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遊日記四

《徐霞客遊記》——徐霞客

戊寅(公元1638年)十月初一月  凌晨起,晴爽殊甚。從三家村啜粥啟行,即西由峽中,已乃與溪別。復西逾嶺,共三里,人報恩寺。仍轉東,二里,過松花壩橋。又循五龍山而南三十里,循省城東北隅南行。已乃轉西度大橋,則大溪之水自橋而南,經演武場而出火燒鋪橋,下南壩矣。從橋西入省城東門,飯於肆。出南門,抵向所居停處,則吳方生方出遊歸化寺未返,余坐待之。抵暮握手,喜可知也。 

初二日  余欲西行,往期阮仁吾所倩擔夫,遇其姪阮玉灣、阮穆聲,詢候甚篤。下午,阮仁吾至寓,以擔夫楊秀僱約至。余期以五日後再往晉寧,還即啟行。仁吾贐以番帨香扇。

初三日  余欲往晉寧,與唐元鶴州守、大來隱君作別。方生言:「二君日日念君。今日按君還省,二君必至省謁見,毋中途相左也。盍少待之?」乃人叩玉灣,並叩楊勝寰,知麗江守相望已久。既而玉灣來顧寓中,知按君調兵欲征阿迷,然兵未發而路人皆知之,賊黨益猖狂於江川、澂江之境矣。玉灣謂余:「海口有石城妙高,相近有別墅,已買山欲營構為勝地。請備車馬,同行一觀。」余辭以晉寧之行不容遲,因在迤西羈久也。又云:「緬甸不可不一遊。請以騰越莊人為導。」余頷之。

初四日  余束裝欲早往晉寧,主人言薄暮舟乃發,不若再飯而行。已而阮玉灣饋榼酒,與吳君分餉之。下午,由羊市直南六里,抵南壩,下渡舟,既暮乃行。是晚西南斗風,舟行三十里,至海夾口泊。三鼓乃發棹,昧爽抵湖南涯北圩口,乃觀音山之東南瀕海處。其涯有溫泉焉。舟人有登浴者,余畏風寒,不及沐也。於是掛帆向東南行,二十里至安江村,梳櫛於飯肆。仍南四里,過一小橋,即西村四通橋分注之水,為歸化、晉寧分界處。又南四里,入晉寧州北門,皆昔來暗中所行道也,至是始見田疇廣辟,城樓雄壯焉。入門,門禁過往者不得入城,蓋防阿迷不靖也。既見大來,各道相思甚急。飯而入叩州尊,如慰饑渴,遂留歡晏。夜寢於下道,供帳極鮮整。

初五至初七日  日日手談內署,候張調治。黃從月、黃沂水禹甸與唐君大來,更次相陪,夜宴必盡醉乃已。

初八日  飲後,與黃沂水出西門,稍北過陽城堡,即所謂古土城也。其西北為明惠夫人廟,廟祀晉寧州刺史李毅女。夫人功見《一統志》。有元碑,首句云:「夫人姓楊氏,名秀娘,李毅之女也。」既曰「李女」,又曰「姓楊」,何謬之甚耶?豈夫人之夫乃姓楊耶?然辭不達甚矣。人傳其內猶存肉身,外加髹焉,故大倍於人。余不信。沂水云:「昔年鼠傷其足,露骨焉。不妄也。」是日,州幕傅良友來拜,且饋榼醴。

初九日  余病嗽,欲發汗,遂臥下道。

初十日  嗽不止,仍臥下道。唐君晨夕至榻前,邀諸友來看,極殷綣。

十一日  余起,復入內署。蓋州治無事,自清晨邀以入,深暮而出,復如前焉。是日,傅幕復送禮。余受其雞肉,轉寄大來處。下午,傅幕之親姜廷材來拜。

十二日  唐州尊饋新制長褶棉被。余入謝,並往拜姜於傅署,遇學師趙,相見藹藹。及往拜趙於學齋,遇楊學師,交相拜焉。詢趙師:「陸涼有何君巢阿否?」趙言:「陸涼無之。當是浪穹人。然同宦於浙中,相善。」趙君升任於此,過池州,問六安何州君,已丁艱去矣。四月初至鎮遠,其所主之家,即何所先主者,是其歸已的。但余前聞一僧言,貴州水發時,城中被難者,有一浙江鹽官,扛二十餘,俱遭漂沒,但不知其姓。以趙君先主鎮遠期計之,似當其時,心甚惴惴,無可質問也。

十三日  州尊赴楊貢生酌。張調治以騎邀游金沙寺,以有莊田在其西麓也。出西門,見門內有新潤之房頗麗,問之,即調治之兄也。出西門,直西行田塍中,路甚坦。其塢即南自河澗鋪直北而出者,至此乃大開洋,北極於滇池焉。西界山東突瀕塢者,為牧羊山;北突而最高者,為望鶴山,其北走之餘脈為天城;又西為金沙,則散而瀕海者也。東界山西突而屏誠南者,為玉案山;北峙而最高者,為盤龍山;其環北之正脊,為羅藏山,則結頂而中峙者也。州治倚東界之麓。大堡、河澗合流於西界之麓,北出四通橋,分為兩流:一直北下滇海;一東繞州北入歸化界,由安江村人滇海。經塢西行三里,上溪堤,有大石樑跨溪上,是為四通橋。由橋西直上坡,為昆陽道。西北由岐一里半,為天女城,上有天城門遺址,古石兩疊,如雕刻亭簷狀。昔李毅之女秀,代父領鎮時,築城於此,故名。城阜斷而復起,西北瀕湖者,其山長繞。為黃洞山;西南並天城而圓聳夾峙者,為金沙山。此皆土山斷續,南附於大山者也。金沙之西,則滇海南漱而入,直逼大山;金沙之南,則望鶴山高擁而北瞰,為西界大山北隅之最。其西則將軍山聳崖突立,與望鶴駢峙而出,第望鶴則北臨金沙,天城、將軍則北臨滇海耳。黃洞山之西,有洲西橫海中,居廬環集其上,是為河泊所,乃海子中之蝸居也;今已無河泊官,而海子中渡船猶泊焉。其處正西與昆陽對,截湖西渡,止二十里;陸從將軍山繞湖之南,其路倍之。由天女城盤金沙山北夾,又一里半而入金沙寺。寺門北向,盤龍蓮峰師所建也,寺頗寂寞。由寺後拾級而上,為玉皇閣,又上為真武殿,俱軒敞,而北向瞻湖,得海天空闊之勢。山之西麓,則連村倚曲,民居聚焉。入調治山樓,飯而登出,憑眺寺中。下步田畦水曲,觀調治家人築場收谷。戴月入城,皎潔如晝,而寒悄逼人。還飯下道,不候唐君而臥。

十四日  在署中。

十五日  在州署。夜酌而散,復出訪黃沂水。其家寂然,花陰曆亂,惟聞犬聲。還步街中,恰遇黃,黃乃呼酒踞下道門,當月而酌。中夜乃散。

十六日  余欲別而行,唐君謂:「連日因歌童就醫未歸,不能暢飲。使人往省召之,為君送別,必少待之。」余不能卻。

十七、十八日  皆在州署。

十九日  在州署。夜月皎而早陰霾。

二十日、二十一日  在州署。兩日皆倏雨倏霽。

二十二日  唐君為余作《瘞靜聞骨記》,三易稿而後成。已乃具酌演優,並候楊、趙二學師及唐大來、黃沂水昆仲,為同宴以餞。

二十三日  唐君又饋棉襖、裌褲,具厚贐焉。唐大來為余作書文甚多,且寄閃次公書,亦以青蚨贐。乃人謝唐君,為明日早行計。

晉寧乃滇池南一塢稍開,其界西至金沙山,沿將軍山抵三尖村,與昆陽界,不過二十里;東至盤龍山頂,與澂江界,不過十里;北至分水河橋,與歸化界,不過五里;南入山塢,與澂江界,不過十里。總計南北不過十五里,東西不過三十里,不及諸蠻酋山徼一曲也。

晉寧之水,惟四通橋為大。其內有二溪,俱會於牧羊山下石壁村。一為大壩河,即河澗鋪之流,出自關索嶺者,余昔往江川由之;一為大甫河,出自鐵爐關者,與新興分水之嶺界。二水合而出四通橋,又分其半,東灌州北之田。至州東北,又有盤龍山澗之水,自州城東南隅,循城北流,引為城濠,而下合於四通東灌之水,遂北為歸化縣分界,而出安江村。其河乃唐公新濬者。

晉寧二屬邑俱在州東北境,亦鎮海東南之餘塢也。歸化在州北二十里,呈貢又在歸化北四十里。呈貢北即昆明縣界,東北即板橋路,東即宜良界,東南即羅藏山,陽宗界。歸化北五里有蓮花洞山,一名龍洞,有水出其間。羅藏山在歸化東十里,盤龍山東北之主峰也,東南距澂江府四十里。其山高聳,總挈眾山,與邵甸之梁王山對,亦謂之梁王山,以元梁王結寨其上也。西北麓為滇池,東南麓為明湖、撫仙湖。水之兩分其歸者,以此山為界;水之三匯其壑者,亦以此山為環。然則比邵甸梁王,此更磅礡矣。其脈自鐵爐關東度為關索嶺,又東為江川北屈顙巔山,遂北走為此山;又東至宜良縣西境,又北度楊林西嶺,又北過兔兒關,又北結為邵甸梁王山,而為果馬、月狐之脊焉。

晉寧四門,昔皆傾記。唐元鶴蒞任,即修城建樓,極其壯麗。

晉寧東至澂江六十里,西至昆陽四十里,南至江川七十里,北至省會一百里,東南至路南州一百五十里,東北至宜良一百六十里,西南至新興州一百二十里,西北至安寧州一百二十里。

唐晉寧初授陝西三水令,以御流寇功,即升本州知州,以憂歸,補任於此。乃郎年十五歲,文學甚優,落筆有驚人語。餘三子俱幼。

唐大來選貢,以養母繳引,詩畫書俱得董玄宰三昧。余在家時,陳眉公即先寄以書云:「良友徐霞客,足跡遍天下,今來訪雞足並大來先生。此無求於平原君者,幸善視之。」比至滇,余囊已罄,道路不前,初不知有唐大來可告語也。忽一日遇張石夫謂余曰:「此間名士唐大來,不可不一晤。」余游高嶢時,聞其在傅玄獻別墅,往覓之,不值。還省,忽有揖余者曰:「君豈徐霞客耶?唐君待先生久矣!」其人即周恭先也。周與張石夫善,與張先晤唐,唐即以眉公書誦之,周又為余誦之。始知眉公用情周摯,非世誼所及矣。大來雖貧,能不負眉公厚意,因友及友。余之窮而獲濟,出於望外如此。

唐大來,其先浙之淳安籍,國初從戎於此。曾祖金,嘉靖戊子鄉薦,任邵武同知,從祀名宦。祖堯官,嘉靖辛酉解元。父懋德,辛卯鄉薦,臨洮同知。皆有集,唐君合刻之,名《紹箕堂集》,李本寧先生為作序,甚佳。

大來言曆數先世,皆一仕一隱,數傳不更,故其祖雖發解,竟不仕而年甚長。今大來雖未發解,而詩翰為滇南一人,真不忝厥祖也。但其胤嗣未耀,二女俱寡,而又旁無昆季,後之顯者,將何待乎?

