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几明窗不染塵,圖書鎮日與相親。
偶然談及風流事,多少風流誤了人。
話說唐乾符年間,揚州有一秀士,姓黃名損,字益之,年方二十一歲,生得丰資韶秀,一表人才,兼之學富五車,才傾八斗,同輩之中,推為才子。原是閥閱名門,因父母早喪,家道零落。父親手裡遺下一件寶貝,是一塊羊脂白玉雕成個馬兒,喚做玉馬墜,色澤溫潤,鏤刻精工。雖然是小小東西,等閒也沒有第二件勝得他的。黃損秀才自幼愛惜,佩帶在身,不曾頃刻之離。偶一日閑遊市中,遇著一個老叟,生得怎生模樣?
頭帶箬葉冠,身穿百衲襖,腰繫黃絲縧,手執逍遙扇。童顏鶴髮,碧眼方瞳。不是蓬萊仙長,也須學道高人。
那老者看著黃生,微微而笑。黃生見其儀容古雅,竦然起敬,邀至茶坊獻茶敘話。那老者所談,無非是理學名言,玄門妙諦,黃生不覺嘆服。正當語酣之際,黃生偶然舉袂,老者看見了那玉馬墜兒,道:「願借一觀。」黃生即時解下,雙手獻與老者。老者看了又看,嘖嘖嘆賞,問道:「此墜價值幾何?老漢意欲奉價相求,未審郎君允否?」黃生答道:「此乃家下祖遺之物,老翁若心愛,便當相贈,何論價乎。」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漢何敢固辭。老漢他日亦有所報。」遂將此墜懸掛在黃絲縧上,揮手而別,其去如飛。生愕然驚怪,想道:「此老定是異人,恨不曾問其姓名也。」這段且擱過不題。
卻說荊襄節度使劉守道,平昔慕黃生才名,差官持手書一封,白金彩幣,聘為幕賓。如何叫做幕賓?但凡幕府軍民事冗,要人商議,況一應章奏及書札,亦須要個代筆,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稱其職,厚其禮幣,奉為上賓,所以謂之幕賓,又謂之書記。有官職者,則謂之記室參軍。黃損秀才正當窮困無聊之際,卻聞得劉節使有此美意,遂欣然許之,先寫了回書,打發來人,約定了日期,自到荊州謁見。差官去了,黃生收拾衣裝,別過親友,一路搭船。
行至江州,忽見巨舟泊岸,篷窗雅潔,朱欄油幕,甚是整齊,黃生想道:「我若趁得此船,何愁江中波浪之險乎。」適有一水手上岸沽酒,黃生尾其後面問之:「此舟從何而來?今往何處?」水手答道:「徽人姓韓,今往蜀中做客。」黃生道:「此去蜀中,必從荊江而過,小生正欲往彼,未審可容附舟否?」
水手道:「船頗寬大,那爭趁你一人。只是主人家眷在上,未知他意允否若何?」黃生取出青蚨三百,奉為酒資,求其代言。
水手道:「官人但少停於此,待我稟過主人,方敢相請。」須臾,水手沽酒回來,黃生復囑其善言方便,水手應允。不一時,見船上以手相招,黃生即登舟相問,水手道:「主人最重斯文,說是個單身秀士,並不推拒,但前艙貨物充滿,只可於艄頭存坐,夜間在後火艙歇宿。主人家眷在於中艙,切須謹慎,勿取其怪。」遂引黃生見了主人韓翁。言談之間,甚相器重。是夜,黃生在後火艙中坐了一回,方欲解衣就寢,忽聞箏聲淒婉,其聲自中艙而出。黃生披衣起坐,側耳聽之:乍雄乍細,若沉若浮或如雁語長空,或如鶴鳴曠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亂雨灑窗。漢宮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譜《雨淋鈴》。
唐時第一瑟琶手是康昆侖,第一箏手是郝善素。揚州妓女薛瓊瓊獨得郝善素指法,瓊瓊與黃生最相契厚。僖宗皇帝妙選天下知音女子,入宮供奉,揚州刺史以瓊瓊應選。黃生思之不置,遂不忍復聽彈箏。今日所聞箏聲,宛似薛瓊瓊所彈。黃生暗暗稱奇。時夜深人靜,舟中俱已睡熟。黃生推篷而起,悄然從窗隙中窺之,見艙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紅輕綃,雲鬟半嚲,嬌艷非常。燃蘭膏,焚鳳腦,纖手如玉,撫箏而彈。須臾曲罷,蘭銷篆滅,杳無所聞矣。那時黃生神魂俱蕩,如逢神女仙妃,薛瓊瓊輩又不足道也。在艙中展轉不寐,吟成小詞一首。詞云:
生平無所願,願作樂中箏。得近佳人纖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為榮。
一夜無眠,巴到天明起坐,便取花箋一幅,楷寫前詞,後題「維揚黃損」四字,疊成方勝,藏於懷袖。梳洗已畢,頻頻向中艙觀望,絕無動靜。少頃,韓翁到後艄答拜,就拉往前艙獻茶。黃生身對老翁,心懷幼女,自覺應對失次,心中慚悚,而韓翁殊不知也。忽聞中艙金盆響聲,生意此女合並盥漱,急急起身,從船舷而過,偷眼窺覦窗櫺,不甚分明,而香氣芬馥,撲於鼻端。生之魂已迷,而骨已軟矣,急於袖中取出花箋小詞,從窗隙中投入。誠恐舟人旁瞷,移步遠遠而立。兩隻眼覷定窗櫺,真個是目不轉睛。
