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進來的卻非別人,就是袁尚秋和荀子珮。兩人掀簾進來,一見純客,都愣著道:「壽翁真又病了嗎?」純客道:「怎麼你們連病都不許生了?豈有此理!」尚秋見小燕在坐,連忙招呼道:「小燕先生幾時來的?我進來時竟沒有見。」小燕道:「也纔來。」又給子珮相見了。尚秋道:「純老的病,兄弟是知道的。」純客正色道:「你知道早哩!」尚秋帶笑吟哦道:「吾夫子之病,貧也!非病也!欲救貧病,除非炭敬。炭敬來饗,祝彼三湘!三湘伊何?維此壽香。」純客鼻子裡抽了一絲冷氣道:「壽香?還提他嗎?亦曰妄人而已矣!」就蹶然站起來,拈鬚高吟道:「厚祿故人書斷絕,含飢稚子色淒涼。」子珮道:「純老仔細,莫要忘了病體,跌了不是耍處。」純客連忙坐下,叫童兒快端藥碗來。尚秋道:「子珮好不知趣,純老哪裡有病!」說著,踱出中間,喊道:「純老,且出來,兄弟這裡有封書子請你看。」純客笑道:「偏是這個歪眼兒多歪事,又要牽率老夫,看什麼信來!」一邊說,就走出來。小燕暗暗地看著他,雖短短身材,棱棱骨格,而神宇清嚴,步履輕矯,方知道剛纔病是裝的,就低問子珮道:「今天雲臥園一局,到底去得成嗎?」子珮笑道:「此老脾氣如此,不是人家再三勸駕,哪裡肯就去呢?其實心裡要去得很哩!」小燕口裡應酬子珮,耳朵卻聽外邊,只聽得尚秋低低的兩句話,什麼因為先生誕日,願以二千金為壽;又是什麼信是托他門生四川楊淑喬寄來的。小燕正要模擬是誰的,忽聽純客笑著進來道:「我道是什麼書記翩翩應阮才,卻原來是莊壽香的一封蠟蹋八行。」這當兒,恰好童子遞上藥來,一手卻夾著個同心方勝兒。純客道:「藥不吃了。你手裡拿的什麼?」童子道:「說是成大人雲臥園來催請的。」純客忙取來拆開,原來是一首《菩薩蠻》詞:
涼風偷解芙蓉結,紅似君顏色。只見此花開,遲君君未來。三珠圓顆顆,玉樹蟠桃果。莫使久憑欄,鸞飛怯羽單。
素
恃愛薆雲速叩。
怡
純老壽翁高軒,飛臨雲臥園,勿使停琴佇盼,六眼穿也。
純客看完笑道:「這個捉刀人卻不惡,倒捉弄得老夫秋興勃生了!」尚秋道:「本來時已過午,雲臥園諸君等很久了,我們去休!」純客連聲道:「去休!去休!」小燕、子珮大家趁此都立起來,純客卻換了一套白夾衫、黑紗馬褂,手執一柄自己寫畫的白絹團扇,倒顯得紅顏白髮,風致蕭然,同著眾人出來上車,徑向成伯怡雲臥園而來。原來這個雲臥園在後載門內,不是尋常園林,其地毗連一座王府,外面看看,一邊是宮闕巍峨,一邊是水木明瑟,莊嚴野逸,各擅其勝。伯怡本屬王孫,又是名士,住了這個名園,更是水石為緣,縞紵無間。春秋佳日,懸榻留賓;偶然興到,隨地談宴,一觴一詠,恆亙昏旦;一官苜蓿,度外置之。世人都比他做神仙中人,這便是成伯怡雲臥園的一段歷史。閑話休提。
