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樹歌殘舞袖斜,景陽宮裡劍如麻。
曙星自合臨天下,千里空教怨麗華。
這首詩單表隋文帝篡周滅陳,奄有天下,一統太平,真個治得外戶不閉,路不拾遺。初時已立太子勇為東宮,卻因不得母后獨孤氏歡心。原來,那個獨孤皇后最是妒忌,文帝畏而愛之。常言:「前代帝王,骨肉分爭,皆因嫡庶相猜相忌,致有禍胎。今吾家五子同母,傍無異生之子,後來安享太平,絕無後患。」
不想太子勇嫡妃元氏無寵,抑鬱而死,專寵雲定興之女。所生子女,皆是庶出。獨孤皇后心中甚是不憤,每每在文帝前譖訴太子勇之短。文帝極是懼內的,聽他言話,太子勇日漸日疏。
卻有第二子晉王廣,為揚州都總管,生來聰明俊雅,儀容秀麗。十歲即好觀古今書傳,至於方藥、天文地理、百家技藝、術數,無不通曉。卻只是心懷叵測,陰賊刻深,好鉤索人情深淺,又能為矯情忍訽之事。刺探得太子勇失愛母后,日夜思所以間之。日與蕭妃獨處,後宮皆不得御幸。每遇文帝及獨孤皇后使來,必與蕭妃迎門候接,飲食款待,如平交往來。臨去,又以金錢納諸袖中。以故人人到母后跟前,交口同聲,譽稱晉王仁孝聰明,不似太子寡恩傲禮,專寵阿雲,致有如許豚犢。獨孤皇后大以為然,日夜譖之於文帝,說太子勇不堪承嗣大統。
後來晉王廣又多以金寶珠玉,結交越公楊素,令他讒廢太子。楊素是文帝第一個有功之臣,言無不從。皇后譖之於內,楊素毀之於外。文帝積怒太子勇,已非一日。
遂廢太子勇為庶人,幽之別宮,卻立晉王廣為太子。受命之日,地皆震動。識者皆知其奪嫡陰謀。獨楊素殘忍深刻,揚揚得意,以為:「太子由我得立。」威權震天下,百官皆畏而避之。
後來獨孤皇后崩,後宮卻得近幸。文帝有一位宣華夫人陳氏,陳宣帝之女也。隋滅陳,配掖庭。性聰慧,姿貌無雙。及皇后崩後,始進位為貴人。專房擅寵,後宮莫及。
文帝寢疾於仁壽宮,夫人與太子廣同侍疾。平旦,夫人出更衣,為太子所逼。夫人拒之,髮亂神驚,歸於帝所。文帝怪其容色有異,問其故,夫人泫然泣曰:「太子無禮。」文帝大恚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誤我!」蓋指皇后也。因呼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巖、司空越公楊素等,曰:「召我兒來。」述等將呼太子廣,帝曰:「勇也。」楊素曰:「國本不可屢遷,臣不敢奉詔。」帝氣哽塞,回面向內不言。
素出語太子廣曰:「事急矣。」太子廣拜素曰:「以終身累公。」
有頃,左右報素曰:「帝呼不應,喉中呦呦有聲。」素急入,文帝已崩矣。陳夫人與諸後宮相顧悲慟。
晡時,太子廣遣使者齎金合,緘封其際,親書封字以賜夫人。夫人見之惶懼,以為藥酒,不敢發。使者促之,乃開,見盒中有同心結數枚。宮人咸相慶曰:「得免死矣。」陳夫人恚而卻坐,不肯致謝。宮人咸逼之,乃拜使者。太子夜入烝焉。
明旦發喪,使人殺故太子勇而後即位。左右扶太子上殿。太子足弱,欲倒者數四,不能上。楊素叱去左右,以手扶接,太子援之乃上。百官莫不嗟嘆。楊素歸謂家人曰:「小兒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郎,不知能了當否?」
素恃己有功,於帝多呼為郎君。時宴內宮,宮人偶遺酒污素衣。素叱左右引下加撻焉。帝甚不平,隱忍不發。
一日,帝與素釣魚於後苑池上,並坐,左右張傘以遮日。帝起如廁,回見素坐赭傘下,風骨秀異,神彩毅然。帝大忌之。帝每欲有所為,素輒抑而禁之,由是愈不快於素。會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
先是,素一日欲入朝,見文帝執金鉞逐之,曰:「此賊,吾欲立勇,竟不從吾言。今必殺汝。」素驚怖入室,召子弟二人語曰:「吾必死矣!出見文帝如此如此。」移時而死。