卻說中艙那女子梳妝盥手剛畢,忽聞窗間簌簌之響,取而觀之,解開方勝,乃是小詞一首。讀罷,讚嘆不已,仍摺做方勝,藏於裙帶上錦囊之中。明明曉得趁船那秀才夜來聞箏而作,情詞俱絕,心中十分欣慕。但內才如此,不知外才何如?遂啟半窗,舒頭外望,見生凝然獨立,如有所思。麟鳳之姿,皎皎絕塵,雖潘安、衛玠,無以過也。心下想道:「我生長賈家,恥為販夫販婦,若與此生得偕伉儷,豈非至願。」
本欲再看一時,為舟中耳目甚近,只得掩窗。黃生亦退於艙後,然思慕之念益切。時舟尚停泊未開,黃生假推上岸,屢從窗邊往來。女聞窗外履聲,亦必啟窗露面,四目相視,未免彼此送情,只是不能接語。正是:
彼此滿懷心腹事,大家都在不言中。
到午後,韓翁有鄰舟相識,拉上岸於酒家相款。舟人俱整理篷楫,為明早開船之計。黃生注目窗櫺,適此女推窗外望,見生忽然退步,若含羞欲避者。少頃復以手招生,生喜出望外,移步近窗。女乃倚窗細語道:「夜勿先寢,妾有一言。」
黃生再欲叩之,女已掩窗而去矣。黃生大喜欲狂,恨不能一拳打落日頭,把孫行者的瞌睡蟲,遍派滿船之人,等他呼呼睡去,獨留他男女二人,敘一個心滿意足。正是:
無情不恨良宵短,有約偏嫌此日長。
至夜韓翁扶醉而歸,到船即睡,捱至更深,舟子俱已安息,微聞隔壁彈指三聲。黃生急整冠起視。時星月微明,輕風徐拂,女已開半戶,向外而立。黃生即於船舷上作揖,女子艙中答禮。生便欲跨足下艙,女不許,向生道:「慕君之才,本欲與君吐露心腹,幸勿相逼。」黃生亦不敢造次,乃矬身坐於窗口。女問生道:「君何方人氏?有妻室否?」黃生答道:「維揚秀才,家貧未娶。」女道:「妾之母裴姓,亦維揚人也。
吾父雖徽籍,浮家蜀中,向到維揚,聘吾母為側室,止生妾一人。十二歲吾母見背,今三年喪畢,吾父移妾歸蜀耳。」黃生道:「既如此,則我與小娘子同鄉故舊,安得無情乎?幸述芳名,當銘胸臆。」女道:「妾小字玉娥,幼時吾母教以讀書識字,頗通文墨。昨承示佳詞,逸思新美,君真天下有心人也。願得為伯鸞婦,效孟光舉案齊眉,妾願足矣。」黃生道:「小娘子既有此心,我豈木石之比,誓當竭力圖之。若不如願,當終身不娶,以報高情。」女道:「慕君才調,不羞自媒,異日富貴,勿令妾有白頭之嘆。」黃生道:「卿家雅意,陽侯、河伯實聞此言,如有負心,天地不宥。但小娘子乃尊翁之愛女,小生逆旅貧儒,即使通媒尊翁,未必肯從。異日舟去人離,相會不知何日?不識小娘子有何奇策,使小生得遂盟言?」女道:「夜話已久,嚴父酒且醒矣,難以盡言。此後三月,必到涪州。
十月初三日,乃水神生日,吾父每出入,必往祭賽,舟人盡行。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會,當為決終身之策。幸勿負約,使妾望穿兩眸也。」黃生道:「既蒙良約,敢不趨赴。」言畢,舒手欲握女臂,忽聞韓翁酒醒呼茶,女急掩窗。黃生逡巡就寢,忽忽如有所失。
從此合眼便見此女,頃刻不能忘情。此女亦不復啟窗見生矣。舟行月餘,方抵荊江。正值上水順風,舟人欲趕程途,催生登岸。生雖徘徊不忍,難以推托。將酒錢贈了舟子,別過韓翁,取包裹上岸,復佇立凝視中艙,淒然欲淚。女亦微啟窗櫺,停眸相送。俄頃之間,揚帆而去,迅速如飛。黃生盼望良久,不見了船,不覺墮淚。旁人問其緣故,黃生哽咽不能答一語。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黃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只得就店安歇。次早問了守帥府前,投了名刺,劉公欣然接納,敘起敬慕之意,隨即開筵相待。黃生於席間,思念玉娥,食不下咽。劉公見其精神恍惚,疑有心事,再三問之,黃生含淚不言,但云:「中途有病未痊。」劉公亦好言撫慰。至晚劉公親自送入書館,鋪設極其華整。黃生心不在焉,鬱鬱而已。過了數日,黃生恐誤玉娥之期,托言欲往鄰郡訪一故友,暫假出外月餘即返。劉公道:「軍務倥傯,政欲請教,且待少暇,當從尊命。」又過了數日,生再開言,劉公只是不允。生度不可強,又公館守衛嚴密,夜間落鎖,不便出入。一連躊躕了三日夜,更無良策,忽一日問館童道:「此間何處可以散悶?」館童道:「一牆之隔,便是本府後花園中,亭臺樹木,盡可消遣。」