且說純客、小燕、尚秋、子珮四人,一同到雲臥園門外,尚秋先跳下車,來扶純客。純客推開道:「讓老夫自走,別勞駕了!」原來純客還是初次到園,不免想賞玩一番。當時擡起頭來,只見兩邊蹲著一對崆峒白石巨眼獅,當中六扇銅綠色雲夢竹絲門,釘著一色鑌鐵獸環,門樓上虯棟虹梁,夭矯入漢。正中橫著盤龍金字匾額,大書「雲臥園」三字。「雲」字上頂著「御賜」兩個小金字。純客道:「壯麗哉,王居也!黃冠草服,哪裡配進去呢!」小燕笑道:「惟賢者而後樂此。」說話時,就有兩個家人接了帖子,請個安道:「主人和眾位大人久候了。」說著,就揚帖前導,直進門來。門內就是一個方方的廣庭,庭中滿地都是合抱粗的奇松怪柏,龍幹撐雲,翠濤瀉玉,葉空中漏下的日光,都染成深綠色;松林盡處,一帶粉垣,天然界限,恰把全園遮斷。粉垣當中,一個大大的月洞門。尚秋領著純客諸人,就從此門進去。純客道:「這裡借無宏景高樓,消受這一片濤聲。」言猶未了,已到了一座金碧輝煌的牌樓之下,樓額上寫著「五雲深處」四個闢窠大字。進了牌樓,一條五色碎石砌成的長堤,夾堤垂楊漾綠,芙蓉綻紅;還夾雜無數蜀葵海棠,秋色繽紛。兩邊碧渠如鏡,掩映生姿;破芡殘荷,餘香猶在,正是波澄風定的時候。忽聽灘頭拍拍的幾聲,一群鴛鴦鷺鷥鼓翼驚飛。純客道:「誰在那裡打鴨驚鴛?」尚秋指著池那邊道:「你們瞧,扈橋雙槳亂劃,載著個美人兒來了!」大家一看,果然見一隻瓜皮艇,艙內坐著個粉妝玉琢的少年,面不粉而白,脣不硃而紅,橫波欲春,瓠犀微露,身穿香雲衫,手搖白月扇,映著斜陽淡影,真似天半朱霞。扈橋卻手忙腳亂,把槳劃來劃去,蹲在船頭上,朗吟道:「攜著個小雲郎,五湖飄泊。」純客瞅著眼道:「哪,那艙裡坐著的不是薆雲嗎?」說時遲,那時快,扈橋已攜了薆雲跳上岸,與眾人相見,笑道:「純老且莫妒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紫雲回!」說罷,把薆雲一推道:「去吧!」薆雲忙笑著上前給純客、小燕大家都請了安。小燕道:「誰叫你來的?」薆雲抿嘴笑道:「李老爺的千春,我們怎會忘了,還用叫嗎?」純客笑了笑,大家一同前行。走完了這長堤,翼然露出個六角亭,四面五色玻璃窗,面面吊起。純客正要跨進,只聽一人曼聲細詠,純客叫大家且住,只聽念道:「
生小瑤宮住。是何人、移來江上,畫欄低護。水珮風裳映空碧,只怕夜涼難舞。但愁倚湘簾無緒。太液朝霞和夢遠,更微波隔斷鴛鴦語!抱幽恨,恨誰訴? 湖山幾點傷心處。看微微殘照,蕭蕭秋雨。忍教重認前身影,負了一汀歐鷺!休提起、洛川湘浦。十里曉風香不斷,正月明寒瀉全盤露。問甚日?凌波去。」
純客向尚秋道:「這《金縷曲》,題目好似盆荷,寄托倒還深遠。」尚秋正要答言,忽聽亭內又一人道:「你這詞的寓意,我倒猜著了。這個鴛鴦,莫非是天上碧桃、日邊紅杏嗎?金盤瀉露,引用得也還恰當,可恨那露氣太寒涼些。什麼水殿瑤宮,直是金籠玉笯罷了!」那一人道:「可不是!況且我的感慨更與眾不同,馬季長雖薄劣,誰能不替絳帳中人一泄憤憤呢!」純客聽到這裡,就突然闖進喊道:「好大膽,巷議者誅,亭議者族,你們不怕嗎?」你道那吟詠的是誰?原來就是聞韻高,科頭箕踞,兩眼朝天,橫在一張醉翁椅上,旁邊靠著張花梨圓桌;站著的是米筱亭,正握著支提筆,滿蘸墨水,寫一幅什麼橫額哩。當時聽純客如此說,都站起來笑了。純客忙擋住道:「吟詩的盡著吟,寫字的只管寫,我們還要過那邊見主人哩!」說話未了,忽然微風中吹來一陣笑語聲,一個說:「我投了個雙驍,比你的貫耳高得多哩!」一個道:「讓我再投個雙貫耳你看。」小燕道:「咦,誰在那裡投壺?」筱亭道:「除了劍雲,誰高興幹那個!」