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載酒日相隨,短笛盧花深處吹。
湖面風收雲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這首詩是未時楊備遊太湖所作。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餘里之外。你道有多少大?東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圍五百里,廣三萬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帶三州。哪三州?蘇州、湖州、常州。東南諸水皆歸。一名震澤,一名具區,一名笠澤,一名五湖。何以謂之五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霅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滆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那五湖之水,總是震澤分流,所以謂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游湖、莫湖、貢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東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東曰金鼎湖,林屋之東曰東皋里湖;吳人只稱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兩山最大。東洞庭曰東山,西洞庭曰西山。兩山分峙湖中,其餘諸山,或遠或近,若浮若沉,隱見出沒於波濤之間。有元人許謙詩為證:
周迴萬水入,遠近數州環。
南極疑無地,西浮直際山。
三江歸海表,一逕界河間。
白浪秋風疾,漁舟意尚閑。
那東西兩山在太湖中間,四面皆水,車馬不通。欲遊兩山者,必假舟揖,往往有風波之險。昔宋時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風,曾作詩一首:
白霧漫空白浪深,舟如竹葉信浮沉。
科頭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話說兩山之人,善於貨殖,八面四路,去為商為賈,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叫做「鑽天洞庭」。內中單表西洞庭有個富家,姓高名贊,少年慣走湖廣,販賣糧食。後來家道殷實了,開起兩個解庫,托著四個夥計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渾家金氏,生了男女二人,男名高標,女名秋芳。那秋芳反長似高標二歲。高贊請個積年老教授在家館穀,教著兩個兒女讀書。那秋芳資性聰明,自七歲,至二十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交十三歲,就不進學堂,只在房中習學女工,描鸞刺鳳。看看長成十六歲,出落得好個女兒,美艷非常,有詩為證:
面似桃花含露,體如白雪團成。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筍。嬝娜休言西子,風流不讓崔鶯。金蓮窄窄瓣兒輕,行動一天丰韻。
高贊見女兒人物整齊,且又聰明,不肯將他配個平等之人,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禮厚薄倒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賠些妝奩嫁去,也自願情願。有多少豪門富室,日來求親的。高贊訪得他子弟才不壓眾,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許允。雖則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況高贊又是個富家。這些做媒的四處傳揚,說高家女子美貌聰明,情願賠錢出嫁,只要擇個風流佳婿。但有一二分才貌的,哪一個不挨風緝縫,央媒說合?說時,誇獎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及至訪實,都只平常。高贊被這夥做媒的哄得不耐煩了,對那些媒人說道:「今後不須言三語四。若果有人才出眾的,便與他同來見我。合得我意,一言兩決,可不快當!」自高贊出了這句言語,那些媒人就不敢輕易上門。正是:
眼見方為是,傳言未必真。
試金今有石,驚破假銀人。
話分兩頭。卻說蘇州府吳江縣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錢名青,字萬選。此人飽讀詩書,廣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詩為證:
出落脣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
風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領。
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驚。
青錢萬選好聲名,一見人人起敬。
錢生家世書香,產微業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無力娶妻,止與老僕錢興相依同住。錢興逐日做些小經紀供給家主,每每不敷,一飢兩飽。幸得其年遊庠。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家道頗富,就延他在家讀書。那表兄姓顏名俊,字伯雅,與錢生同庚生,都則一十八歲,顏俊只長得三個月,故此錢生呼之為兄。父親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嘗定親。說話的,那錢青因家貧未娶,顏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顏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絕美的女子,方與締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況且顏俊自己又生得十分醜陋。怎見得?亦有西江月為證:
面黑渾如鍋底,眼圓卻似銅鈴。痘疤密擺泡頭釘,黃髮鬔鬆兩鬢。