黃生命童子開了書館,引入後園,遊玩了一番,問道:「花園之外,還是何處?」館童道:「牆外便是街坊,周圍有人巡警。日則敲梆,夜則打更。老爺法度,好不嚴哩。」黃生聽在肚裡,暗暗打帳:「除非如此如此。」是夜和衣而臥,寢不成寐,捱到五更,鼓聲已絕,寂無人聲,料此際司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時不去,更待何時。近牆有石榴樹一株,黃生攀援而上,聳身一跳,出了書房的粉牆,靜悄悄一個大花園,園牆上都有荊棘。黃生心生一計,將石塊填腳,先扒開那些棘刺,逾牆而出,並無人知覺。早離了帥府。趁此天色未明,拽開腳步便走。忙忙若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有詩為證:
已效郗生入幕,何當干木踰垣。
豈有牆東窺宋,卻同月下追韓。
次日館中童子早起承值,叫聲:「奇怪。門不開,戶不開,房中不見了黃秀才。」忙去報知劉公。劉公見說,吃了一驚,親到書房看了一遍,一步步看到後園,見棘刺扒動,牆上有缺,想必那沒行止的秀才,從此而去,正不知甚麼急務。當下傳梆升帳,拘巡警員役詢問,皆云不知,劉公責治了一番。
因他說鄰邦訪友,差人於襄鄧各府逐縣挨查緝訪,並無蹤影,嘆息而罷。
話分兩頭。卻說黃秀才自離帥府,挨門出城,又怕有人追趕,放腳飛跑。逢人問路,晚宿早行,逕望涪州而進。自古道:「無巧不成話。」趕到涪州,剛剛是十月初三日。
且說黃秀才在帥府中擔擱多日,如何還趕上?只因客船重大,且是上水有風則行,無風則止。黃秀才從陸路短盤,風雨無阻,所以趕著了。沿江一路抓尋,只見高檣巨艦,比次湊集,如魚鱗一般。逐隻挨去,並不見韓翁之舟。心中早已著忙,莫非忙中有錯,還是再捱轉去。方欲回步,只見面前半箭之地,江岸有枯柳數株,下面單單泊著一隻船兒。上前仔細觀看,那船上寂無一人,止中艙有一女子,獨倚篷窗,如有所待。那女子非別,正是玉娥,因為有黃生之約,恐眾人耳目之下,相接不便,在父親前,只說愛那柳樹之下泊船,僻靜有趣。韓翁愛女,言無不從。此時黃生一見,其喜非小。
謾說洞房花燭夜,且喜他鄉遇故知。
那玉娥望見黃生,笑容可掬。其船離岸尚遠,黃生便欲跳上,玉娥道:「水勢甚急,須牽纜至近方可。」黃生依言,便舉手去牽那纜兒。也是合當有事,那纜帶在柳樹根上,被風浪所激,已自鬆了。黃生去拿他時,便脫了結。你說巨舟在江濤洶湧之中,何等力氣,黃生又是個書生,不是筋節的,一隻手如何帶得住?說時遲,那時快,只叫得一聲「啊呀」,但見舟逐順流下水,去若飛電,若現若隱,瞬息之間,不知幾里。黃生沿岸叫呼。眾船上都往水神廟祭賽去了,便有來往舟隻,那涪江水勢又與下面不同,離川江不遠,瞿塘三峽,一路下來,如銀河倒瀉一般,各船過此,一個個手忙腳亂,自顧且不暇,何暇顧別人。黃生狂走約有一二十里,到空闊處,不見了那船。又走二十來里,料無覓處。欲待轉去報與韓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禍。對著江面,痛哭了一場,想起遠路天涯,孤身無倚,欲再見劉公,又無顏面。況且盤纏缺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不如投向江流,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見,也見我黃損不是負心之人。罷。罷。罷。」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與風流作話文。
黃秀才方欲投江,只聽得背後一人叫道:「不可,不可。」
黃生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人,正是維揚市上曾遇著請他玉馬墜兒這個老叟。黃生見了那老叟,又羞又苦,淚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說與老漢知道,或者可以分憂一二。」
黃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說了。」便將初遇玉娥,及相約涪江、纜斷舟行之事,備細述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道:「原來如此,些須小事,如何便拚得一條性命。」黃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來,比天更高,比海更闊,這事大得多哩。」老叟把十指一輪,說道:「老漢頗通數學,方才輪算,尊可命不該絕,郎君還有相會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禪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濟,老漢不及奉陪。」黃生道:「老翁若不同去,恐禪師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馬墜兒,老漢佩帶在身,我禪兄所常見,但以此為信可也。」說罷,就黃絲縧上解下玉馬墜來,遞與黃生。黃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飄然去了。
