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綠竹洞相逢古老 蘆花畔細訪秦皇

《西遊補》——董說

行者在山凹邊聽得「萬鏡樓」三字,心頭火發,耳中拔出棒來,跳在樓上亂打,打著一個空,又打上去,仍舊打空。

他當時便罵:「小月王,你是哪國國王?敢騙我師父在這裡!」那小月王也似不聞,言笑如故。行者又罵:「盲丫頭!臭婆娘!你為何伴著有頭髮的和尚在此唱曲哩!」三個彈詞女子都似不聞。又叫:「師父,走路!」唐僧也不聽得。行者大怪道:「老孫做夢呀!還是青青世界中人,都是無眼無耳無舌的呢?好笑好笑!等我再看師父邪正,便放出大鬧天官手段,如今不可造次!」依舊藏了金箍棒,跳在對面山上,睜眼而看。

只見唐僧一味是哭。小月王道:「陳先生,不要只管淒楚。我且問你:鑿天之事如何?若決意不去了,等我打發踏空兒,叫他回去罷!」唐僧道:「昨日未決,今日已決,決意不去了!」小月王大喜,一面令人傳旨,叫踏空兒不必鑿天;一面叫女子弟妝束搬戲。女子弟們一齊跪上,稟:「王爺,今日搬不得戲。」小月王道:「歷上只有宜祭祀不宜祭祀,宜栽種不宜栽種,宜入學不宜入學,宜冠帶不宜冠帶,宜出行不宜出行,不曾見不宜做戲。」子弟又稟:「王爺,不是不宜,卻是不可。陳先生萬種愁思,千般悲結;做了傳神戲,又要惹哭。」

小月王道:「怎麼處呢?搬今戲,不要搬古戲罷。」女子弟道:「這個不難。若搬古戲,還要去搬;若搬今戲,不搬便是。」小月王道:「亂話!今日替陳先生賀喜,大開茶席,豈有不搬戲之理!隨你們的意思搬幾齣,倒有些妙處。」女子弟應聲而退。旁邊兩個女侍兒又換茶來。

當時唐僧坐定,後房一陣鑼鼓,一陣畫角,一陣吶喊;只聽得臺上鬧吵吵說:「今日做《高唐煙雨夢》一本傳奇,先做《孫丞相》五齣,好看好看!」行者俯伏在山凹裡聽得明白,想一想道:「有個『孫丞相』,又有個『高唐夢』,想是一個一個通要做完,纔散席動身哩。等我往那裡尋口茶吃,再來看我家老和尚便好。」

忽然耳朵背後有些足音。回頭看看,只見一個道童,年可十三、四,高叫:「小長老,小長老!我來陪你看戲!」行者笑道:「乖乖,曉得老子在此,就來相尋哩!」道童道:「你不要耍我,我家主人勿是好惹的。」行者道:「你的主人叫做什麼名字?」道童道:「是好賓客、喜游觀、綠竹洞主人。」行者笑道:「妙,妙!茶解戶一定要他當了。小官人權替我在此坐一回:一來看戲,二來看他散席不散席。等我走到貴主人處,取些救火資糧。若是他們散了,煩勞小官人即刻進來話一聲。」道童笑吟吟道:「這個不難。洞裡又無阻隔,你自進去,等我住在這裡。」

行者大喜,便看著烏洞洞那個所在,亂跳亂走,跳到一光明石洞,當面撞著一個老翁。老翁道:「長老何來?裡邊請茶。」行者道:「若是無茶,我也不來。」老翁笑道:「茶也未必,長老自去。」行者道:「若是無茶,我也不去。」兩個竟像相知,一頭笑,一頭走。走過一張石梯,忽見臨水洞天,行者道:「到了宅上哩?」老翁道:「還未。這裡叫做『仿古晚郊園』。」行者定睛觀看,果然好個去處。只見左邊一帶郊野,有幾塊隨意石,有十來枝亂櫨葉,擁著一間草屋;門前一枝大紫柏,數枝纏煙楓,橫橫豎豎,織成風雨山林。林邊露出一半竹籬,籬邊斜種三、兩種草花。一個中年人,拄著綠錢杖,在水灘閑步。忽然坐下,把手捧起清水漱齒不止;漱了半個時辰,立起身來,望東南角上怡然獨笑。行者見他這等笑,也望東南看看,並不見高樓翠閣,並不見險壁奇巒,惟有如雲如靄、如有如無兩點山色而已。

行者一心想著茶吃,哪得有山水之情?同了老翁望前竟走,忽然又到一個洞天。老翁道:「這裡也不是舍下,叫做『擬古太昆池』。」只見四面一百座翠圍峰:有仰面如看天者,亦有俯如飲水者;有如奔者,亦有如眠者;有如嘯作聲者,亦有對面如儒者坐者;有如飛者,有如鬼神鼓舞者,亦有如牛如馬如羊。行者笑道:「石人石馬都已鑿完,還不立墓碑,想是沒人做銘哩。」老翁道:「小長老不消弄口,你且看看水。」行者果然低著頭,仔細觀看,只見水中又有一百座倒插翠圍峰;水面皺紋,盡是山林圖畫。

行者正得意時,忽有一根兩根蘆葦裡,趲出幾隻漁船,船頭上多坐著蓬頭垢面老子,不知唱些什麼,又不是《漁家樂》,又不是《採蓮歌》。他唱道:

