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青樓原有掌書仙,未可全歸露水緣。
多少風塵能自拔,淤泥本然出青蓮。
這四句詩,頭一句「掌書仙」,你道是甚麼出處?列位聽小子說來:唐朝時長安有一個娼女,姓曹名文姬,生四五歲,便好文字之戲。及到笄年,丰姿艷麗,儼然神仙中人。家人教以絲竹宮商,他笑道:「此賤事豈吾所為?惟墨池筆塚,使吾老於此間,足矣。」他出口落筆,吟詩作賦,清新俊雅。任是才人,見他欽伏。至於字法,上逼鍾、王,下欺顏、柳,真是重出世的衛夫人。得其片紙隻字者,重如拱壁,一時稱他為「書仙」。他等閒也不肯輕與人寫。
長安中富貴之家,豪傑之士,輦輸金帛,求聘他為偶的,不記其數。文姬對人道:「此輩豈我之偶?如欲偶吾者,必先投詩,吾當自擇。」此言一傳出去,不要說吟壇才子,爭奇鬥異,各獻所長,人人自以為得「大將」,就是張打油、胡釘鉸,也來做首把,撮個空。至於那強斯文、老臉皮,雖不成詩,韻而已的,也偏不識廉恥,謅他娘兩句,出醜一番。誰知投去的,好歹多選不中。這些人還指望出張續案,放遭告考,把一個長安的子弟,弄得如醉如狂的。文姬只是冷笑。最後有個岷江任生,客於長安,聞得此事,喜道:「吾得配矣。」旁人問之,他道:「鳳棲梧,魚躍淵,物有所歸,豈妄想乎?」遂投一詩云:
玉皇殿上掌書仙,一染塵心謫九天。
莫怪濃香薰骨膩,霞衣曾惹御爐煙。
文姬看待畢,大喜道:「此真吾夫也!不然,怎曉得我的來處?吾願與之為妻。」即以此詩為聘定,留為夫婦。自此,春朝秋夕,夫婦相攜,小酌微吟,此唱彼和,真如比翼之鳥,並頭之花,歡愛不盡。
如此五年後,因三月終旬,正是九十日春光已滿,夫妻二人設酒送春。對飲間,文姬忽取筆硯題詩云:
仙家無夏亦無秋,紅日清風滿翠樓。
況有碧霄歸路穩,可能同駕五雲虯?
題畢,把與任生看。任生不解其意,尚在沉吟,文姬笑道:「你向日投詩,已知吾來歷,今日何反生疑?吾本天上司書仙人,偶以一念情愛,謫居人間二紀。今限已滿,吾欲歸,子可偕行。天上之樂,勝於人間多矣。」說罷,只聞得仙樂飄空,異香滿室。家人驚異間,只見一個朱衣吏,持一玉版,朱書篆文,向文姬前稽首道:「李長吉新撰《白玉樓記》成,天帝召汝寫碑。」文姬拜命畢,攜了任生的手,舉步騰空而去。雲霞閃爍,鸞鶴繚繞,於時觀者萬計,以其所居地為「書仙里」。這是「掌書仙」的故事,乃是娼家第一個好門面話柄。
看官,你道娼家這派起於何時?原來起於春秋時節。齊大夫管仲設女閭七百,徵其合夜之錢,以為軍需。傳至於後,此風大盛。然不過是侍酒陪歌,追歡買笑,遣興陶情,解悶破寂,實是少不得的。豈至遂為人害?爭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纔有歡愛之事,便有迷戀之人;纔有迷戀之人,便有坑陷之局。做姊妹的,飛絮飄花,原無定主;做子弟的,失魂落魄,不惜餘生。怎當得做鴇兒、龜子的,吮血磨牙,不管天理,又且轉眼無情,回頭是計。所以弄得人傾家蕩產,敗名失德,喪軀殞命,盡道這娼妓一家是陷人無底之坑、填雪不滿之井了。總由子弟少年浮浪,沒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習慣風塵,有圈套的多,沒圈套的少。至於那雛兒們,一發隨波逐浪,那曉得葉落歸根?所以百十個妹妹裡頭,討不出幾個要立婦名、從良到底的。就是從了良,非男負女,即女負男,有結果的也少。卻是人非木石,那鴇兒只以錢為事,愚弄子弟,是他本等,自不必說。那些做妓女的,也一樣娘生父養,有情有竅,日陪歡笑,夜伴枕席,難道一些心也不動?一些情也沒有?只合著鴇兒,做局騙人過日不成?這卻不然。其中原有有真心的,一意綢繆,生死不變;原有肯立志的,亟思超脫,時刻不忘。從古以來,不只一人。
而今小子說一個妓女,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愛妹子,也得從良,與看官們聽。見得妓女也有好的。有詩為證,詩云:
有心已解相思死,況復留心念連理。
似此多情世所稀,請君聽我歌天水。
天水才華席上珍,蘇娘相向轉相親。
一官各阻三年約,兩地同歸一日魂。
遺言弱妹曾相托,敢謂冥途忘舊諾?
