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七・列傳第二十七

《後漢書》——範曄

桓榮子郁 孫焉 曾孫鸞 玄孫典 玄孫彬 丁鴻

桓榮字春卿,沛郡龍亢人也。續漢書曰:「榮本齊人,遷于龍亢,至榮六葉。」東觀記曰:「榮本齊桓公後也。桓公作伯,支庶用其謚立族命氏焉。」少學長安,習歐陽尚書,事愽士九江朱普。朱普字公文,受業於平當,爲博士,徒衆尤盛。見前書。貧窶無資,字林曰:「窶,空也。」常客傭以自給,精力不倦,十五年不闚家園。至王莽篡位乃歸。會朱普卒,榮奔喪九江,負土成墳,因留敎授,徒衆數百人。莽敗,天下亂。榮抱其經書與弟子逃匿山谷,雖常飢困而講論不輟,後復客授江淮閒。

建武十九年,年六十餘,始辟大司徒府。時顯宗始立爲皇太子,選求明經,乃擢榮弟子豫章何湯爲虎賁中郎將,以尚書授太子。世祖從容從音七容反。問湯本師爲誰,湯對曰:「事沛國桓榮。」帝即召榮,令說尚書,甚善之。謝承書曰:「何湯字仲弓,豫章南昌人也。榮門徒常四百餘人,湯爲高第,以才明知名。榮年四十無子,湯乃去榮妻爲更娶,生三子,榮甚重之。後拜郎中,守開陽門候。上微行夜還,湯閉門不納,更從中東門入。明旦,召詣太官賜食,諸門候皆奪俸。建武十八年夏旱,公卿皆暴露請雨。洛陽令著車蓋出門,湯將衞士鉤令車收案,有詔免令官,拜湯虎賁中郎將。上嘗歎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何湯之謂也。』湯以明經甞授太子,推薦榮,榮拜五更,封關內侯。榮常言曰:『此皆何仲弓之力也。』」拜爲議郎,賜錢十萬,入使授太子。每朝會,輒令榮於公卿前敷奏經書。帝稱善,曰:「得生幾晚!」會歐陽愽士缺,帝欲用榮。榮叩頭讓曰:「臣經術淺薄,不如同門生郎中彭閎、揚州從事皐弘。」帝曰:「俞,徃,女諧。」續漢書曰:「閎字作明。」俞,然也。然其所舉,勑令往,言汝能和諧此官。謝承書曰:「皐弘字奉卿,吳郡人也。家代爲冠族。少有英才,與桓榮相善。子徽,至司徒長史」也。因拜榮爲愽士,引閎、弘爲議郎。

車駕幸大學,會諸博士論難於前,榮被服儒衣,溫恭有蘊籍,蘊籍猶言寬博有餘也。蘊音於問反。辯明經義,每以禮讓相猒,猒,服也。音一葉反。不以辭長勝人,儒者莫之及,特加賞賜。又詔諸生雅吹擊磬,吹管奏雅頌也。盡日乃罷。後榮入會庭中,詔賜竒果,受者皆懷之,榮獨舉手捧之以拜。帝笑指之曰:「此真儒生也。」以是愈見敬厚,常令止宿太子宮。積五年,榮薦門下生九江胡憲侍講,乃聽得出,旦一入而已。榮甞寢病,太子朝夕遣中傅問病,賜以珍羞、帷帳、奴婢,謂曰:「如有不諱,無憂家室也。」不諱謂死也。死者人之常,故言不諱也。後病愈,復入侍講。