大來之岳為黃麟趾,字伯仁,以鄉薦任山東嘉祥令,轉四川順慶府縣令,卒於任,即黃沂水禹甸之父、從月之兄也。其祖名明良,嘉靖乙酉鄉薦,仕至畢節兵憲,有《牧羊山人集》。

大來昔從廣南出粵西,抵吾地,亦以粵西山水之勝也。為余言:「廣南府東半日多程,有寶月關甚奇。從廣南東望,崇山橫障,翠截遙空,忽山間一孔高懸,直透中扃,光明如滿月綴雲端,真是天門中開。路由其下盤臍而入,大若三四城門。其下旁又一竅,潛通滇粵之水。」予按黃麟趾昭陽關詩注云:「關口天成一石虎頭,耽耽可畏。」按昭陽即此洞也,唐君謂之寶月者,又其別名耳。此路東去即歸順,余去冬為交彝所梗,不能從此。

盤龍山蓮峰祖師,名崇照,元至正間以八月十八日涅槃。作偈曰:「三界與三涂,何佛祖不由,不破則便有,能破則便無。老僧有吞吐不下,門徒不肯用心修,切忌切忌。」師素不立文字,臨去乃為此,與遺蛻俱存。至今以此日為「盤龍會」云。

邵真人以正,初名璇,晉寧人。其父名仁,叔名忠,俱由蘇州徙遷移。閣老劉逸挽忠詩有曰:「三郎足下風雲達,小阮壺中日月長。」末句又曰:「悵望蘇州是故鄉。」

晉時,晉寧之地曰寧州,南蠻校尉李毅持節鎮此,討平叛酋五十八部。惠帝時,李雄亂,毅死之,女秀有父風,眾推領州事,竟破賊保境,比卒,群酋為之立廟。是時寧州所轄之境雖廣,而駐節之地,實在於此。至唐武德中,以其為晉時寧州統會之地,置晉寧縣。此州名之所由始也。州名宦向有李毅及王遜、姚岳等。迨萬曆間吳郡許伯衡修《州志》,謂今晉寧州地已非昔時五十八部之廣,以一隅而僭通部之祀,非諸侯祭封內山川義,遂一並撤去之,並《志傳》亦削去,只自我朝始。遂令千載英靈,空存肹,一方故實,竟作塵灰,可歎也!然毅雖削,而其女有廟在古城,岳雖去,而岳亦有廟在州西,有功斯土,非豎儒所能以意滅者也。許伯衡謂昔時寧州地廣,今地狹,李毅雖嫡祖,晉寧不得而祀之,猶支子之不得承祧祀大宗也。余謂晉寧乃嫡塚,非支子比,毅所轄五十八部雖廣,皆統於晉寧,今雖支分五十八部,皆其支庶,而晉寧實承祧之主。若晉寧以地狹不祀,將委之五十八部乎五十八部復以支分,非所宜祀,是猶嫡塚以支庶眾多,互相推委,而虛大宗之祀也。然則李毅乃一方宗主,將無若敖之恫乎?故余謂唐晉寧、唐大來,首以復祀李毅為正。

二十四日  街鼓未絕,唐君令人至,言早起觀天色,見陰雲釀雨,風寒襲人,乞再遲一日,候稍霽乃行。余謝之曰:「行不容遲,雖雨不為阻也,」及起,風雨淒其,令人有黯然魂消意。令庖人速作飯,余出別唐大來。時余欲從海口、安寧返省,完省西南隅諸勝,從西北富民觀螳螂川下流,而取道武定,以往雞足,乃以行李之重者,托大來令人另齎往省,而余得輕具西行焉。方抵大來宅,報晉寧公已至下道,亟同大來及黃氏崑玉還道中。晉寧公復具酌於道,秣馬於門。時天色復朗,遂舉大觥,登騎就道。

從西門三里,度四通橋。從大道直西行,半里,上坡,從其西峽轉而西南上,一里半,直躡望鶴嶺西坳。又西下涉一澗,稍北,即瀕滇池之涯。共五里,循南山北麓而西,有石聳起峰頭,北向指滇池,有操戈介冑之狀,是為石將軍,亦石峰之特為巉峭者。其西有廟北向,是為石魚廟。其西南又有山西突起,亞於將軍者,即石魚山也。又西二里,海水中石突叢叢,是為牛戀石。涯上村與鄉,俱以牛戀名。於是又循峽而南,二里,逾平坡南下,有水一塘,直浸南山之足,是為三尖塘。塘南山巒高列,塘北度脊平衍,脊之北,即滇池牛戀。塘水不北泄而東破山腋,始知望鶴之脈自西來,不自南來也。從塘北西向溯塢入,其塢自西而東,即塘水之上流也。三里,塢西盡處,有三峰排列其南:最高者即南山之再起者也;其中一峰,則自南峰之西繞峽而北,峙為中峰焉;北峰則瀕滇池,而東度為石將軍、望鶴山之脈矣。中峰之東,有村落當塢,是為三尖村,晉寧村落止此。西沿中峰而上,一里,與南峰對峽之中,復阻水為塘,不能如東塘之大,而地則高矣。又平上而西,一里,逾中峰之脊。從脊上西南直行,為新興道;逾脊西北下,即濱池南涯,是為昆陽道;而晉寧、昆陽以是脊為界焉。於是昆陽新舊州治,俱在一望。直下半里,沿滇池南山隴半西行,二里餘,有村在北崖之下,滇池之水環其前,是曰赤峒裡,亦池濱聚落之大者,而田則不能成壑焉。又西由村後逾嶺南上,即西下,三里,有村倚南山北麓。盤其嘴而西,於是西峽中開,自南而北,與西界山對夾成塢。其脊南自新興界分支北下,西一支直走而為新舊州治,而北盡於舊寨村;東一支即赤峒裡之後山,濱池而止。東界短,西界長,中開平塢為田,一小水貫其中,亦自南而北入滇池,即《志》所稱渠濫川也。  由東嘴截塢而西,正與新城相對,而大道必折而南,盤東界之嘴以入,三里始西涉塢。逕塢三里,又隨西界之麓北出,一里半,是為昆陽新城,又北一里半,為昆陽舊城,於是當滇池西南轉折處矣。舊城有街衢闤堵而無城郭,新城有樓櫓雉堞而無民廬,乃三四年前,舊治經寇,故卜築新邑,而市舍猶仍舊貫也。舊治街自南而北,西倚山坡,東瞰湖涘。至已日西昃,亟飯於市。此州有天酒泉、普照寺,以無奇不及停屐,遂北行。

四里,稍上,逾一東突之坳。其山自西界橫突而出,東懸滇海中。路逾其坳中北下,其北滇海復嵌塢西入。其突出之峰,遠眺若中浮水面,而其西實連綴於西界者也。乃西轉涉一塢,共四里,又北向循滇池西崖山麓行。五里,又有小峰傍麓東突,南北皆湖山環抱之,數十家倚峰而居,是為舊寨村。由村北過一塢,其塢始自西而東;塢北有山一派,亦自西而東,直瞰滇海中。北二里,抵山下。直躡山北上,一里餘,從崩崖始轉東向山半行。又里餘,從東嶺盤而北,其嶺南北東三面,俱懸滇海中,正東與羅藏隔湖相對。此地杳僻隔絕,行者為畏途焉。嶺北又有山一支,從水涯之北,亦自西而東,直瞰滇海中,與此嶺南北遙對成峽,滇海驅納其中,外若環窩,中駢束戶,是為海口南嶺。北下之處,峻削殊甚,余慮日暮,驅馬直下。二里,復循塢西入,二里,西逾一坳。山坳西下,山塢環開,中為平疇,滇池之流,出海就峽,中貫成河,是為螳螂川焉。二里,有村傍塢中南山下,過之。行平疇間,西北四里,直抵川上。有聚落成衢,濱川之南,是曰茶埠墩,即所謂海口街也,有公館正焉,監察御史案臨,必躬詣其地,為一省水利所係耳。先是唐晉寧謂余,海口無宿處,可往柴廠莫土官鹽肆中宿;蓋唐以候代巡,常宿其家也。余問其處尚相去六七里,而日色已暮,且所謂海門龍王廟者,已反在其東二里,又聞阮玉灣言,有石城之勝,亦在斯地,將留訪焉,遂不復前,覓逆旅投宿。