扈橋就飛步搶上去道:「我倒沒玩過這個,且去看來。」純客自給薆雲一路談心,也跟下亭子來。一下亭,只見一條曲折長廊,東西蜿蜒,一眼望不見底兒。西首一帶,全是翠色粘天的竹林,遠遠望進去,露出幾處臺榭,甚是窈窕。這當兒,那前導的管家,卻踅向東首,渡過了一條小小紅橋,進了一重垂花門,原來里面藏著三間小花廳,廳前小庭中,堆著高高低低的太湖山石,玲瓏剔透,磊砢崢嶸,石氣撲人,雲根掩土。廊底下,果然見姜劍雲卷起雙袖,叉著手半靠在欄杆上,看著一個十五六歲的活潑少年,手執一枝竹箭,離著個有耳的銅瓶五步地,直躬斂容地立著,正要投哩!恰好扈橋喘吁吁地跑來喊道:「好呀,你們做這樣雅戲,也不叫我玩玩!」說著,就在那少年手裡奪了竹箭,順手一擲,早拋出五六丈之外。此時純客及眾人已進來,見了哄然大笑。純客道:「蠢兒!這個把戲,哪裡是粗心浮氣弄得來的!」一面說話,一面看那少年,見他英秀撲人,鋒芒四射,倒吃一驚。想要動問,尚秋、子珮已先問劍雲道:「這位是誰?」
劍雲笑道:「我真忘了,這位是福州林敦古兄。榜名是個『勛』字,文忠族孫,新科的解元,文章學問很可以的。因久慕純老大名,渴願一見,所以今天跟著兄弟同來的。」說罷,就招呼敦古,見了純客和眾人。純客贊嘆了一回,方要移步,忽回頭,卻見那廳裡邊一間一張百靈臺上,錢唐卿坐在上首,右手拿著根長旱煙筒,左手托一本書在那裡看,說道:「你這書把板本學的掌故,搜羅得翔實極了。弟意此書,既仿宋詩紀事詩之例,就可叫作《藏書紀事詩》,你說好嗎?」純客方知上首還有人哩。看時,卻是個黑瘦老者,危然端坐,彷彿老僧入定一樣。原來是潘八瀛尚書的得意門生、現在做他西席的葉緣常。小燕要去招呼,純客忙說不必驚動他們,大家就走出那廳。又過了幾處廊樹,方到了一座宏大的四面廳前,周圍環繞游廊,前後簇擁花木,裡裡外外堆滿了光怪陸離的菊花山,都盛著五彩細磁古盆,湘簾高卷,錦罽重敷,古鼎龍涎,鏡屏風紐,真個光搖金碧,氣蕩雲霞。當時那管家把純客等領進廳來,只有成伯怡破巾舊服,含笑相迎,見小燕、尚秋、子珮等道:「原來你們都在一塊兒,倒叫人好等!」純客尚未開口,只聽東壁藤榻上一人高聲道:「我們等等倒也罷了,只被怡雲、素雲兩個小燕子,聒噪得耳根不清。這會兒沒法子,趕到後面下棋去了。」純客尋聲看去,原來是黎石農,手裡正拿著本古碑,遞給一個圓臉微鬚、氣概粗率的老者。純客認得是山東名士汪蓮孫,就上去相見,一面就對石農道:「不瞞老師說,門生舊疾又發,幾乎不能來,所以遲到了,幸老師恕罪!」石農笑道:「快別老師門生的挖苦人了,只要不考問著我『敦倫』就夠了。」大家聽了,哄堂笑起來。那當兒,後面三雲瓊枝照耀的都出來請安。外面各客也慢慢都聚到廳上。
伯怡見客到齊,就叫後面擺起兩桌席來。伯怡按著客單定坐。東首一席,請李純客首座,袁尚秋、荀子珮、姜劍雲、米筱亭、林敦古依次坐著,薆雲、怡雲、素雲卻都坐在純客兩旁,共是九位。西首一席,黎石農首座,莊小燕、錢唐卿、汪蓮孫、易緣常、段扈橋、聞韻高依次坐著,伯怡坐了主位,共是八位。此時在座的共是十七人,都是臺閣名賢,文章巨伯,主賢賓樂,酒旨餚甘,觥籌雜陳,履趾交錯,也算極一時之盛了。三雲引簫倚笛,各奏雅調,薆雲唱豪宴,怡雲唱賞荷,素雲唱小宴,真是酒祓閑愁,花消英氣。純客怕他們勞乏,各侑了一觥,叫不必唱了。伯怡道:「今日為純老祝壽,必須暢飲。兄弟倒有一法消酒,不知諸位以為若何?」大家忙問何法。伯怡道:「今日壽筵前了無獻納,不免令壽翁齒冷。弟意請諸公各將家藏珍物,編成柏梁體詩一句,以當蟠桃之獻,失韻或虛報者罰,佳者各賀一觥。惟首兩句籠罩全篇,末句總結大意,不必言之有物。這三句,只好奉煩三雲的了。其餘抽簽為次,不可攙越。」大家都道新鮮有趣。