愛推同氣了良緣,賡歌一絕于飛樂。
話說宋朝錢塘有個名妓蘇盼奴,與妹蘇小娟,兩人俱俊麗工詩,一時齊名。富豪子弟到臨安者,無不願識其面。真個車馬盈門,絡繹不絕。他兩人沒有嬤嬤,只是盼兒當門抵戶,卻是姊妹兩個多自家為主的。自道品格勝人,不耐煩隨波逐浪,雖在繁華綺麗所在,心中常懷不足。只願得遇個知音之人,隨他終身,方為了局的。姊妹兩人意見相同,極是過得好。
盼奴心上有一個人,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趙不敏,是個太學生。原來宋時宗室,自有本等祿食、本等職銜,若是情願讀書應舉,就不在此例了。所以趙不敏有個房分兄弟趙不器,就自去做了個院判,惟有趙不敏自恃才高,務要登第,通籍在太學。他才思敏捷,人物風流。風流之中,又帶些志誠真實,所以盼奴與他相好。盼奴不見了他,飯也是吃不下的。趙太學是個書生,不會經管家務,家事日漸蕭條。盼奴不但不嫌他貧,凡是他一應燈火酒食之資,還多是盼奴周給他。恐怕他因貧廢學,常對他道:「妾看君決非庸下之人,妾也不甘久處風塵。但得君一舉成名,提掇了妾身出去,相隨終身,雖布素亦所甘心。切須專心讀書,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務。衣食之需,只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便了。」
小娟見姐姐真心待趙太學,自也時常存一個揀人的念頭,只是未曾有個中意的。盼奴體著小娟意思,也時常替他留心,對太學道:「我這妹子性格極好,終久也是良家的貨。他日你若得成名,完了我的事,你也替他尋個好主,不枉了我姊妹一對兒。」太學也自愛著小娟,把盼奴的話牢牢記在心裡了。太學雖在盼奴家往來情厚,不曾破費一個錢,反得他資助讀書,感激他情意,極力發憤。應過科試,果然高捷南宮。盼奴心中不勝歡喜,正是:
銀缸斜背解鳴璫,小語低聲喚玉郎。
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
太學榜下未授職,只在盼奴家裡兩情愈濃,只要圖個終身之事。卻有一件: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難事。官府恐怕缺了會承應的人,上司過往嗔怪,許多不便,十個倒有九個不肯。所以有的批從良牒上道:「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請冥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個極大的情分,或是撞個極幫襯的人,方肯周全。而今蘇盼奴是個有名的能詩妓女,正要插趣,誰肯輕輕便放了他?前日與太學往來雖厚,太學既無錢財,也無力量,不曾替他營脫得樂籍。此時太學固然得第,盼奴還是個官身,卻就娶他不得。
正在計較間,卻選下官來了,除授了襄陽司戶之職。初授官的人,礙了體面,怎好就與妓家討分上脫籍?況就是自家要取的,一發要惹出議論來。欲待別尋婉轉,爭奈憑上日子有限,一時等不出個機會。沒奈何只得相約到了襄陽,差人再來營幹。當下司戶與盼奴兩個抱頭大哭,小娟在旁也陪了好些眼淚,當時作別了。盼奴自掩著淚眼歸房,不題。
司戶自此赴任襄陽,一路上鳥啼花落,觸景傷情,只是想著盼奴。自道一到任所,便托能幹之人,進京做這件事。誰知到任事忙,匆匆過了幾時,急切裡沒個得力心腹之人,可以相托。雖是寄了一兩番信,又差了一兩次人,多是不尷不尬,要能不夠的。也曾寫書相托在京友人,替他脫籍了當,然後圖謀接到任所。爭奈路途既遠,亦且寄信做事,所托之人,不過道是娼妓的事,有緊沒要,誰肯知痛著熱,替你十分認真做的?不過討得封把書信兒,傳來傳去,動不動便是半年多。司戶得一番信,只添得悲哭一番,當得些甚麼?
