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婁府兩公子將五百兩銀子送了俠客,與他報謝恩人,把革囊人頭放在家裏。兩公子雖係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個人頭丟在內房階下,未免有些焦心。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張鐵臂,他做俠客的人,斷不肯失信于我。我們卻不可做俗人。我們竟辦幾席酒,把幾位知己朋友都請到了,等他來時開了革囊,果然用藥化為水,也是不容易看見之事。我們就同諸友做一個『人頭會』,有何不可?」三公子聽了,到天明,吩咐辦下酒席,把牛布衣、陳和甫、蘧公孫都請到﹔家裏住的三個客是不消說。只說小飲,且不必言其所以然,直待張鐵臂來時,施行出來,好讓眾位都喫一驚。眾客到齊,彼此說些閒話。等了三四個時辰,不見來﹔直等到日中,還不見來。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他在別處又有耽擱了。他革囊現在我家,斷無不來之理。」看看等到下晚,總不來了。廚下酒席已齊,只得請眾客上坐。這日天氣甚暖。兩公子心裏焦躁:「此人若竟不來,這人頭卻往何處發放?」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來。家裏太太聞見,不放心,打發人出來請兩位老爺去看。二位老爺沒奈何,纔硬著膽開了革囊,一看,那裏是甚麼人頭,只有六七斤一個豬頭在裏面!兩公子面面相覷,不則一聲,立刻叫把豬頭拿到廚下賞與家人們去喫。兩公子悄悄相商,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舊出來陪客飲酒。心裏正在納悶,看門的人進來稟道:「烏程縣有個差人,持了縣裏老爺的帖,同蕭山縣來的兩個差人叩見老爺,有話面稟。」三公子道:「這又奇了。有甚麼話說?」留四公子陪著客,自己走到廳上,傳他們進來。那差人進來磕了頭,說道:「本官老爺請安。」隨呈上一張票子和一角關文。三公子叫取燭來看,見那關文上寫著:
「蕭山縣正堂吳。為地棍奸拐事:案據蘭若庵僧慧遠,具控伊徒尼僧心遠,被地棍權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查本犯未曾發覺之先,已自潛跡逃往貴治,為此移關,煩貴縣查點來文事理,遣役協同來差訪該犯潛蹤何處,擒獲解還敝縣,以便審理究治。望速!望速!」
看過,差人稟道:「小的本官上覆三老爺,知道這人在府內,因老爺這裏不知他這些事,所以留他。而今求老爺把他交與小的,他本縣的差人現在外伺候,交與他帶去。休使他知覺逃走了,不好回文。」三公子道:「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候著。」差人應諾出去了,在門房裏坐著。
三公子滿心慚愧,叫請了四老爺和楊老爺出來。二位一齊來到,看了關文和本縣拿人的票子。四公子也覺不好意思。楊執中道:「三先生、四先生。自古道:『蜂蠆人懷,解衣去趕。』他既弄出這樣事來,先生們庇護他不得了。如今我去向他說,把他交與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兩公子沒奈何。楊執中走進書房席上,一五一十說了。權勿用紅著臉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甚麼!」兩公子走進來,不肯改常,說了些不平的話﹔又奉了兩杯別酒,取出兩封銀子送作盤程。兩公子送出大門,叫僕人替他拿了行李,打躬而別。那兩個差人見他出了婁府,兩公子已經進府,就把他一條鏈子鎖去了。
兩公子因這兩番事後,覺得意興稍減,吩咐看門的:「但有生人相訪,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閉門整理家務。不多幾日,蘧公孫來辭,說蘧太守有病,要回嘉興去侍疾。兩公子聽見,便同公孫去侯姑丈。及到嘉興,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看來是個不起之病。公孫傳著太守之命,託兩公子替他接了魯小姐回家。兩公子寫信來家,打發婢子去說。魯夫人不肯。小姐明於大義,和母親說了,要去侍疾。此時采蘋已嫁人去了,只有雙紅一個丫頭做了贈嫁。叫兩隻大船,全副粧奩都搬在船上。來嘉興,太守已去世了。公孫承重。魯小姐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條,親戚無不稱羨。婁府兩公子候治喪已過,也回湖州去了。