二十五日  令二騎返晉寧。余飯而躡屩北抵川上,望川北石崖矗空,川流直齧其下。問所謂石城者,土人皆莫之知,惟東指龍王堂在盈盈一水間。乃溯川南岸,東向從之。二里,南岸山亦突而臨川,水反舍北而逼南,南岸崩嵌盤沓,而北崖則開繞而受民舍焉,是為海門村。與南崖相隔一水,不半里,中有洲浮其吭間,東向滇海,極吞吐之勢;峙其上者,為龍王堂。時渡舟在村北岸,呼之莫應。余攀南岸水窟,與水石相為容與,忘其身之所如也。久之,北崖村人以舟至,遂渡登龍王堂。堂當川流之中,東臨海面,時有賽祭祀神者浮舟而至,而中無廟祝;後有重樓,則阮祥吾所構也。廟中碑頗多,皆化、治以後,撫按相度水利、開濬海口免於泛濫,以成瀕海諸良田者,故巡方者以此為首務云。

出廟渡北岸,居廬頗集。其北向所倚之山有二重。第一重橫突而西,多石,而西垂最高,即矗削而瀕於川之北岸者;第二重橫突而東,多土,而東繞最遠,即錯出而盡為池之北圩者。二重層疊於村後,蓋北自觀音山盤礴而盡於此。村氓俱阮氏莊佃。余向詢阮玉灣新置石城之勝,土人莫解,謂阮氏有墳在東岸,誤指至此,村人始有言石城在里仁村。其村乃儸儸寨,正與茶埠墩對,從此有小徑,向山後峽中西行,三里可至。余乃不東向阮墳,而西覓里仁焉。即由村後北逾第一重石峰之脊,北向下,路旁多錯立之石,北亦開塢,而中無細流。一里,隨塢西轉,已在川北岸矗削石峰之後;蓋峰南漱逼川流,故取道於峰北耳。其內桃樹萬株,被隴連壑,想其蒸霞煥彩時,令人笑武陵、天台為爝火矣。西一里,過桃林,則西塢大開,始見田疇交塍,溪流霍霍,村落西懸北山之下,知其即為里仁村矣。蓋其塢正南矗立石山,西盡於此,塢瀕於川,亦有一村臨之,是為海口村,與茶埠墩隔川相對,有渡舟焉。其塢之東北逾坡,塢之西北循峽,皆有路,凡六十里而抵省會。而里仁村當塢中北山下,半里抵村之東,見流泉交道,山崖間樹木叢蔭,上有神宇,蓋龍泉出其下也,東塢以無泉,故皆成旱地;西塢以有泉,故廣辟良疇。由村西盤山而北,西塢甚深,其塢自北峽而出,直南而抵海口村焉。村西所循之山,其上多蹲突之石,下多崆峒之崖,有一竅二門西向而出者。余覺其異,詢之土人,石城尚在塢西嶺上,其下亦有龍泉,可遵之而上。

共北半里,乃西下截塢而度,有一溪亦自北而南,中乾無流。涉溪西上,共半里,聞水聲虢虢,則龍泉溢西山樹根下,瀦為小潭,分瀉東南去。由潭西上嶺,半里,則嶺頭峰石湧起,有若卓錐者,有若夾門者,有若芝擎而為台,有若雲臥而成郭者。

於是循石之隙,盤坡而上,墜壑而下。

其頂中窪,石皆環成外郭,東面者巑岏森透,西面者穹覆壁立,南向則余之逾脊而下者,北面則有石窟曲折,若離若合間,一石墜空當關,下覆成門,而出入由之,圍壑之中,底平而無水,可以結廬,是所謂石城也。透北門而出,其石更分枝簇萼、石皆青質黑章,廉利稜削,與他山迥異。有牧童二人,引余循崖東轉,復入一石隊中,又得圍崖一區,惟東面受客如門,其中有趺座之龕,架板之牀,皆天成者。出門稍南,回顧門側,有洞岈然,亟轉身披之。其峒透空而入,復出於圍崖之內,始覺由門入,不若由洞入更奇也。計圍崖之後,即由石城中望所謂東面巑岏處矣。出洞,仰眺洞上石峰層沓,高聳無比,復有一老儸儸披獸皮前來,引余相與攀躋。其上如眾台錯立,環中窪而峙其東,東眺海門,明鏡漾空,西俯窪底,翠瓣可數,而隔崖西峰穹覆之上,攢擁尤高。乃下峰,復度南脊,轉造西峰,則穹覆上崖,復有後層分列,其中開峽,東墜危坑而下,其後則土山高擁,負扆於上,聳立之石,或上覆平板,或中剖斜櫺。崖脅有二小穴如鼻孔,群蜂出入其中,蜜漬淋漓其下,乃崖蜂所巢也。兩牧童言:「三月前土人以火熏蜂而取蜜,蜂已久去,今乃復成巢矣。」童子競以草塞孔,蜂輒嗡嗡然作銅鼓聲。憑覽久之,乃循墜坑之北,東向懸崖而下。經東石門之外,猶令人一步一回首也。先是從里仁村望此山,峰頂聳石一叢,不及晉寧將軍峰之偉杰,及抵其處而闔辟曲折,層沓玲瓏,幻化莫測,鐘秀獨異,信乎靈境之不可以外象求也。蓋是峰西倚大山,此其一支東竄,峰頂中坳,石骨內露,不比他山之以表暴見奇者;第其上無飛流涵瑩之波,中鮮剪棘梯崖之道,不免為兔狐所窟耳。老儸儸言:「此石隙土最宜茶,茶味迥出他處。今阢氏已買得之,將造庵結廬,招淨侶以開勝壤。豈君即其人耶?」余不應去。信乎買山而居,無過此者。

下山,仍過塢東,一里,經里仁村。東南一里,抵螳螂川之北,西望海口,有渡可往茶埠,而東眺瀕川,石崖聳削。先從茶埠隔川北望,於巑岏嵌突中,見白垣一方,若有新茅架其上者;今雖崖石掩映,不露其影,而水石交錯,高深嵌空,其中當有奇勝,遂東向從之。抵崖下,崖根插水,亂石瀠洄,遂攀躋水石間。沿崖南再東,忽見石上有痕,躡崖直上,勢甚峻,掛石懸崖之跡,俱倒影水中。方下見為奇,又忽聞謦咳聲落頭上,雖仰望不可見,知新茅所建不遠矣。再穿下覆之石,則白垣正在其上。一道者方鑿崖填路,迎余人坐茅中。其茅僅逾方丈,明窗淨壁,中無供像,亦無爂具,蓋初落成而猶未棲息其間者。道人吳姓,即西村海口人,向以賈游於外,今歸而結淨於此,可謂得所托矣。坐茅中,上下左右,皆危崖綴影,而澄川漾碧於前,遠峰環翠於外;隔川茶埠,村廬繚繞,煙樹堤花,若獻影鏡中;而川中鳧舫賈帆,魚罾渡艇,出沒波紋間,棹影躍浮嵐,櫓聲搖半壁,恍然如坐畫屏之上也。    既下,仍西半里,問渡於海口村。南度茶埠街,入飯於主家,已過午矣。茶埠有舟,隨流十里,往柴廠載鹽渡滇池。余不能待,遂從村西遵川堤而行。其堤自茶埠西達平定,隨川南涯而築之。蓋川水北依北岸大山而西,其南岸山勢層疊,中多小塢,故築堤障川。堤之南,屢有小水自南峽出,亦隨堤下注。從堤上西行,川形漸狹,川流漸迅。七里,有村廬倚堤,北下臨川,堤間有亭有碑,即所謂柴廠也;按舊碑謂之漢廠,莫土官鹽肆在焉。至此川迅石多,漸不容舟,川漸隨山西北轉矣,堤隨之。又西北七里,水北向逼山入峽,路西向度塢登坡。又二里,數家踞坡上,曰平定哨。時日色尚高,以土人言前途無宿店,遂止。

二十六日  雞再鳴,飯而出店,即北向循西山行。三里,曙色漸啟。見有岐自西南來者,有岐自東北來者,而中道則直北逾坳。蓋西界老山至此度脈而東,特起一峰,當關中突,障扼川流,東曲而盤之,流為所扼,稍東遜之,遂破峽北西向,墜級爭趨,所謂石龍壩也。此山名為九子山,實海口下流當關之鍵,平定哨在其南,大營莊在其東,石龍壩在其北。山不甚高大,圓阜特立,正當水口,故自為雄耳。山巔有石九枚,其高逾於人,駢立峰頭,土人為建九子母廟,以石為九子,故以山為九子母也。余時心知正道在中,疑東北之岐為便道,且可一瞰川流,遂從之。一里抵大營莊,則川流轟轟在下,舟不能從水,陸不能從峽,必仍還大路,逾坳乃得;於是返轍,從峰西逾嶺北下。共二里,有小水自西南峽來,渡之。復西上逾坡,則坡北峽中,螳川之水,自九子母山之東破峽北出,轉而西,繞山北而墜峽,峽中石又橫岨而層閡之,水橫衝直搗,或跨石之頂,或竄石之脅,湧過一層,復騰躍一層,半里之間,連墜五六級,此石龍壩也。此水之不能通舟,皆以此石為梗。昔治水者多燔石鑿級,不能成功,土人言鑿而輒長,未必然也。

石級既盡,峽亦北轉。路從峽西山上,隨之北行。下瞰級盡處,峽中有水一方,獨清瀦,土人指為青魚塘,言塘中青魚大且多。按《志》,昆陽平定鄉小山下有三洞,泉出匯而為潭,中有青魚白魚,俗呼隨龍魚,豈即此耶?北二里,峽稍開,有村在其下,為青魚塘村。北二里,西北躡一嶺,此嶺最高,始東見觀音山與羅漢寺碧雞山,兩峰東峙。又北見遙山一重,橫亙眾山之北,西盡處特聳一峰最高,為筆架山;其西又另起一峰,與之駢立,則老龍之龍山也;東盡處分峙雙岫,亦最高,為進耳山,其南坳稍伏而豁,則大道之碧雞關也。兩最高之間,有尖峰獨銳,透穎於橫脊之南,是為龍馬山,其下則沙河之水所自來也。惟西向諸山稍伏而豁,大道之往迤西者從之,而老脊反自伏處南度。