帝自素死,益無忌憚,沉迷女色。一日,顧詔近侍曰:「人主享天下之富,亦欲極當年之樂,自快其意。今天下富安,外內無事,正吾行樂之日也。今宮殿雖壯麗顯敞,苦無曲房小室,幽軒短檻。若得此,則吾期老於其中也。」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項昇,浙人也。自言能構宮室。」
翌日,詔召問之。昇曰:「臣乞先進圖本。」後日進圖,帝覽之,大悅。即日詔有司供具材木,凡役夫數萬,經歲而成。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楯,互相連屬,回環四合,牖戶自通,千門萬戶,金碧相輝,照耀人耳目。金虯伏於棟下,玉獸蹲於戶傍;壁砌生光,瑣窗曜日,工巧之極,自古未之有比也。費用金寶珠玉,庫藏為之一空。人誤入其中者,雖終日不能出。
帝幸之,大悅,顧左右曰:「使真仙遊其中,亦當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樓。」詔以五品官賜昇,仍給內庫金帛千匹賞之。詔選良家女數千以居樓中。帝每一幸,經月不出。
是月,大夫何稠進御女車。車之制度絕小,只容一人,有機伏於其中。若御童女,則以機礙女之手足,女纖毫不能動。
帝以處女試之,極喜,召何稠謂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以千金贈之。
稠又進轉關車,可以升樓閣,如行平地。車中御女,則自搖動。帝尤喜悅,謂稠曰:「此車何名?」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願賜佳名。」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車,朕得之,任其意以自樂,可命名任意車也。」帝又令畫工繪畫士女交合之圖數十幅,懸於閣中。其年,上官時自江外得替回,鑄烏銅鑒數十面,其高五尺,而闊三尺,磨以成鏡為屏,環於寢所,詣闕投進。帝以屏納迷樓中,而御女於其傍,纖毫運轉,皆入於鑒中。帝大喜曰:「繪畫得其形像耳,此得人之真容也,勝繪圖萬倍矣。」
帝日夕沉荒於迷樓,罄竭其力,亦多倦息。又辟地周二百里為西苑,役民力常百萬,內為十六院。聚巧石為山,鑿池為五湖四海,詔天下境內所有鳥獸草木,驛送京師。詔定西苑十六院名:
景明、迎暉、棲鸞、晨光、明霞、翠華、文安、積珍、影紋、儀鳳、仁智、清修、寶林、和明、綺陰、絳陽。
每院擇宮中佳麗謹厚有容色美人實之,選帝常幸御者為之首。分派宦者,主出入易市。又鑿五湖,每湖四方十里,東曰翠光湖、南曰迎陽湖、西曰金光湖、北曰潔水湖、中曰廣明湖。湖中積土石為山,構亭殿,屈曲環繞澄泓,皆窮極人間華麗。又鑿北海,周環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萊、方丈、瀛洲,其上皆臺榭迴廊,其下水深數丈。開通五湖北海,通行龍鳳舸。帝多泛東湖,因製湖上曲《望江南》八闋云: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枕簟,浪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靈槎。 光景好,輕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開宴思無涯。
其二云:
湖上柳,煙裡不勝催。宿霧洗開明媚眼,東風搖弄好腰肢。煙雨更相宜。 環曲岸,陰覆畫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後,絮飛晴雪暖風時。幽意更依依。
其三云:
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相磨。 湖水遠,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玉人歌。不醉擬如何?
