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榮枯本是無常數,何必當風使盡帆?
東海揚塵猶有日,白衣蒼狗剎那間。
話說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認為實相。如今人一有了時勢,便自道是「萬年不拔之基」,旁邊看的人也是一樣見識。豈知轉眼之間,灰飛煙滅,泰山化作冰山,極是不難的事。俗語兩句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專為貧賤之人,一朝變泰,得了富貴,苦盡甜來滋味深長。若是富貴之人,一朝失勢,落魄起來,這叫做「樹倒猢猻散」,光景著實難堪了。卻是富貴的人只據目前時勢,橫著膽,昧著心,任情做去,那裡管後來有下稍沒下稍!
曾有一個笑話,道是一個老翁,有三子,臨死時吩咐道:「你們倘有所願,實對我說。我死後求之上帝。」一子道:「我願官高一品。」一子道:「我願田連萬頃。」末一子道:「我無所願,願換大眼睛一對。」老翁大駭道:「要此何幹?」其子道:「等我撐開了大眼,看他們富的富,貴的貴。」此雖是一個笑話,正合著古人云:「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雖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富貴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誅戮,或是生下子孫不肖,方是敗落散場,再沒有一個身子上,先前做了貴人,以後流為下賤,現世現報,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聽小子先說一個好笑的,做個入話。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是時閹官驕橫,有個少馬坊使內官田令孜,是上為晉王時有寵,及即帝位,使知樞密院,遂擢為中尉。上時年十四,專事遊戲,政事一委令孜,呼為「阿父」,遷除官職,不復關白。其時,京師有一流棍,名叫李光,專一阿諛逢迎,諛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歡信用,薦為左軍使。忽一日,奏授朔方節度使。豈知其人命薄,沒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遺有一子,名喚德權,年方二十餘歲。令孜老大不忍,心裡要舉他,不論好歹,署了他一個劇職。
時黃巢破長安。中和元年,陳敬瑄在成都遣兵來迎僖皇。令孜遂勸僖皇幸蜀,令孜扈駕,就便叫了李德權同去。僖皇行在住於成都,令孜與敬瑄相交結,盜專國柄,人皆畏威。德權在兩人左右,遠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賄賂德權,替他兩處打關節。數年之間,聚賄千萬,累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僕射。一時熏灼無比。
後來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大順二年四月,西川節度使王建,屢表請殺令孜、敬瑄。朝廷懼怕二人,不敢輕許。建使人告敬瑄作亂、令孜通鳳翔書,不等朝廷旨意,竟執二人殺之。草奏云:
開柙出虎,孔宣父不責他人;當路斬蛇,孫叔敖蓋非利己。專殺不行於閫外,先機恐失於彀中。
於時追捕二人餘黨甚急。德權脫身遁於復州。平日枉有金銀財貨,萬萬千千,一毫卻帶不得,只走得空身,盤纏了幾日。衣服多當來吃了,單衫百結,乞食通途。可憐昔日榮華,一旦付之春夢!
卻說天無絕人之路。復州有個後槽健兒,叫做李安。當日李光未際時,與他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見一人襤褸丐食。仔細一看,認得是李光之子德權。心裡惻然,邀他到家裡,問他道:「我聞得你父子在長安富貴,後來破敗,今日何得在此?」德權將官宮司追捕田、陳餘黨,脫身亡命,到此困窮的話,說了一遍。
李安道:「我與汝父有交,你便權在舍下住幾時,怕有人認得,你可改個名,只認做我的侄兒,便可無事。」德權依言,改名彥思,就認他這看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化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將死,彥思見後槽有官給的工食,遂叫李安投狀,道:「身已病廢,乞將侄彥思繼充後槽。」不數日,李安果死,彥思遂得補充健兒,為牧守圉人,不須憂愁衣食,自道是十分僥倖。
豈知漸漸有人曉得他曾做僕射過的,此時朝政紊亂,法紀廢弛,也無人追究他的蹤跡。但只是起他個混名,叫他做「看馬李僕射」。走將出來時,眾人便指手點腳,當一場笑話。
看官,你道「僕射」是何等樣大官?「後槽」是何等樣賤役?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僕射,收場結果做得個看馬的,豈不可笑?卻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內相,原是冰山,一朝失勢,破敗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殘生看馬,還是便宜的事,不足為怪。
如今再說當日同時有一個官員,雖是得官不正,僥倖來的,卻是自己所掙。誰知天不幫襯,有官無祿。並不曾犯著一個對頭,並不曾做著一件事體,都是命裡所招,下梢頭弄得沒出豁,比此更為可笑。詩曰:
富貴榮華何足論?從來世事等浮雲。
登場傀儡休相嚇,請看當艄郭使君!