始西一里,逾其巔。又西北下一里,則螳川之水,自嶺之北麓環而西,又轉而南。嶺西有村,瀕川而居,置渡川上,是曰武趣河,昆陽西界止此,過渡即為安寧州界。武趣之河,繞村南曲,復轉西峽去;路渡河即西北上坡。連越土壠二重,共五里,北下,有水一塘在東塢中。又北二里,有水一塘在西塢中。又北一里半,有村在路東。又北一里半,坡乃北盡,坡北始開東西大塢。乃下坡西向行塢中,二里,有水東北自北界橫亙中尖峰下來,是為沙河。其流頗大,石樑東西跨之。河從梁下南去,螳川之水,自武趣西峽轉而北來,二水合於梁南,半里,遂西北至安寧州城之南,於是北向經城東而北下焉。過沙河橋,又西北一里,則省中大道自東北來,螳大川自城南來,俱會於城東,有巨石樑東西跨川上,勢甚雄壯。

過梁即為安寧城。入其東門,闤闠頗集,乃沽飲於市,為溫泉浴計。飲畢,忽風雨交至。始持傘從南街西行,已而知道祿裱大道,乃返而至東門內,從東街北行。半里,過州前,從其東復轉北半里,有廟門東向,額曰「靈泉」,余以為三潮聖水也,入之。有巨井在門左,其上累木橫架為梁,欄上置轆轤以汲,乃鹽井也。其水鹹苦而渾濁殊甚,有監者,一日兩汲而煎焉。

又西轉過城隍廟而北,半里,出北門。風雨淒淒,路無行人,余興不為止,冒雨直前。隨螳川西岸而北,三里半,有村在西山麓,其後廟宇東向臨之,余不入。又北二里半,大路盤山西北轉;有岐下坡,隨川直北行。余乃下從岐,一里半,有舟子艤舟渡,上川東岸,雨乃止。復循東麓而北,抵北嶺下,川為嶺扼,西向盤壑去,路乃北向陟嶺。嶺頗峻,一里逾嶺北,又一里,下其北塢,有小水自東北來,西注於川,橫木橋度之。共一里,又西北上坡,有村當坡之北,路從其側,一里,逾坡而北。再下再上,共三里,西瞰螳川之流,已在崖下。崖端有亭,忽從足底湧起,俯瞰而異之。亟舍路西向下,入亭中,見亭後石骨片片,如青芙蓉湧出。其此復有一亭,下乃架木而成者。瞰其下,則中空如井,有懸級在井中,可以宛轉下墜。余時心知溫泉道尚當從上北行,而此奇不可失,遂從級墜井下。其級或鑿石、或嵌木,或累梯,共三轉,每轉約二十級,共六十級而至井底。井孔中僅圍四尺,其深下垂及底約四五丈。井底平拓,旁裂多門,西向臨螳川者為正門,南向者為旁門。旁門有屏斜障,屏間裂竅四五,若窗櫺戶牖,交透疊印,土人因號之曰「七竅通天」。」七竅」者,謂其下之多門:「通天」者,謂其上之獨貫也。旁門之南,崖壁巉削,屏列川上;其下洞門,另辟駢開,凡三四處,皆不甚深透,然川漱於前,崖屏於上,而洞門累累,益助北洞之勝。再南,崖石轉突處,有一巨石下墜崖側,迎流界道,有題其為「醒石」者,為冷然筆。石北危崖之上,有大書「虛明洞」三大字者,高不能矚其為何人筆。其上南崖,有石橫斜作垂手狀,其下亦有洞西向,頗大而中拓,然無嵌空透漏之妙。」虛明」二字,非此洞不足以當之。」虛明」大書之下,又有刻「聽泉」二字者,字甚古拙,為燕泉筆。又其側,有「此處不可不飲」,為升庵筆,而刻不佳,不若中洞。門右有「此處不可不醉」,為冷然筆,刻法精妙,遂覺後來者居上。又「聽泉」二字上,刻醒石詩一絕,標曰「姜思睿」,而醒石上亦刻之,標曰「譜明」。譜明不知何人,一詩二標,豈譜明即姜之字耶?此處泉石幽倩,洞壑玲瓏,真考槃之勝地,惜無一人棲止。大洞之左,穹崖南盡,復有一洞,見煙自中出,亟入之。其洞狹而深,洞門一柱中懸,界為二竅,有儸儸囚發赤身,織草履於中,煙即其所炊也。洞南崖盡,即前南來之塢,下而再上處也。

時顧僕留待北洞,余復循崖沿眺而北。北洞之右,崖復北盡,遂躡坡東上,仍出崖端南來大道。半里,有庵當路左,下瞰西崖下,廬舍駢集,即溫泉在是矣。庵北又有一亭,高綴東峰之半,其額曰「冷然」。當溫泉之上,標以御風之名,楊君可謂冷暖自知矣。由亭前躡石西下,石骨稜厲。余愛其石,攀之下墜,則溫池在焉。池匯於石崖下,東倚崖石,西去螳川數十步。池之南,有室三楹,北臨池上。池分內外,外固清瑩,內更澄澈,而浴者多就外池。內池中有石,高下不一,俱沉水中,其色如綠玉,映水光豔燁然。余所見溫泉,滇南最多,此水實為第一。池室後,當東崖之上,有佛閣三楹,額曰「暖照」,南坡之上,有官宇三楹,額曰「振衣千仞」。皆為土人鎖鑰,不得入。     

余浴既,散步西街,見賣漿及柿者,以浴熱買柿啖之。因問知虛明之南,尚有雲濤洞,川之西岸,曹溪寺旁,有聖水,相去三里,皆反在其南,可溯螳川而游也。蓋溫池之西濱螳川東岸,夾廬成衢,隨之面北,百里而達富民。川東岸山最高者為筆架峰,即在溫池東北,《志》所謂岱晟山也;川西岸山最高者為龍山,曹溪在其東隴之半,《志》所謂蔥山也。二山夾螳川而北流,而蔥山則老脊之東盤者矣。余時抵川上,欲先覓曹溪聖水,而渡舟在川西岸,候之不至,遂南半里,過虛明諸洞下。南抵崖處,坡曲為塢,宜仍循川岸而南,以無路,遂上昔來大路隅,由小岐盤西崖而南。亦再下再上,一里半,有一村在坡南,是為沈家莊。老婦指雲濤洞尚在南坡外。又南涉塢,半里登坡,路絕而不知洞所在。西望隔川,有居甚稠,其上有寺,當即曹溪。有村童拾薪川邊,遙呼而問所謂雲濤洞者,其童口傳手指,以川隔皆不能辨。望見南坡之下,有石崖一叢,漫趨之。至其下,仰視石隙,叢竹娟娟,上有朱扉不掩。登之,則磴道逶迤,軒亭幽寂,餘花殘墨,狼藉蹊間,雲牖石牀,離披洞口。軒後有洞門下嵌,上有層樓橫跨,皆西向。先登其樓,樓中供大士諸仙像,香幾燈案,皆以樹根為之,多有奇古者。其南有臥室一楹,米盎書簏,猶宛然其內,而苔衣蘿網,封埋已久,寂無徑行,不辨其何人所構,何因而廢也。下樓入洞,初入若室一楹,側有一窞,下陷窈黑。其北又裂一門,透裂入,有小竅斜通於外,見竹影竄入,即墮黑而下。南下杳不知其所底,北眺亦有一牖上透,第透處甚微,光不能深燭,以手捫隘,以足投空,時時兩無所著,又時時兩有所礙。既至其底,忽望西南有光燁然,轉一隘,始見其光自西北頂隙透入,其處底亦平,而上復穹焉高盤。倏然有影掠隙光而過,心異之,呼顧僕,聞應聲正在透光之隙,其所過影即其影也。復轉入暗底,隙隘崖懸,無由著足,然而機關漸熟,升躋似易,覺明處之魂悸,不若暗中之膽壯也。再上一層,則上牖微光,亦漸定中生朗,其旁原有細級,宛轉崖間,或頹或整,但初不能見耳。出洞,仍由前軒出扉外,見右崖有石刻一方,外為棘刺結成窠網,遙不能見。余計不能去,竟踐而入之,巾履俱為鉤卸,又以布縛頭護網,始得讀之。乃知是庵為天啟丙寅州人朱化孚所構。其樓閣軒亭,俱有名額匾,住山僧亦有名有詩,未久而成空谷,遺構徒存,只增慨耳!

既下至川岸,若一航渡之,即西上曹溪。時不得舟,仍北三里至溫泉,就舟而渡,登西岸,溯川南行。望川東虛明崖洞,若即若離,杳然在落花流水之外。南一里,又見川東一崖,排突亦如虛明,其下亦有多洞迸裂,門俱西向,有大書其上為「青龍洞」、為「九曲龍宮」者,隔川望之,不覺神往。土人言此二洞甚深,篝火以入,可四五里,但中黑無透明處。此洞即在沈家莊北,余前從虛明沿川岸來,即可得之,誤從其上,行崖端而不知,深為悵悵;然南之雲濤,北之虛明,既已兩窮,此洞已去而復得之對涯,亦未為無緣也。又南一里,抵川西村聚。從其後西上山,轉而南,又西上,共一里,遂入曹溪寺。寺門東向,古剎也。余初欲入寺覓聖泉,見殿東西各有巨碑,為楊太史升庵所著,乃拂碑讀之,知寺中有優曇花樹諸勝,因覓紙錄碑,遂不及問水。是晚,炊於僧寮,宿於殿右。