二十八年,大會百官,詔問誰可傅太子者,羣臣承望上意,皆言太子舅執金吾原鹿侯陰識可。言可任也。博士張佚正色曰:「今陛下立太子,爲陰氏乎?爲天下乎?即爲陰氏,則陰侯可;爲天下,則固宜用天下之賢才。」帝稱善,曰:「欲置傅者,以輔太子也。今博士不難正朕,況太子乎?」即拜佚爲太子太傅,而以榮爲少傅,賜以輜車、乘馬。榮大會諸生,陳其車馬、印綬,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榮以太子經學成畢,上疏謝曰:「臣幸得侍帷幄,執經連年,而智學淺短,無以補益萬分。今皇太子以聦叡之姿,通明經義,觀覽古今,儲君副主莫能專精博學若此者也。斯誠國家福祐,天下幸甚。臣師道已盡,皆在太子,謹使掾臣汜再拜歸道。」續漢書曰:「三公東西曹掾四百石,餘掾比二百石。」歸猶謝也。太子報書曰:「莊以童蒙,學道九載,而典訓不明,無所曉識。夫五經廣大,聖言幽遠,非天下之至精,豈能與於此!此上二句,周易之繫辭。與音預。況以不才,敢承誨命。昔之先師謝弟子者有矣,上則通達經旨,分明章句,前書丁寬受學於田何,學成,何謝寬,寬東歸,何謂門人曰:「易東矣。」是先師謝弟子。下則去家慕鄉,求謝師門。韓詩外傳曰「孔子行,見皐魚哭。孔子曰:『子非有喪,何哭悲也?』皐魚曰:『吾少而好學,周流諸侯,以沒吾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見者親也。』孔子曰:『弟子識之。』於是門人辭歸者十有三」也。今蒙下列,不敢有辭,願君慎疾加餐,重愛玉體。」史記曰:「伏聞太后玉體不安。」君子於玉比德,故以言也。

三十年,拜爲太常。榮初遭倉卒,與族人桓元卿同飢戹,而榮講誦不息。元卿嗤榮曰:「但自苦氣力,何時復施用乎?」榮笑不應。及爲太常,元卿歎曰:「我農家子,豈意學之爲利乃若是哉!」東觀漢記曰:「榮爲太常,元卿來候榮,榮諸弟子謂曰:『平生笑盡氣力,今何如?』元卿曰:『我安能知此哉!』」

顯宗即位,尊以師禮,甚見親重,拜二子爲郎。榮年踰八十,自以衰老,數上書乞身,輒加賞賜。乘輿甞幸太常府,令榮坐東面,設几杖,會百官驃騎將軍東平王蒼以下及榮門生數百人,天子親自執業,每言輒曰「大師在是」。東觀記曰「時執經生避位發難,上謙曰『大師在是』」也。旣罷,悉以太官供具賜太常家。其恩禮若此。

永平二年,三雍初成,拜榮爲五更。三雍,宮也,謂明堂、靈臺、辟雍。前書音義曰:「皆協天人雍和之氣爲之,故謂三雍。」五更,解見明紀。每大射養老禮畢,帝輒引榮及弟子升堂,執經自爲下說。下說謂下語而講說之也。乃封榮爲關內侯,食邑五千戶。東觀記曰:「榮以尚書授朕十有餘年。詩云:『日就月將,示我顯德行。』乃封之。」

榮每疾病,帝輒遣使者存問,太官、太醫相望於道。及篤,上疏謝恩,讓還爵土。帝幸其家問起居,入街下車,擁經而前,撫榮垂涕,賜以牀茵、帷帳、刀劔、衣被,良乆乃去。自是諸侯將軍大夫問疾者,不敢復乘車到門,皆拜床下。榮卒,帝親自變服,臨喪送葬,賜冢塋于首山之陽。首陽山在今偃師縣西北也。除兄子二人補四百石,都講生八人補二百石,其餘門徒多至公卿。華嶠書曰:「榮弟子丁鴻學最高。」子郁嗣。華嶠書曰:「榮長子雍早卒,少子郁嗣。」