如此三年,司戶不遂其願,成了相思之病。自古說得好:「心病還須心上醫。」眼見得不是盼奴來,醫藥怎得見效?看看不起。只見門上傳進來道:「外邊有個趙院判,稱是司戶兄弟,在此候見。」司戶聞得,忙叫:「請進!」。相見了,道:「兄弟,你便早些個來,你哥哥不見得如此!」院判道:「哥哥,為何病得這等了?你要兄弟早來,便怎麼?」司戶道:「我在京時,有個教坊妓女蘇盼奴,與我最厚。他資助我讀書成名,得有今日。因為一時匆匆,不替他落得籍,同他到此不得。原約一到任所,差人進京圖幹此事,誰知所托去的,多不得力。我這裡好不盼望,不甫能夠回個信來,定是東差西誤的。三年以來,我心如火,事冷如冰,一氣一個死。兄弟,你若早來幾時,把這個事托你,替哥哥幹去,此時盼奴也可來,你哥哥也不死。如今卻已遲了!」言罷,淚如雨下。院判道:「哥哥,且請寬心!哥哥千金之軀,還宜調養,望個好日。如何為此閒事,傷了性命?」司戶道:「兄弟,你也是個中人,怎學別人說淡話?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性命所關,豈是閒事!」說得痛切,又發昏上來。
隔不多兩日,恍惚見盼奴在眼前,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呼院判到床前,囑咐道:「我與盼奴,不比尋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為彼而死,死後也還不忘的。我三年以來,共有俸祿餘貲若干,你與我均勻,分作兩分。一分是你收了,一分你替我送與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為我守。他有妹小娟,俊雅能吟,盼奴曾托我替他尋人。我想兄弟風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京時,可將我言傳與他家,他家必然喜納。你若得了小娟,誠是佳配,不可錯過了!一則完了我的念頭,一則接了我的瓜葛。此臨終之托,千萬記取!」院判涕泣領命,司戶言畢而逝。院判勾當喪事了畢,帶了靈柩歸葬臨安。一面收拾東西,竟望錢塘進發,不題。
卻說蘇盼奴自從趙司戶去後,足不出門,一客不見,只等襄陽來音。豈知來的信,雖有兩次,卻不曾見幹著了當的實事。他又是個女流,急得亂跳也無用,終日盼望納悶而已。一日,忽有個於潛商人,帶著幾箱官絹到錢塘來,聞著盼奴之名,定要一見,纏了幾番,盼奴只是推病不見,以後果然病得重了,商人只認做推托,心懷憤恨。小娟雖是接待兩番,曉得是個不在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帶著他。幾番要砑在小娟處宿歇,小娟推道:「姐姐病重,晚間要相伴,伏侍湯藥,留客不得。」畢竟纏不上,商人自到別家嫖宿去了。
以後盼奴相思之極,恍恍惚惚。一日忽對小娟道:「妹子好住,我如今要去會趙郎了。」小娟只道他要出門,便道:「好不遠的途程!你如此病體,怎好去得?可不是癡話麼?」盼奴道:「不是癡話,相會只在霎時間了。」看看聲絲氣咽,連呼趙郎而死。小娟哭了一回,買棺盛貯,設個靈位,還望乘便捎信趙家去。只見門外兩個公人,大剌剌的走將進來,說道府判衙裡喚他姊妹去對甚麼官絹詞訟。小娟不知事由,對公人道:「姐姐亡逝已過,見有棺柩靈位在此,我卻隨上下去回覆就是。」免不得賠酒賠飯,又把使用錢送了公人,吩咐丫頭看家,鎖了房門,隨著公人到了府前,才曉得於潛客人被同夥首發,將官絹費用宿娼,拿他到官。懷著舊恨,卻把盼奴、小娟攀著。小娟好生負屈,只待當官分訴。帶到時,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沒工夫審理。知是錢糧事務,喝令:「權且寄監!」可憐:
粉黛叢中艷質,囹圄隊裡愁形。
吉凶全然未保,青龍白虎同行。