二十七日  晨起,寒甚。余先晚止錄一碑,乃殿左者,錄未竟,僧為具餐,乃飯而竟之。有寺中讀書二生,以此碑不能句,來相問,余為解示。黨生因引余觀優曇樹。其樹在殿前東北隅二門外坡間,今已築之牆版中,其高三丈餘,大一人抱,而葉甚大,下有嫩枝旁叢。聞開花當六月伏中,其色白而淡黃,大如蓮面瓣長,其香甚烈而無實果實。余摘數葉置囊中。遂同黨生由香積北下坡,循坳而北,一里半,觀聖泉。泉從山坡大樹根下南向而出,前以石環為月池,大丈餘,瀦水深五六寸餘,波淙淙由東南坡間瀉去。余至當上午,早潮已過,午潮未至,此正當縮時,而其流亦不絕,第潮時更湧而大耳。黨生言,穴中時有二蟾蜍出入,茲未潮,故不之見,即碑所云「金崷」,號曰「神泉」者矣。月池南有亭新構,扁曰「問潮亭」,前巡方使關中張鳳翮為之記。黨生又引余由泉西上坡,西北緣嶺上,半里,登水月庵。庵東北向,乃蔥山之東北坳中矣。庵潔而幽,為鄉紳王姓者所建。庭中水一方,大僅逾尺,乃建庵後劚地而出者。庵前有深池,泉不能蓄也。既復下至聖泉,還至曹溪北坡坳,黨生別余上寺,余乃從岐下山。

一里,抵昨村後上山處。由村後南行半里,復東望川東回曲中,石崖半懸,飛樓臨丹,即雲濤洞也。川水已從東盤曲,路猶循西山南向下,因其山塢自南而轉也。一里餘,始循南山而東。二里,則其川自塢北曲而南,與路遇,既過,路又循東山溯溪轉而北,一里,乃東向陟南山之北,一里乃轉東南行。一里,南陟一西來之峽,又南上坡。一里,與前來溫泉渡西大道合,始純南行。六里,入北城門。見有二女郎,辮發雙垂肩後,手執紈扇,嫣然在前,後有一老婦隨之,攜牲盒紙錠,將掃墓郊外。南中所見婦女,纖足姣好,無逾此者。入城一里半,飯於東關,乃出,逾巨石樑,遵大道東北行。半里,有小溪自東塢來,溯之行。從橋南東去,三里半,上坡。又一里,逾東安哨嶺。嶺不甚峻,東北從橫亙大山分隴西南下,為安寧東第一護城之砂者也。過嶺東下,始見沙河之水,自東北來。隨其塢東入,過站摩村,共十五里,為始甸鋪。又四里,過龍馬山,屼屼北透,橫亙大山之南。路繞其前而東,又四里,始與沙河上流之溪遇。有三鞏石樑東跨其上,是曰大橋。其水自東北進耳二尖峰西、棋盤山南峽來,西南至安寧城東,南入於螳川者也。又半里,東上坡,宿於高梘橋村。

二十八日  平明,東行一里半,上坡,為安寧東界,由此即為昆明地。陂陀高下,以漸升陟而上,八里,其塢自雙尖後進耳山來,路遂由南隴上。又二里,山坳間有聚廬當尖,是為碧雞關。蓋進耳之山峙於北,羅漢之頂峙於南,此其中間度脊之處,南北又各起一峰夾峙,以在碧雞山之北,故名碧雞關,東西與金馬遙對者也。關之東,向東南下為高嶢,乃草海西岸山水交集處,渡海者從之;向西北下為赤家鼻,官道之由海堤者從之。余時欲游進耳,遂西北下坡半里,循西山北行。二里,有村在西山之麓,是為赤家鼻。大道由其前北去,乃西折而入村。村倚山而廬。有池瀦坡側,大不逾五尺,村人皆仰汲焉。中復有魚,有垂釣其上者,亦龍潭之淺者也。由池南上坡,嶺道甚峻。半里,登岡上,稍北而曲,有坊當道,則進耳山門外坊也,其寺尚隔一坑。由坊西望,見寺後大山環於上,此岡繞於前,內夾深坑,旋轉而入,若耳內之孔,寺臨孔上盤朵邊,以「進耳」取名之義,非身履此岡,不見其親切也。進坊,西向沿坑入,半里,有岐西逾大山之坳;而入寺之路,則沿坑南轉。盤崖半里,西上入寺中。寺門東向,登其殿,頗軒爽,似額端,不似耳中也。方丈在殿北,有樓三楹在殿南。其樓下臨環坑,遙覽滇海,頗如太華之一碧萬頃,而此深遠矣。入方丈,有辛貢士伯敏者,迎款慇懃。僧寶印欲具餐,辛揮去,令其徒陳履、陳履溫。及其弟出見,且為供葷食。復引余登殿南眺海樓,坐談久之。余欲趨棋盤山,問道於寶印。寶印曰:「由坊東下山,自赤鼻山寶珠寺上為正道,路且三十里。由此寺北,西逾大山之坳,其路半之,但空山多岐,路無從覓耳。」乃同辛君導余從殿後出,遂北至坳下東來岐路,始別去。余乃西上,半里逾坳,半里西北稍下,一里涉中窪。窪西復有大山,南北橫峙,與東界進耳後雙尖,並坳北之巔,東西夾成中窪。由窪西復循西山之東北行,一里,循嶺北轉而西,稍下一里,度峽西上。其西復有大山,南北橫峙,遂西向橫躡之,一里半,登其岡。見西南隨塢有路,上逾其脊,將趨之。有負芻者來,曰:「棋盤路在北,不在西也。」乃循西山之東,又北行,其路甚微,若斷若續。二里半,從西山北坳透脊西出,始望見三家村在西塢中,村西盤峙一峰,自北而南,如屏高擁,即棋盤山也。其脈北自妙離寺三華山西南來,復聳此峰。分支西度,為溫泉之筆架山;分支南下,為始甸後之龍馬山;南環東亙,即為所逾之脊;而南度為進耳、碧雞者也。脊北山復橫列東北,至寶珠、赤鼻而止,為三家村東界護山。余昔來自金馬以東,即遙望西界山橫如屏,其頂復有中懸如覆釜,高出其上者,即此棋盤峰也,而不知尚在重壑之內,外更有斯峰護之,洵西峰之領袖矣。從坳西轉,循東山北崖半里,乃西向下。一里,行壑中,有水北流,西涉之。又半里抵三家村,其村倚棋盤東麓。路當從村北西上,乃誤由村南度脊處循峽西南上,竟不得路。攀躡峽中三里,登一岡,有庵三楹踞坪間,後倚絕頂,其前東瞰滇中,乃發僧玄禪與僧裕庵新建者。玄禪有內功,夜坐峰頭,曉露濕衣,無所退怖;庵中四壁未就,不以為意也。日已西昃,迎余瀹茗煮粥,抵暮乃別。西上躋峰,一里,陟其巔。又西向平行頂上一里,有寺東北向,則棋盤寺也。時已昏黑,遂啜茗而就榻。

二十九日  凌晨起,僧為余炊,余乃獨躡寺後絕頂。時曉露甚重,衣履沾透。頂間無高松巨木,即叢草亦不甚深茂,蓋高寒之故也。頂頗平迥。其西南皆石崖矗突,其性平直而中實,可劈為板,省中取石,皆於此遙負之,然其上反不能見,以坳於內也。西北塢中,有大壑迴環,下有水二方,村廬踞其上,即《志》所載勒甸村龍泉也,其水分青、白色。西南峽中水,則循龍馬山東而去,當即沙河之源矣。東南即三家之流。是頂亦三面分水之處,第一入滇池,兩入螳川,皆一派耳。由頂遠眺,則東北見堯林山尖聳,與邵甸梁王山並列;東南見羅藏山,環峙海外;直南見觀音山屼岦,為碧雞絕頂掩映,半浮半隱;直西則溫泉筆架山連翩而去;惟西北崇山稍豁,則螳川之所向也。下飯於寺。乃同寺僧出寺門東行三十步,觀棋盤石。石一方橫臥嶺頭,中界棋盤紋,縱橫各十九道。其北臥石上,楷書「玉案晴嵐」四大字,乃碧潭陳賢所題。南有二石平庋,中夾為穴,下墜甚深,僧指為仙洞,昔有牧子墜羊其中,遂以石填塞之。僧言此山之腹皆崆峒,但不得其門而入耳。穴側亦有陳賢詩碑,已剝不可讀。乃還寺,錄昆明令汪從龍詩碑。仍令幼僧導往峰西南,觀鑿石之崖。其崖上下兩層,鑿成大窟如廈屋。其石色青綠者,則膩而實;黃白者,則粗而剛。其崖間中嵌青綠色者兩層,如帶圍,各高丈餘,故鑿者依而穴之。其板有方有長,方者大徑五六尺,長者長徑二三丈,皆薄一二寸,其平如鋸,無纖毫凹凸,真良材也。還從寺前東向下,一里,過新庵之左。直下者一里半,過三家村左,渡澗。又一里半,東逾石山之坳。其山乃東界北走之脈,至此復突一峰,遂北盡焉。從坳東墜崖而下,復漸成一坑,隨之行三里,為寶珠寺。未至寺,其西墜峽處,坑水潰而為瀑,懸崖三級下,深可十五六丈,但水細如絡絲,不如疋練也。寶珠寺東向,倚山之半,亦幽亦敞。由其前墜坡直下,五里抵山麓,為石鼻山,聚落甚盛,蓋當草海之西,碧雞關大道即出其下也。由村轉北一里半,東北與大道合,於是東向湖堤。二里半,有村當堤之衝,曰夏家窯。過此,遂遵堤行湖中。堤南北皆水窪,堤界其間,與西子蘇堤無異。蓋其窪即草海之餘,南連於滇池,北抵於黃土坡,西瀕赤鼻山之麓,東抵會城,其中支條錯繞,或斷或續,或出或沒,其瀕北者,《志》又謂之西湖,其實即草海也。昔大道迂迴北坡,從黃土坡入會城,傅玄獻為侍御時,填窪支條,連為大堤,東自沐府魚塘,西接夏家窯,橫貫湖中,較北坡之迂,省其半焉。東行堤上一里半,復有岡有橋,有棲舍介水中央。半里,復遵堤上東行湖中,遙顧四圍山色,掩映重波間,青蒲偃水,高柳瀠堤,天然絕勝;但堤有柳而無花,橋有一二而無二六,不免令人轉憶西陵耳。又東二里,湖堤既盡,乃隨港堤東北二里,為沐府魚池。又一里半,抵小西門,飯於肆。東過閘橋,濱濠南而東一里,入城南舊寓。問吳方生,則已隔晚向晉寧矣。已而見唐大來寄來行李書畫,俱以隔晚先至,獨方生則我來彼去,為之悵悵。乃計復為作書,令顧僕往晉寧謝唐君,別方生,並向大來索陶不退書。