論曰:張佚訐切陰侯,以取高位,危言犯衆,義動明后,知其直有餘也。若夫一言納賞,志士爲之懷恥;秦兵圍趙,時魯仲連在趙,因說令退兵。平原君趙勝乃以千金爲仲連壽,連笑曰:「所貴於天下之士者,能排患解紛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爲也。」遂去,終身不復見。見史記也。受爵不讓,風人所以興歌。詩小雅角弓篇曰:「受爵不讓,至於己斯亡。」風人猶詩人也。而佚廷議戚援,自居全德,佚諫云「當用天下之賢才」,而乃自當其任,故曰「自居全德」。全德言無玷缺也。莊子曰「是謂全德」也。意者以廉不足乎?昔樂羊食子,有功見疑;西巴放麑,以罪作傅。並解見吳漢傳。蓋推仁審偽,本乎其情。君人者能以此察,則真邪幾於辨矣。幾,近也,音鉅依反。

郁字仲恩,少以父任爲郎。敦厚篤學,傳父業,以尚書敎授,門徒常數百人。榮卒,郁當襲爵,上書讓於兄子汎,顯宗不許,不得已受封,悉以租入與之。帝以郁先師子,有禮讓,甚見親厚,常居中論經書,問以政事,稍遷侍中。東觀記曰「永平十四年爲議郎,遷侍中」也。帝自制五家要說章句,令郁校定於宣明殿,華嶠書曰「帝自制五行章句」,此言「五家」,即謂五行之家也。宣明殿在德陽殿後。東觀記曰:「上謂郁曰:『卿經及先師,致復文雅。』其冬,上親於辟雍,自講所制五行章句已,復令郁說一篇。上謂郁曰:『我爲孔子,卿爲子夏,起予者商也。』又問郁曰:『子幾人能傳學?』郁曰:『臣子皆未能傳學,孤兄子一人學方起。』上曰:『努力敎之,有起者即白之。』」以侍中監虎賁中郎將。

永平十五年,入授皇太子經,遷越騎校尉,詔勑太子、諸王各奉賀致禮。郁數進忠言,多見納錄。東觀記曰:「皇太子賜郁鞍馬、刀劔,郁乃上疏皇太子曰:『伏見太子體性自然,包含今古,謙謙允恭,天下共見。郁父子受恩,無以明益,夙夜慙懼,誠思自竭。愚以爲太子上當合聖心,下當卓絕於衆,宜思遠慮,以光朝廷。』」肅宗即位,郁以母憂乞身,詔聽以侍中行服。華嶠書曰「郁上書乞身,天子憂之,有詔公卿議。議者皆以郁身爲名儒,學者之宗,可許之,於是詔郁以侍中行服」也。建初二年,遷屯騎校尉。

和帝即位,富於春秋,侍中竇憲自以外戚之重,欲令少主頗涉經學,上疏皇太后曰:「禮記云:『天下之命,懸於天子;天子之善,成乎所習。習與智長,則切而不勤;化與心成,則中道若性。昔成王幼小,越在襁保,周公在前,史佚在後,太公在左,召公在右。中立聽朝,四聖維之。是以慮無遺計,舉無過事。』自禮記以下,至此以上,皆大戴禮之文也。切而不勤,謂習與智長,則常自切厲而不須勤勑,若性猶自然也。襁絡也;保,小兒被也。「保」當作「褓」,古字通也。史佚,成王時史官,名佚,賢者也。維,持也。遺,失也。孝昭皇帝八歲即位,大臣輔政,亦選名儒韋賢、蔡義、夏侯勝等入授於前,平成聖德。韋賢字長孺,魯國鄒人,治魯詩。蔡義,河內溫人也,爲韓詩,給事中也。夏侯勝,魯人也,字長公,治歐陽尚書。並見前書。近建初元年,張酺、魏應、召訓亦講禁中。酺等並自有傳。臣伏惟皇帝陛下,躬天然之姿,宜漸敎學,而獨對左右小臣,未聞典義。昔五更桓榮,親爲帝師,子郁,結髮敦尚,繼傳父業,故再以校尉入授先帝,父子給事禁省,更歷四世,今白首好禮,經行篤備。又宗正劉方,宗室之表,善爲詩經,先帝所襃。宜令郁、方並入敎授,以崇本朝,光示大化。」由是遷長樂少府,復入侍講。頃之,轉爲侍中奉車都尉。永元四年,代丁鴻爲太常。明年,病卒。