牙齒真金鍍就,身軀頑鐵敲成。楂開五指鼓錘能,枉了名呼顏俊。
那顏俊雖則醜陋,最好妝扮,穿紅著綠,低聲強笑,自以為美。更兼他腹中全無滴墨,紙上難成片語,偏好攀今掉古,賣弄才學。錢青雖知不是同調,卻也藉他館地,為讀書之資,每事左湊著他。故此顏俊甚是喜歡,事事商議而行,甚說得著。
話休絮煩。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氣,顏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名辰,號少梅,為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也領借顏俊些本錢,在家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日在洞庭山販了幾擔橙橘回來,裝做一盤,到顏家送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家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顏俊敘述,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顏俊倒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裡!憑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幾句好話,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著,天明起來,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裡。
尤辰剛剛開門出來,見了顏俊,便道:「大官人為何今日起得恁早?」顏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煩。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來。」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見委?請裡面坐了領教。」顏俊到坐啟下,作了揖,分賓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當效力,只怕用小子不著。」顏俊道:「此來非為別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賺花紅錢,最感厚意,不知說的是那一頭親事?」顏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說的洞庭西山高家這頭親事,於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則個。」尤辰格的笑的一聲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與你去說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別人做媒罷。」顏俊道:「老兄為何推托?這是你說起的,怎麼又叫我去尋別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說話,所以遲疑。」顏俊道:「別件事,或者有些東扯西拽,東掩西遮,東三西四,不容易說話。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兒不要嫁人便罷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約。隨他古怪煞,須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還是你故意作難,不肯總成我這樁美事。這也不難,我就央別人去說。說成了時,休想吃我的喜酒!」說罷,連忙起身。
那尤辰領借了顏俊家本錢,平日奉承他的,見他有咈然不悅之意,即忙回船轉舵道:「大官人莫要性急,且請坐下,再細細商議!」顏俊道:「肯去就去,不肯去就罷了,有甚話商量得!」口裡雖則是恁般說了,身子卻又轉來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難,那老兒真個古怪,別家相媳婦,他偏要相女婿。但得他當面見得中意,才將女兒許他。有這些難處,只怕勞而無功,故此不敢把這個難題包攬在身上。」顏俊道:「依你說,也極容易。他要當面看我時,就等他看個眼飽。我又不殘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覺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衝撞你說。大官人雖則不醜,更有比大官人勝過幾倍的,他還看不上眼哩。大官人若是不把與他見面,這事縱沒一分二分,還有一釐二釐;若是當面一看,便萬分難成了。」顏俊道:「常言『無謊不成媒。』你與我包謊,只說十二分人才,或者該是我的姻緣,一說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時,卻怎地?」顏俊道:「且到那時,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走一遭便了。」
顏俊臨起身,又叮嚀道:「千萬,千萬!說得成時,把你二十兩,這紙借契,先奉還了。媒禮花紅在外。」尤辰道:「當得,當得!」顏俊別去。不多時,就教人封上五錢銀子,送與尤辰,為明日買舟之費。顏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時不盡其心,葫蘆提回覆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個伶俐家人跟隨他去,聽他講甚言語。好計,好計!」等待天明,便喚家童小乙來,跟隨尤大舍往山上去說親。小乙去了,顏俊心中牽掛,即忙梳洗,往近處一個關聖廟中求籤,卜其事之成否。當下焚香再拜,把籤筒搖了幾搖,撲的跳出一籤,拾起看時,卻是第七十三籤。籤上寫的有籤訣四句,云:
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顏俊才學雖則不濟,這幾句籤訣文義顯淺,難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籤,心中大怒,連聲道:「不準,不準!」撒袖出廟門而去。回家中坐了一會,想道:「此事有甚不諧!難道真個嫌我醜陋,不中其意?男子漢須比不得婦人,只是出得人前罷了。一定要選個陳平、潘安不成?」一頭想,一頭取鏡子自照。側頭側腦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過了。把鏡子向桌上一撇,嘆了一口寡氣,呆呆而坐。