十一月初一日  晨起,余先作書令顧僕往投阮玉灣,索其導游緬甸書,並謝向之酒盒。余在寓作晉寧諸柬,須其反命,即令往南壩候渡。下午,顧僕去,余欲入城拜阮仁吾,令其促所定負擔人,為西行計。適阮穆聲來顧,已而玉灣以書來,期明日晤其齋中,遂不及入城。

初二日  晨起,余欲自仁吾處,次第拜穆聲,後至玉灣所,忽玉灣來邀甚急,余遂從其使先過玉灣。則穆聲已先在座,延於內齋,款洽殊甚。既午,曰:「今日總府宴撫按,當入內一看即出,故特延穆聲奉陪。」並令二幼子出侍客飲。果去而即返,洗盞更酌。已而報撫按已至,玉灣復去,囑穆聲必款余多飲,須其出而別。余不能待,薄暮,托穆聲代別而返。

初三日  晨往阮仁吾處,令促負擔人。即從其北宅拜穆聲。留晨餐,引入內亭,觀所得奇石。其亭名竹在,余詢其故,曰:「父沒時,宅為他人所有,後復業,惟竹在耳。」亭前紅梅盛開。此中梅俱葉而花,全非吾鄉本色,惟一株傍亭簷,摘去其葉,始露面目,猶故人之免冑相見也。石在亭前池中,高八尺,闊半之,玲瓏透漏,不瘦不肥,前後俱無斧鑿痕,太湖之絕品也。雲三年前從螺山絕頂覓得,以八十餘人舁至。其石浮臥頂上,不經摧鑿而下,真神物之有待者。余昔以避雨山頂,遍臥石隙,烏睹有此類哉!下午,過周恭先,遇於南門內,正挽一友來顧。知金公趾為余作《送靜聞骨詩》,相與同往叩之,則金在其莊,不相值。其友遂留至其家,割雞為餉,肴多烹牛雜脯而出,甚精潔。其家乃教門,舉家用牛,不用豕也。其友姓馬,字雲客,尋甸府人。父以鄉科任沅州守,當安酋困黔省時,以轉餉功擢常德太守,軍興旁午,獨運援黔之餉,久而無匱,以勞卒於任。雲客其長子也,文雅蘊藉,有幽人墨士之風。是晚篝燈論文,雲客出所著《拾芥軒集》相訂,遂把盞深夜。恭先別去,余遂留宿其齋中。窗外有紅梅一株盛放,中夜獨起相對,恍似羅浮魂夢間,然葉滿枝頭,轉覺翠羽太多多耳。

初四日  馬君留晨餐。恭先復至,對弈兩局。以留飯。過午乃出城,以為顧僕將返也。及抵寓,顧僕不見,而方生已儼然在樓。問:「何以來?」曰:「昨從晉寧得君書,即騎而來送君。騎尚在,當遲一日復往晉寧。」問:「昔何以往?」曰:「往新興,便道晉寧看君耳。」問:「顧僕何在?」曰:「尚留晉寧候渡。」始知方生往新興,以許郡尊考滿,求雷太史左右之於巡方使君之側也。

初五日  方生為余作永昌潘氏父子書,騰越潘秀才書;又為余求許郡尊轉作書通李永昌,又為余求范復甦。轉作書通楊賓川。憐余無資,其展轉為余謀,勝余自為謀也。下午,顧僕自晉寧返,並得唐大來與陶不退書。阮仁吾所促負擔人亦至。

初六日  余晨造別阮玉灣、穆聲,索其所作《送靜聞骨詩》。阮欲再留款,余以行李已出辭。乃出叩任君。任君,大來妹婿。大來母夫人在其家,並往起居之。任固留飯,余乃趨別馬雲客,不值,留詩而還。過土主廟,入其中觀菩提樹。樹在正殿陛庭間甬道之西,其大四五抱,乾上聳而枝盤覆,葉長二三寸,似枇杷而光。土人言,其花亦白而帶淡黃色,瓣如蓮,長亦二三寸,每朵十二瓣,遇閏歲則添一瓣。以一花之微,而按天行之數,不但泉之能應刻,而物之能測象如此,亦奇矣。土人每以社日,群至樹下,灼艾代灸,言灸樹即同灸身,病應灸而解。此固誕妄,而樹膚為之瘢靨無餘焉。出廟,飯於任,返寓。周恭先以金公趾所書詩並贐至,又以馬雲客詩扇至。阮玉灣以詩冊並贐至,其弟鏳亦使人饋贐焉。迨暮,金公趾自莊還,來晤,知余欲從笻竹往,曰:「余輩明晨當以笻竹為柳亭。」余謝之曰:「君萬萬毋作是念。明晨君在溫柔夢寐中,余已飛屐峰頭矣,不能待也。」是晚,許郡尊亦以李永昌書至,惟范復甦書未至也。

初七日  余晨起索飯欲行,范君至,即為作楊賓川書。余遂與吳方生作別。循城南濠西行二里,過小西門。又西北沿城行一里,轉而半里,是為大西門,外有文昌宮桂香閣峙其右,頗壯。又西半里,出外隘門,有岐向西北者,為富民正道;向正西者,為笻竹寺道。余乃從正西傍山坡南行,即前所行湖堤之北涯也。五里,其坡西盡,村聚駢集,是為黃土坡;坡西則大塢自北而南,以達滇海者也。西行塢塍中二里;有溪自西北注而南,石樑橫其上,是即海源寺側穴湧而出之水,遂為省西之第一流云。又西一里半,有小山自西山橫突而出,反自南環北;路從其北嘴上一里半,西達山下。有峽東向,循之西上,是為笻竹;由峽內越澗西南上,是為圓照;由峽外循山嘴北行,是為海源。先有一婦騎而前,一男子隨而行者,雲亦欲往笻竹。隨之,誤越澗南上圓照,至而後知其非笻竹也。圓照寺門東向,層台高敞,殿宇亦宏,而闃寂無人。還下峽,仍逾澗北,令行李往候於海源,余從峽內入。一里半,澗分兩道來,一自南峽,一自北峽,二流交會處,有坡中懸其西。於是渡南峽之澗,即躡坡西北上,漸轉而西,一里半,入笻竹寺。

其寺高懸於玉案山之北陲,寺門東向,斜倚所踞之坪,不甚端稱,而群峰環拱,林壑瀠沓,亦幽邃之境也。入寺,見殿左庖膾喧雜,腥羶交陳,前騎來婦亦在其間。余即入其後,登藏經閣。望閣後有靜室三楹,頗幽潔,四面皆環牆回隔,不見所入門,因徘徊閣下。忽一人迎而問曰:「先生豈霞客耶?」問何以知之?曰:「前從吳方生案征其所作詩,詩題中見之,知與丰標不異也。」問其為誰,則嚴姓,名似祖,號築居,嚴塚宰清之孫也。為人沉毅有骨,澹泊明志,與其姪讀書於此,所望牆圍中靜室,即其棲托之所。因留余入其中,懇停一宿。余感其意,命題僕往海源安置行李,余乃同嚴君入殿左方丈。問所謂禾木亭者,主僧不在,鎖鑰甚固。復遇一段君,亦識余,言在晉寧相會,亦忘其誰何矣。段言為金公趾期會於此,金當即至。三人因同步殿右。循階坡而西北,則寺後上崖,復有坪一方,其北崖環抱,與南環相稱,此舊笻竹開山之址也,不知何時徙而下。其處後為僧塋墓,有三塔皆元時者,三塔各有碑,猶可讀。讀罷還寺,公趾又與友兩三輩至,相見甚歡。窺其意,即前騎來婦備酒邀眾客,以笻竹為金氏護施之所,公趾又以夙與余約,故期備於此,而實非公趾作主人也。時嚴君謂余,其姪作飯於內已熟,拉往餐之。頃之,住持僧體空至。其僧敦厚篤摯,有道行者,為余言:「當事者委往東寺監工修造,久駐於彼,今適到山,聞有遠客,亦一緣也。必多留寺中,毋即去。」余辭以雞山願切:「此一宵為嚴君強留者,必不能再也。」體空謂:「今日諸酒肉漢混聒寺中。明晨當齋潔以請。」遂出。余欲往方丈答體空,嚴君以諸飲者在,退而不出。余見公趾輩同前騎婦坐正殿東廂,始知其婦為伎而稱觴者。余乃迂從殿南二門側,曲向方丈。體空方出迎,而公趾輩自上望見,趨而至曰:「薄醴已備,可不必參禪。」遂拉之去。抵殿東廂,則築居亦為拉出矣。遂就燕飲。其婦所備肴饌甚腆。公趾與諸坐客,各歌而稱觴,然後此婦歌,歌不及公趾也。既而段君去,余與築居亦別而入息陰軒。迨暮,公趾與客復攜酒盒就飲軒中,此婦亦至,復飛斝徵歌,二鼓乃別去。余就寢。寢以紙為帳,即嚴發君之榻也。另一榻亦紙帳,是其姪者,嚴君攜被袱就焉。既寢,嚴君猶秉燭獨坐,觀余《石齋詩帖》,並諸公手書。余魂夢間,聞其哦三詩贈余,余寢熟不能辨也。