郁經授二帝,恩寵甚篤,賞賜前後數百千萬,顯於當世。門人楊震、朱寵,皆至三公。鄧隲傳曰:「朱寵字仲威,京兆人也。篤行好學,從桓榮受尚書,位至太尉。」

初,榮受朱普學章句四十萬言,浮辭繁長,長音直亮反。多過其實。及榮入授顯宗,減爲二十三萬言。郁復刪省定成十二萬言。由是有桓君大小太常章句。

子普嗣,傳爵至曾孫。郁中子焉,能世傳其家學。華嶠書曰:「郁六子,普、延、焉、俊、酆、良。普嗣侯,傳國至曾孫,絕。酆、良子孫皆博學有才能。」孫鸞、曾孫彬,並知名。

焉字叔元,少以父任爲郎。明經篤行,有名稱。永初元年,入授安帝,三遷爲侍中步兵校尉。永寧中,順帝立爲皇太子,以焉爲太子少傅,月餘,遷太傅,以母憂自乞,聽以大夫行喪。踰年,詔使者賜牛酒,奪服,即拜光祿大夫,遷太常。時廢皇太子爲濟陰王,焉與太僕來歷、廷尉張皓諫,不能得,事已具來歷傳。

順帝即位,拜太傅,與太尉朱寵並錄尚書事。焉復入授經禁中,因讌見,建言宜引三公、尚書入省事,省猶視也。帝從之。以焉前廷議守正,封陽平侯,固讓不受。視事三年,坐辟召禁錮者爲吏免。復拜光祿大夫。陽嘉二年,代來歷爲大鴻臚,數日,遷爲太常。永和五年,代王龔爲太尉。漢安元年,以日食免。明年,卒於家。

弟子傳業者數百人,黃瓊、楊賜最爲顯貴。焉孫典。華嶠書曰:「焉長子衡,早卒。中子順,順子典。」

典字公雅,復傳其家業,華嶠書曰「典十二喪父母,事叔母如事親。立廉操,不取於人,門生故吏問遺,一無所受」也。以尚書敎授潁川,門徒數百人。舉孝廉爲郎。居無幾,會國相王吉以罪被誅,沛相。故人親戚莫敢至者。典獨弃官收斂歸葬,服喪三年,負土成墳,爲立祠堂,盡禮而去。

辟司徒袁隗府,舉高第,拜侍御史。是時宦官秉權,典執政無所回避。常乘騘馬,京師畏憚,爲之語曰:「行行且止,避騘馬御史。」及黃巾賊起滎陽,典奉使督軍。賊破,還,以啎宦官賞不行。在御史七年不調,華嶠書作「十年」。後出爲郎。

靈帝崩,大將軍何進秉政,典與同謀議,三遷羽林中郎將。華嶠書曰「遷平津都尉、鉤盾令、羽林中郎將」也。獻帝即位,三公奏典前與何進謀誅閹官,功雖不遂,忠義炳著。詔拜家一人爲郎,賜錢二十萬。

從西入關,拜御史中丞,賜爵關內侯。車駕都許,遷光祿勳。建安六年,卒官。

鸞字始春,焉弟子也。東觀記曰「鸞父良,龍舒侯相」也。少立操行,褞袍糟食,不求盈餘。東觀記曰「鸞貞亮之性,著乎幼沖。學覽六經,莫不貫綜。推財孤寡,分賄友朋。泰於待賢,狹於養己。常著大布褞袍,糲食醋餐」也。以世濁,州郡多非其人,恥不肯仕。

年四十餘,時太守向苗有名迹,乃舉鸞孝廉,遷爲膠東令。始到官而苗卒,鸞即去職奔喪,終三年然後歸,淮汝之閒高其義。後爲巳吾、汲二縣令,東觀記曰:「除陳留巳吾長,旬月閒遷河內汲令。」甚有名迹。諸公並薦,復徵辟,拜議郎。上陳五事:舉賢才,審授用,黜佞倖,省苑囿,息役賦。書奏御,啎內豎,故不省。以病免。中平元年,年七十七,卒于家。子曄。