其四云: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鋪堪作醉人茵。無意襯香衾。 晴霽後,顏色一般新。遊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正青春。留詠卒難伸。
其五云:
湖上花,天水浸靈芽。淺蕊水邊勻玉粉,濃苞天外剪明霞。日在列仙家。 開爛熳,插鬢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艷,玉軒晴照暖添華。清賞思何賒。
其六云:
湖上女,精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盡是採蓮人。清唱謾頻頻。 軒內好,嬉戲下龍津。玉管朱弦聞盡夜,踏青鬥草事青春。玉輦從群真。
其七云: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 春殿晚,仙艷奉杯盤。湖上風光真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帝主正清安。
其八云:
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日暖搖清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蘋末起清風。 閒縱目,魚躍小蓮東。汎汎輕搖蘭棹穩,沉沉寒影上仙宮。遠意更重重。
帝常遊湖上,多令宮中美人歌唱此曲。
大業六年,後苑草木鳥獸繁息茂盛:桃蹊柳徑,翠陰交合;金猿青鹿,動輒成群。自大內開為御道,直通西苑,夾道植長松高柳。帝多宿苑中,去來無時。侍御多夾道而宿,帝往往於中夜即幸焉。
道州貢矮民王義,眉目濃秀,應對敏捷,帝尤愛之。常從帝遊,終不得入宮。曰:「爾非宮中物也。」義乃出,自宮以求進。帝由是愈加憐愛,得出入內寢。義多臥御榻下。帝遊湖海回,多宿十六院。
一夕,中夜,帝潛入棲鸞院。時夏氣暄煩,院妃慶兒臥於簾下。初月照軒,甚是明朗。慶兒睡中驚魘,若不救者。帝使義呼慶兒。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夢中何故而如此?」慶兒曰:「妾夢中如常時,帝握妾臂,遊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時火發,妾乃奔走,回視帝坐烈焰中,驚呼人救帝,久方睡覺。」帝自強解曰:「夢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勢。吾居其中,得威者也。」後帝幸江都被弒。帝入第十院,居火中,此其應也。
一夕,帝因觀殿壁上有廣陵圖,帝注目視之,移時,不能舉步。時蕭后在側,謂帝曰:「知他是甚圖畫?何消帝如此掛心?」帝曰:「朕不愛此畫,只為思舊遊之處耳。」於是以左手憑后肩,右手指圖上山水及人煙村落寺宇,歷歷皆如在目前,謂蕭后曰:「朕昔征陳後主時遊此,豈期久有天下,萬機在躬,便不得豁然於懷抱也。」言訖,容色慘然。蕭后奏曰:「帝意在廣陵,何如一幸?」帝聞之,言下恍然。
即日召群臣,言欲至廣陵,旦夕遊賞。議當泛巨舟,自洛入河,自河達海入淮,至廣陵。群臣皆言:「似此程途,不啻萬里,又孟津水緊,滄海波深,若泛巨舟,事恐不測。」
時有諫議大夫蕭懷靜,乃皇后弟也,奏曰:「臣聞秦始皇時,金陵有王氣,始皇使人鑿斷砥柱,王氣遂絕。今睢陽有王氣,又陛下喜在東南,欲泛孟津,又慮危險。況大梁西北有故河道,乃是秦將王賁畎水灌大梁之處。乞陛下廣集兵夫,於大梁起首開掘,西自河陰,引孟津水入,東至淮陰,放孟津水出。此間地不過千里,況於睢陽境內經過。一則路達廣陵,二則鑿穿王氣。」
帝聞奏,大喜。出敕朝堂,有敢諫開河者斬。乃命征北大總管麻叔謀為開河都護,以蕩寇將軍李淵為開河副使。淵稱疾不赴,即以左屯衛將軍令狐達代之。詔發天下丁夫,男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俱要至。如有隱匿者,斬三族。凡役夫五百四十三萬餘人,晝夜開掘,急如星火。又詔江淮諸州,造大船五百隻,使命促督。民間有配著造船一隻者,家產破用皆盡,猶有不足,枷項笞背,然後鬻賣子女以供官費。
