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馬二先生在丁仙祠正要跪下求籤,後面一人叫一聲馬二先生,馬二先生回頭一看,那人像個神仙,慌忙上前施禮道:「學生不知先生到此,有失迎接。但與先生素昧平生,何以便知學生姓馬?」那人道:「『天下何人不識君?先生既遇著老夫,不必求籤了,且同到敝寓談談。」馬二先生道:「尊寓在那裏?」那人指道:「就在此處,不遠。」當下攜了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卻是一條平坦大路,一塊石頭也沒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國廟門口。馬二先生心裏疑惑:「原來有這近路!我方纔走錯了。」又疑惑:「恐是神仙縮地騰雲之法也不可知。……」來到廟門口,那人道:「這便是敝寓,請進去坐。」那知這伍相國殿後有極大的地方,又有花園,園裏有五間大樓,四面窗子望江望湖。那人就住在這樓上,邀馬二先生上樓,施禮坐下。那人四個長隨,齊齊整整,都穿著紬緞衣服,每人腳下一雙新靴,上來小心獻茶。那人吩咐備飯,一齊應諾下去了。馬二先生舉眼一看,樓中間掛著一張匹紙,上寫水盤大的二十八個大字一首絕句詩道:
「南渡年來此地遊,而今不比舊風流。湖光山色渾無賴,揮手清吟過十洲。」
後面一行寫「天台洪憨仙題」。馬二先生看過《綱鑑》,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詣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還在,一定是個神仙無疑。因問道:「這佳作是老先生的?」那仙人道:「憨仙便是賤號。偶爾遣興之作,頗不足觀。先生若愛看詩句,前時在此,有同撫臺、藩臺及諸位當事在湖上唱和的一卷詩,取來請教。」便拿出一個手卷來。馬二先生放開一看,都是各當事的親筆,一遞一首,都是七言律詩,詠的西湖上的景,圖書新鮮,著實贊了一回,收遞過去。捧上飯來,一大盤稀爛的羊肉,一盤糟鴨,一大碗火腿蝦圓雜膾,又是一碗清湯。雖是便飯,卻也這般熱鬧。馬二先生腹中尚飽,不好辜負了仙人的意思,又儘力的喫了一餐,撤下傢伙去。
洪憨仙道:「先生久享大名,書坊敦請不歇,今日因甚閒暇到這祠裏來求籤?」馬二先生道:「不瞞老先生說,晚學今年在嘉興選了一部文章,送了幾十金,卻為一個朋友的事墊用去了。如今來到此處,雖住在書坊裏,卻沒有甚麼文章選。寓處盤費已盡,心裏納悶,出來閒走走。要在這仙祠裏求個籤,問問可有發財機會。誰想遇著老先生,已經說破晚生心事,這籤也不必求了。」洪憨仙道:「發財也不難﹔但大財須緩一步。自今權且發個小財,好麼?」馬二先生道:「只要發財,那論大小!只不知老先生是甚麼道理?」洪憨仙沉吟了一會,說道:「也罷,我如今將些須物件送與先生。你拿到下處去試一試,如果有效驗,再來問我取討﹔如不相干,別作商議。」因走進房內,床頭邊摸出一個包子來打開,裏面有幾塊黑煤,遞與馬二先生道:「你將這東西拿到下處,燒起一爐火來,取個罐子把他頓在上面,看成些甚麼東西,再來和我說。」
馬二先生接著,別了憨仙,回到下處。晚間果然燒起一爐火來,把罐子頓上。那火支支的響了一陣,取罐傾了出來,竟是一錠細絲紋銀。馬二先生喜出望外,一連傾了六七罐,倒出六七錠大紋銀。馬二先生疑惑不知可用得,當夜睡了。次日清早,上街到錢店裏去看,錢店都說是十足紋銀,隨即換了幾千錢,拿回下處來。馬二先生把錢收了,趕到洪憨仙下處來謝。憨仙已迎出門來道:「昨晚之事如何?」馬二先生道:「果是仙家妙用!」如此這般,告訴憨仙傾出多少紋銀。憨仙道:「早哩,我這裏還有些,先生再拿去試試。」又取出一個包子來,比前有三四倍,送與馬二先生。又留著喫過飯。別了回來。馬二先生一連在下處住了六七日,每日燒傾爐,銀子,把那些黑煤都傾完了,上戥子一秤,足有八九十兩重。馬二先生歡喜無限,一包一包收在那裏。