這本話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個人,叫做郭七郎。父親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長隨著船上去走的。父親死過,是他當家了,真個是家資巨萬,產業廣延,有鴉飛不過的田宅、賊扛不動的金銀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賈客,多是領他重本,貿易往來。卻是這些富人惟有一項,不平心是他本等。大等秤進,小等秤出。自家的歹爭做好,別人的好爭做歹。這些領他本錢的賈客,沒有一個不受盡他累的。各各吞聲忍氣,只得受他。你道為何?只為本錢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裡頭,隨你盡著欺心算帳,還只是仗他資本營運,畢竟有些便宜處。若一下衝撞了他,收拾了本錢去,就沒蛇得弄了。故此隨你剋剝,只是行得去的。本錢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時有一個極大商客,先前領了他幾萬銀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幾年,久無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著,這注本錢沒著落,他是大商,料無所失。可惜沒個人往京去一討。又想一想道:「聞得京都繁華去處,花柳之鄉,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遊。一來可以索債,二來買笑追歡,三來覷個方便,覓個前程,也是終身受用。」算計已定。
七郎有一個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無數。只是未曾娶得妻子,當時吩咐弟妹承奉母親,著一個都管看家,餘人各守職業做生理。自己卻帶幾個慣走長路會事的家人在身邊,一面到京都來。
七郎從小在江湖邊生長,賈客船上往來,自己也會撐得篙,搖得櫓,手腳快便,把些飢餐渴飲之路,不在心上,不則一日到了。原來那個大商,姓張名全,混名張多寶,在京都開幾處解典庫,又有幾所縑緞舖,專一放官吏債,打大頭腦的。至於居間說事,賣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擔當,事無不成。也有叫他做「張多保」的,只為凡事都是他保得過,所以如此稱呼。滿京人無不認得他的。
郭七郎到京,一問便著。他見七郎到了,是個江湘債主,起初進京時節,多虧他的幾萬本錢做樁,才做得開,成得這個大氣概。一見了歡然相接,敘了寒溫,便擺起酒來。把轎去教坊裡,請了幾個有名的前來陪侍,賓主盡歡。酒散後,就留一個絕頂的妓者,叫做王賽兒,相伴了七郎,在一個書房裡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緻,帷帳華侈,自不必說。
次日起來,張多保不待七郎開口,把從前連本連利一算,約該有十來萬了,就如數搬將出來,一手交兌。口裡道:「只因京都多事,脫身不得,亦且挈了重資,江湖上難走:又不可輕易托人,所以遲了幾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實為兩便。」七郎見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歡,便道:「在下初入京師,未有下處。雖承還清本利,卻未有安頓之所,有煩兄長替在下尋個寓舍何如?」張多保道:「舍下空房盡多,閒時還要招客,何況兄長通家,怎到別處作寓?只須在舍下安歇。待要啟行時,在下周置動身,管取安心無慮。」七郎大喜,就在張家間壁一所人客房住了。
當日取出十兩銀子送與王賽兒,做昨日纏頭之費。夜間七郎擺還席,就央他陪酒。張多保不肯要他破鈔,自己也取十兩銀子來送,叫還了七郎銀子。七郎那裡肯?推來推去,大家都不肯收進去,只便宜了這王賽兒,落得兩家都收了,兩人方纔快活。是夜賓主兩個,與同王賽兒行令作樂飲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賽兒本是個有名的上廳行首,又見七郎有的是銀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來。七郎一連兩宵,已此著了迷魂湯,自此同行同坐,時刻不離左右,竟不放賽兒到家裡去了。賽兒又時常接了家裡的妹妹,輪遞來陪酒插趣。七郎賞賜無算,那鴇兒又有做生日、打差買物事、替還債許多科分出來。七郎揮金如土,並無吝惜。才是行徑如此,便有幫閒鑽懶一班兒人,出來誘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著便生根的,見了一處,就熱一處。王賽兒之外,又有陳嬌、黎玉、張小小、鄭翩翩,幾處往來,都一般的撒漫使錢。那伙閒漢,又領了好些王孫貴戚好賭博的,牽來局賭。做圈做套,贏少輸多,不知騙去了多少銀子。