不說小娟在牢中受苦,卻說趙院判扶了兄柩來到錢塘,安厝已了。奉著遺言,要去尋那蘇家。卻想道:「我又不曾認得他一個,突然走去,那裡曉得真情?雖是吾兄為盼奴而死,知他盼奴心事如何?近日行徑如何?卻便孟浪去打破了?」猛然想道:「此間府判,是我宗人,何不托他去喚他到官來,當堂問他明白,自見下落。」一直逕到臨安府來,與府判相見了,敘寒溫畢,即將兄長亡逝已過,所托盼奴、小娟之事,說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喚他姊妹二人到來。府判道:「果然好兩個妓女,小可著人去喚來,宗丈自與他說端的罷了。」隨即差個祇候人,拿根籤去喚他姊妹。
祇候領命去了。須臾來回話道:「小人到蘇家去,蘇盼奴一月前已死,蘇小娟見繫府獄。」院判、府判俱驚道:「何事繫獄?」祇候回答道:「他家裡說為於潛客人誣攀官絹的事。」府判點頭道:「此事在我案下。」院判道:「看亡兄分上,宗丈看顧他一分則個。」府判道:「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來問個明白,自有區處。」院判道:「亡兄有書禮與盼奴,誰知盼奴已死了。亡兄卻又把小娟托在小可,要小可圖他終身,卻是小可未曾與他一面,不知他心下如何。而今小弟且把一封書打動他,做個媒兒,煩宗丈與小可婉轉則個。」府判笑道:「這個當得,只是日後不要忘了媒人!」大家笑了一回,請院判到衙中坐了,自己升堂。
叫人獄中取出小娟來,問道:「於潛商人,缺了官絹百匹,招道『在你家花費』,將何補償?」小娟道:「亡姊盼奴在日,曾有個於潛客人來了兩番。盼奴因病不曾留他,何曾受他官絹?今姊已亡故無證,所以客人落得誣攀。府判若賜周全開豁,非唯小娟感荷,盼奴泉下也得蒙恩了。」府判見他出語婉順,心下喜他,便問道:「你可認得襄陽趙司戶麼?」小娟道:「趙司戶未第時,與姊盼奴交好,有婚姻之約,小娟故此相識。以後中了科第,做官去了,屢有書信,未完前願。盼奴相思,得病而亡,已一月多了。」府判道:「可傷!可傷!你不曉得趙司戶也去世了?」小娟見說,想著姊妹,不覺淒然掉下淚來道:「不敢拜問,不知此信何來?」府判道:「司戶臨死之時,不忘你家盼奴,遣人寄一封書、一置禮物與他。此外又有司戶兄弟趙院判,有一封書與你,你可自開看。」小娟道:「自來不認得院判是何人,如何有書?」府判道:「你只管拆開,看是甚話,就知分曉。」
小娟領下書來,當堂拆開讀著。原來不是什麼書,卻是首七言絕句。詩云:
當時名妓鎮東吳,不好黃金只好書。
借問錢塘蘇小小,風流還似大蘇無?
小娟讀罷詩,想道:「此詩情意,甚是有情於我。若得他提挈,官事易解。但不知趙院判何等人品?看他詩句清俊,且是趙司戶的兄弟,多應也是風流人物、多情種子。」心下躊躇,默然不語。府判見他沉吟,便道:「你何不依韻和他一首?」小娟對道:「從來不會做詩。」府判道:「說那裡話?有名的蘇家姊妹能詩,你如何推托?若不和詩,就要斷賠官絹了。」小娟謙詞道:「只好押韻獻醜,請給紙筆。」府判叫取文房四寶與他,小娟心下道:「正好借此打動他官絹之事。」提起筆來,毫不思索,一揮而就,雙手呈上府判。府判讀之。詩云:
君住襄江妾在吳,無情人寄有情書。
當年若也來相訪,還有於潛絹也無?
府判讀罷,道:「既有風致,又帶詼諧玩世的意思,如此女子,豈可使溷於風塵之中?」遂取司戶所寄盼奴之物,盡數交與了他,就准了他脫了樂籍,官絹著商人自還。小娟無干,釋放寧家。小娟既得辯白了官絹一事,又領了若干物件,更兼脫了籍,自想姊姊如此煩難,自身卻如此容易,感激無盡,流涕拜謝而去。
府判進衙,會了院判,把適才的說話與和韻的詩,對院判說了,道:「如此女子,真是罕有!小可體貼宗丈之意,不但免他償絹,已把他脫籍了。」院判大喜,稱謝萬千,告辭了府判,竟到小娟家來。
小娟方纔到得家裡,見了姊姊靈位,感傷其事,把司戶寄來的東西,一件件擺在靈位前。看過了,哭了一場,收拾了。只聽得外面叩門響,叫丫頭問明白了開門。
丫頭問:「是那個?」外邊答道:「是適來寄書趙院判。」小娟聽得「趙院判」三字,兩步移做了一步,叫丫頭急開了門迎接。院判進了門,眼看那小娟時,但見:
臉際芙蓉掩映,眉間楊柳停勻。若教夢裡去行雲,管取襄王錯認。殊麗全由帶韻,多情正在含顰。司空見慣也銷魂,何況風流少俊?