一日,憨仙來請說話。馬二先生走來。憨仙道:「先生,你是處州,我是台州,相近原要算桑里。今日有個客來拜我,我和你要認作中表弟兄。將來自有一番交際,斷不可誤。」馬二先生道:「請問這位尊客是誰?」憨仙道:「便是這城裏胡尚書家三公子,名縝,字密之。尚書公遺下宦囊不少,這位公子卻有錢癖,思量多多益善,要學我這『燒銀』之法﹔眼下可以拿出萬金來,以為爐火藥物之費。但此事須一居間之人。先生大名,他是知道的﹔況在書坊操選,是有蹤跡可尋的人,他更可以放心。如今相會過,訂了此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成了『銀母』,凡一切銅錫之物,點著即成黃金,豈止數十百萬。我是用他不著,那時告別還山,先生得這『銀母』,家道自此也可小康了,」馬二先生見他這般神術,有甚麼不信,坐在下處,等了胡三公子來。三公子同憨仙施禮,便請問馬二先生:「貴鄉貴姓?」憨仙道:「這是舍弟。各書坊所貼處州馬純上先生選《三科墨程》的便是。」胡三公子改容相接,施禮坐下。三公子舉眼一看,見憨仙人物軒昂,行李華麗,四個長隨輪流獻茶,又有選家馬先生是至戚,歡喜放心之極,坐了一會,去了。
次日,憨仙同馬二先生坐轎子回拜胡府。馬二先生又送了一部新選的墨卷。三公子留著談了半日,回到下處。頃刻,胡家管家來下請帖,兩副:一副寫洪太爺,一副寫馬老爺。帖子上是:「明日湖亭一卮小集,候教!胡縝拜訂。」持帖人說道:「家老爺拜上太爺,席設在西湖花港御書樓旁園子裏,請太爺和馬老爺明日早些。」憨仙收下帖子。次日。兩人坐轎來到花港,園門大開,胡三公子先在那裏等候。兩席酒,一本戲,喫了一日。馬二先生坐在席上,想起前日獨自一個看著別人喫酒席,今日恰好人請我也在這裏。當下極豐盛的酒饌點心,馬二先生用了一飽,胡三公子約定三五日再請到家寫立合同,央馬二先生居間,然後打掃家裏花園,以為丹室﹔先兌出一萬銀子,托憨仙製藥物,請到丹室內住下。三人說定,到晚席散,馬二先生坐轎竟回文瀚樓。
一連四天,不見憨仙有人來請,便走去看他。一進了門,見那幾個長隨不勝慌張。問其所以,憨仙病倒了,症候甚重,醫生說脈息不好,已是不肯下藥。馬二先生大驚,急上樓進房內去看,已是淹淹一息,頭也抬不起來。馬二先生心好,就在這裏相伴,晚間也不回去。挨過兩日多,那憨仙壽數已盡,斷氣身亡。那四個人慌了手腳,寓處擄一擄,只得四五件紬緞衣服還當得幾兩銀子,其餘一無所有,幾個箱子都是空的。這幾個人也並非長隨,是一個兒子,兩個姪兒,一個女婿。這時都說出來。馬二先生聽在肚裏,替他著急。此時棺材也不夠買。馬二先生有良心,趕著下處去取了十兩銀子來,與他們料理。兒子守著哭泣,姪子上街買棺材,女婿無事,同馬二先生到間壁茶館裏談談。
馬二先生道:「你令岳是個活神仙,今年活了三百多歲,怎麼忽然又死起來?」女婿道:「笑話!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歲,那裏有甚麼三百歲!想著他老人家,也就是個不守本分,慣弄玄虛。尋了錢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這一個收場。不瞞者先生說,我們都是買賣人,丟著生意,同他做這虛頭事。他而今直腳去了,累我們討飯回鄉,那裏說起!」馬二先生道:「他老人家床頭間有那一包一包的『黑煤』,燒起爐來,一傾就是紋銀。」女婿道:」那裏是甚麼『黑煤』!那就是銀子,用煤煤黑了的!一下了爐,銀子本色就現出來了。那原是個做出來哄人的。用完了那些,就沒的用了。」馬二先生道:「還有一說:他若不是神仙,怎的在丁仙祠初見我的時候,並不曾認得我,就知我姓馬?」女婿道:「你又差了。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來,看見你坐在書店看書,書店問你尊姓,你說,我就是書面上馬甚麼,他聽了知道的。世間那裏來的神仙!」馬二先生恍然大悟:「他原來結交我是要借我騙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時運高,不得上算。」又想道:「他虧負了我甚麼?我到底該感激他。」當下回來,候著他裝殮,算還廟裏房錢,叫腳子抬到清波門外厝著。馬二先生備個牲醴紙錢,送到厝所,看著用磚砌好了。剩的銀子,那四個人做盤程,謝別去了。