曄字文林,一名嚴,東觀記「嚴」作「礹」。尤修志介。姑爲司空楊賜夫人。初鸞卒,姑歸寧赴哀,將至,止於傳舍,整飾從者而後入,曄心非之。及姑勞問,終無所言,號哭而已。賜遣吏奉祠,因縣發取祠具,曄拒不受。後每至京師,未甞舍宿楊氏。其貞忮若此。忮,堅也。賔客從者皆祗其志行,一餐不受於人。仕爲郡功曹。後舉孝廉、有道、方正、茂才,三公並辟,皆不應。

初平中,天下亂,避地會稽,遂浮海客交阯,東觀記曰「礹到吳郡,揚州刺史劉繇振給穀食衣服所乏者,悉不受。後東適會稽,住止山陰縣故魯相鍾離意舍,太守王朗餉給糧食、布帛、牛羊,一無所留。臨去之際,屋中尺寸之物,悉疏付主人,纖微不漏。移居揚州從事屈豫室中,中庭橘樹一株,遇實孰,乃以竹藩樹四面,風吹落兩實,以繩繫著樹枝。每當危亡之急,其志彌固,賔客從者皆肅其行」也。越人化其節,至閭里不爭訟。爲凶人所誣,遂死于合浦獄。

彬字彥林,焉之兄孫也。

父麟,字元鳳,早有才惠。華嶠書曰「酆生麟」也。桓帝初,爲議郎,入侍講禁中,以直道啎左右,出爲許令,許,縣名,今許州許昌縣也。病免。會母終,麟不勝喪,未祥而卒,年四十一。所著碑、誄、讚、說、書凡二十一篇。案摯虞文章志,麟文見在者十八篇,有碑九首,誄七首,七說一首,沛相郭府君書一首。

彬少與蔡邕齊名。初舉孝廉,拜尚書郎。時中常侍曹節女壻馮方亦爲郎,彬厲志操,與左丞劉歆、右丞杜希同好交善,未甞與方共酒食之會,方深怨之,遂章言彬等爲酒黨。事下尚書令劉猛,猛雅善彬等,不舉正其事,節大怒,劾奏猛,以爲阿黨,請收下詔獄,在朝者爲之寒心,猛意氣自若,旬日得出,免官禁錮。彬遂以廢。光和元年,卒於家,年四十六。諸儒莫不傷之。

所著七說及書凡三篇,蔡邕等共論序其志,僉以爲彬有過人者四:夙智早成,岐嶷也;夙,早也。岐,行貌也。嶷然有所識也。詩曰「克岐克嶷」也。學優文麗,至通也;仕不苟祿,絕高也;辭隆從窊,絜操也。窊,下也,音烏瓜反。乃共樹碑而頌焉。

劉猛,琅邪人。桓帝時爲宗正,直道不容,自免歸家。靈帝即位,太傅陳蕃、大將軍竇武輔政,復徵用之。

論曰:伏氏自東西京相襲爲名儒,以取爵位。謂伏生已後至伏湛也。中興而桓氏尤盛,自榮至典,世宗其道,父子兄弟代作帝師,受其業者皆至卿相,顯乎當世。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論語文也。爲人者,憑譽以顯物;爲己者,因心以會道。桓榮之累世見宗,豈其爲己乎!