黃生為心事擾亂,依舊不曾問得姓名,懊悔無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約行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獨獨有個茅庵,其門半掩。黃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盞琉璃燈,半明不滅。居中放個蒲團,一位高年胡僧與塑的西番羅漢無二,盤膝打坐,雙眸緊閉,如入定之狀。黃生不敢驚動,端跪於前。約有一個時辰,胡僧開眼看見,喝道:「何物俗子,敢來混人。」黃生再拜,奉上玉馬墜,代老叟致意:「今晚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難,但塵路茫茫,郎君此行將何底止?」黃生道:「小生黃損正有心願,欲求聖僧指迷。」遂將玉娥涪州之約始終敘述,因叩首問計。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間兒女之事。」黃生拜求不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誠,可通神明。但觀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致身青雲、顯宗揚名為本,此事須於成名之後,從容及之。」黃生又拜道:「小生舉目無親,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適問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矣。」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兩,聊助郎君路費,且往長安。俟機緣到日,當有以報命耳。」說罷,依先閉目入定去了。黃生身體亦覺困倦,就蒲團之側,曲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將轉來,已是黎明時候,但見破敗荒庵,牆壁俱無,並不見坐禪胡僧的蹤跡。上邊佛像也剝落破碎,不成模樣。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錠大銀綻,上鑿有黃損二字。黃生叫聲「慚愧」,方知夜來所遇,真聖僧也,向佛前拜禱了一番,取了這錠銀子,權為路費,逕往長安。正是:
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
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話分兩頭。卻說韓翁同舟人賽神回來,不見了船,急忙尋問。別個守船的看見,都說:「斷了纜,被流水滾下去多時了,我們沒本事救得。」韓翁大驚,一路尋將下來,聞岸上人所說,亦是如此。抓尋了兩三日,並無影響,痛哭而回,不在話下。
再說揚州妓女薛瓊瓊鴇兒叫做薛媼,為女兒瓊瓊以彈箏充選,入宮供奉,已及二載。薛媼自去了這女兒,門戶蕭條,乃買舟欲往長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澤。其舟行至漢水,見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碰的一聲,正觸了船頭。那隻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財物,遂牽近岸邊,用斧劈開,其中有一女子。薛媼聞知,忙教救出,已是奄奄將盡,只有一絲未斷。原來冬天水寒,但是下水便沒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艙,船底遮蓋,暖氣未泄,所以留得這一息生氣。舟中貨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去訖。
薛媼為去了女兒瓊瓊,正想沒有個替代,見此女容貌美麗,喜不可言,慌忙將通身濕衣解下,置於絮被之內,自己將肉身偎貼。那女子得了暖氣,漸漸蘇醒。然後將薑湯粥食,慢慢扶持,又將好言撫慰。女子漸能言語,索取濕衣中錦囊。
