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掀簾進門來的不是別人,當然是主人曹夢蘭。那時夢蘭出局回家,先應酬了正房間裡的一班闊客,挨次來到堂樓,皓東等方始放了心。恰好皓東邀請的幾個同鄉陪客,也陸續而來。這臺花酒,本是皓東替雲衢解悶而設,如今陳千秋的行蹤已在無意中探得,又接到了黨中要電,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既已到來,也只好招呼擺起臺面,照例地歡呼暢飲,徵歌召花,熱鬧了一場。夢蘭也竭力招呼,知道楊、陸兩人都不大會講上海白,就把英語來對答,倒也說得清脆悠揚,娓娓動聽。頓使楊、陸兩志士,在剎那間渾忘了血花彈雨的前途。等到席散,兩人匆匆回寓。
雲衢固然為了責任所在,急欲返粵;皓東一般的義憤勃勃,情願同行。兩人商議定了。皓東把滬上的黨務和私事料理清楚,就於八日十四日,和雲衢同上了怡和公司的出口船,向南洋進發。那晚,正是中秋佳節,一輪分外皎潔的圓月涌上濤頭,彷彿要蕩滌世間的腥穢。皓東和雲衢餐後無事,都攀登甲板,憑闌賞月。兩人四顧無人,漸漸密談起來。皓東道:「來電說,准備已齊,不知到底准備了些什麼?」雲衢道:「你是乾亨行會議裡參預大計的一人,主張用青天白日國旗的是你,主張先襲取廣州也是你。你是個重要黨員,怎麼你猜不到如何准備?」皓東道:「我到上海後,只管些交際和宣傳事務,怎及你在香港總攬一切財政和接應的任務,知道得多!革命的第一要著,是在財政。我們會長在檀香山也沒有募到許多錢,我倒很不解這次起事的錢從哪裡來。」雲衢道:「別的我不曉得,我離開廣東前,就是黨員黃永襄捐助了蘇杭街一座大樓房,變價得了八千元,後來或者又有增加。」皓東道:「軍火也是准備中的要事。上次被扣後,現在不知在哪裡購運?」雲衢道:「這件事,香港日本領事暗中很幫忙罷!況且陳千秋現在日本,他本來和日本一班志士弢天龍伯父子,還有曾根,都是通同一氣,購運當然有路。我這回特地來滬,跟尋陳千秋,也為了這事的關係重大。」皓東道:「革命事業,決不能專靠拿筆杆兒的人物。從前三會聯盟,黨勢擴大了不少。其實不但秘密會黨,就是綠林中也不少可用之才。這回不知道曾否羅致一二?」雲衢道:「這層早已想到。現在黨中已和北江的大炮梁,香山隆都的李杞侯艾存,接洽聯絡。關於這些,黨員鄭良士十分出力。恰好遇到粵督談鍾靈裁汰綠營的機會,軍心搖動,前任水師統帶程奎光就利用了去運動城中防營和水師,大半就緒了。所以就事勢上講,舉事倒有九分的把握,只等金錢和軍火罷了。」皓東道:「我聽說我們會長,和談督結交得很好,這話確不確?」雲衢笑道:「這是孫先生扮的滑稽劇。一則靠他的外科醫學,雖然為葡醫妒忌,葡領禁止他在澳門行醫,並封閉了他開設的藥店。然上流人都異常信任,當道也一般歡迎。二則借振興農業為名,創辦農學會,立了兩個機關:一在雙門底王家祠雲崗別墅,一在東門外鹹蝦欄張公館。就用這兩種名義結納官紳,出入衙署。談督也震於虛聲,另眼款接。農學會中還有不少政界要人,列名贊助。再想不到那兩處都是革命重要機關,你想那些官僚糊塗不糊塗!孫先生的行動滑稽不滑稽!」皓東正想再開口,忽聽有一陣清朗激越的吟詩聲,飛出他們的背後,吟道:
雲冥冥兮天壓水,黃祖小兒挺劍起。大笑語黃祖,如汝差可喜。丈夫呰窳豈偷生,固當伏劍斷頭死。生亦我所欲,死亦貴其所。鄴城有人怒目視,如此頭顱不敢取。
乃汝黃祖真英雄,尊酒相讎意氣何栩栩!蜮者誰?彼魏武。虎者誰?汝黃祖。與其死於蜮,孰若死於虎!