丁鴻字孝公,潁川定陵人也。父綝,字幼春,王莽末守潁陽尉。世祖略地潁陽,潁陽城守不下,綝說其宰,遂與俱降,世祖大喜,厚加賞勞,以綝爲偏將軍,因從征伐。綝將兵先度河,移檄郡國,攻營略地,下河南、陳留、潁川二十一縣。

建武元年,拜河南太守。及封功臣,帝令各言所樂,諸將皆占豐邑美縣,唯綝願封本鄉。或謂綝曰:「人皆欲縣,子獨求鄉,何也?」綝曰:「昔孫叔敖勑其子,受封必求墝埆之地,孫叔敖,楚相也。墝埆,瘠薄之地。叔敖將死,戒其子曰:「王封汝,必無居利地也。楚、越之閒,有寢丘者,甚惡,可長有以食也。」見呂氏春秋也。今綝能薄功微,得鄉亭厚矣。」帝從之,封定陵新安鄉侯,食邑五千戶,後徙封陵陽侯。

鴻年十三,從桓榮受歐陽尚書,三年而明章句,善論難,爲都講,遂篤志精銳,布衣荷擔,不遠千里。

初,綝從世祖征伐,鴻獨與弟盛居,憐盛幼小而共寒苦。及綝卒,鴻當襲封,上書讓國於盛,不報。旣葬,乃挂縗絰於冢廬而逃去,留書與盛曰:「鴻貪經書,不顧恩義,弱而隨師,弱,少也。生不供養,死不飯唅,皇天先祖,並不祐助,身被大病,不任茅土。任,堪也。前上疾狀,願辭爵仲公,仲公,盛之字也。章寢不報,迫且當襲封。謹自放弃,逐求良醫。如遂不瘳,永歸溝壑。」鴻初與九江人鮑駿同事桓榮,甚相友善,及鴻亡封,與駿遇於東海,陽狂不識駿。駿乃止而讓之曰:「昔伯夷、吳札亂世權行,故得申其志耳。伯夷,孤竹君之子,讓其弟叔齊,餓死於首陽之山。吳札,吳王壽夢之季子也,諸兄欲讓其國,季子乃舍其室而耕。皆是權時所行,非常之道也。伯夷當紂時,吳札當周之末,故言亂世。春秋之義,不以家事廢王事。春秋衞靈公卒,孫輒立,父蒯聵與輒爭國。公羊傳曰:「輒者曷爲?蒯聵之子。然則曷爲不立蒯聵而立輒?蒯聵無道,靈公逐之而立輒。然則輒之義可以立乎?曰可。不以父命辭於王命,不以家事辭於王事。」故駿引以爲言也。今子以兄弟私恩而絕父不滅之基,可謂智乎?」鴻感悟,垂涕歎息,乃還就國,開門敎授。鮑駿亦上書言鴻經學至行,顯宗甚賢之。續漢書載駿書曰:「臣聞武王克殷,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二人無功,下車先封之,表善顯仁,爲國之砥礪也。伏見丁鴻經明行修,志節清妙。」由是上賢之也。

永平十年詔徵,鴻至即召見,說文侯之命篇,周平王東遷洛邑,晉文侯仇有輔佐之功,平王賜以車馬、弓矢而策命之,因以名篇,事見尚書也。賜御衣及綬,稟食公車,稟,給也。公車,署名,公車所在,因以名。諸待詔者,皆居以待命,故令給食焉。與博士同禮。頃之,拜侍中。十三年,兼射聲校尉。建初四年,徙封魯陽鄉侯。東觀記曰:「魯陽鄉在尋陽縣」也。

肅宗詔鴻與廣平王羨及諸儒樓望、成封、桓郁、賈逵等,論定五經同異於北宮白虎觀,廣平王羨,明帝子也。東觀記曰「與太常樓望、少府成封、屯騎校尉桓郁、衞士令賈逵等集議」也。白虎,門名。於門立觀,因之以名焉。使五官中郎將魏應主承制問難,侍中淳于恭奏上,帝親稱制臨決。鴻以才高,論難最明,諸儒稱之,帝數嗟羙焉。時人嘆曰:「殿中無雙丁孝公。」東觀記曰:「上嘆嗟其才,號之曰『殿中無雙丁孝公』,賜錢二十萬。」續漢書亦同。而此書獨作「時人歎」也。數受賞賜,擢徙校書,遂代成封爲少府。門下由是益盛,遠方至者數千人。彭城劉愷、北海巴茂、九江朱倀皆至公卿。元和三年,徙封馬亭鄉侯。東觀記曰:「元和二年,車駕東巡狩,鴻以少府從。上奏曰:『臣聞古之帝王,統治天下,五載巡狩,至于岱宗,柴祭於天,望秩山川,協時月正日,同斗斛權衡,使人不爭。陛下尊履蒸蒸,奉承弘業,祀五帝於明堂,配以光武,二祖四宗,咸有告祀。瞻望太山,嘉澤降澍,柴祭之日,白氣上升,與燎煙合,黃鵠羣翔,所謂神人以和,荅響之休符也。』上善焉。」又曰「以廬江郡爲六安國」,所以徙封爲馬亭侯。