七郎雖是風流快活,終久是當家立計好利的人,起初見還的利錢都在裡頭,所以放鬆了些手。過了三數年,覺道用得多了,捉捉後手看,已用過了一半有多了。心裡猛然想著家裡頭,要回家,來與張多保商量。張多保道:「此時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亂,劫掠郡縣,道路梗塞。你帶了偌多銀兩,待往那裡去?恐到不得家裡,不如且在此盤桓幾時,等路上平靜好走,再去未遲。」七郎只得又住了幾日。
偶然一個閒漢叫做包走空包大,說起朝廷用兵緊急,缺少錢糧,納了些銀子,就有官做;官職大小,只看銀子多少。說得郭七郎動了火,問道:「假如納他數百萬錢,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濁,正正經經納錢,就是得官,也只有數,不能夠十分大的。若把這數百萬錢拿去,私下買囑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個刺史做。」七郎吃一驚道:「刺史也是錢買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麼正經?有了錢,百事可做,豈不聞崔烈五百萬買了個司徒麼?而今空名大將軍告身,只換得一醉;刺史也不難的。只要通得關節,我包你做得來便是。」
正說時,恰好張多保走出來,七郎一團高興告訴了適才的說話。張多保道:「事體是做得來的,在下手中也弄過幾個了。只是這件事,在下不攛掇得兄長做。」七郎道:「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難做。他們做得興頭的,多是有根基,有腳力,親戚滿朝,黨羽四布,方能夠根深蒂固。有得錢賺,越做越高。隨你去剝削小民,貪污無恥,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萬年無事的。兄長不過是自身人,便弄上一個顯官,須無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時,朝裡如今專一討人便宜,曉得你是錢換來的,略略等你到任一兩個月,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塗抹著,豈不枉費了這些錢?若是官好做時,在下也做多時了。」
七郎道:「不是這等說,小弟家裡有的是錢,沒的是官。況且身邊現有錢財,總是不便帶得到家,何不於此處用了些?博得個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賺得錢時,小弟家裡原不稀罕這錢的;就是不做得興時,也只是做過了一番官了。登時住了手,那榮耀是落得的。小弟見識已定,兄長不要掃興。」多保道:「既然長兄主意要如此,在下當得效力。」
當時就與包大兩個商議去打關節,那個包大走跳路數極熟,張多保又是個有身家、幹大事慣的人,有什麼弄不來的事?原來唐時使用的是錢,千錢為「緡」,就用銀子准時,也只是以錢算帳。當時一緡錢,就是今日的一兩銀子,宋時卻叫做一貫了。
張多保同包大將了五千緡,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裡。那個主爵的官人,是內官田令孜的收納戶,百靈百驗。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有個粵西橫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身還在銓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緡,就把籍貫改注,即將郭翰告身轉付與了郭七郎。從此改名,做了郭翰。
張多保與包大接得橫州刺史告身,千歡萬喜,來見七郎稱賀。七郎此時頭輕腳重,連身子都麻木起來。包大又去喚了一部梨園子弟。張多保置酒張筵,是日就換了冠帶。那一班閒漢,曉得七郎得了個刺史,沒一個不來賀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蒼蠅集穢,螻蟻集膻,鵓鴿子旺邊飛。」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職,就有許多人來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頭站,打驛吏,欺估客,詐鄉民,總是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雲霧裡一般,急思衣錦榮歸,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起初這些往來的閒漢、妹妹,多來送行。七郎此時眼孔已大,各各齎發些賞賜,氣色驕傲,旁若無人。那些人讓他是個現任刺史,脅肩諂笑,隨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帶去,口角惹著,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攛哄了幾日,行裝打迭已備,齊齊整整起行,好不風騷!