兩人都吃了一驚。聽那聲音是從離他們很近的對過船舷上發出,卻被大煙囪和網具遮蔽,看不見人影。細辨詩調和口音,是個湘人。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晌,疑心剛纔的密談被那人偷聽了去,有意吟這幾句詩來揶揄他們的。此時再聽,就悄無聲息了。皓東忽地眉頭一皺,英俊的臉色漲滿了血潮,一手在衣袋裡掏出一支防身的小手槍,拔步往前就衝。雲衢搶上去,拉住他低問道:「你做什麼?」皓東著急道:「你不要拉我,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我今天只好學曹孟德!」雲衢道:「槍聲一發,驚動大眾,事機更顯露了,如何使得!」皓東道:「打什麼緊!我打死了他,就往海中一跳,使大家認做仇殺就完了。結果不過犧牲我一個人,於大局無關。」說完,把手用力一摔,終被他掙脫,在中間網具上直跳過去。誰知跳過這邊一望,只有鋪滿在甲板上霜雪般的月光,冷靜得鬼也找不到一個,哪裡有人!皓東心裡詫異,一壁四處搜尋,一壁低喊道:「活見鬼哩!」雲衢那時也在船頭上繞了過來道:「皓兄不必找了,你跳過來時,我瞥見月下一個影子掠過前面,下艙去了。這樣看來,我們的機密的確給他聽去。不過這個人機警得出人意表,決不是平常人,我們倒要留心訪察,好在有他的湖南口音可以做准。探訪明白,再作商量,千萬不要造次。」皓東聽了,哭喪著臉,也只好懶洋洋地隨著雲衢一同歸艙。次早,雲衢先醒。第一灌進他耳鼓的,就是幾聲湖南口音,不覺提起了注意。好在他睡的是下鋪,一骨碌爬起來,拉開門向外一望,只見同艙對面十號房門,門口正站著一個廣額豐頤、長身玉立的人,飛揚名俊的神氣裡,帶一些狂傲高貴的意味,剛打著他半雜湘音的官話,吩咐他身旁侍立的管家道:「你拿我的片子送到對過六號房間裡二位西裝先生,你對他說,我要去拜訪談談。」那管家答應了,忙走過來,把片子交給也站到門外的雲衢。雲衢拿起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戴同時,號勝佛,湖南瀏陽人。」雲衢知道他是當代知名之士,也是熱心改革政治人物,一壁向管家道:「就請過來。」一壁喚醒睡在上鋪上的皓東。皓東睡眼蒙朧爬起來,莫名其妙地招待來客。那時戴勝佛已一腳跨進了房門,微笑地說道:「昨夜太驚動了,不該,不該!但是我先要聲明一句,我輩都是同志,雖然主張各異,救國之心總是殊途而同歸。兄等秘密的談話,我就全聽見了,決不會泄漏一句,請只管放心!」皓東聽了這一套話,這纔明白來客就是昨天甲板上吟詩、自己要去殺他的人。現在倒被他一種亢爽誠懇的氣概籠罩住了,固然起不了什麼激烈的心思,就是雲衢也覺來得突兀,心裡只有驚奇佩服,先開口答道:「既蒙先生引為同志,許守秘密,我們實在榮幸得很。但先生又說,主張各異,究竟先生的主張和我們不同在那裡,倒要請教。」