和帝即位,遷太常。永元四年,代袁安爲司徒。是時竇太后臨政,憲兄弟各擅威權。鴻因日食,上封事曰:

  臣聞日者陽精,守實不虧,君之象也;月者陰精,盈毀有常,臣之表也。故日食者,臣乘君,陰陵陽;月滿不虧,下驕盈也。昔周室衰季,皇甫之屬專權於外,黨類強盛,侵奪主埶,則日月薄食,周室衰謂幽王時也。皇甫即幽王后之黨也。詩小雅曰:「皇甫卿士,番惟司徒,家伯維宰,仲允膳夫。」其類非一,故言之屬也。故詩曰:「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醜。」十月之交,詩小雅篇名也。孔,甚也。醜,惡也。周之十月,夏之八月也。八月朔,日月交而日食,陰侵陽,臣侵君之象也。日辰之義,日爲君,辰爲臣。辛,金也。卯,木也。又以卯侵金,故甚惡也。春秋日食三十六,弒君三十二。變不空生,各以類應。夫威柄不以放下,利器不可假人。劉向上書云:「弒君三十六。」今據春秋與劉向同,而東觀及續漢范氏諸本皆云「三十二」,蓋誤也。威柄謂周禮之八柄,即爵、祿、生、置、予、奪、廢、誅也。利器謂國之權埶。假,借也。左傳曰「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也。覽觀往古,近察漢興,傾危之禍,靡不由之。是以三桓專魯,田氏擅齊,六卿分晉;諸呂握權,統嗣幾移;哀、平之末廟不血食。三桓謂季孫氏、叔孫氏、仲孫氏。三家皆出自魯桓公,故言三桓。並專權魯國。至魯昭公,遂爲季氏所逐,平子乃攝行君事。田氏,陳敬仲之後,因自陳奔齊,改爲田氏,遂執齊政,至田和乃篡齊。六卿謂晉之智氏、中行氏、范氏、韓氏、趙氏、魏氏,並專晉政,韓、趙、魏卒三分晉國也。諸呂謂呂產、呂祿也。產領南軍,祿領北軍,謀危劉氏,故曰「統嗣幾移」。故雖有周公之親,而無其德,不得行其埶也。言親賢兼重,方可執政。孟子曰:「有伊尹之心則可,無伊尹之心則篡也。」

  今大將軍雖欲勑身自約,不敢僭差,然而天下遠近皆惶怖承旨,刺史二千石初除謁辭,求通待報,雖奉符璽,受臺勑,不敢便去,乆者至數十日。背王室,向私門,此乃上威損,下權盛也。人道悖於下,效驗見於天,雖有隱謀,神照其情,垂象見戒,以告人君。閒者月滿先節,過望不虧,易曰「天垂象,見吉凶」,故言見戒也。月滿先節謂未及望而滿也。東觀記亦作「先節」,俗本作「失節」,字之誤也。此臣驕溢背君,專功獨行也。陛下未深覺悟,故天重見戒,誠宜畏懼,以防其禍。詩云:「敬天之怒,不敢戲豫。」詩大雅也。雷電震燿,天怒也。戲豫猶逸豫也。不敢自逸,所以敬天也。若勑政責躬,杜漸防萌,則凶妖銷滅,害除福湊矣。