公孫居喪三載,因看見兩個表叔半世豪舉,落得一場掃興,因把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詩話也不刷印送人了。服闋之後,魯小姐頭胎生的個小兒子,已有四歲了。小姐每日拘著他在房裏講《四書》,讀文章。公孫也在傍指點。卻也心裏想在學校中相與幾個考高等的朋友談談舉業,無奈嘉興的朋友都知道公孫是個做詩的名士,不來親近他。公孫覺得沒趣。那日打從街上走過,見一個新書店裏貼著一張整紅紙的報帖,上寫道:
「木坊敦請處州馬純上先生精選三科鄉會墨程。凡有同門錄及殊卷賜顧者,幸認嘉興府大街文海樓書坊不誤。」
公孫心裏想道:「這原來是個選家,何不來拜他一拜?……」急到家換了衣服,寫個「同學教弟」的帖子,來到書坊,問道:「這裏是馬先生下處?」店裏人道:「馬先生在樓上。」因喊一聲道:「馬二先生,有客來拜。」樓上應道:「來了。」於是走下樓來。公孫看那馬二先生時,身長八尺,形容甚偉,頭帶方巾,身穿藍直裰,腳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幾根鬍子。相見作揖讓坐。馬二先生看了帖子,說道:「尊名向在詩上見過,久仰,久仰!」公孫道:「先生來操選政,乃文章山斗,小弟仰慕,晉謁已遲。」店裏捧出茶來喫了。公孫又道:「先生便是處州學?想是高補過的?」馬二先生道:「小弟補廩二十四年,蒙歷任宗師的青目,共考過六七個案首,只是科場不利,不勝慚愧!」公孫道:「遇合有時,下科一定是掄元無疑的了。」說了一會,公孫告別。馬二先生問明了住處,明日就來回拜。公孫回家向魯小姐說:「馬二先生明日來拜。他是個舉業當行,要備個飯留他。」小姐欣然備下。
次早,馬二先生換了大衣服,寫了回帖,來到蘧府。公孫迎接進來,說道:「我兩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蒙賜顧,寬坐一坐,小弟備個家常飯,休嫌輕慢。」馬二先生聽罷欣然。公孫問道:「尊選程墨,是那一種文章為主?」馬二先生道:「文章總以理法為主,任他風氣變,理法總是不變。所以本朝洪、永是一變,成、宏又是一變,細看來,理法總是一般。大約文章既不可帶注疏氣,尤不可帶詞賦氣。帶注疏氣不過失之于少文采,帶詞賦氣便有礙於聖賢口氣。所以詞賦氣尤在所忌。」公孫道:「這是做文章﹔,請問批文章是怎樣個道理?」馬二先生道:「也全是不可帶詞賦氣。小弟每常見前輩批語,有些風花雪月的字樣,被那些後生們看見,便要想到詩詞歌賦那條路上去,便要壞了心術。古人說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塵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著得的麼?所以小弟批文章,總是採取《語類》、《或間》上的精語。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筆,要那讀文章的讀了這一篇,就悟想出十幾篇的道理,纔為有益。將來拙選告成,送來細細請教。」說著,裏面捧出飯來。果是家常肴饌:一碗燉鴨,一碗煮雞,一尾魚,一大碗煨的稀爛的豬肉。馬二先生食量頗高,舉起箸來向公孫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這魚且不必動,倒是肉好。」當下喫了四碗飯,將一大碗爛肉喫得乾乾淨淨。裏面聽見,又添出一碗來﹔連湯都喫完了。抬開桌子。啜茗清談。
馬二先生問道:「先生名門,又這般大才,久已該高發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孫道:「小弟因先君見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務,所以不曾致力於舉業。」馬二先生道:」你這就差了。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講到戰國時,以遊說做官﹔所以孟子歷說齊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話,說得蘧公孫如夢方醒。又留他喫了晚飯,結為性命之交,相別而去。自此,日日往來。