勝佛道:「兄等首領孫先生興中會的宗旨,我們大概都曉得些。下手方策,就是排滿。政治歸宿,就是民主。但照愚見看來,似乎太急進了。從世界革命的演進史講,政治進化都有一定程序,先立憲而後民主,已成了普遍的公例。大政治家孟德斯鳩的《法意》,就是主張立憲政體的。就拿事實來講,英國的虛君位制度、日本的萬世一系法規,都能發揚國權,力致富強。這便是立憲政體的效果。至於種族問題,在我以為無甚關係。我們中國雖然常受外族侵奪,然我們族性裡實在含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潛在力,結果外族決不能控制我們,往往反受了我們的同化。你看如今滿州人的風俗和性質,哪一樣不和我們一樣,再也沒有韃靼人一些氣味了!」皓東道:「足下的見解差了。兄弟從前也這樣主張過,所以曾經和孫先生去游說威毅伯變法自強。後來孫先生徹底覺悟,知道是不可能的。立憲政體,在他國還可以做,中國則不可。第一要知道國家就是一個完整民族的大團集,依著相同的氣候、人情、風俗、習慣,自然地結合。這個結合的表演,就是國性。從這個國性裡纔產生出憲法。現在我們國家在異族人的掌握中,奴役了我們二百多年,在他們心目中,賤視我們當做劣種,卑視我們當做財產,何嘗和他們的人一樣看待。憲法的精神,全在人民獲得自由平等,他們肯和我們平等嗎?他們肯許我們自由嗎?譬如一個惡霸或強盜,霸佔了我們的房屋財產,弄得我們亂七八糟。一朝自己想整理起來,我們請那個惡霸去做總管,天下哪裡有這種笨人呢!至於政治進行的程序,本來沒有一定。目的就在去惡從善,方法總求適合國情。我們既認民主政體,是適合國情的政體,我們就該奮勇直前,何必繞著彎兒走遠道呢?」
勝佛忙插言道:「皓兄既說到適合國情,這個合不合,倒是一個很有研究的問題。我覺得國人尊君親上的思想,牢據在一般人的腦海裡,比種族思想強得多。假如忽地主張推翻君主,反對的定是多而且烈。不如立憲政體,大可趁現在和日本戰敗後,人人覺悟自危的當兒,引誘他去上路。也叫一班自命每飯不忘的士大夫還有個存身之地,可以減少許多反動的力量。」雲衢接著道:「先生只怕還沒透徹罷!我國人是生就的固定性,最怕的是變動。只要是變,任什麼都要反對的。改造民主,固然要反對;就是主張立憲,一般也要反對。我們革命,本來預備犧牲。一樣的犧牲,與其做委屈的犧牲,寧可直截了當地做一次徹底的犧牲。我們本還沒敢請教先生這回到粵的目的。照先生這樣熱心愛國,我們是很欽佩的,何不幫助我們去一同舉事?」雲衢說到這裡,皓東睃了他一眼。勝佛笑著說道:「不瞞兩位說,我這回到粵,是專誠到萬木草堂去訪一位做《孔子改制考》、大名鼎鼎的唐常肅先生。我在北京本和聞鼎儒、章騫等想發起一個自強學會,想請唐先生去主持一切,而且督促他政治上的進行。至於兄等這回的大舉,精神上,我們當然表同情。遇到可以援助的機會,也無不盡力。兩位見到孫先生時,請代達我的敬意罷!」於是大家漸漸脫離了政見的舌戰,倒講了許多時事和學問,說得很是投機。皓東的敏銳活潑,和勝佛的豪邁靈警,兩雄相遇,尤其沆瀣一氣。一路上你來我往,倒安慰了不少長途的寂寞。沒多幾天,船抵了廣州埠。大家上岸,珍重道別。勝佛口裡祝頌他們的成功,心裡著實替他們擔心。
話分兩頭。如今且說勝佛足跡遍天下,卻沒到過廣東。如今為了崇拜唐常肅的緣故,想捧他做改革派的首領,秘密來此,先托他的門人梁超如作書介紹。一上岸,就問明了長興裡萬木草堂唐常肅講學的地方,就一徑前去。一路上聽見不少傑格鉤輖的語調,看見許多豐富奇瑰的地方色彩,不必細表。忽到了一個幽曠所在,四面圍繞滿了鬱蔥的樹木,樹木裡榕和桂為最多。在蕭疏秋色裡,飄來濃郁的天香。兩扇銅環黑漆洞開著的牆門,在深深的綠蔭中涌現出來。門口早有無數上流人在那裡進進出出,勝佛忙上前去投剌,並且說明來意。一個很伶俐象很忙碌的門公接了片子,端相了一回,帶笑說道:「我們老爺此時恰在萬木堂上講孔夫子呢!