到得開河功役漸次將成,龍舟亦就。帝大喜,將幸江都,命越王侗留守東都。宮女半不隨駕,爭攀號留。且言遼東小國,不足以煩大駕,願遣將征之。帝意不回。作詩留別宮人云:
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
但存顏色在,離別只今年。
車駕既行,師徒百萬。離都旬日,長安貢御車女袁寶兒,年十五,腰肢纖墮,騃憨多態。帝寵愛特厚。時洛陽進合蒂迎輦花,云:「得之嵩山塢中,人不知其名,採花者異而貢之。」會帝駕適至,因以「迎輦」名之。帝令寶兒持之,號曰「司花女」。
時詔虞世南草《征遼指揮德音敕》,寶兒持花侍側,注視久之。帝謂世南曰:「昔傳飛燕可掌上舞,朕常謂儒生飾於文字,豈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寶兒,方昭前事。然多憨態,今注目於卿。卿才人,可便作詩嘲之。」世南應詔,為絕句云:
學畫鶯黃半未成,垂肩嚲袖太憨生。
緣憨卻得君王寵,長把花枝傍輦行。
帝大悅。既至汴京,帝御龍舟,蕭后乘鳳舸。於是吳越取民間女年十五六歲者五百人,謂之殿腳女,至龍舟鳳舸。每船用綵纜十條,每條用殿腳女十人,嫩羊十口,令殿腳女與羊相間而行。時方盛暑,翰林學士虞世基獻計,請用垂柳栽於汴渠兩堤上。一則樹根四散,鞠護河堤,二則牽舟之人庇其陰,三則牽舟之羊食其葉。上大喜,詔民間獻柳一株,賞一匹絹。百姓競獻之。
又令親種。帝自種一株,群臣次第皆種,方及百姓。時有謠言曰:「天子先栽,然後百姓栽。」栽與災同音,蓋妖讖也。栽畢,取御筆寫賜垂柳姓楊,曰楊柳也。時舳艫相繼,連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聯綿不絕。錦帆過處,香聞數里。
一日,帝將登龍舟,憑殿腳女吳絳仙肩,喜其媚麗,不與群輩等,愛之,久不移步。絳仙善畫長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輦,召絳仙,將拜婕妤。蕭后性妒忌,故不克諧。帝寢興罷,擢為龍舟首楫,號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腳女爭效為長蛾眉。司宮吏日給螺子黛五斛,號為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值十金。後徵賦不足,雜以銅黛給之。獨絳仙得賜螺黛不絕。帝每倚簾視絳仙,移時不去,顧內謁者曰:「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絳仙真可療飢矣。」因吟《持楫篇》賜之曰:
舊曲歌桃葉,新妝艷落梅。
將身傍輕楫,知是渡江來。
詔殿腳女千輩唱之。時越溪進耀光綾,綾紋突起,有光彩。帝獨賜司花女及絳仙,他人莫預。蕭后恚憤不懌。由是二姬稍稍不得親幸,帝常登樓憶之,題東南柱二篇云:
黯黯愁侵骨,綿綿病欲成。
須知潘岳鬢,大半為多情。
又云:
不信長相憶,絲從鬢裡生。
閒來倚檻立,相望幾含情。
殿腳女自至廣陵,悉命備月觀行宮,絳仙輩亦不得親侍寢殿。有郎將自瓜州宣事回,進合歡果一器。帝命小黃門以一雙馳騎賜絳仙。遇馬上搖動,合歡蒂解,絳仙拜賜,因附紅箋小簡上進曰:
驛騎傳雙果,君王寵念深。
寧知辭帝里,無復合歡心。
帝覽之,不悅,顧小黃門曰:「絳仙如何辭怨之深也?」黃門拜而言曰:「適走馬搖動,及月觀,果已離解,不復連理。」
帝因言曰:「繹仙不獨容貌可觀,詩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謝左貴嬪乎?」
帝嘗醉遊後宮,偶見宮婢羅羅者,悅而私之。羅羅畏蕭后,不敢迎帝,因托辭以程姬之疾,不可薦寢。帝乃嘲之曰:
個人無賴是橫波,黛染隆顱簇小峨。
幸好留儂伴成夢,不留儂住意如何?