薛媼問其來歷,女子答道:「奴家姓韓,小字玉娥,隨父往蜀。舟至涪州,父親同舟人往賽水神,奴家獨守舟中,偶因纜脫,漂沒到此。」薛媼道:「可曾適人麼?」玉娥道:「與維揚黃損秀才,曾有百年之約。錦囊中藏有花箋小詞,即黃郎所贈也。」
薛媼道:「黃秀才原是我女兒瓊瓊舊交,此人才貌雙全,與小娘子正是一對良緣。小娘子不須憂慮,隨老身同到長安,來年大比,黃秀才必來應舉,那時待老身尋訪他來,與娘子續秦晉之盟,豈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
自此玉娥,遂拜薛媼為義母。薛媼亦如己女相待。正是:
休言事急且相隨,受恩深處親骨肉。
不一日,行到長安,薛媼賃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時瓊瓊入宮進御,寵幸無比,曉得假母到來,無繇相會,但遣人不時饋送些東西候問。玉娥又扃戶深藏,終日針指,以助薪水之費。所以薛媼日用寬然有餘。光陰似箭,不覺歲盡春來。怎見得?有詩為證: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且說除夜,玉娘想著母死父離,情人又無消息,暗暗墜淚。是夜睡去,夢見天門大開,一尊羅漢從空中出現。玉娥拜訴衷情。羅漢將黃紙一書,從空擲下,紙上寫:「維揚黃損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開看,忽聞霹靂一聲,驀然驚覺,乃是人家歲朝開門,放火炮聲響。玉娥想了一回,淒然不樂。其日新年,只得強起梳妝。薛媼往鄰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簾,立於門內,眼覷街市上人來人往,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黃郎曾到長安否?若得他此地經過,重逢一面,應著夜來之夢,也不往奴死裡逃生。」方才轉動念頭,忽見一個胡僧當簾而立,高叫道:「募化有緣男女。」玉娥從簾中仔細一看,那胡僧面貌與夜來夢中所見羅漢無異,不覺竦然起敬。孤身女子,卻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躊躇,那胡僧竟自揭簾而入。玉娥倒退幾步,閃在一邊。胡僧直入中庭,盤膝而坐,頂上現出毫光數道,直透天門。玉娥大驚,跪拜無數,稟道:「弟子墮落火坑,有夙緣未了,望羅漢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道:「汝誠念皈依,但尚有塵劫未脫。老僧贈汝一物,可密藏於身畔,勿許一人知道,他日夫婦重逢,自有靈驗。」當下取出一件寶貝,贈與玉娥,乃是玉馬墜兒。玉娥收訖,即見一道金光,沖天而起,胡僧忽然不見。玉娥知是聖僧顯化,望空拜謝,將玉馬墜牢繫襟帶之上,薛媼回來,並不題起。
滿懷心事無人訴,一炷心香禮聖僧。
再說黃損秀才得胡僧助了盤纏,一逕往長安應試。然雖如此,心上只掛著玉娥,也不去溫習經史,也不去靜養精神,終日串街走巷,尋覓聖僧,庶幾一遇。早出晚回,終日悶悶而已。試期已到,黃生只得隨例入場,舉筆一揮,絕不思索。
他也只當應個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練。誰知那偏是應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正是:
不願文章中天下,只願文章中試官。
金榜開時,高高掛一個黃損名字,除授部郎之職。其時呂用之專權亂政,引用無籍小人,左道惑眾,中外嫉之如仇。然怕他權勢,不敢則聲。黃損獨條陳他前後奸惡,事事有據。天子聽信,敕呂用之免官就第。黃生少年高第,又上了這個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個不欽服他。真個名傾朝野。長安貴戚,聞黃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說合,求他為婿。
黃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時薛媼也風聞得黃損登第,欲待去訪他,倒是玉娥教他:「且慢。貴易交,富易妻,人情平,未知黃郎真心何如?」這也是他把細處。