他講得正高興,差不多和耶穌會裡教士們講道理一樣,講得津津有味。你看,來聽講的人這麼熱鬧。先生來得也算巧、也算不巧了!」勝佛詫問道:「怎麼又巧又不巧呢?」門公笑道:「我們老爺,大家都叫他清朝孔夫子。他今天講的題目,就是講孔夫子道理裡的真道理,所以格外重要。從來沒有講過,在大眾面前開講,今天還是第一遭。先生剛剛來碰上,那不是巧嗎?可是我們老爺定的學規,大概也是孔夫子當日的學規罷!他老人家一上了講座,在講的時候,就是當今萬歲爺來,也不接駕的。先生老遠奔來,只好委屈在聽講席上,等候一下。」勝佛聽著,倒也笑了。當下就隨著那門公,蜿蜒走著一條長廊。長廊盡處,巍然顯出一座很宏敞的堂樓。迎面就望見樓檐下兩楹間,懸著一塊黑漆綠字的大匾額。上面是唐先生自寫的「萬木草堂」四個飛舞倔強的大字。堂中間,設起一個一丈見方、三四尺高的講臺。臺中間,擺上一把太師椅,一張半桌。臺下,緊靠臺橫放著一張長方桌,兩頭坐著兩個書記。外面是排滿了一層層聽講席,此時已人頭如浪般波動,差不多快滿座了。唐先生方站在臺上,興高采烈,指天劃地的在那裡開始他的雄辯。那門公把勝佛領進堂來,替他找到一個座位。聽眾的眼光,都驚異地注射到這個生客。那門公和臺邊並坐著的兩少年,低低交換了幾句話。見那兩少年彷彿得了喜信似的,慌忙站起向勝佛這邊來招呼。唐先生在臺上,眼光裡也表示一種歡迎。第一個相貌豐腴的先向勝佛拱手道:「想不到先生到得怎快,使我們來不及來迎駕。」第二個瘦長的隨著道:「超如沒告訴我們先生動身日期和坐的船名,倒累我們老師盼念了好久。」勝佛謙遜了幾句,動問兩少年的姓名。前一個說姓徐,名勉;後一個說姓麥,名化蒙。這兩個都是唐門高弟,勝佛本來知道的。不免說了些久慕套話,大家仍舊各歸了原位。那時唐先生在講臺上,正說到緊要關頭。高聲地喊道:「
我們渾渾沌沌崇奉了孔子二千多年,誰不曉得孔子的大道在六經,又誰不曉得孔子的微言大義在《春秋》呢!但據現在一萬八千餘字的《春秋》看來,都是些會盟征伐的記載,看不出一些道理,類乎如今的《京報匯編》。孟子轉述孔子的話:『《春秋》,天子之事也。』這個『事』在哪裡?又道:『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這個『義』又在哪裡?又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這種關係的重大,又在哪裡?真令人莫名其妙!無怪朱子疑心他不可解,王安石蔑視他為斷爛朝報,要束諸高閣了。那麼孔子真欺騙我們嗎,孟子也盲從瞎說嗎?這斷乎不是。我敢大膽地正告諸君:《春秋》不同他經,《春秋》不是空言,是孔子昭垂萬世的功業。他本身是個平民,托王於魯。自端門虹降,就成了素王受命的符瑞。借隱公元年,做了新文王的新元紀,實行他改制創教之權。生在亂世,立了三世之法。分別做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三朝三世中,又各具三世,三重面為八十一世。示現因時改制,各得其宜。演種種法,一以教權範圍舊世新世。《公羊》、《谷梁》所傳筆削之義,如用夏時乘殷輅、服周冕等主張,都是些治據亂世的法。至於升平、太平二世的法,那便是《春秋》新王行仁大憲章,合鬼神山川、公侯庶人、昆蟲草木全統於他的教。大小精粗,六通四闢,無乎不在。所以孔子不是說教的先師,是繼統的聖王。《春秋》不是一家的學說,是萬世的憲法。