准准的悶了一日不題。且說尤辰是日同小乙駕了一隻三櫓快船,趁著無風靜浪,咿呀的搖到西山高家門首停舶,剛剛是未牌時分。小乙將名帖遞了。高公出迎,問其來意。說是與令愛作伐。高贊問:「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縣一個舍親,家業也不薄,與宅上門戶相當。此子年方十八,讀書飽學。」高贊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漢有言在前,定要當面看過,方敢應承。」尤辰見小乙緊緊靠在椅子後邊,只得不老實扯個大謊,便道:「若論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軀,十全之相;況且一肚文才,十四歲出去考童生,縣裡就高高取上一名,這幾年為丁了父憂,不曾進院,所以未得遊庠。有幾個老學,看了舍親的文字,都許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非慣於為媒。因年常在貴山買果,因偶聞令愛才貌雙全,老翁又慎於擇婿,因思舍親正合其選,故此斗膽輕造。」
高贊聞言,心中甚喜,便道:「令親果然有才有貌,老漢敢不從命!但老漢未曾經目,終不放心。若是足下引令親過寒家一會,更無別說。」尤辰道:「小子並非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親是個不出書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攛掇來時,若成得親事還好,萬一不成,舍親何面目回轉!小子必然討他抱怨了。」高贊道:「既然人品十全,豈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這般小心過度的人,所以必要著眼。若是令親不屑下顧,待老漢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親來一觀,卻不妥貼?」尤辰恐怕高贊身到吳江,訪出顏俊之醜,即忙轉口道:「既然尊意決要會面,小子還同舍親奉拜,不敢煩尊駕動定。」說罷,告別。高公哪裡肯放,忙教整酒餚相款。吃到更餘,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帶有鋪陳,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別。等舍親登門,卻又相擾。」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尤辰作謝下船。
次早順風,拽起飽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吳江。顏俊正呆呆的站在門前望信,一見尤辰回家,便迎住問道:「有勞老兄往返,事體如何?」尤辰把問答之言,細述一遍:「他必要面會,大官人如何處置?」顏俊嘿然無言。尤辰便道:「暫別再會。」自回家去了。顏俊到裡面,喚過小乙來問其備細,只恐尤辰所言不實。小乙說來果是一般。顏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計,再走到尤辰家,與他商議。不知說的是甚麼計策,正是:
為思佳偶情如火,索盡枯腸夜不眠。
自古姻緣皆分定,紅絲豈是有心牽。
顏俊對尤辰道:「適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計在此,也不打緊。」尤辰道:「有何好計?」顏俊道:「表弟錢萬選,向在舍下同窗讀書,他的才貌比我勝幾分兒。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說是我,哄過一時。待行過了聘,不怕他賴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了錢官人,萬無不成之理,只怕錢官人不肯。」顏俊道:「他與我至親,又相處得極好。只央他點一遍名兒,有甚虧他處!料他決然無辭。」說罷,作別回家。
其夜,就到書房中陪錢萬選夜飯,酒餚比常分外整齊。錢萬選愕然道:「日日相擾,今日何勞盛設?」顏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煩賢弟則個,只是莫要推故。」錢萬選道:「小弟但可效勞之處,無不從命。只不知甚麼樣事?」顏俊道:「不瞞賢弟說,對門開果子店的尤少梅,與我作伐,說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時間誇了大口,說我十分才貌。不想說得忒高興了,那高老定要先請我去面會一會,然後行聘。昨日商議,若我自去,恐怕不應了前言。一來少梅沒趣,二來這親事就難成了。故此要勞賢弟認了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瞞過那高老,玉成這頭親事。感恩不淺,愚兄自當重報。」錢萬選想了一想,道:「別事猶可,這事只怕行不得。一時便哄過了,後來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顏俊道:「原只要哄過這一時。若行聘過了,就曉得也不怕他。他又不認得你是甚麼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與你甚麼相干!況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時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倒不要畏縮。」錢萬贊聽了,沉吟不語。欲待從他,不是君子所為;欲待不從,必然取怪,這館就處不成了,事在兩難。顏俊見他沉吟不決,便道:「賢弟,常言道:『天攤下來,自有長的撐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賢弟休得過慮。」錢萬選道:「雖然如此,只是愚弟衣衫襤褸,不稱仁兄之相。」顏俊道:「此事愚兄早已辦下了。」是夜無話。
