聲稟:「爺,召岳將軍第二張金牌銷!」擂鼓一通。東邊又走出十名無目無口血面朱紅鬼,也各持刀來剮,剮一個「雪花樣」。判官銷牌訖,高聲稟:「爺,召岳將軍第三張金牌銷。」擂鼓一通。

忽然頭門上又擂起鼓來,一個魚衣小鬼捧著一大紅帖兒呈上;行者扯開便看,帖上寫著五個字:

宋將軍飛拜。

曹判官見了,登時送上一冊歷代臣子案卷。行者又細覽一遍,把岳飛事實切記在心頭。門上又擊鼓,簾外吹起金笳,大吹大擂了半個時辰;一員將軍走到面前。行者慌忙起下正殿,側著身子打一拱,道:「將軍請!」到了階上,又打一深拱。剛剛進得簾內,好行者,納頭便拜,口稱:「岳師父,弟子一生有兩個師父:第一個是祖師,第二個是唐僧;今日得見將軍,是我第三個師父,湊成三教全身。」岳將軍謙謙不已。行者那裡聽他,一味是拜,便叫:「岳師父,弟子今日有杯血酒替師父開懷。」岳將軍道:「多謝徒弟,只恐我吃不下。」

行著當時密寫一封書,叫:「送書的小鬼哪裡?」一班牛頭虎角齊齊跪上,稟:「爺,有何吩咐?」行者道:「我要你們上天。」牛頭稟:「爺,我一干沉淪惡鬼,哪能夠上天?」行者道:「只是你沒個上天法兒,上天也不是難事。」把片紙頭變作祥雲,將書付與牛頭。忽然想著:「前日天門緊閉,不知今日開也不開?」便叫:「牛頭,你隨著祥雲而走,倘或天門閉上,你逕說幽冥文書送到兜率宮中去的。」

行者打發牛頭罷了,又叫:「岳師父!弟子歡喜無限,替你續成個偈子。」岳將軍道:「徒弟,我連年馬上,不曾看一句佛書,不曾說一句禪話,有何偈子可續?」行者道:「師父且聽我續來:

有君盡忠,為臣報國(兩句係岳將軍語);個個天王,人人是佛。」

行者方纔念罷,只見牛頭鬼捧著回書,頭上又頂一紫金葫蘆,突然落在階前。行者便問:「天門閉麼?」牛頭稟:「爺,天門大開。」呈上老君回書,云:

玉帝大樂,為大聖勘秦檜字字真、棒棒切也。金葫蘆奉上,單忌金鐵鑽子。望大聖留心。至於鑿天一事,其說甚長,面時再悉。

行者看罷,大笑道:「老孫當初在蓮花洞裡,原不該鑽壞了他的寶貝,這個老頭兒今日反來尖酸我了。」便對岳將軍打一拱,道:「師父,你且坐一回,等徒弟整備血酒來。」

(問秦檜,是孫行者一時極暢快之事;是《西遊補》一部極暢快之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