馬二先生送殯回來,依舊到城隍山喫茶。忽見茶室傍邊添了一張小桌子,一個少年坐著拆字。那少年雖則瘦小,卻還有些精神。卻又古怪,面前擺著字盤筆硯,手裏卻拿著一本書看。馬二先生心裏詫異,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來就是他新選的《三科程墨持運》。馬二先生竟走到桌傍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丟下文章,問道:「是要拆字的?」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借此坐坐。」那少年道:「請坐,我去取茶來。」即向茶室裏開了一碗茶,送在馬二先生跟前,陪著坐下。馬二先生見他乖覺,問道:「長兄,你貴姓?可就是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見他戴著方巾,知道是學裏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溫州府樂清縣住。」馬二先生見他戴頂破帽,身穿一件單布衣服,甚是藍縷,因說道:「長兄,你離家數百里,來省做這件道路?這事是尋不出大錢來的,連餬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下可有父母妻子?我看你這般勤學,想也是個讀書人?」那少年道:「晚生今年二十二歲,還不曾娶過妻子。家裏父母俱存。自小也上過幾年學。因是家寒無力,讀不成了。去年跟著一個賣柴的客人來省城,在柴行裏記帳。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錢,不得回家,我就流落在此。前日一個家鄉人來,說我父親在家有病,于今不知個存亡,是這般苦楚。」說著,那眼淚如豆子大掉了下來。馬二先生著實惻然,說道:「你且不要傷心。你尊諱尊字是甚麼?」那少年收淚道:」晚生叫匡迥,號超人。還不曾請問先生仙鄉貴姓。」馬二先生道:「這不必問。你方纔看的文章,封面上馬純上就是我了。」匡超人聽了這話,慌忙作揖,磕下頭去,說道:「晚生真乃有眼不識泰山!」馬二先生忙還了禮,說道:「快不要如此。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長兄何不收了,同我到下處談談?」匡超人道:「這個最好。先生請坐,等我把東西收了。」當下將筆硯紙盤收了,做一包背著,同桌凳寄在對門廟裏,跟馬二先生到文瀚樓。
馬二先生到文瀚樓開了房門坐下。馬二先生問道:「長兄,你此時心裏可還想著讀書上進?還想著家去看看尊公麼?」匡超人見問這話,又落下淚來道:「先生,我現今衣食缺少,還拿甚麼本錢想讀書上進?這是不能的了。只是父親在家患病,我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獸也不如。所以幾回自心裏恨極,不如早尋一個死處!」馬二先生勸道:「快不要如此。只你一點孝思,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動了。你且坐下,我收拾飯與你喫。」當下留他喫了晚飯,又問道:「比如長兄你如今要回家去,須得多少盤程?」匡超人道:「先生,我那裏還講多少?只這幾天水路搭船。到了旱路上,我難道還想坐山轎不成?背了行李走,就是飯食少兩餐,也罷。我只要到父親跟前,死也瞑目!」馬二先生道:「這也使得。你今晚且在我這裏住一夜,慢慢商量。」到晚,馬二先生又問道:「你當時讀過幾年書?文章可曾成過篇?」匡超人道:「成過篇的。」馬二先生笑著向他說:「我如今大膽出個題目,你做一篇,我看看你筆下可望得進學。這個使得麼?」匡超人道:「正要請教先生,只是不通,先生休笑。」馬二先生道:」說那裏話?我出一題,你明日做。」說罷,出了題,送他在那邊睡。次日,馬二先生纔起來﹔他文章已是停停當當,送了過來。馬二先生喜道:「又勤學,又敏捷,可敬!可敬!」把那文章看了一遍,道:「文章才氣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將文章按在桌上,拿筆點著,從頭至尾,講了許多虛實反正、吞吐含蓄之法與他。他作捐謝了要去。馬二先生道:「休慌。你在此終不是個長策,我送你盤費回去。」匡超人道:「若蒙資助,只借出一兩銀子就好了。」馬二先生道:「不然,你這一到家,也要些須有個本錢奉養父母,纔得有功夫讀書。我這裏竟拿十兩銀子與你。你回去做些生意,請醫生看你尊翁的病,」當下開箱子取出十兩一封銀子,又尋了一件舊棉襖、一雙鞋,都遞與他,道:「這銀子,你拿家去﹔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匡超人接了衣裳、銀子,兩淚交流道:「蒙先生這般相愛,我匡迥何以為報!意欲拜為盟兄,將來諸事還要照顧。只是大膽,不知長兄可肯容納?」