次日,顏俊早起,便到書房中,喚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綾羅綢絹時新花樣的翠顏色,時常用龍涎慶真餅薰得撲鼻之香,交付錢青行時更換,下面淨襪絲鞋,只有頭巾不對,即時與他換了一頂新的。又封著二兩銀子送與錢青道:「薄意權充紙筆之用,後來還有相酬。這一套衣服,就送與賢弟穿了。日後只求賢弟休向人說,泄漏其事。今日約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錢青道:「一依尊命。這衣服小弟暫時借穿,回時依舊納還;這銀子一發不敢領了。」顏俊道:「古人車馬輕裘,與朋友共,就沒有此事相勞,那幾件粗衣奉與賢弟穿了,不為大事。這些須薄意,不過表情,辭時反教愚兄慚愧。」錢青道:「既承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強領下,那銀子斷然不敢領。」顏俊道:「若是賢弟固辭,便是推托了。」錢青方才受了。
顏俊是日約會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擔這干紀,只為不敢得罪於顏俊,勉強應承。顏俊預先備下船隻,及船中供應食物,和鋪陳之類,又撥兩個安童服侍,連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絹衫氈包,極其華整。隔夜俱已停當。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當自家大官人稱呼,不許露出個「錢」字。過了一夜,侵早就起來催促錢青梳洗穿著。錢青貼裡貼外,都換了時新華麗衣服,行動香風拂拂,比前更覺標緻。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擲果回。
顏俊請尤辰到家,同錢青吃了早飯,小乙和安童跟隨下船。又遇了順風,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過宿。
次日,早飯過後,約莫高贊起身,錢青全柬寫顏俊名字拜帖,謙遜些,加個「晚」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門首投下,說:「尤大舍引顏宅小官人特來拜見!」高家僕人認得小乙的,慌忙通報。高贊傳言:「快請。」假顏俊在前,尤辰在後,步入中堂。
高贊一眼看見那個小後生,人物軒昂,衣冠濟楚,心下已自三分歡喜。敘禮已畢,高贊看椅上坐。錢青自謙幼輩,再三不肯,只得東西昭穆坐下。高贊肚裡暗暗喜歡:「果然是個謙謙君子。」坐定,先是尤辰開口,稱謝前日相擾。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問說:「此位就是令親顏大官人?前日不曾問得貴表。」錢青道:「年幼無表。」尤辰代言:「舍親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贊道:「尊名尊字,俱稱其實。」錢青道:「不敢!」高贊又問起家世,錢青一一對答。出詞吐氣,十分溫雅。高贊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學問如何?且請先生和兒子出來相見,盤他一盤,便見有學無學。」獻茶二道,吩咐家人:「書館中請先生和小舍出來見客。」
去不多時,只見五十多歲一個儒者,引著一個垂髫學生出來。眾人一齊起身作揖。高贊一一通名:「這位是小兒的業師,姓陳,見在府庠;這就是小兒高標。」錢青看那學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著:「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顏兄好造化哩!」又獻了一道茶。高贊便對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吳江顏伯雅,年少高才。」那陳先生已會了主人之意,便道:「吳江是人才之地,見高識廣,定然不同。請問貴邑有三高祠,還是哪三個?」錢青答言:「范蠡、張翰、陸龜蒙。」又問:「此三人何以見得他高處?」錢青一一分疏出來。兩個遂互相盤問了一回。錢青見那先生學問平常,故意譚天說地,講古論今,驚得先生一字俱無,連稱道:「奇才,奇才!」把一個高贊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喚家人,悄悄吩咐備飯,要整齊些。家人聞言,即時拽開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贊取杯箸安席。錢青答敬謙讓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
三湯十菜,添案小吃,頃刻間,擺滿了桌子,真個咄嗟而辦。你道為何如此便當?原來高贊的媽媽金氏,最愛其女,聞得媒人引顏小官人到來,也伏在遮堂背後張看。看見一表人才,語言響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預先準備筵席。一等吩咐,流水的就搬出來。賓主共是五位。酒後飯,飯後酒,直吃到紅日銜山。錢青和尤辰起身告辭。高贊心中甚不忍別,意欲攀留幾日。錢青哪裡肯住?高贊留了幾次,只得放他起身。錢青拜別了陳先生,口稱承教,次與高公作謝道:「明日早行,不得再來告別!」高贊道:「倉卒怠慢,勿得見罪。」小學生也作揖過了。金氏已備下幾色嗄程相送,無非是酒米魚肉之類。又有一封舟金。高贊扯尤辰到背處,說道:「顏小官人才貌,更無他說。若得少梅居間成就,萬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領命。」高贊直送上船,方才分別。當夜夫妻兩口,說了顏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須玉杵千金聘,已許紅繩兩足纏。
再說錢青和尤辰,次日開船,風水不順,直到更深,方才抵家。顏俊兀自秉燭夜坐,專聽好音。二人叩門而入,備述昨朝之事。顏俊見親事已成,不勝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擇個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兩借契送還了尤辰,以為謝禮。就擇了十二月初三日成親。高贊得意了女婿,況且妝奩久已完備,並不推阻。