一路上想道:「我家裡資產既饒,又在大郡做了刺史,這個富貴,不知到那裡纔住?」心下喜歡,不覺日逐賣弄出來。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誇說著家裡許多富厚之處,那新投的一發喜歡,道是投得著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揚威,自不必說。無船上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來。七郎看時吃了一驚。但見:
人煙稀少,閭井荒涼。滿前敗宇頹垣,一望斷橋枯樹。烏焦木柱,無非放火燒殘;赭白粉牆,盡是殺人染就。屍骸沒主,烏鴉與螻蟻相爭;雞犬無依,鷹隼與豺狼共飽。任是石人須下淚,總教鐵漢也傷心。
原來江陵渚宮一帶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殘滅,里閭人物,百無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險些認不出路徑來。七郎看見了這個光景,心頭已自劈劈地跳個不住。到了自家岸邊,頭一看,只叫得苦。原來都弄做了瓦礫之場,偌大的房屋,一間也不見了。母親、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個去向。慌慌張張,走頭無路,著人四處找尋。
找尋了三四日,撞著舊時鄰人,問了詳細,方知地方被盜兵抄亂,弟被盜殺,妹被搶去,不知存亡。只剩得老母與一兩個丫頭,寄居在古廟旁邊兩間茅屋之內,家人俱各逃竄,囊橐盡已蕩空。老母無以為生,與兩個丫頭替人縫針補線,得錢度日。七郎聞言,不勝痛傷,急急領了從人,奔至老母處來。母子一見,抱頭大哭。老母道:「豈知你去後,家裡遭此大難!弟妹俱亡,生計都無了!」七郎哭罷,拭淚道:「而今事已到此,痛傷無益。虧得兒子已得了官,還有富貴榮華日子在後面,母親且請寬心。」母親道:「兒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橫州刺史。」母親道:「如何能夠得此顯爵?」七郎道:「當今內相當權,廣有私路,可以得官。兒子向張客取債,他本利俱還,錢財盡多在身邊,所以將錢數百萬,勾幹得此官。而今衣錦榮歸,省看家裡,隨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眾人取冠帶過來,穿著了,請母親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邊隨從舊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頭,稱「太夫人」。母親見此光景,雖然有些喜歡,卻嘆口氣道:「你在外邊榮華,怎知家丁盡散,分文也無了?若不營勾這官,多帶些錢歸來用度也好。」七郎道:「母親誠然女人家識見,做了官,怕少錢財?而今那個做官的家裡,不是千萬百萬,連地皮多捲了歸家的?今家業既無,只索撇下此間,前往赴任,做得一年兩年,重撐門戶,改換規模,有何難處?兒子行囊中還剩有二三千緡,盡勾使用,母親不必憂慮。」母親方纔轉憂為喜,笑還顏開道:「虧得兒子崢嶸有日,奮發有時,真是謝天謝地!若不是你歸來,我性命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時可以動身?」七郎道:「兒子原想此一歸來,娶個好媳婦,同享榮華。而今看這個光景,等不得做這個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請母親上船安息。此處既無根絆,明日換過大船,就做好日開了罷。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當夜,請母親先搬在來船中了,茅舍中破鍋、破灶、破碗、破罐,盡多撇下。又吩咐當值的雇了一隻往西粵長行的官船。次日搬過了行李,下了艙口停當,燒了利市神福,吹打開船。此時老母與七郎俱各精神榮暢,志氣軒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興頭過來的,雖是對著母親,覺得滿盈得意,還不十分怪異;那老母是歷過苦難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幾多大了。
一路行去,過了長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漂,有個佛寺,名喚兜率禪院。舟人打點泊船在此過夜,看見岸邊有大槦樹一株,圍合數抱,遂將船纜結在樹上,結得牢牢的,又釘好了樁橛。七郎同老母進寺隨喜,從人撐起傘蓋跟後。寺僧見是官員,出來迎接送茶,私問來歷。從人答道:「是現任西粵橫州刺史。」寺僧見說是現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處遊玩。那老母但看見佛菩薩像,只是磕頭禮拜,謝他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黃昏左右,只聽得樹梢呼呼的風響。須臾之間,天昏地黑,風雨大作。但見:
封姨逞勢,巽二施威。空中如萬馬奔騰,樹杪似千軍擁沓。浪濤澎湃,分明戰鼓齊嗚;圩岸傾顛,恍惚轟雷驟震。山中虓虎嘯,水底老龍驚。盡知巨樹可維舟,誰道大風能拔木!