  夫壞崖破巖之水,源自涓涓;干雲蔽日之木,起於葱青。禁微則易,救末者難,人莫不忽於微細,以致其大。恩不忍誨,義不忍割,去事之後,未然之明鏡也。臣愚以爲左官外附之臣,前書:「左官附益阿黨之法設。」左官者,人道尚右,舍天子而事諸侯爲左官。外附謂背正法而附私家。依託權門,傾覆諂諛,以求容媚者,宜行一切之誅。閒者大將軍再出,威振州郡,莫不賦斂吏人,遣使貢獻。大將軍雖云不受,而物不還主,部署之吏無所畏憚,縱行非法,不伏罪辜,故海內貪猾,競爲姦吏,小民吁嗟,怨氣滿腹。臣聞天不可以不剛,不剛則三光不明;三光,日、月、星也。天道尚剛。周易曰:「乾,健也。」左傳曰:「天爲剛德。」王不可以不彊,不彊則宰牧從橫。宜因大變,改政匡失,以塞天意。

書奏十餘日,帝以鴻行太尉兼衞尉,屯南、北宮。於是收竇憲大將軍印綬,憲及諸弟皆自殺。

時大郡口五六十萬舉孝廉二人,小郡口二十萬并有蠻夷者亦舉二人,帝以爲不均,下公卿會議。鴻與司空劉方上言:「凡口率之科,宜有階品,蠻夷錯雜,不得爲數。自今郡國率二十萬口歲舉孝廉一人,四十萬二人,六十萬三人,八十萬四人,百萬五人,百二十萬六人。不滿二十萬二歲一人,不滿十萬三歲一人。」帝從之。

六年,鴻薨,賜贈有加常禮。子湛嗣。湛卒,子浮嗣。浮卒,子夏嗣。東觀記及續漢書「夏」字作「夔」也。

論曰:孔子曰「太伯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此上論語載孔子之言也。鄭玄注云:「太伯,周太王之長子,次子仲雍,次子季歷。太王見季歷賢,又生文王有聖人表,故欲立之,而未有命。太王疾,太伯因適吳、越採藥,太王歿而不返,季歷爲喪主,一讓也。季歷赴之,不來奔喪,二讓也。免喪之後,遂斷髮文身,三讓也。三讓之美皆蔽隱不著,故人無得而稱焉。」孟子曰「聞伯夷之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若乃太伯以天下而違周,伯夷率絜情以去國,並未始有其讓也。違,去也。未始猶未甞也。言太伯、伯夷率性清絜,超然去國,未甞故有求讓之名。故太伯稱至德,伯夷稱賢人。後世聞其讓而慕其風,徇其名而昧其致,所以激詭行生而取與妄矣。徇,營也。言二子非故立讓風以求聲譽,故至德稱於前古。後代之人直欲營慕其名,而昧其深致,所以激射詭譎之行生,而取與之閒多詐妄矣。至夫鄧彪、劉愷,讓其弟以取義,使弟受非服而己厚其名,於義不亦薄乎!彪讓國異母弟荊及鳳,愷以國讓弟憲,帝皆許焉。弟不當襲爵,故言非服,而彪、愷皆獨受美名,而陷弟於不義也。君子立言,非苟顯其理,將以啟天下之方悟者;立行,非獨善其身,將以訓天下之方動者。言行之所開塞,可無慎哉!原丁鴻之心,主於忠愛乎?何其終悟而從義也!異夫數子類乎徇名者焉。

贊曰:五更待問,應若鳴鍾。禮記曰:「夙夜強學以待問。」又曰「善待問者如撞鍾,扣之以小者則小鳴,扣之以大者則大鳴,待其舂容而後盡其聲,不善荅問者反此」也。庭列輜駕,堂修禮容。穆穆帝則,擁經以從。從,就也。丁鴻翼翼,讓而不飾。高論白虎,深言日食。春秋經書「日有食之」。杜注云:「日食者,月掩日。聖人不言月掩日,而以自食爲文,闕於所不見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