初八日  與嚴君同至方丈叩體空。由方丈南側門入幽徑,游禾木亭。亭當坡間,林巒環映,東對峽隙,滇池一杯,浮白於前,境甚疏窅,有雲林筆意,亭以茅覆,窗櫺潔淨。中有蘭二本,各大叢合抱,一為春蘭,止透二挺;一為冬蘭,花發十穗,穗長二尺,一穗二十餘花。花大如萱,乃赭斑之色,而形則與蘭無異。葉比建蘭闊而柔,磅礴四垂。穗長出葉上,而花大枝重,亦交垂於旁。其香盈滿亭中,開亭而入,如到眾香國中也。三人者,各當窗一隙,踞窗檻坐。侍者進茶,乃太華之精者。茶冽而蘭幽,一時清供,得未曾有。禾木者,山中特產之木,形不甚大,而獨此山有之,故取以為名,相仍已久,而體空新整之,然目前亦未睹其木也。體空懇留曰:「此亭幽曠,可供披覽;側有小軒,可以下榻;閣有藏經,可以簡閱。君留此過歲,亦空山勝事。雖澹泊,知君不以羶來,三人卒歲之供,貧僧猶不乏也。」余謝:「師意甚善。但淹留一日。余心增歉一日。此清淨界反成罪戾場矣。」坐久之,嚴君曰:「所炊當熟,乞還餐之。」出方丈,別體空,公趾輩復來,拉就殿東廂,共餐鼎肉湯麵,復入息陰軒飯。嚴君書所哦三詩贈余,余亦作一詩為別。出正殿,別公趾,則行李前去,為體空邀轉不容行。余往懇之,執袖不捨。公趾、築居前為致辭曰:「唐晉寧日演劇集賓,欲留名賢,君不為止。若可止,余輩亦先之矣。」師曰:「君寧澹不羶,不為晉寧留,此老僧所以敢留也。」余曰:「師意既如此,余當從雞山回,為師停數日。」蓋余初意欲從金沙江往雅州,參峨眉。滇中人皆謂此路久塞,不可行,必仍歸省,假道於黔而出遵義,余不信。及瀕行,與吳方生別,方生執裾黯然曰:「君去矣,余歸何日?後會何日?何不由黔入蜀,再圖一良晤?」余口不答而心不能自已。至是見體空誠切,遂翻然有不由金沙之意。築居、公趾輩交口曰:「善。」師乃聽別。出山門,師猶遠送下坡,指對山小路曰:「逾此可入海源上洞,較山下行近。」

既別,一里半,下至峽中。令肩行李者逾南澗,仍來路出峽,往海源寺;余同顧僕逾北澗,循澗北入,即由峽東向躡嶺。一里,逾嶺東。稍東下,半里,折而北,又半里,已遙見上洞在北嶺,與妙高相並,而路則踐危石歷巉磴而下。下險,即由山半轉而北行。半里,有大道東南自海源上坡,從之。西北上半里,嶺上亂石森立,如雲湧出。再北,遂得上洞。洞門東向,高穹軒迥,其內深六七丈,闊與高亦如之,頂穹成蓋,底平如砥,四壁圍轉,無嵌空透漏之狀;惟洞後有石中突,高丈餘,有隙宛轉。逾之而入,洞壁亦嵌而下墜,深入各二丈餘,底遂窅黑。墜隙而下,見有小水自後壁滴瀝而下,至底而水不見。黑處亦漸明。有樵者見余入,駐外洞待之,候出乃去。洞中野鴿甚多,俱巢於洞頂,見人飛擾不定,而土人設機關以取之。又稍北,共半里而得中洞。洞門亦東向,深闊高俱不及上洞三之一,四壁亦圍轉無他岐,惟門左旁列一柱,又有二孔外透為異耳。

余從洞前望往妙高大路,自海源由山下村落,盤西山北嘴而西上;洞前有如線之路,從嶺北逾坳而西,即從嶺頭行,可省陟降之煩。乃令顧僕下山招海源行李,余即從洞嶺北行,期會於妙高。洞北路若斷若續,緣西山之半,其下皆村聚,倚山之麓,大路隨之。余行嶺半一里,有路自下村直上,西北逾嶺從之。一里,逾嶺西,峰頭有水一塘在窪中。由塘北西下一里,山復環成高塢,自南向北;塢口石峰東峙,嶙峋飛舞,踞眾壑之交。石峰北,又有塢自西而東,西塢重壑層疊,有大山臨之,其下路交而成蹊焉。余望之行,半里,北下至石山之西。又半里,西抵西塢之底。路當從西塢北崖緣峽而上,余誤從西塢南崖躡坡而登。一里,逾嶺脊而西,即見西北層岡之上,有佛宇重峙,余知即為妙高,而下有深峽間隔,路反折而西南,已覺其誤。循之行一里,以為當截峽北渡,便可折而入寺。乃墜峽西北下,半里涉底,復攀峽西北上,以為寺在岡脊矣,而何以無路?又半里,及登脊,則猶然寺前環峽之岡,與寺尚隔一坑也。岡上有一塔,正與寺門對。復從其東北下坑,半里,由坑底再上北崖,則猶然前塢底緣峽處也。北上半里,岡頭有茶庵當道,是為富民大路,庵側有坊。沿峽端西循坡半人,半里,是為妙高寺。寺門東向,前臨重峽,後倚三峰,所謂三華峰也,三尖高擁攢而成塢,寺當其中,高而不覺其亢,幽而不覺其闃,亦勝地也。正殿左右,俱有官舍,以當富民、武定之孔道故。寺中亦幽寂。土人言,妙高正殿有辟塵木,故境不生塵,無從辨也。    瞻眺久之,念行李當至,因出待於茶庵側。久之,乃從坡下山。余因執途人詢沙朗道,或云仍下坡,自普擊大道而去,省中通行之路也,其路迂而易行;或云更上坡,自牛圈哨分岐而入,此間間達之路也,其路近而難知。余曰:「既上,豈可復下?」遂更上坡。三里,逶迤逾嶺頭,即循嶺北西向盤崖行。又二里,有小石峰自嶺北來,與南峰屬,有數家當其間,是曰牛圈哨,東西之水,從此分矣。從哨西直下,則大道之出永定橋者。余乃飯而從嶺脊北向行,一里,稍下涉壑,即從壑北上坡。緣坡東北上,回望壑底,西墜成峽,北走甚深。路東北逾坡,其東猶下滇池之峽也。又一里半,從嶺頭逾坳而北。北行一里,再逾一西突之坳,其北遂仍出西峽上,於是東沿山脊行。又北一里半,西瞰有村當峽底,是為陡坡。其峽逼仄而深陡,此村居之最險者。從嶺上隨嶺東轉,半里,有路自東坳間透而直西,遂墜西峽下,此陡坡通省之道,乃遵之東上。半里,逾坳東,於是南沿山脊行。又東半里,稍東北下峽中。半里,有水一池瀦路南,是為清水塘,在度脊之北。塘北遂下墜成坑,隨之北下,一里過峽底,有東來大道度峽西北去,此即自省會走富民間道也。隨之,復從峽西傍西山北行。二里,又轉而西,遇一負薪者,指北向從岐下峽中行。將半里,至其底,即清水塘之下流也。又從峽西緣坡麓行,細徑斷續,亂崖崩隤. 二里半,逾澗,緣東麓又北一里,乃出峽口。於是北塢大辟,南北遙望,而東界老脊與西界巨峰,夾而成塢。始從略塍北行,一里,有溪頗巨,自塢北來,轉而西去,余所從南來之水,亦入之,同入西南峽中。路北渡之,一里,有村聚倚西山之麓,高下層疊,是為沙朗。入叩居停,皆辭不納,以非大路故,亦昆明之習俗也。最後入一老人家,強主之,竟不為覓米而炊。

初九日  令顧僕覓米具炊。余散步村北,遙晰此塢。東北自牧養北梁王山西支分界,東界雖大脊,而山不甚高;西界雖環支,而西北有石崖山最雄峻。又南為沙朗西山,又南為天生橋,而南屬於陡坡東峽之山。其山東西兩界既夾成大塢,而南北亦環轉連屬。其中水亦發源於龍潭,合南北峽而成溪,西注於富民螳螂,然不能竟達也;從塢西南入峽,搗入山洞,其洞深黑莫測,穿山西出,與陡坡之澗合。洞上之山,間道從之,所謂「天生橋」也。然人從其上行,不知下有洞,亦不知洞之西透,山之中空而為橋;惟沙朗人耕牧於此,故有斯名。然亦皆謂洞不可入,有虎狼,有妖祟,勸余由村後逾山西上,不必向水洞迂折。余不從。

既飯,乃南循坡麓行。一里半,與溪遇,遂同入西峽。其峽南北山壁夾而成,路由溪北沿北山之麓入,一里,仰見北崖之上,石壁盤突,其間駢列多門,而東一門高懸危瞰,勢獨雄豁,而磴跡甚微,棘翳崖崩,莫可著足。乃令顧僕並行李俟於下。余獨攀躍而上。久之,躋洞東,又見一門側進,余以為必中通大洞,遂從其側倒懸入大洞門。其門南向甚穹,洞內層累北上,深十餘丈,而闊半之,然內無旁竇,即前外見側迸之門,亦不中達也。出洞,欲東上側門;念西洞尚多,既下,欲再探西洞;望水洞更異,遂直從洞下,西趨水洞。又半里,西峽既盡,山環於上,洞辟於下,水從東來逼南崖,搗西洞入,路從其北墜岡下。余令肩夫守行李於岡上,與顧僕入洞。洞門東向,高十餘丈,而闊半之。始涉水從其南崖入,水漱北崖而環之。入五六丈,水環北崖,路環南崖,俱西轉。仰見南崖之上,層覆疊出,突為危台,結為虛樓,皆在數丈之上,氤氳闔辟,與雲氣同為吞吐。從其下循之西入,北崖尚明,水漱之;南崖漸暗,路隨之。西五六丈,南崖西盡,水從北崖直搗西崖下,西崖遂下嵌成潭,水嗚嗚其中,作衝激聲,遂循西崖北折去。路乃涉水循東崖,北向隨之。洞轉而北,高穹愈甚,延納餘朗,若昧若明。又五六丈,水漱北崖復西轉,余亦復涉西涯。於是水再環北崖,路再環南崖,竟昏黑不可辨,但聞水聲潺潺。又五六丈,復西遇水,其水漸深,既上不可見,而下又不可測,乃出。