帝自達廣陵,沉湎滋深,荒淫無度,往往為妖崇所惑。嘗遊吳公宅雞臺,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帝幼年與後主甚善,乃起迎之,都忘其已死。後主尚喚帝為殿下。後主戴青紗皂幘,青綽袖,長裾,綠錦純緣紫紋方平履。舞女數十,羅侍左右。
中有一女殊色,帝屢目之。後主云:「殿下不識此人耶?即張麗華貴妃也。每憶桃葉山前乘戰艦與此妃北渡。爾時麗華最恨,方倚臨春閣,試東郭㕙紫毫筆,書小砑紅綃,作答江令『璧月』句未終,見韓擒虎躍青驄馬,擁萬甲騎,直來衝人,都不存去就之禮,以至有今日。」言罷,即以綠文測海酒蠡,酌紅梁新釀勸帝。帝飲之甚歡,因請麗華舞《玉樹後庭花》。麗華白後主,辭以拋擲歲久,自井中出來,腰肢粗巨,無復往時姿態。帝再三強之。乃徐起舞,終一曲。後主問帝:「蕭妃何如此人?」帝曰:「春蘭秋菊,各一時之秀也。」後主復誦詩十數篇。帝不記之,獨愛《小牕詩》及《寄侍兒碧玉詩》。《小牕詩》云:
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
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云:
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
愁魂若非散,憑仗一相招。
麗華拜求帝賜一章,帝辭以不能。麗華笑曰:「嘗聞『此處不留儂,會有留儂處。』安得言不能耶?」帝強為之,操筆立成,曰:
見面無多事,聞名爾許時。
坐來生百媚,實個好相知。
麗華捧詩,赧然不懌。後主問帝:「龍舟之遊,樂乎?始謂殿下致治在堯舜之上,今日仍此逸遊。大抵人生各圖快樂,向時何見罪之深耶?三十六封書,至今使人怏怏不悅。」帝忽悟其已死,叱之曰:「何今日尚呼我為殿下,復以往事相訊耶?」恍惚不見,帝兀然不自知,驚悸移時。
帝後御龍舟,中道,夜半,聞歌者甚悲,其辭曰:
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今我挽龍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飢,路糧無些少。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悲損門內妻,望斷吾家老。
安得義男兒,焚此無主屍,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帝聞其歌,遽遣人求其歌者,至曉不得其人。帝頗徬徨,通夕不寐。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願從。揚州朝百官,天下朝貢使無一人至者。有來者,在途遭兵奪其貢物。帝猶與群臣議,詔十三道起兵,誅不朝貢者。
帝深識玄象,常夜起觀天,乃召太史令袁充,問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大惡,賊星逼帝座甚急,恐禍起旦夕!願陛下遽修德滅之。」帝不樂,乃起,入便殿,索酒自歌曰:
宮木陰濃燕子飛,興亡自古漫成悲。
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艷戀紅輝。
歌竟,不勝其悲。近侍奏:「無故而歌甚悲,臣皆不曉。」帝曰:「休問。他日自知也。」俯首不語,召矮民王義問曰:「汝知天下將亂乎?」義泣對曰:「臣遠方廢民,得蒙上貢,進入深宮,久承恩澤,又嘗自宮,以近陛下。天下大亂,固非今日,履霜堅冰,其漸久矣。臣料大禍,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告我也?」義曰:「臣惟不言,言即死久矣。」帝乃泣下沾襟,曰:「子為我陳敗亂之理,朕貴知其故也。」
明日,義上書曰:
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聖明出治之時,不愛此身,願從入貢。臣本侏儒,性尤蒙滯。出入左右,積有年歲。濃被聖私,皆逾素望。侍從乘輿,周旋臺閣。臣雖至鄙,酷好窮經。頗知善惡之本源,少識興亡之所以。還往民間,周知利害。深蒙顧問,方敢敷陳。自陛下嗣守元符,體臨大器,聖神獨斷,謀諫莫從。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龍舟逾萬艘,宮闕遍天下。兵甲常役百萬,士民窮乎山谷。征遼者百不存十,歿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虛,穀粟湧貴。乘輿竟往,行幸無時。兵人侍從,常守空宮。