是非不到釣魚處,榮辱常隨騎馬人。客官要問懵懂世界何處去,推去略略扳來,望南搖搖又推,推又扳。

行者聽得「懵懂世界」四個字,便問老翁道:「這懵懂世界在哪裡?」老翁道:「你要尋哪一個哩?」行者道:「我有敝親秦始皇,如今搬在懵懂世界,要會他一句說話。」老翁道:「你要去,便渡過去。這一帶青山多是他後門哩。」行者道:「若是這等大世界,我去沒處尋他;不去了。」老翁道:「我也秦始皇的故人。你若怕去,有話竟說與我,我明日相見便講。」行者道:「我又有一個敝親叫做唐天子,要借敝親秦始皇的驅山鐸一用。」老翁道:「哎喲,哎喲!剛剛昨日借去。」行者道:「借與哪個?」老翁道:「借與漢高祖了。」行者笑道:「你這樣老人還學少年謊哩!漢高祖替秦始皇鐵死冤家,為何肯借與他?」老翁道:「小長老,你還不知。那秦、漢當時的意氣,如今消釋了。」行者道:「既是這等,但見秦始皇替我話話,再過兩日,等漢高祖用完,我來借罷。」老翁道:「如此卻妙。」

行者話了一陣,一發口乾起來,亂嚷:「茶吃,茶吃!」老翁笑道:「小長老是始皇令親,我老人家是始皇故人,總是一家骨肉;要茶就茶,要飯就飯,請進舍下去!」

兩個又走過翠圍峰,尋條別逕,竟到綠竹洞天,但見青苔遍地,管(上竹下列)危天,當中有四間紫竹屋,慌忙走進裡面。原來正梁是湘妃竹,棟柱是泥青竹,兩扇板門是風人竹織成竹絲板,擺一隻方竹床,帳子也是竹衣紙的。

老翁走到後堂,取出兩碗蘭花玉茗茶,行者接在手中,吃了幾口,方纔渴定。老翁便擺過一隻油竹几,四把翠皮竹椅,兩個對坐了。老翁就問行者的八字,行者笑道:「我替你不過偶爾相逢,不結兄弟,又不合婚姻,要我八字怎的?」老翁道:「我算天池數命,無有不準。小長老既是我敝故人秦始皇的令親,我要替小長老算算命,看後邊有些好處,也是吾故人一臂之力。」行者仰了面想想,便答道:「我八字絕妙。」老翁道:「算還不曾算,先曉得好哩!」行者道:「我平日專好求人算命。前年有一青衣算者算我的命,剛剛話得八字,那算者失驚,立起對我唱個大喏,連聲失敬失敬,叫我:『小官人,你這八字替齊天大聖的八字一線不差的!』我想將起來,齊天大聖曾在天宮發惱,顯個大威靈,如今又成佛快了;我八字若替他一樣,哪得不好?」老翁便道:「齊天大聖是甲子正月初一日生的。」

行者道:「便是。我也是甲子正月初一日生的。」老翁笑道:「人言道『相好命好,命好相好』,果然說得不差。不要說你的八字,便是模樣,也是猢猻臉。」行者道:「難道齊天大聖也是個猢猻臉哩?」老翁笑道:「你是個假齊天大聖,是個猢猻臉;若是真齊天大聖,直到一個猢猻精。」行者低頭笑笑,便叫老翁快些推命。

原來孫行者石匣生來,不曾曉得自家八字,唯有上宮玉笈注他生日,流傳於深山秘谷之中。當時用個騙法,一哄哄出。老翁那知是行者空中結構,便替他講起命來,道:「小長老,你不要怪我!我不會面奉承。」行者陪笑道:「不面奉更好。」老翁便道:「你是太簇立命,林鍾為仇,黃鍾為恩,姑洗為忌,南呂為難。今月是個羽月,正犯難星,該有橫事閑氣。一干還有變宮星到命。變宮是個月主。經云:『逢著變宮奇遇到,佳人才子兩相逢。』論起小長老,既然出家,不該說起夫妻之事;論起命來,又該合婚。」行者道:「合過些乾婚,當得數麼?」老翁道:「總是婚姻,不論乾濕。卻是你命裡又逢著姑洗角星,是個忌星;忽然又有南呂水星到命,又是難星。經云:『忌難並逢名惡海,石人鐵馬也難當。』論起這個來,你又該有添人進口之慶,有親人離別之悲。」

行者便問:「添一個師父,別一個師父,當得數麼?」老翁道:「出家人也替得過了;只是今日過去,後邊還有奇處。明日便進商角星,卻該殺人。」行者暗想:「殺人小事,一發不怕。」老翁又道:「三日後,進一變徵星。經云:『變徵別號光明宿,困蒙老子也清靈。』卻是難中有恩,恩中有難。又有日月水土四大變星臨命,只恐小長老要死一場纔活哩。」行者笑道:「生死甚沒正經!要死便死幾年,要活便活幾年。」

兩個講得正酣,只見道童急急奔來,叫:「小長老,戲文將散了,《高唐夢》已醒了,快走!快走!」行者慌別老翁,謝了道童,依著舊路而走。走到山凹裡,一心看著樓上,只聽得人說:「《高唐夢》還有一段曲子未完。」行者聽得,又睜眼看戲,只見臺上扮出一道人,五個諸仙模樣,聽他口中唱道:

「度卻顓愚道一人,把人情世故都談盡,則要你世上人,夢回時,心自忖。」

行者看罷,又見臺上人鬧說:「《南柯夢》倒不濟,只有《孫丞相》做得好。原來孫丞相就是孫悟空,你看他的夫人這等標致,五個兒子這等風華。當初也是個和尚出身,後來好結局,好結局!」

(秦始皇一案,到此纔是結穴。文章呼吸,奇幻至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