日往月來,不覺十一月下旬,吉期將近。原來江南地方娶親,不行古時親迎之禮,都是女親家和阿舅自送上門。女親家謂之送娘,阿舅謂之抱嫁。高贊為選中了乘龍佳婿,到處誇揚,今日定要女婿上門親迎,準備大開筵宴,遍請遠近親鄰吃喜酒,先遣人對尤辰說知。尤辰吃了一驚,忙來對顏俊說了,顏俊道:「這番親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門,他舉家都看個勾,行樂圖也畫得出在那裡。今番又換了一個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辭?好事定然中變!連累小子必然受辱!」顏俊聽說,反抱怨起媒人來道:「當初我原說過來,該是我姻緣,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門時,自家去了,哪見得今日進退兩難!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說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錢家表弟替了。誰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說就成,並不作難。這是我命中注定,該做他家的女婿,豈因見了錢表弟方才肯成!況且他家已受了聘禮,他的女兒就是我的人了,敢道個不字麼?你看我今番自去,他怎生發付我?難道賴我的親事不成?」尤辰搖著頭道:「成不得!人也還在他家!你狠到哪裡去?若不肯把人送上轎,你也沒奈何他!」顏俊道:「多帶些人從去,肯便肯,不肯時打進去,搶將回來。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為證,只是賴婚的不是,我並沒差處。」尤辰道:「大官人休說滿話!常言道:『惡龍不鬥地頭蛇。』你的從人雖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無減。萬一弄出事來,纏到官司,那老兒訴說,求親的一個,娶親的又是一個。官府免不得與媒人詰問。刑罰之下,小子只得實說。連累錢大官人前程干係,不是耍處。」
顏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勞你明日去回他一聲,只說前日已曾會過了,敝縣沒有親迎的常規,還是從俗送親罷。」尤辰道:「一發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處誇其才貌。那些親鄰專等親迎之時,都要來廝認。這是斷然要去的。」顏俊道:「如此,怎麼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見,更無別策,只得再央令表弟錢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進門,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奪了去。結婚之後,縱然有話,也不怕他了。」顏俊頓了一頓口道:「話倒有理!只是我的親事,到作成別人去風光。央及他時,還有許多作難哩。」尤辰道:「事到其間,不得不如此了。風光只在一時,怎及得大官人終身受用!」顏俊又喜又惱。
當下別了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賢弟,又要相煩一事。」錢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顏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親迎。原要勞賢弟一行,方才妥當。」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得的?這個斷然不可!」顏俊道:「賢弟所言雖當,但因初番會面,他家已認得了;如今忽換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只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干係,卻不是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壞了?若得賢弟親迎回來,成就之後,不怕他閑言閑語,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辭。」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只索依允。
顏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賞。眾人誰敢不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顏家相幫安排親迎禮物,及上門各項賞賜,都封得停停當當。其錢青所用,及儒巾圓領絲皂靴,並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隻,一隻坐新人,一隻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隻,散載眾人;小船四隻,一者護送,二者以備雜差。十餘隻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杖,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莫離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報信。一面安排親迎禮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絹暖轎,四擡四綽,笙簫鼓樂,逕望高家而來。那山中遠近人家,都曉得高家新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並足,如看神會故事的一般熱鬧。錢青端坐轎中,美如冠玉,無不喝采。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個郎才女貌!高家揀了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了。」
不題眾人。且說高贊家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通紅。只聽得樂聲聒耳,門上人報道:「嬌客轎子到門了。」儐相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念了詩賦,請出轎來。眾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然後諸親一一相見。眾人見新郎標緻,一個個暗暗稱羨。獻茶後,吃了茶果點心,然後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與尋常不同,面南專席,諸親友環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飲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