遂令四方失望,天下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數;子弟死於兵役,老弱困於蓬蒿。兵屍如嶽,餓莩盈郊。狗彘厭人之肉,鳶魚食人之餘。臭聞千里,骨積高原。陰風無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里無煙。萬民剝落,不保朝昏。父遺幼子,妻號故夫。孤苦何多,飢荒尤甚。亂離方始,生死誰知。人主愛人,一何至此!陛下聖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即令賜死。臣下相顧,箝結自全。龍逢復生,安敢議奏!左右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逢富貴。陛下惡過,從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於春雪,干戈遍於四方。生民已入塗炭,官吏猶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為計?陛下欲興師,則兵吏不順;欲行幸,則將衛莫從。適當此時,何以自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特加愛民,聖慈雖切救時,天下不可復得。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廈之崩,一木不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人,不知忌諱。事急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後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盡。
帝省義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乎?」義曰:「陛下尚猶蔽飾己過!陛下常言:『吾當跨三皇,超五帝,下視商周,使萬世不可及。』今日之勢如何?能自復回都輦乎?」
帝再三加嘆。義曰:「臣昔不言,誠愛生也;今既具奏,願以死謝。天下方亂,陛下自愛。」
少選,左右報曰:「義自刎矣。」帝不勝悲傷,命厚葬焉。時值閣裴虔通、虎賁郎將司馬德戡、左右屯衛將軍字文化及,將謀作亂。因請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其奏,即下詔云:
寒暑迭用,所以成歲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勞逸也。故士子有遊息之談,農夫有休養之節。咨爾髦眾:服役甚勤,執勞無怠;埃垢溢於爪髮,蟣虱結於兜鍪。朕甚憫之。俾爾休番,從便嬉戲,無煩方朔滑稽之請,而從衛士遞上之文。朕於侍從之間,可謂恩矣,可依前件施行。
不數日,忽中夜聞外切切有聲。帝急起,衣冠御內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馬德戡攜白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終年重祿養汝,吾無負汝,汝何得負我!」帝常所幸朱貴兒在帝傍,謂德戡曰:「三日前,帝慮侍衛秋寒,詔宮人悉絮袍褲,帝自臨視。造數千領,兩日畢功。前日頒賜,爾等豈不知也?何敢迫脅乘輿!」乃大罵德戡。德戡斬之,血濺帝衣。
德戡前數帝罪,且曰:「臣實負陛下。但今天下俱叛,二京已為賊據。陛下歸亦無門,臣生亦無路。臣已虧臣節,雖欲復已,不可得也,願得陛下首以謝天下。」乃攜劍逼帝。
帝復叱曰:「汝豈不知諸侯之血入地,大旱三年,況天子乎?死自有法。」命索藥酒,不得。左右進練巾,逼帝入閣自經死。蕭后率左右宮娥,輟床頭小版為棺斂,粗備儀衛,葬於吳公臺下,即前此帝與陳後主相遇處也。
初,帝不愛第三子齊王,見之常切齒。每行幸,輒錄以自隨。及是難作,謂蕭后曰:「得非阿孩耶?」阿孩,齊王小字也。
司馬德戡等既弒帝,即馳遣騎兵執齊王於私第,裸跣驅至當街。曰:「大家計必殺兒,願容兒衣冠就死。」猶意帝遣人殺之。父子見殺,至死不明,可勝痛悼。
後唐文皇太宗皇帝,提兵入京,見迷樓,太宗嘆曰:「此皆民膏血所為也。」乃命放出諸宮女,焚其宮殿,火經月不滅。前謠前詩,無不應驗。方知煬帝非天亡之也。後人有詩:
十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
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不更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