伯怡就叫取了酒籌,編好號碼,請諸人各各抽定。恰好石農抽了第一。正要說,純客道:「不是要叫三雲先說嗎?我派薆雲先說首句,怡雲說第二句,素雲說末句吧。」薆雲道:「我不會做詩,諸位爺休笑!我說是『雲臥園中開瓊筵」。」怡雲想想道:「群仙來壽聲極仙。」伯怡道:「神完氣足,真籠罩得住,該賀。如今要石農說了。」大家飲了賀酒。石農道:「我愛我的《西岳華山碑》,我說『華山碑石垂千年』。」唐卿道:「《華山碑》世間只傳三本,君得其一,那得不算偉寶!第二就挨到我了,我所藏宋元刻中,只有十三行本《周官》好些,『《周官》精槧北宋鐫』用得嗎?」緣常道:「紙如玉版,字若銀鉤,眉端有蕘翁小章,這書的是百宋一廛精品。」小燕笑道:「別議論人家,你自己該說了。」緣常道:「寒士青氈,哪有長物!只有平生夙好隋唐經幢石拓,倒收得四五百通了。我就說,『經幢千億求之虔』。」小燕道:「我的百石齋要搬出來了。」就吟道:「耕煙百幅飛雲煙。」蓮孫接吟道:「《然脂》殘稿留金荃。」劍雲笑道:「你還提起那王士祿的《然脂集》稿本哩!吾先生琉璃廠見過,知道此書,當時只刻過敘錄,《四庫》著錄在存目內。現在這書朱墨斕然,的是原本。原來給你搶了去!」蓮孫道:「你別說閑話,交了白卷,小心罰酒!」劍雲道:「不妨事,吾有十幅《馬湘蘭救駕》。」就舉杯說道:「馬湘畫蘭風骨妍。」扈橋搶說道:「漢碑秦石羅我前。」筱亭道:「人家收拓本,叫做『黑老虎』,你專收石頭,只好叫『石老虎』了。」扈橋道:「做石老虎還好,就不要做石龜,千年萬載,馱著石老虎,壓得不得翻身哩!」
韻高道:「筱亭收藏極富,必有佳句。」筱亭道:「吾雖略有些東西,卻說不出哪一樣是心愛的。」劍雲笑道:「你現在手中拿個寶物,怎不獻來?」大家忙問甚物,筱亭只得遞給純客。純客一看,原來是個瑪瑙煙壺兒,卻是奇怪,當中隱隱露出一泓清溪,水藻橫斜,水底伏著個綠毛茸茸的小龜,神情活現。純客一面看,一面笑道:「吾倒替筱亭做了一句『綠毛龜伏瑪瑙泉』。倒是自己一無長物怎好?」子珮道:「純老的日記,四十年未斷,就是一件大古董。」純客道:「既如此,老夫要狂言了!」念道:「日記百年萬口傳。」韻高道:「我也要效顰純老,把自己著作充數,說一句『續南北史藝文篇』。」子珮道:「我只有部《陳茂碑》,是舊拓本,只好說『陳茂古碑我寶旃』。」伯怡道:「我家異寶,要推董小宛的小象,就說『影梅庵主來翩翩』吧。如今只有林敦古兄還未請教了。」敦古沉思,尚未出口,劍雲笑道:「我替你一句罷!雖非一件古物,卻是一段奇聞。」眾人道:「快請教!」