出復四渡水而上岡。聞岡上有人聲,則沙朗人之耕隴者。見余入洞,與負行李人耦語待之。為余言,水之西出,即陡坡北峽;山之上度,即天生橋間道所從,如前之所標記者。始恨不攜炬,竟西從洞中出也。其人又為余言,富民有老虎洞,在大溪之上,不可失。余謝之。乃西上躡嶺,一里半,登其脊,是為天生橋。脊南石峰嶙峋,高聳而出,其脈自陟坡東,度脊而北,間道循其東陲,陡坡之澗,界其西麓;至此又跨洞北,屬於沙朗後西山,水從其下穿腹西出,路從其上度脊西行。脊西瞰,即陡坡澗水,直走而北,至此西折,脊上之路,亦盤壑西墜。益信出水之洞,即在其下,心懸懸欲一探之。

西行山半者一里,見有岐直下峽底,遂令顧奴同負襄者由大道直前,余乃獨下趨峽中。半里,抵峽底,遂溯水東行。一里,折而南,則後洞龐然西向,其高闊亦如前洞,水從其中踴躍而出,西與南來之澗合而北去。余溯流入洞,二丈後,仰睇洞頂,上層復裂通於門外,門之上,若橋之橫於前,其上復流光內映,第高穹之極,下層石影氤氳,若浮雲之上承明旭也。洞中流,初平散而不深,隨之深入數丈,忽有突石中踞,浮於水面,其內則淵然深匯,磅礴崖根,不能溯入矣。洞頂亦有石倒騫,以高甚,反不覺其夭矯。其門直而迥,故深入而猶朗朗,且以上層倒射之光,直徹於內也。出洞,還顧洞門上,其左懸崖甚峭,上復辟成一門,當即內透之隙。乃涉澗之西,遙審崖間層疊之痕,孰可著足,孰可倒攀,孰可以宛轉達,孰可以騰躍上。乃復涉澗抵崖,一依所審法試之。半晌,遂及上層外,門更廓然高穹也。入其內,為龕為窩,為台為榭,俱浮空內向。內俯洞底,波濤破峽,如玉龍負舟,與洞頂之垂幄懸帔,昔仰望之而隱隱者,茲如纓絡隨身,幢幡覆影矣,與躡雲駕鶴,又何異乎?坐久之,聽洞底波聲,忽如宏鐘,忽如細響,令我神移志易。及下,層崖懸級,一時不得腠理,攀掛甚久。忽有男婦十餘人,自陡坡來,隔澗停睇,迨余下,問何所事。余告以遊山。兩男子亦儒者,問其上何有。余告以景不可言盡。恐前行者漸遠,不復與言,遂隨水少北轉而西行峽中。

一里,漸上北坡。緣坡西行,三里,峽塢漸開。又四里,塢愈開。其北崖逾山南下者,即沙朗後山所來道;其南坡有聚落倚南山者,是為頭村。路至此始由塢渡溪。溪上橫木為橋,其水即陡坡並天生橋洞中所出,西流而注於螳螂川者也。從溪南隨流行一里,過頭村之西。沿流一里半,復上坡西行。二里,再下塢中。半里,路旁有賣漿草舍倚南坡,則顧僕與行李俱在焉。遂入飯。又西盤南山之嘴,一里餘,為二村。村之西有塢北出,橫涉而過之。半里,復上坡,隨南山而西,上倚危崖,下逼奔湍。五里,有村在溪北,是為三村。至是南界山橫突而北,北界山環三村之西,又突而南,塢口始西窒焉。路由溪南躋北突之坡而上,一里半。抵峰頭。其峰北瞰三村溪而下,溪由三村西橫齧北峰之麓,破峽西出。峽深嵌逼束,止容水不容人,故路逾其巔而過,是為羅鬼嶺,東西分富民、昆明之界焉。過嶺西下四里,連過上下羅鬼兩村,則三村之流,已破峽西出。界兩村之中而西,又有一溪自北塢來,與三村溪合併西去。路隨之,行溪南二里,抵西崖下,其水稍曲而南,橫木梁渡之。有村倚北山而聚,是為阿夷衝。又從其西一里半,逾一波。又一里半,昏黑中得一村,亦倚北山,是為大哨。覓宿肆不得,心甚急。又半里,乃從西村得之,遂宿其家。

初十日  雞鳴起飯,出門猶不辨色。西南行塍中,一里半,南過一石橋,即阿夷衝溪所出也。溪向西北流,路度橋南去。半里,又一水自東南峽中來,較小於阿夷衝溪,即《志》所云洞溪之流也。二流各西入螳螂川。度木橋一里餘,得大溪湯湯,即螳螂川也;自南峽中出,東北直抵大哨西,乃轉北去而入金沙江。有巨石樑跨川上,其下分五鞏,上有亭。其東西兩崖,各有聚落成衢,是為橋頭。過橋,西北一里,即富民縣治。由橋西溯川南行七里,為河上洞。先是有老僧居此洞中,人以老和尚洞呼之,故沙朗村人誤呼為老虎洞。余至此,土人猶以為老和尚也。及抵洞,見有刻為河上洞者,蓋前任縣君以洞臨溪流,取河上公之義而易之。甫過橋,余問得其道,而顧僕與負囊者已先向縣治。余聽其前,獨沿川岸溯流去。

一里,西南入峽。又三里,隨峽轉而南,皆瀕川岸行。又二里,見路直躡山西上,余疑之,而路甚大,姑從之。一里,遇樵者,始知上山為胡家山道,乃土寨也,乃復下,瀕川而南。一里,其路又南上山,余覘其旁路皆翳,復隨之。躡山南上,愈上愈峻,一里,直登嶺脊,而不見洞。其脊自西峰最高處橫突而東,與東峰壁夾川流,只通一線者也。蓋西岸之山,南自安寧聖泉西龍山分支傳送而來,至此聳為危峰,屏壓川流,又東北墜為此脊,以橫扼之;東岸之山,東自牛圈哨嶺分支傳送而來,至此亦聳為危嶂,屏壓川流,又西與此脊對而挾持之。登此脊而見脊南山勢崩墜,夾川如線,川自南來,下嵌其底,不得自由,惟有衝躍。脊南之路,復墜淵而下,以為此下必無通衢,而墜路若此,必因洞而辟。復經折隨之下,則樹影偃密,石崖虧蔽,悄非人境。下墜一里,路直逼西南高峰下,其峰崩削如壓,危影兀兀欲墜。路轉其夾坳間,石削不容趾,鑿孔懸之,影倒奔湍間,猶窅然九淵也。至是余知去路甚遠,已非洞之所麗,而愛其險峭,徘徊不忍去。忽聞上有咳聲,如落自九天。已而一人下,見余愕然,問何以獨踞此。余告以尋洞,曰:「洞在隔嶺之北,何以逾此?」余問:「此路何往?」曰:「沿溪躡峭,四十里而抵羅墓。」則此路之幽闃,更非他徑所擬矣。雖不得洞,而覘此奇峭,亦一快也。

返躋一里,復北上脊。見脊之東有洞南向,然去川甚遠,余知非河上洞,而高攬南山,憑臨絕壑,亦超然有雲外想,遂披棘攀崖入之。其洞雖不甚深,而上覆下平,倒插青冥,呼吸日月,此為最矣。憑憩久之,仍逾脊北下。一里抵麓,得前所見翳路,瞰川崖而南,半里,即橫脊之東垂也。前誤入南洞,在脊南絕頂,此洞在脊北窮峽。洞門東向,與東峰夾束螳川,深嵌峽底,洞前惟當午一露日光,洞內之幽阻可知也。洞內南半穹然內空,北半偃石外突;偃石之上,與洞頂或綴或離;其前又豎石一枝,從地內湧起,踞洞之前,若湧塔然。此洞左之概也。穹入之內,崆峒窈窕,頂高五六丈,多翱翔卷舒之勢。五丈之內,右轉南入,又五丈而窅然西穹,闃黑莫辨矣。此洞右之概也。余雖未窮其奧,已覺幽奇莫過,次第滇中諸洞,當與清華、清溪二洞相為伯仲。而惜乎遠既莫聞,近復荒翳,桃花流水,不出人間,雲影苔痕,自成歲月而已!

出洞,遂隨川西岸遵故道七里,至橋頭。又北一里餘,入富民縣南門,出北門;無城堞,惟土牆環堵而已。蓋川流北向,辟為大塢,縣治當西坡之下,其北有餘支掉臂而東,以障下流,武定之路,則從此臂逾坳北去,川流則灣此臂而東北下焉。

時顧僕及行李不知待何所,余踉蹌而前,又二里,及之坳臂之下,遂同上峽中,平逾其坳。三裡,有溪自西南山峽出,其勢甚遙,乃河上洞西高峰之後,夾持而至,東注螳川者。其流頗大,有梁南北跨之。北上坡,又五里,飯於石關哨。逾坳北下,日色甚麗,照耀林壑。西有大山曰白泥塘,其山南北橫聳,如屏插天。土人言,東下極削而西頗夷,其上水池一泓,可耕可廬也。山東之水,即由石關哨北麓而東去。共二里,涉之,即緣東支迤邐北上。其支從白泥東北環而南下者,其腋內水亦隨之南下,合於石關北麓。路溯之北,八里,又逾其坳。坳不甚峻,田塍疊疊環其上,村居亦夾峙,是為二十里鋪。又四里為沒官莊,又三里為者墕關。其處塢徑旁達,聚三流焉。一出自西南峽中者,最大,即白泥塘山後之流也,有石樑跨其上,梁南居廬,即者墕關也。越梁西北上一里,復過一村廬,又一小水自西峽來,又一水自西北峽來,二水合於村廬東北,稍東,復與石樑下西南峽水合而東北去,當亦入富民東北螳川下流者。過村廬之西北,有平橋跨西峽所出溪上,度其北,遂西北上嶺。其嶺蓋中懸於西北兩澗之中,乃富民、武定之界也。盤曲而上者三里,有佛宇三楹,木坊跨道,曰「滇西鎖鑰」,乃武定所建,以為入境之防者。又西上一里餘,當山之頂有堡焉,其居廬亦盛,是為小甸堡。有歇肆在西隘門外,遂投之而宿。

十一日  自小甸堡至武定府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