他的偉大基礎,就立在這一點改制垂教的偉績上。我說這套話,諸位定要想到《春秋》一萬八千字的經文裡,沒有提過象這樣的一個字,必然疑心是後人捏造,或是我的誇誕。其實這個黑幕,從秦、漢以來,老子、韓非刑名法術君尊臣卑之說,深中人心。新莽時,劉歆又創造偽經,改《國語》做《左傳》,攻擊《公》、《谷》,賈逵、鄭玄等竭力贊助。晉後,偽古文經大行,《公》、《谷》被擯,把千年以來學人的眼都蒙蔽了,不但諸位哩!若照盧仝和孫明復的主張,獨抱遺經究終始,那麼《春秋》簡直是一種帳簿式的記事,沒甚深意。只為他們所抱的是古《魯史》,並沒抱著孔子的遺經。我們第一要曉得《春秋》要分文、事和義三樣。孔子明明自己說過,『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孔子作《春秋》的目的,不重在事和文,獨重在義。這個『義』在哪裡?《公羊》說:『制《春秋》之義,以俟後聖。』漢人引用,廷議斷獄。《漢書》上常大書特書道:『《春秋》大一統大居正,《春秋》之義,王者無外。《春秋》之義,大夫無遂事。《春秋》之義,子以母貴,母以子貴。《春秋》之義,不以父命辭王父命,不以家事辭王事。』像這樣的,指不勝屈。明明是傳文,然都鄭重地稱為《春秋》。可見所稱的《春秋》,別有一書,不是現在共尊的《春秋》經文。
「第二要曉得《春秋》的義,傳在口說。《漢書.藝文志》說:『《春秋》貶損大人,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劉歆《移太常博士文》,也道信口說而背傳記。許慎亦稱師師口口相傳。只因孔子改制所托,升平太平並陳,有非常怪論,故口授而不能寫出,七十子傳於後學。直到漢時,全國誦講,都是些口說罷了。
「第三要曉得這些口說還分兩種:一種像漢世廷臣,斷事折獄,動引《春秋》之義;奉為憲法遵行,那些都是成文憲法。就是《公》、《谷》上所傳,在孔門叫做大義,都屬治據亂世的憲法。不過孔子是匹夫制憲,貶天子,刺諸侯,所以不能著於竹帛,只好借口說傳授。便是後來董仲舒、何休的陳口說,那些都是不成文憲法。在孔門叫做微言,大概全屬於升平世、太平世的憲法。那麼這些不在《公》、《谷》所傳的《春秋》義,附麗在什麼地方呢?我考《公羊》曹世子來朝,《傳》、《春秋》有譏父老子代從政者,不知其在曹歟、在齊歟?這幾句話,非常奇特,《傳》上大書特書。稱做《春秋》的,明明不把現有一萬八千文字的《春秋》當《春秋》。確乎別有所傳的《春秋》,譏父老子代從政七字,今本經文所無。而且今本經文,全是記事,無發義,體裁也不同。這樣看來,便可推知《春秋》真有口傳別本,專發義的。孟子所指其義則丘竊取之。《公羊》所說,制《春秋》之義,都是指此。並可推知孔子雖明定此義,以為發之空言,不如托之行事之博深切明。故分綴各義,附入《春秋》史文。特筆削一下,做成符號。然口傳既久,漸有誤亂。故《公羊》先師,對於本條,已忘記附綴的史文。該附在曹世子來朝條,還該在齊世子光會於相條,只好疑以傳疑了。