劍雲道:「黑頭宰相命宮填。」大家愕然不解。敦古道:「劍雲別胡說!」劍雲道:「這有什麼要緊。」就對眾人道:「我們來這裡之先,去訪余笏南,笏南自命相術是不凡的。他一見敦古大為驚異,說敦古的相是奇格,貴便貴到極處,十九歲必登相位,操大權;凶便凶到極處,二十歲橫禍飛災,弄到死無葬身之地。你們想本朝的宰相,就是軍機大臣,做到軍機的,誰不是頭童齒豁?哪有少年當國的理!這不是奇談嗎?」大家正在吐舌稱異,忽走進一個家人,手拿紅帖,向伯怡回道:「出洋回來的金汮金大人在外拜會,請不請呢?」伯怡道:「聽說雯青未到京就得了總署,此時纔到,必然忙碌。倒老遠的奔來,怎好不請!」純客道:「雯青是熟人,何妨入座。」唐卿就叫在小燕之下、自己之上,添個座頭。不一會,只見雯青衣冠整齊,緩步進來,先給伯怡行了禮,與眾人也一一相見,臉上很露驚異色,就問伯怡道:「今天何事?群賢畢集呢!」伯怡道:「純老生日,大家公祝。雯兄不嫌殘杯冷炙,就請入座。」石農、小燕都站起讓坐。雯青忙走至東席應酬了純客幾句,又與石農、小燕謙遜一回,方坐在唐卿之上。」小燕道:「今早小兒到京,提說在河西務相遇,兄弟就曉得今天必到了。敢問雯兄,多時稅駕的?」雯青道:「今兒卯刻就進城了。」因又謝小燕電報招呼的厚意。唐卿問打算幾時復命,雯青道:「明早宮門請安,下來就到衙門。」說著,就向小燕道:「兄弟初次進總署,一切還求指教!」小燕道:「明日自當奉陪。我們搭著雯兄這樣好伙計,公事好辦得多哩!」於是大家從新暢飲起來。伯怡也告訴了雯青柏梁體的酒令,雯青道:「兄弟海外初歸,荒古已久,只好就新刻交界圖說一句『長圖萬里鷗脫堅』吧。」眾人齊聲道好,各賀一杯。純客道:「大家都已說遍,老夫也醉了。素雲說一句收令吧!」素雲漲紅臉,想了半天,就低念道:「兵祝我公壽喬佺。」伯怡喝聲采道:「真虧他收煞個住。大眾該賀個雙杯!」眾人自然喝了。那時純客朱顏酡然,大有醉態,自扶著菶雲,到外間竹榻上躺著閑話。大家又與雯青談了些海外的事情,彼酬此酢,不覺日紅西斜,酒闌興盡,諸客中有醉眠的,也有逃席的,紛紛散去。雯青見天晚,也辭謝了伯怡徑自歸家。純客這日直弄得大醉而歸,倒真個病了數日,後來病好,做了一篇《花部三珠贊》,頑艷絕倫,旗亭傳為佳話。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雯青到京,就住了紗帽胡同一所很寬大的宅門子,原是菶如替他預先租定的。雯青連日召見,到衙門甚為忙碌。接著次芳護著家眷到來,又部署一番。諸事粗定,從此雯青每日總到總署,勤慎從公,署中有事,總與小燕商辦,見他外情通達,才識明敏,更覺投契。兩人此往彼來,非常熱絡。有一回小燕派辦陵土,出京了半個多月,所有衙中例行公事,向來都是小燕一手辦的,小燕出差,雯青見各堂官都不問津,就叫司官取上來,逐件照辦。直到小燕回來,就問司官道:「我出去了這些時,公事想來壓積得不少了?」司官道:「都辦得了,一件沒積起來。」小燕臉上一驚道:「誰辦的?」司官道:「金大人逐日批閱的。」小燕不語,頓了頓,笑向雯青道:「吾兄真天才也!」雯青倒謙遜了幾句,也不在意。又過了數日,這天雯青衙門回來,正要歇中覺,忽覺一陣頭暈惡心。彩雲道:「老爺每天此時已睡中覺了,今天怕是晚了,還是躺會兒看。」雯青依言躺下。誰知這一躺,把路上的風霜、到京的勞頓,一齊發出來了,壯熱不退,淹纏床褥,足足病了一個多月纔算回頭。只好請了兩個月的病假,在家養病。