馬二先生大喜,當下受了他兩拜,又同他拜了兩拜,結為兄弟。留他在樓上,收拾菜蔬,替他餞行。喫著,向他說道:「賢弟,你聽我說。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總以文章舉業為主。人生世上,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不要說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館、作幕,都不是個了局。只是有本事進了學,中了舉人、進士,即刻就榮宗耀祖。這就是《孝經》上所說的『顯親揚名』,纔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語道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而今甚麼是書?就是我們的文章選本了。賢弟,你回去奉養父母,總以做舉業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養不周,也不必介意,總以做文章為主。那害病的父親,睡在床上,沒有東西喫,果然聽見你念文章的聲氣,他心花開了,分明難過也好過,分明那裏疼也不疼了。這便是曾子的『養志』。假如時運不好,終身不得中舉,一個廩生是掙的來的。到後來,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請一道封誥。我是百無一能,年紀又大了。賢弟,你少年英敏,可細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宦途相見。」說罷,又到自己書架上,細細檢了幾部文章,塞在他棉襖裏卷著,說道:「這都是好的,你拿去讀下。」匡超人依依不捨,又急于要家去看父親,只得灑淚告辭。馬二先生攜著手,同他到城隍山舊下處取了鋪蓋,又送他出清波門,一直送到江船上,看著上了船,馬二先生辭別,進城去了。
匡超人過了錢塘江,要搭溫州的船。看見一隻船正走著,他就問:「可帶人?」船家道:「我們是撫院大人差上鄭老爹的船,不帶人的。」匡超人背著行李正待走,船窗裏一個白鬚老者道:「駕長,單身客人,帶著也罷了,添著你買酒喫。」船家道:「既然老爹吩咐,客人你上來罷。」把船撐到岸邊,讓他下了船。匡超人放下行李,向老爹作了揖,看見艙裏三個人:中間鄭老爹坐著,他兒子坐在旁邊,這邊坐著一外府的客人。鄭老爹還了禮,叫他坐下。匡超人為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強拿,不動強動,一口一聲,只叫「老爹」。那鄭老爹甚是歡喜,有飯叫他同喫。飯後行船無事,鄭老爹說起:「而今人情澆薄,讀書的人,都不孝父母。這溫州姓張的弟兄三個都是秀才,兩個疑惑老子把家私偏了小兒子,在家打吵,吵的父親急了,出首到官。他兩弟兄在府、縣都用了錢,倒替他父親做了假哀憐的呈子,把這事銷了案。虧得學裏一位老師爺持正不依,詳了我們大人衙門,大人准了,差了我到溫州提這一干人犯去。」那客人道:「這一提了來審實,府、縣的老爺不都有礙?」鄭老爹道:「審出真情,一總都是要參的!」匡超人聽見這話,自心裏歎息:「有錢的不孝父母,像我這窮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過了兩日,上岸起旱,謝了鄭老爹。鄭老爹飯錢一個也不問他要。他又謝了。一路曉行夜宿,來到自己村莊,望見家門。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敦倫修行,終受當事之知﹔實至名歸,反作終身之玷。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