「第四就要曉得《春秋》確有四本。我從《公羊傳》莊七年經文:『夜中星隕如雨。』《公羊傳》:『《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修之曰:星隕如雨。』《不修春秋》,就是《魯春秋》。君子修之,就是孔子筆削的《春秋》。因此可以證知《不修春秋》、《公羊》先師還親見過他的本子,曾和筆削的《春秋》兩兩對校過。凡《公羊》有名無名,或詳或略,有日月,無日月,何以書,何以不書等等,都從《不修春秋》上校對知道。那麼連筆削的《春秋》,成文的已有兩本。其他口說的《春秋》大義,《公》、《谷》所傳的是一本。口說的《春秋》微言,七十子直傳至董仲舒和何休,又是一本。其實四本裡面,口說的微言一本,最能表現《春秋》改制創教的精神。請諸位把我今天提出的四要點,去詳細研究一下,向來對於《春秋》的疑點,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只要不被劉歆偽經所盅惑,不受偽古文學家的欺蒙,確信孔子《春秋》的真義,決不在一萬八千餘字的經文,並不在《公》、《谷》兩家的筆削大義,而反在董仲舒、何休所傳的秘密口說。這樣一經了徹,不但素王因時立法的憲治重放光明,便是我輩通經致用的趨向也可以確立基礎了。」
當時唐先生演講完了,臺下聽眾倒也整齊嚴肅,一個都不敢叫囂紛亂,挨次地退下堂去。足見長興學規的氣象,或者有些彷彿杏壇。勝佛還是初次見到這現代聖人的面,見他身中,面白,無鬚。圓圓的臉盤,兩目炯炯有光,於盎然春氣裡,時時流露不可一世的精神。在臺上整刷了一下衣服,從容不迫地邁下臺來。早有徐勉、麥化蒙兩大弟子疾趨而進,在步踏旁報告勝佛的來謁,一面由徐勉遞上卡片。其實唐先生早在臺上料知,一看卡片,立時顯露驚喜的樣子,搶步下臺,直奔勝佛座次。勝佛起迎不迭,被唐常肅早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道:「多年神交,今天竟先辱臨草堂,直是夢想不到。剛纔鄙人的胡言亂道,先生休要見笑。反勞久待,抱歉得很!」勝佛答道:「振聾發聵,開二千年久埋的寶藏。素王法治,繼統有人。我輩係門牆外的人,得聞非常教義,該敬謝先生的寬容,何反道歉?」常肅道:「上次超如寄來大作《仁學》初稿,拜讀一過。冶宗教、科學、哲學於一爐。提出仁字為學術主腦,把以太來解釋仁的體用變化,把代數來演繹仁的事象錯綜,對於內學相宗各法門,尤能貫徹始終。真是無堅不破,無微不發,中國自周、秦以後,思想獨立的偉大作品,要算先生這一部是第一部書了。」勝佛道:「這種萌芽時代淺薄的思想,不足掛齒,請先生不要過譽。我現在急欲告訴先生的,是我這次從北京來南,受著幾個熱心同志的委托,特來敦促先生早日出山。希望先生本《春秋》之義,不徒托之空言,該建諸事實。還有許多預備組織事,要請先生指示主持哩!」常肅道:「我們要談的話多著呢。我們到裡面內書室裡去談罷,而且那裡已代先生粗備了臥具。」於是徐、麥二人就來招呼前導,唐常肅在後陪著,領到了一間很幽雅的小書室裡,布置得異常精美安適,兩人就在那裡上天下地的縱談起來,徐、麥兩高弟也出入輪替來照顧。當夜不免要盡地主之義,替勝佛開宴洗塵。席間,勝佛既嘗到些響螺、乾翅、蛇酒、蚝油南天的異味,又介紹見了常肅的胞弟常博,認識了幾個唐門有名弟子陳萬春,歐矩甲、龍子織、羅伯約等。從此往來酬酢,熱鬧了好幾天。有暇時,便研究學問,討論討論政治。彼此都意氣相投,脫略形跡。勝佛知道了常肅不但是個模聖範賢的儒生,還是個富機智善權變能屈能伸的政治家。常肅也了解勝佛不是個縋幽鑿險的空想人,倒是個任俠仗義的血性男子。不知不覺在萬木草堂裡流連了二十多天。看著已到了滿城風雨的時季,勝佛提議和常肅同行。後來決定過重九節後,勝佛先行,常肅隨後就到北京。