話分明頭,且說呂用之閑居私第,終日講爐鼎之事,差人四下緝訪名姝美色,以為婢妾。有人誇薛媼的養女,名曰玉娥,天下絕色,只是不肯輕易見人。呂用之道:「只怕求而沒有,那怕有而難求。」當下差幹僕數十人,以五百金為聘,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薩媼家中,直入臥房搶出玉娥,不由分說,擡上花花暖轎,望呂府飛奔而去。嚇得薛媼軟做一團,急忙裡想不出的道理。
後來曉得呂府中要人,聲也不敢則了;欲待投訴黃損,恐無益於事,反討他抱怨。只得忍氣吞聲,不在話下。
且說玉娥到了府中,呂用之親自捲簾,看見資容絕世,喜不自勝,即命丫鬟養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錦衣數箱,奇樣首飾,教他裝扮。玉娥只是啼哭,將首飾擲之於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養娘回覆呂相公。呂相公只教:「莫難為了他。好言相勸。」眾人領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勸他順從。玉娥全然不理。正是:
萬事可將權勢使,寸心不為綺羅移。
姻緣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機。
卻說呂家門生故吏,聞得相公納了新寵,都來拜賀,免不得做慶賀筵席。飲至初更,只見後槽馬夫喘吁吁上堂稟事:「適間有白馬一匹,約長丈餘,不知哪裡來的,突入後槽,嚙傷群馬;小人持棍趕他,那馬直入內宅去了。」呂用之大驚道:「那有此事?」即命幹僕明火執杖,同著馬夫於各房搜檢。馬屁也不聞得一個,都來回話。呂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為然,只怪馬夫妄言,不老實,打四十棍,革去不用。眾客咸不歡而散。呂用之乘著酒興,逕入新房,玉娥兀自哭哭啼啼。呂用之一般也會幫襯,說道:「我富貴無比,你若順從,明日就立你為夫人,一生受用不盡。」玉娥道:「奴家雖是女流,亦知廉恥,曾許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況相公珠翠成群,豈少奴家一人?願賜矜憐,以全名節。」呂用之哪裡肯聽,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頭按住,親解其衣。玉娥雙手拒之,氣力不加,口中罵聲不絕。
正在危急之際,忽有白馬一匹,約長丈餘,從床中奔出,向呂用之亂撲亂咬。呂用之著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
那白馬在房中亂舞,逢著便咬,咬得侍婢十損九傷。呂用之驚惶逃竄。比及呂用之出了房門,那白馬也不見了。呂用之明明曉得是個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訪求高人禳解。次日有胡僧到門,自言:「善能望氣、預知凶吉。今見府上妖氣深重,特來禳解。」門上通報了用之,即日請進,甚相敬禮。胡僧道:「府上妖氣深重,主有非常之禍。」呂用之道:「妖氣在於何處?」
胡僧道:「似在房闈之內,待老僧細查。」
呂用之親自引了胡僧,各房觀看,行至玉娥房頭,胡僧大驚道:「妖氣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呂用之道:「新納小妾,尚未成婚。」胡僧道:「恭喜相公,洪福齊天,得遇老僧,若成親之後,相公必遭其禍矣。此女乃上帝玉馬之精,來人間行禍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發脫,禍必不免。」呂用之被他說著玉馬之事,連呼為神人,請問如何發脫。胡僧道:「將此女速贈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禍,相公便沒事了。」呂用之雖然愛那女色,性命為重,說得活靈活現,怎的不怕?又問了:「贈與誰人方好?」胡僧道:「只揀相公心上第一個不快的,將此女贈之。一月之內,此人必遭其禍,相公可高枕無憂也。」
呂用之被黃損一本劾奏罷官,心中最恨的。那時便定了個主意,即忙作禮道:「領教,領教。」吩咐幹僕備齋相款,多取金帛厚贈。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來相救,豈敢受賜。」連齋也不吃,拂衣而去。
分明一席無稽話,卻認非常禳禍功。