卻說那日雯青還是第一天下床,可以在房內走走,正與張夫人、彩雲閑話家常,金升進來說:「錢大人要拜會。」張夫人道:「你沒告訴他老爺病還沒好嗎?」金升道:「怎麼不說。他說有要緊話必要面談,老爺不能出來,就在上房坐便了。」雯青道:「唐卿是至好,就請裡邊來吧!」於是張夫人、彩雲都避開了。金升就領著唐卿大搖大擺地進來。雯青靠在張楊妃榻上,請唐卿就坐靠窗的大椅上。唐卿道:「雯兄雖大病了一場,臉色倒還依舊,不過清減了些。」雯青嘆道:「人到中年,真經不起風浪的了!」唐卿道:「你的風浪,現在正大得很哩!要經得起,纔是英雄的氣度哩!」雯青愕然道:「我出了什麼事嗎?」唐卿道:「可不是嗎?你且不要著急!我今天是龔尚書那裡得的消息,事情卻從你那幅交界圖惹出來的。西北地理,我卻不大明白。據說回疆邊外,有地名帕米爾,山勢回環,發脈蔥嶺,雖土多磽薄,無著名部落,然高原綿亙,有居高臨下之勢,西接俄疆,南鄰英屬阿富汗,東、中兩路則服中國。近來俄人逐漸侵入,英人起了忌心,不多幾時,送了個秘密節略及地圖一紙給總署,其意要中國收回帕境,隔閡俄人。總署就商之俄使,請劃清界址。俄使說,向來以郎庫裡湖為界的。然查驗舊圖及英圖,卻大不然,已佔去地七八百里了。總署力駁其誤。俄使當堂把吾兄刻的交界圖呈出,說這是你們公使自己劃的,必然不會錯的。當時大家細看,竟瞠目不能答一語。現在各堂部為難得很。潘、龔兩尚書卻都竭力想替你彌縫,誰知昨日又有個御史把這事揭參了,說得很凶險哩!上頭震怒,幸虧龔尚書善言解說,纔把折子留中了。據兄弟看來,吾兄快些發一信給許祝雲,一信給薛淑雲,在兩國政府運動,做個釜底抽薪之法,纔有用哩!所以兄弟管不得我兄病體,急急趕來,給你商量的。」這一席話,不覺把雯青說得呆了半晌,方掙出一句道:「這從何說起呢?」唐卿就附耳低低道:「你道俄公使的交界圖是哪裡來的?」雯青道:「我哪裡知道。」唐卿笑道:「就是你送給小燕的那一本兒。那個御史,聽說也是小燕的把兄弟哩!」雯青吃一驚道:「小燕給我有什麼冤仇呢?」唐卿道:「宦海茫茫,誰摸得清底裡呢!雯兄,你講了半天話也乏了,我要走了,那個信倒是要緊的,別耽遲就是了。」說罷,起身就走。唐卿去後,張夫人及彩雲都在後房出來,看見雯青面色氣得鐵青。張夫了勸了一番,無非叫他病後保重的意思。那時已到了向來雯青睡中覺的時候,雯青心裡煩惱,就叫張夫人、彩雲都出房去,說:「讓我躺躺養神。」大家自然一哄散了。雯青獨自躺在床上,思前想後,悔一回,錯刻了地圖;恨一回,誤認了匪人,反來復去,哪裡睡得著!只聽壁上掛鐘針走的悉悉瑟瑟,下下打到心坎裡;又聽得窗外雀兒打架,喧噪得耳根出火。一個頭兒不知怎地,總著不牢枕,沒奈何只好端坐床當中,學著老僧打坐模樣。好容易心氣好象落平些,忽然又聽見外房彷彿兩個老鼠,只管唧唧吱吱地怪叫。頓時心火涌起,欻地跳下床來,踏著拖鞋,直闖出房門來。誰知不出來倒也罷了,這一出來,只聽雯青狂叫道:「好呀,好!這個世界,我還能住下嗎?」說罷,身子往後一仰,倒栽蔥地直躺下地去,眼翻手撒,不省人事。正是:
北海酒尊逢客舉,茂陵病骨望秋驚。
不知雯青因何驚倒,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