眾人聽見風勢甚大,心下驚惶。那艄公心裡道是江風雖猛,虧得船繫在極大的樹上,生根得牢,萬無一失。睡夢之中,忽聽得天崩地裂價一聲響亮,原來那株槦樹年深月久,根行之處,把這些幫岸都拱得鬆了。又且長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樹又大了,本等招風,怎當這一隻狼犺的船,盡做力生根在這樹上?風打得船猛,船牽得樹重,樹趁著風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絆不住了,豁剌一聲,竟倒在船上來,把隻船打得粉碎。船輕樹重,怎載得起?只見水亂滾進來,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僕,盡沒於水。說時遲,那時快,艄公慌了手腳,喊將起來。
郭七郎夢中驚醒,他從小原曉得些船上的事,與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纜,才把個船頭湊在岸上,擱得住,急在艙中水裡,扶得個母親,攙到得岸上來,逃了性命。其後艄人等,艙中什物行李,被幾個大浪潑來,船底俱散,盡漂沒了。其時,深夜昏黑,山門緊閉,沒處叫喚,只得披著濕衣,三人捶胸跌腳價叫苦。
守到天明,山門開了,急急走進寺中,問著昨日的主僧。主僧出來,看見他慌張之勢,問道:「莫非遇了盜麼?」七郎把樹倒舟沉之話說了一遍。寺僧忙走出看,只見岸邊一隻破船,沉在水裡,岸上大槦樹倒來壓在其上,吃了一驚,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艙中,遍尋東西。俱被大浪打去,沒討一些處。連那張刺史的告身,都沒有了。寺僧權請進一間靜室,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處陳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動了江中遭風失水的文書,還可赴任。計議已定,有煩寺僧一往。寺僧與州裡人情廝熟,果然叫人去報了。誰知: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擾攘中,看見殺兒掠女,驚壞了再甦的,怎當夜來這一驚可又不小,亦且婢僕俱亡,生資都盡,心中轉轉苦楚,面如蠟查,飲食不進,只是哀哀啼哭,臥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張,只得勸母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雖是遭此大禍,兒子官職還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帶著哭道:「兒,你娘心膽俱碎,眼見得無那活的人了,還說這太平的話則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著了!」七郎一點癡心,還指望等娘好起來,就地方起個文書前往橫州到任,有個好日子在後頭。誰想老母受驚太深,一病不起。過不多兩日,嗚呼哀哉,伏維尚饗!