那日在文海樓,彼此會著,看見刻的墨卷上目錄擺在桌上,上寫著「歷科墨卷持運」,下面一行刻著「處州馬靜純上氏評選」。蘧公孫笑著向他說道:「請教先生,不知尊選上面可好添上小弟一個名字,與先生同選,以附驥尾?」馬二先生正色道:「這個是有個道理的。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虧幾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虛名,所以他們來請。難道先生這樣大名還站不得封面?只是你我兩個,只可獨站,不可合站。其中有個緣故。」蘧公孫道:「是何緣故?」馬二先生道:「這事不過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壞了名,自認做趨利。假若把你先生寫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資出自先生,小弟豈不是個利徒了?若把先生寫在第一名,小弟這數十年虛名,豈不都是假的了?還有個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計。先生自想,也是這樣算計。」說著,坊裏捧出先生的飯來,一碗熝青菜,兩個小菜碟。馬二先生道:「這沒菜的飯,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孫道:「這個何妨?但我曉得長兄先生也是喫不慣素飯的,我這裏帶的有銀子。」忙取出一塊來,叫店主人家的二漢買了一碗熟肉來。
兩人同喫了,公孫別去﹔在家裏,每晚同魯小姐課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著那小兒子書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責他念到天亮,倒先打發公孫到書房裏去睡。雙紅這小丫頭在傍遞茶遞水,極其小心。他會念詩,常拿些詩來求講。公孫也略替他講講,因心裏喜他殷勤,就把收的王觀察的個舊枕箱,把與他盛花兒針線,又無意中把遇見王觀察這一件事向他說了。不想宦成這奴才小時同他有約,竟大膽走到嘉興,把這丫頭拐了去。公孫知道,大怒,報了秀水縣,出批文拿了回來。兩口子看守在差人家,央人來求公孫,情願出幾十兩銀子與公孫做丫頭的身價,求賞與他做老婆。公孫斷然不依。差人要帶著宦成回官,少不得打一頓板子,把丫頭斷了回來﹔一回兩回詐他的銀子。宦成的銀子使完,衣服都當盡了。那晚在差人家,兩口子商議,要把這個舊枕箱拿出去賣幾十個錢來買飯喫。雙紅是個丫頭家,不知人事,向宦成說道:「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爺的,想是值的銀子多。幾十個錢賣了,豈不可惜?」宦成問:「是蘧老爺的?是魯老爺的?」丫頭道:「都不是。說這官比蘧太爺的官大多著哩。我也是聽見姑爺說:這是一位王太爺,就接蘧太爺南昌的任。後來這位王太爺做了不知多大的官,就和寧王相與。寧王日夜要想殺皇帝,皇帝先把寧王殺了,又要殺這王太爺。王太爺走到浙江來,不知怎的,又說皇帝要他這個箱子。王太爺不敢帶在身邊走,恐怕搜出來,就交與姑爺。姑爺放在家裏閒著,借與我盛些花,不曉的我帶了出來。我想皇帝都想要的東西,不知是值多少錢?你不見箱子裏還有王太爺寫的字在上?」宦成道:「皇帝也未必是要他這個箱子,必有別的緣故。這箱子能值幾文!」那差人一腳把門踢開,走進來罵道:「你這倒運鬼!放著這樣大財不發,還在這裏受瘟罪!」宦成道:「老爺,我有甚麼財發?」差人道:「你這癡孩子!我要傳授了,便宜你的狠哩!老婆白白送你,還可以發得幾百銀子財!你須要大大的請我,將來銀子同我平分,我纔和你說。」宦成道:「只要有銀子。平分是罷了,請是請不起的﹔除非明日賣了枕箱子請老爺。」差人道:「賣箱子?還了得!就沒戲唱了!你沒有錢我借錢給你。不但今日晚裏的酒錢,從明日起,要用同我商量。──我替你設法了來,總要加倍還我。」又道:「我竟在裏面扣除,怕你拗到那裏去!」差人即時拿出二百文,買酒買肉,同宦成兩口子喫,算是借與宦成的,記一筆賬在那裏。喫著,宦成問道:「老爹說我有甚麼財發?」差人道:「今日且喫酒,明日再說。」當夜猜三划五,喫了