說那院判一見了小娟,真個眼迷心蕩,暗道:「吾兄所言佳配,誠不虛也!」小娟接入堂中,相見畢,院判笑道:「適來和得好詩。」小娟道:「若不是院判的大情分,妾身官事何由得解?況且乘此又得脫籍,真莫大之恩,殺身難報。」院判道:「自是佳作打動,故此府判十分垂情。況又有亡兄所囑,非小可一人之力。」小娟垂淚道:「可惜令兄這樣好人,與妾亡姊真個如膠似漆的。生生的阻隔兩處,俱謝世去了。」院判道:「令姊是幾時沒有的?」小娟道:「方纔一月前某日。」院判吃驚道:「家兄也是此日,可見兩情不捨,同日歸天,也是奇事!」小娟道:「怪道姊妹臨死,口口說去會趙郎,他兩個而今必定做一處了。」
院判道:「家兄也曾累次打發人進京,當初為何不脫籍,以致阻隔如此?」小娟道:「起初令兄未第,他與亡姊恩愛,已同夫妻一般。未及慮到此地,匆匆過了日子。及到中第,來不及了。雖然打發幾次人來,只因姊姊名重,官府不肯放脫。這些人見略有些難處,丟了就走,那管你死活?白白裡把兩個人的性命誤殺了。豈知今日妾身托賴著院判,脫籍如此容易!若是令兄未死,院判早到這裡一年半年,連姊妹也超脫去了。」
院判道:「前日家兄也如此說,可惜小可浪遊薄宦,到家兄衙裡遲了,故此無及。這都是他兩人數定,不必題了。前日家兄說,令姊曾把娟娘終身的事,托與家兄尋人,這話有的麼?」小娟道:「不願迎新送舊,我姊妹兩人同心。故此姊姊以妾身托令兄尋人,實有此話的。」院判道:「亡兄臨終把此言對小可說了,又說娟娘許多好處,攛掇小可來會令姊與娟娘,就與娟娘料理其事,故此不遠千里到此尋問。不想盼娘過世,娟娘被陷,而今幸得保全了出來,脫了樂籍,已不負亡兄與令姊了。但只是亡兄所言娟娘終身之事,不知小可當得起否?憑娟娘意下裁奪。」小娟道:「院判是貴人,又是恩人,只怕妾身風塵賤質,不敢仰攀。賴得令兄與亡姊一脈,親上之親,前日蒙賜佳篇,已知屬意;若蒙不棄,敢辭箕?」院判見說得入港,就把行李什物都搬到小娟家來。是夜即與小娟同宿。
趙院判在行之人,況且一個念著亡兄,一個念著亡姊,兩個只恨相見之晚,分外親熱。此時小娟既已脫籍,便可自由。他見院判風流蘊藉,一心待嫁他了。只是亡姊靈柩未殯,有此牽帶,與院判商量。院判道:「小可也為扶亡兄靈柩至此,殯事未完。而今擇個日子,將令姊之柩與亡兄合葬於先塋之側,完他兩人生前之願,有何不可!」小娟道:「若得如此,亡魂俱稱心快意了。」院判一面擇日,如言殯葬已畢,就央府判做個主婚,將小娟娶到家裡,成其夫婦。
是夜,小娟夢見司戶、盼奴如同平日,坐在一處,對小娟道:「你的終身有托,我兩人死亦瞑目。又謝得你夫妻將我兩人合葬,今得同棲一處,感恩非淺。我在冥中,保佑你兩人後福,以報成全之德。」言畢小娟驚醒。把夢中言語對院判說了。院判明日設祭,到司戶墳上致奠。兩人感念他生前相托,指引成就之意,俱各慟哭一番而回。此後院判同小娟花朝月夕,賡酬唱和,詩詠成帙。後來生二子,接了書香。小娟直與院判齊白而終。
看官,你道此一事,蘇盼奴助了趙司戶功名,又為司戶而死,這是他自己多情,已不必說。又念著妹子終身之事,畢竟所托得人,成就了他從良。那小娟見趙院判出力救了他,他一心遂不改變,從他到了底。豈非多是好心的伎女?而今人自沒主見,不識得人,亂迷亂撞,著了道兒,不要冤枉了這一家人,一概多似蛇蠍一般的,所以有編成《青泥蓮花記》,單說的是好姊妹出處,請有情的自去看。有詩為證:
血軀總屬有情倫,寧有章臺獨異人?
試看死生心似石,反令交道愧沉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