七郎痛哭一場,無計可施。又與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幾日前曾見這張失事的報單過,曉得是真情。畢竟官官相護,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乾淨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殯葬了母親,又重重齎助他盤纏,以禮送了他出門。
七郎虧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畢,卻是丁了母憂,去到任不得了。寺僧看見他無了根蒂,漸漸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鄉,已此無家可歸。沒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個船埠經紀人的家裡,原是他父親在時走客認得的。卻是囊橐中俱無,只有州牧所助的盤纏,日吃日減,用不得幾時,看看沒有了。那些做經紀的人,有甚情誼?日逐有些怨咨起來,未免茶遲飯晏,箸長碗短。七郎覺得了,發話道:「我也是一郡之主,當是一路諸侯。今雖丁憂,後來還有日子,如何恁般輕薄?」店主人道:「說不得一郡兩郡,皇帝失了勢,也要忍些飢餓,吃些粗糲,何況於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麼橫州百姓,怎麼該供養你?我們的人家不做不活,須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郎被他說了幾句,無言可答,眼淚汪汪,只得含著羞耐了。
再過兩日,店主人尋事吵鬧,一發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這裡須是異鄉,並無一人親識可歸,一向叨擾府上,情知不當,卻也是沒奈何了。你有甚麼覓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個兒?」店主人道:「你這樣人,種火又長,拄門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覓衣食,須把個『官』字兒擱起,照著常人,傭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卻如何去得?」七郎見說到傭工做活,氣忿忿地道:「我也是方面官員,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將此苦情告訴他一番,定然有個處法。難道白白餓死一個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寫了個帖,又無一個人跟隨,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裡衙門上來遞。
那衙門中人見他如此行徑,必然是打抽豐沒廉恥的,連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項事一一分訴,又說到替他殯葬,厚禮贐行之事,這卻衙門中都有曉得的,方纔肯接了進去,呈與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來道:「這人這樣不達時務的!前日吾見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體面,極意周全他去了,他如何又在此纏擾?或者連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裝出來騙錢的未可知。縱使是真,必是個無恥的人,還有許多無厭足處。吾本等好意,卻叫得『引鬼上門』。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罷了。」吩咐門上不受他帖,只說「概不見客」,把原帖還了。
七郎受了這一場冷淡,卻又想回下處不得。住在衙門上守他出來時,當街叫喊。州牧坐在轎上問道:「是何人叫喊?」七郎口裡高聲答道:「是橫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憑據?」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風飄舟,失在江裡了。」州牧道:「既無憑據,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齎發已過,如何只管在此纏擾?必是光棍,姑饒打,快走!」左右虞侯看見本官發怒,亂棒打來,只得閃了身子開來,一句話也不說得,有氣無力的,仍舊走回下處悶坐。
店主人早已打聽他在州裡的光景,故意問道:「適才見州裡相公,相待如何?」七郎羞慚滿面,只嘆口氣,不敢則聲。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兒擱起,你卻不聽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時勢,就是個空名宰相,也當不出錢來了。除是靠著自家氣力,方掙得飯吃。你不要癡了!」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當好?」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別無本事,只是少小隨著父親,涉歷江湖,那些船上風水、當艄拿舵之事,盡曉得些。」
店主人喜道:「這個卻好了,我這裡埠頭上來往船隻多,盡有缺少執艄的。我薦你去幾時,好歹覓幾貫錢來,餓你不死了。」七郎沒奈何,只得依從。從此只在往來船隻上,替他執艄度日。去了幾時,也就覓了幾貫工錢回到店家來。永州市上人,認得了他,曉得他前項事的,就傳他一個名,叫他做「當艄郭使君」。但是要尋他當艄的船,便指名來問郭使君。永州市上編成他一支歌兒道:
問使君,你緣何不到橫州郡?原來是天作對,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緣結果在風一陣。舵牙當執板,繩纜是拖紳。這是榮耀的下梢頭也!還是把著舵兒穩。
詞名《掛枝兒》。
在船上混了兩年,雖然挨得服滿,身邊無了告身,去補不得官。若要京裡再打關節時,還須照前得這幾千緡使用,卻從何處討?眼見得這話休題了,只得安心塌地,靠著船上營生。又道是「居移氣,養移體」,當初做刺史,便像個官員;而今在船上多年,狀貌氣質,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類,一般無二。可笑個一郡刺史,如此收場。可見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算不得賬的。上覆世間人,不要十分勢利。聽我四句口號:
富不必驕,貧不必怨。
要看到頭,眼前不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