到了重九,常肅又替勝佛餞行,痛飲了一夜。次日勝佛病酒,起得很晚,正在自己屋裡料理行裝,常肅面現驚異之色走進來,喊道:「勝佛,你倒睡得安穩,外面鬧得翻天覆地了!」勝佛詫問道:「什麼事?」常肅道:「革命黨今天起事,被談鍾靈預先得信,破獲了!」勝佛注意地問道:「誰革命?怎麼起得這麼突然,破壞得又這樣容易呢?」常肅道:「革命的自然是孫汶。我只曉得香港來的保安輪船到埠時,被南海縣李征庸率兵在碼頭搜截,捕獲了丘四、朱貴全等四十餘人。又派緝捕委員李家焯到雙門底王家祠和鹹蝦欄張公館兩個農學會裡,捉了許多黨人,搜到了許多軍器軍衣鐵釜等物。現在外面還是緹騎四出,徐、麥兩人正出去打聽哩!」勝佛心裡著急,衝口地問道:「陳皓東被捉嗎?」常肅道:「不知道。陳皓東是誰,你認得嗎?」勝佛道:「也是我纔認識的。」方纔滔滔地把輪船上遇見楊、陸兩人的事,向常肅訴說。徐勉外面回來道:「這回革命的事,幾乎成功。真是談督的官運亨通,陰差陽錯裡倒被他糊裡糊塗地撲滅了。我有一個親戚,也是黨裡有關係的人,他說得很詳細。這次的首領,當然是孫汶。其餘重要人物,如楊雲衢、鄭良士、黃永襄、陸皓東、謝贊泰、尤烈、朱淇等,都在裡面。這回的布置很周密,總分為兩大任務:孫汶總管廣州方面軍事運動,楊雲衢擔任香港方面接應及財政上的調度。軍事上,由鄭良士結合了許多黨會和附近綠林,由程奎元運動了城內防營和水師,集合起來,至少有三四千人。接應上,雲衢購定小火輪兩艘,用木桶裝載短槍,充作士敏土瞞報稅關。在省河南北,分設小機關數十處,以備臨時呼應集合。先由朱淇撰討滿檄文,何啟律師和英人鄧勤起草對外宣言,約期重九日發難,等輪船到埠時,用刀劈開木桶,取出軍械,首向城內重要衙署進攻。同時埋伏水上和附城各處的會黨,分為北口順德、香山、潮州、惠州大隊,分路響應。更令陳清率領炸彈隊在各要區施放,以壯聲勢。預定以紅帶為號,口號是『除暴安良』四字。哪裡曉得這樣嚴密的設備,偏偏被自己的黨員走漏了消息。那天便是初八日,孫汶在一家紳士人家赴宴,忽見他的身旁有好幾個兵勇輪流來往,情知不妙,反裝得沒事人一般,笑對座客道:『這些人,是來逮捕我的嗎?』依然高談闊論,旁若無人。等到飯罷回寓,兵勇們只見他進去,沒有見他出來。那時楊雲衢在港,又因布置不及,延期了兩天。恰恰給予了官廳一個預備的機會,立即調到駐長洲的營勇一千五百人做防衛。海關上也截住了黨軍私運的軍械。今早由南海縣在埠頭搜捕了丘四等一干黨人,其餘一哄而散。又起得七箱洋槍。原報告人李家焯在雙門底農會裡捉住了黨人陸皓東、程耀臣等五人。」勝佛頓足道:「陸皓東真被捕了,可惜!可惜!到底是那個黨員走漏的消息呢?陸皓東捉到後,如何處置呢?」徐勉道:「哪個走漏消息,至今還沒明白。不過據原報告委員李家焯說,是黨員自首的。」勝佛拍案道:「這種賣友黨員,可殺!可殺!」言猶未了,麥化蒙從外跳了進來,怒吽吽地道:「陳皓東、丘四、朱貴全已在校場斬首了,程奎元在營務處把軍棍打死了。陳皓東的供辭非常慷慨動人,臨刑時神氣也從容得很。這種人真是可敬!又誰知害他的就是自己黨友朱淇,首告黨中秘密,這種人真是可恨!」勝佛聽到這裡,又憤又痛,發狂似地直往外奔。常肅追上去,嘴裡喊著:「勝佛,你做什麼?」正是:
直向光明無反趾,推翻筆削逞雄心。
勝佛奔出,是何用意,下回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