且說錢青坐於席上,只聽得眾人不住聲的讚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裡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得沒興起來。酒也懶吃了。高贊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勤。錢青怕擔誤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贊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僕從的酒都吃完了。
約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起身作別。高贊量度已是五鼓時分,陪嫁妝奩俱已點檢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轎。只見船上人都走來說:「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原來半夜裡便發大了風。那風刮得好利害!只見:
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
只為堂中鼓樂喧闐,全不覺得。高贊叫樂人住了吹打,聽時,一片風聲,吹得怪響,眾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腳跳,高贊心中大是不樂,只得重新入席,一面差人在外專看風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刮得彤雲密布,雪花飛舞。眾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兒商議。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一個道:「半夜起的風,原要半夜裡住。」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又一個道:「只怕這雪還要大哩!」又一個道:「風太急了,住了風,只怕湖膠。」又一個道:「這太湖不愁他膠斷,還怕的是風雪。」眾人是恁般閑講,高老和尤辰好生氣悶!又捱一會,吃了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了吉日良時,殘冬臘月,未必有好日了。況且笙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去?
事在千難萬難之際,坐間有個老者,喚做周全,是高贊老鄰,平日最善處分鄉里之事,見高贊沉吟無計,便道:「依老漢愚見,這事一些不難。」高贊道:「足下計將安在?」周全道:「既是選定日期,豈可錯過!令婿既已到宅,何不就此結親?趁這筵席,做了花燭。等風息,從客回去,豈非全美!」眾人齊聲道:「最好!」高贊正有此念,卻喜得周老說話投機。當下便吩咐家人,準備洞房花燭之事。
卻說錢青雖然身子在此,本是個局外之人,起初風大風小,也還不在他心上。忽見周全發此議論,暗暗心驚,還道高老未必聽他,不想高老欣然應允,老大著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誰想尤辰平昔好酒,一來天氣寒冷,二來心緒不佳,斟著大杯,只顧吃。吃得爛醉如泥,在一壁廂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錢青只得自家開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擇個日子,再來奉迎。」高贊哪裡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況賢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專。」說罷,高贊入內去了。錢青又對各位親鄰,再三央及,不願在此結親。眾人都是奉承高老的,哪一個不極口贊成?
錢青此時無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時,卻叫顏小乙與他商議。小乙心上也道不該,只教錢秀才推辭,此外別無良策。錢青道:「我已辭之再四,其奈高老不從!若執意推辭,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樁大事,並無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僕二人正在講話,眾人都攢攏來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決矣,大官人不須疑慮!」錢青嘿然無語。眾人揖錢青請進。什飯已畢,重排喜筵。儐相披紅喝禮,兩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堂規行禮,結了花燭。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對夫妻此夜新。
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沒心人。
其夜酒闌人散,高贊老夫婦親送新郎進房,伴娘替新娘卸了頭面。幾遍催新郎安置,錢青只不答應。正不知甚麼意故。只得服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丫鬟將房門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錢青心上如小鹿亂撞,勉強答應一句道:「你們先睡。」丫鬟們亂了一夜,各自倒東歪西去打瞌睡。錢青本待秉燈達旦,一時不曾討得幾支蠟燭,到燭盡時,又不好聲喚,忍著一肚子悶氣,和衣在床外側身而臥,也不知女孩兒頭東頭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書館中去梳流。高贊夫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為怪。是日雪雖住了,風尚不息,高贊且做慶賀筵席,錢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進房。女孩兒又先睡了。錢青打熬不過,依舊和衣而睡,連小娘子的被窩兒也不敢觸著。又過一晚,早起時,見風勢稍緩,便要起身。高贊定要留過三朝,方才肯放。