呂用之當時差人喚取薛媼到府說話,薛媼不敢不來。呂用之便道:「你女兒年幼,不知禮數,我府中不好收用。聞得新進士黃損尚無妻室,此人與我有言,我欲將此女送他,解釋其恨,須得你親自送去,善言道達,必得他收納方好。」薛媼叩首道:「相公鈞旨,敢不遵依。」呂用之又道:「房中衣飾箱籠,盡作嫁資,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擡去,連你女兒也不消相見了。」薛媼聞言,正中其懷。中堂自有人引進香房。玉娥見薛媼到來,認是呂用之著他來勸解,心頭突突的跳。薛媼向女兒耳邊低說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著我另送與一個知趣的人。」玉娥道:「奴家所以貪生忍恥,跟隨到此,只望黃郎一會,若轉贈他人,與陷身此地何異?奴家寧死,不願為逐浪之萍,隨風之絮也。」薛媼道:「方才說知趣的人兒,正是黃郎。房中衣飾箱籠,盡數相贈。快些出門,防他有翻悔之事。」玉娥道:「原來如此。」當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當。囑付丫鬟養娘,寄謝相公,喚下腳力,一道煙去了。
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卻說黃損閑坐衙齋,忽見門外來報:「有維揚薛媽媽求見。」黃生忙教請進。薛媼一見了黃生,連稱:「賀喜。」黃生道:「下官何喜可賀?」薛媼道:「老身到長安,已半年有餘,平時不敢來冒瀆,今日特奉一貴官之命,送一位小娘子到府成親。」黃生問道:「貴官是那個?」薛媼道:「是新罷職的呂相公。」黃生大怒道:「這個奸雄,敢以美人局戲我。若不看你舊時情分,就把你叱吒一場。」薛媼道:「官人休惱。那美人非別,卻是老身的女兒,與官人有瓜葛的。」黃生聞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從容問道:「令愛瓊瓊,久已入宮供奉,以下更有誰人?與下官有何瓜葛?」薛媼道:「是老身新認的小女,姓韓名玉娥。」黃生大驚道:「你在哪裡相會來?」薛媼便把漢江撈救之事,說了一遍:「近日被呂相公用強奪去,女兒抵死不從。不知何故,吩咐老身送與官人,權為修好之意。」
黃生搖首道:「既被呂用之這廝奪去,必然玷污,豈有白白發出之理,又如何偏送與下官?」薛媼道:「只問我女兒便知。」
黃生道:「莫非不是那維揚韓玉娥麼?」薛媼道:「見有官人所贈花箋小詞為證。」遂出諸袖中,還是被水浸濕過的,都縐了。黃生見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覺慘然淚下,即刻命肩輿人從,同薛媼迎接玉娥到衙相會。兩下抱頭大哭。哭罷,各敘衷腸。玉娥舉玉馬墜,對生說道:「妾若非此物,必為呂賊所污,當以頸血濺其衣,不復得見君面矣。」黃生見墜,大驚道:「此玉馬墜,原是吾家世寶,去年涪州獻與胡僧,芳卿何以得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夢,次日歲朝遇一胡僧,宛如夢中所見,將此墜贈我,囑付我夫妻相會,都在這個墜上。妾謹藏於身。那夜呂賊用強相犯,忽有白馬從床頭奔出,欲嚙呂賊。呂賊驚惶逃去。後聞得也有個胡僧,對呂賊說:『白馬為妖,不利主人。』所以將妾贈君,欲貽禍於君耳。」黃生道:「如此說,你我夫妻重會,皆胡僧之力。胡僧真神人,玉馬墜真神物也。今日禮當謝之。」遂命設下香案,供養玉馬墜於上,擺列酒脯之儀,夫妻雙雙下拜。薛媼亦從旁叩頭。忽見一白馬約長丈餘,從香案上躍出,騰空而起。眾人急出戶看之,見雲端裡面站著一人,鬚眉可辨。那人是誰?
維揚市上初相識,再向涪江渡口逢。
今日雲端來顯相,方知玉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說,維揚市上相遇,請那玉馬墜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馬,須臾煙雲繚繞,不知所往。黃生想起江頭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玉馬墜已不見矣。是夜黃損與玉娥遂為夫婦。薛媼養老送終。黃損又差人將書往蜀中訪問韓翁,迎來奉養。歲時必設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禮拜。後黃損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三子,並列仕途,夫婦百年偕老。有詩讚云:
一曲箏聲江上聽,知音遂締百年盟。
死生離合皆前定,不是姻緣莫強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