半夜,把二百文都喫完了。
宦成這奴才喫了個盡醉,兩口子睡到日中還不起來。差人已是清晨出門去了,尋了一個老練的差人商議,告訴他如此這般:「事還是竟弄破了好﹔還是『開弓不放箭』,大家弄幾個錢有益?」被老差人一口大啐道:「這個事都講破!破了還有個大風?如今只是悶著同他講,不怕他不拿出錢來!還虧你當了這幾十年的門戶!利害也不曉得!遇著這樣事還要講破!破你娘的頭!」罵的這差人又羞又喜,慌跑回來。見宦成還不曾起來,說道:「好快活!這一會像兩個狗戀著!快起來和你說話!」宦成慌忙起來,出了房門。差人道:「和你到外邊去說話。」兩人拉著手,到街上一個僻靜茶室裏坐下。差人道:「你這獃孩子,只曉得喫酒喫飯,要同女人睡覺!放著這樣一主大財不會發,豈不是『如人寶山空手回』?」宦成道:「老爹指教便是。」差人道:「我指點你,你卻不要『過了廟不下雨』。」說著,一個人在門首過,叫了差人一聲「老爹」,走過去了。差人見那人出神,叫宦成坐著,自己悄悄尾了那人去。只聽得那人口裏抱怨道:「白白給他打了一頓,卻是沒有傷,喊不得冤,待要自己做出傷來,官府又會驗的出。」差人悄悄的拾了一塊磚頭,兇神的走上去把頭一打,打了一個大洞,那鮮血直流出來。那人嚇了一跳,問差人道:「這是怎的?」差人道:「你方纔說沒有傷,這不是傷麼?又不是自己弄出來的!不怕老爺會驗!還不快去喊冤哩!」那人到著實感激,謝了他,把那血用手一抹,塗成一個血臉,往縣前喊冤去了。宦成站在茶室門口望,聽見這些話,又學了一個乖。差人回來坐下,說道:「我昨晚聽見你當家的說,枕箱是那王太爺的。王太爺降了寧王,又逃走了,是個欽犯,這箱子便是個欽贓。他家裏交結欽犯,藏著欽贓,若還首出來,就是殺頭充軍的罪,他還敢怎樣你!」宦成聽了他這一席話,如夢方醒,說道:「老爹,我而今就寫呈去首。」差人道:「獃兄弟,這又沒主意了。你首了,就把他一家殺個精光,與你也無益,弄不著他一個錢。況你又同他無仇。如今只消串出個人來嚇他一嚇,嚇出幾百兩銀子來,把丫頭白白送你做老婆,不要身價,這事就罷了。」宦成道:「多謝老爹費心。如今只求老爹替我做主。」差人道:「你且莫慌。」當下還了茶錢,同走出來。差人囑付道:「這話到家,在丫頭跟前,不可露出一字。」宦成應諾了。從此,差人借了銀子,宦成大酒大肉,且落得快活。
蘧公孫催著回官,差人只騰挪著混他,今日就說明日,明日就說後日,後日又說再遲三五日。公孫急了,要寫呈子告差人。差人向宦成道:「這事卻要動手了!」因問:「蘧小相平日可有一個相厚的人?」宦成道:「這卻不知道。」回去問丫頭。丫頭道:「他在湖州相與的人多,這裏卻不曾見。我只聽得有個書店裏姓馬的來往了幾次。」宦成將這話告訴差人。差人道:「這就容易了。」便去尋代書寫下一張出首叛逆的呈子,帶在身邊,到大街上一路書店問去。問到文海樓,一直進去請馬先生說話。馬二先生見是縣裏人,不知何事,只得邀他上樓坐下。差人道:「先生一向可同做南昌府的蘧家蘧小相兒相與?」馬二先生道:「這是我極好的弟兄。頭翁,你問他怎的?」差人兩邊一望道:「這裏沒有外人麼?」馬二先生道:「沒有。」把座子移近跟前,拿出這張呈子來與馬二先生看,道:「他家竟有這件事。我們公門裏好修行,所以通個信給他,早為料理,怎肯壞這個良心?」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又問了備細,向差人道:「這事斷斷破不得。既承頭翁好心,千萬將呈子捺下。他卻不在家,到墳上修理去了,等他來時商議。」差人道:「他今日就要遞。這是犯關節的事,誰人敢捺?」馬二先生慌了道:「這個如何了得!」差人道:「先生,你一個『子曰行』的人,怎這樣沒主意?自古『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只要破些銀子,把這枕箱買了回來,這事便罷了,」馬二先生拍子道:「好主意!」當下鎖了樓門,同差人到酒店裏,馬二先生做東,大盤大碗請差人喫著,商議此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通都大邑,來了幾位選家﹔僻壤窮鄉,出了一尊名士。畢竟差人要多少銀子贖這枕箱,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