錢青拗不過,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間背地裡和尤辰說起夜間和衣而臥之事,尤辰口雖答應,心下未必准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卻說女孩兒秋芳自結親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齊整,心中暗暗歡喜。一連兩夜,都則衣不解帶,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兒預先吩咐丫鬟,只等官人進房,先請他安息。丫鬟奉命,只等新郎進來,便替他解衣科帽。錢青見不是頭,除了頭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貼著床裡自睡,仍不脫衣。女孩兒滿懷不樂,只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訴爹娘。到第四日,天氣晴和,高贊預先備下送親船隻,自己和老婆親送女孩兒過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贊與錢青、尤辰又是一船。船頭俱掛了雜彩,鼓樂振天,好生熱鬧。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駕個小小快船,趕路先行。
話分兩頭。且說顏俊自從打發眾人迎親去後,懸懸而望,到初二日半夜,聽得刮起大風大雪,心上好不著忙。也只道風雪中船行得遲,只怕挫了時辰,哪想道過不得湖!一應燭筵席,準備十全。等了一夜,不見動靜,心下好悶,想道:「這等大風,倒是不曾下船還好;若在湖中行動,老大擔憂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父知道錯過吉期,豈肯胡亂把女兒送來,定然要另選個日子。又不知幾時吉利?可不悶殺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時,在岳丈前掇,權且迎來,那時我哪管時日利與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亂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門前張望。
到第四日風息,料道決有佳昔。等到午後,只小乙先回報道:「新娘已取來了,不過十里之遙。」顏俊問道:「吉期挫過,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只怕挫過好日,定要結親。錢大官人替東人權做新郎三日了。」顏俊道:「既結了親,這二夜錢大官人難道竟在新人房裡睡的?」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卻不曾動彈。那錢大官人是看得熟鴨蛋伴得小娘眠的。」顏俊罵道:「放屁!哪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辭;卻做下這等勾當?」小乙道:「家人也說過來,錢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點欺心,天神監察。』」顏俊此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掌將小乙打在一邊,氣忿忿的奔出門外,專等錢青來廝鬧。
恰好船已攏岸。錢青終有細膩,預先囑咐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為自反無愧,理直氣壯,昂昂的步到顏家門首,望見顏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訴衷情。誰知顏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際便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不等開言,便撲的一頭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罵道:「天殺的!你好快活!」說聲未畢,叉開五指,將錢青和巾和髮,扯做一把,亂踢亂打,口裡不絕聲的道:「天殺的!好欺心!別人費了錢財,把與你現成受用!」錢青口中也自分辯。顏俊打罵忙了,哪裡聽他半個字兒。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勸。錢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船上人聽得鬧吵,都上岸來看。只見一個醜漢,將新郎痛打,正不知甚麼意故。都走攏來解勸,哪裡勸得他開?高贊盤問他家人,那家人料瞞不過,只得實說了。高贊不聞猶可,一聞之時,心頭火起,大罵尤辰無理,做這等欺三瞞四的媒人,說騙人家女兒。也扭著尤辰亂打起來。高家送親的人,也自心懷不平,一齊動手要打那醜漢。顏家的家人回護家主,就與高家從人對打。先前顏俊和錢青是一對廝打,以後高贊和尤辰是兩對廝打,結末兩家家人,扭做一團廝打。看的重重疊疊,越發多了,街道擁塞難行,卻似:
九里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贏。
事有湊巧,其時本縣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轎,至於北門,見街上震天喧嚷,卻是廝打的,停了轎子,喝教拿下。眾人見知縣相公拿人,都則散了。只有顏俊兀自扭住錢青,高贊兀自扭住尤辰,紛紛告訴,一時不得其詳。大尹都教帶到公庭,逐一細審,不許攙口。見高贊年長,先叫他上堂詰問。高贊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贊,為女擇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將女許配。初三日,女婿上門親迎,因被風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親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這個醜漢,將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問其緣故,卻是那醜漢買囑媒人,要哄騙小人的女兒為婚,卻將那姓錢的後生,冒名到小人家裡。老爺只問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叫做甚名字?可在這裡麼?」高贊道:「叫做尤辰,見在臺下。」
大尹喝退高贊,喚尤辰上來,罵道:「弄假成真,以非為是,都是你弄出這個伎倆!你可實實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時還只含糊抵賴。大尹發怒,喝教取夾棍伺候。尤辰雖然市井,從未熬刑,只得實說:「起初顏俊如何央小人去說親,高贊如何作難,要選才貌,後來如何央錢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結親始末,細細述了一遍。大尹點頭道:「上是實情了。顏俊這廝費了許多事,卻被別人奪了頭籌,也怪不得發惱。只是起先設心哄騙的不是。」便教顏俊,審其口詞,顏俊已聽尤辰說了實話,又見知縣相公詞氣溫和,只得也敘了一遍,兩口相同。
大尹結末喚錢青上來,一見錢青青年美貌,且被打傷,便有幾分愛他憐他之意,問道:「你個秀才,讀孔子之書,達周公之禮,如何替人去拜望迎親,同謀哄騙,有乖行止?」錢青道:「此事原非生員所願,只為顏俊是生員表兄,生員家貧,又館穀於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過,勉強應承。只道一時權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為親情而往,就不該與那女兒結親了。」錢青道:「生員原只代他親迎。只為一連三日大風,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贊怕誤了婚期,要生員就彼花燭。」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該推辭了。」顏俊從傍磕頭道:「青天老爺!只看他應承花燭,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問錢青:「你那時應承做親,難道沒有個私心?」錢青道:「只問高贊便知。生員再三推辭,高贊不允。生員若再辭時,恐彼生疑,誤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權成大禮。雖則三夜同床,生員和衣而睡,並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就自知不及,風雪之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了。你少年子弟,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床,並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哪一個!」錢青道:「生員今日自陳心跡,父母老爺未必相信,只教高贊去問自己的女兒,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兒若有私情,如何肯說實話?」當下想出個主意來,便教左右喚到老實穩婆一名,到舟中試驗高氏是否處女,速來回話。
不一時,穩婆來覆知縣相公,那高氏果是處子,未曾破身。顏俊在階下聽說高氏還是處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壞,小的情願成就。」大尹又道:「不許多嘴!」再叫高贊道:「你心下願將女兒配哪一個?」高贊道:「小人初時原看中了錢秀才,後來女兒又與他做過花燭。雖然錢秀才不欺暗室,與小女即無夫婦之情,已定了夫婦之義。若教女兒另嫁顏俊,不惟小人不願,就是女兒也不願。」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錢青心下倒不肯,便道:「生員此行,實是為公不為私。若將此女歸了生員,把生員三夜衣不解帶之意全然沒了。寧可令此女別嫁,生員決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談論。」大尹道:「此女若歸他人,你過湖這兩番替人誆騙,便是行止有虧,干礙前程了。今日與你成就親事,乃是遮掩你的過失。況你的心跡已自洞然,女家兩相情願,有何嫌疑?休得過讓,我自有明斷。」遂舉筆判云:
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顏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床已招佳選,何知以羊易牛;西鄰縱有責言,終難指鹿為馬。兩番渡河,不讓傳書柳毅;三宵隔被,何慚秉燭雲長。風伯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高氏斷歸錢青,不須另作花燭。顏俊既不合設騙局於前,又不合奮老拳於後。事已不諧,姑免罪責。所費聘儀,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罪。尤辰往來煽誘,實啟釁端,重懲示儆。
判訖,喝教左右,將尤辰重責三十板,免其畫供,竟行逐出,蓋不欲使錢青冒名一事彰聞於人也。高贊和錢青拜謝。一干人出了縣門,顏俊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抱頭鼠竄而去,有好幾月不敢出門。尤辰自回家將息棒瘡不題。
卻說高贊邀錢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謝道:「若非賢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幾乎錯配匪人。今日倒要屈賢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幾時,不知賢婿宅上還有何人?」錢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別無親人在家。」高贊道:「既如此,一發該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給讀書。賢婿意下如何?」錢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開船離了吳江,隨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聞知此事,皆當新聞傳說。又知錢青存心忠厚,無不欽仰。後來錢青一舉成名,夫妻偕老。有詩為證:
醜臉如何騙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憐一片吳江月,冷照鴛鴦湖上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