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世間字紙藏經同,見者須當付火中。
或置長流清淨處,自然福祿永無窮。
話說上古蒼頡製字,有鬼夜哭。蓋因造化秘密,從此發洩盡了。只這一哭,有好些個來因。假如孔子作《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間亂臣賊子心事闡發,凜如斧鉞,遂為萬古綱常之鑒,那些奸邪的鬼豈能不哭!又如子產鑄刑書,只是禁人犯法,流到後來,奸胥舞文,酷吏鍛罪,只這筆尖上邊幾個字斷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陷的鬼,豈能不哭!至於後世以詩文取士,憑著暗中朱衣神,不論好歹,只看點頭。他肯點點頭的,便差池些,也會發高科、做高官;不肯點頭的,遮莫你怎樣高才,沒處叫撞天的屈。那些嘔心抽腸的鬼,更不知哭到幾時,才是住手。可見這字的關係,非同小可。況且聖賢傳經講道,齊家治國平天下,多用著他不消說。即是道家青牛騎出去、佛家白馬馱將來,也只是靠這幾個字,致得三教流傳,同於三光。那字是何等之物,豈可不貴重他!每見世間人,不以字紙為意,見有那殘書廢葉,便將來包長包短,以致因而揩台抹棹。棄擲在地,掃置灰塵污穢中。如此作踐,真是罪業深重,假如偶然見了,便輕輕拾將起來,付之水火,有何重難的事,人不肯做。這不肯做,一來只為人不曉得關著禍福,二來不在心上的事,匆匆忽略過了。只要能存心的人,但見字紙,便加愛惜、遇有遺棄,即行收拾,那個陰德可也不少哩!
宋時,王沂公之父愛惜字紙,見地上有遺棄的,就拾起焚燒。便是落在糞穢中的,他畢竟設法取將起來,用水洗淨,或投之長流水中,或候烘曬乾了,用火焚過。如此行之多年,不知收拾淨了萬萬千千的字紙。一日,妻有娠將產,忽夢孔聖人來分付道:「汝家愛惜字紙,陰功甚大。我已奏過上帝,遣弟子曾參來生汝家,使汝家富貴非常。」夢後果生一兒,因感夢中之語,就取名為王曾。後來連中三元,官封沂國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止得三人,是宋庠、馮京與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誰知內中這一個,不過是惜字紙積來的福,豈非人人做得的事?如今世上人見了享受科名的,那個不稱羨道是難得?及至愛惜字紙這樣容易事,卻錯過了不做,不知為何。且聽小子說幾句:
倉頡制字,爰有妙理。
三教聖人,無不用此。
眼觀穢棄,顙當有泚。
三元科名,惜字而已。
一唾手事,何不拾取?
小子因為奉勸世人惜字紙,偶然記起一件事來。一個只因惜字紙拾得一張故紙,合成一大段佛門中因緣,有好些的靈異在裡頭。有詩為證:
撿墨因緣法寶流,山門珍秘永傳留。
從來神物多呵護,堪笑愚人欲強謀!
卻說唐朝侍郎白樂天,號香山居士,他是個佛門中再來人。專一精心內典,勤修上乘。雖然頂冠束帶,是個宰官身,卻自念佛看經,做成居士相。當時因母病,發願手寫《金剛般若經》百卷,以祈冥佑,散施在各處寺宇中。後來五代、宋、元兵戈擾亂,數百年間,古今名跡,海內亡失已盡。何況白香山一家遺墨,不知多怎地消滅了。唯有吳中太湖內洞庭山一個寺中,流傳得一卷,直至國朝嘉靖年間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凡吳中賢士大夫、騷人墨客曾經賞鑒過者,皆有題跋在上,不消說得。就是四方名公游客,也多曾有贊歎頂禮、請求拜觀,留題姓名日月的,不計其數。算是千年來希奇古蹟,極為難得的物事。山僧相傳至寶珍藏,不在話下。
且說嘉靖四十三年,吳中大水,田禾渰盡,寸草不生。米價踴貴,各處禁糶閉糴,官府嚴示平價,越發米不入境了。原來大凡年荒米貴,官府只合靜聽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夥有本錢趨利的商人,貪那貴價,從外方賤處販將米來。有一夥有家當囤米的財主,貪那貴價,從家裡廒中發出米去。米既漸漸輻輳,價自漸漸平減,這個道理也是極容易明白的。最是那不識時務執拗的腐儒做了官府,專一遇荒就行禁糶、閉糴、平價等事。他認道是不使外方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詐害。遇見本地交易,便自聲揚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責。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閉倉高坐。又且官有定價,不許貴賣,無大利息,何苦出糶?那些販米的客人,見官價不高,也無想頭。就是小民私下願增價暗糴,俱怕敗露受責受罰。有本錢的人不肯擔這樣干繫,幹這樣沒要緊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無米,米價轉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諳,只埋怨道:「如此禁閉,米只不多。如此抑價,米只不賤。」沒得解說,只囫圇說一句「救荒無奇策」罷了。誰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閒話且不說。只因是年米貴,那寺中僧侶頗多,坐食煩難。平日檀越也為年荒米少,不來布施。又兼民窮財盡,餓殍盈途,盜賊充斥,募化無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間,非舟楫不能往來。寺僧平時吃著十方,此際料沒得有凌波出險,載米上門的了。真個是:香積廚中無宿食,淨明缽裡少餘糧。
寺僧無計奈何,內中有一僧,法名辨悟,開言對大眾道:「寺中僧徒不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無此大施主,難道抄了手坐看餓死不成?我想白侍郎《金剛經》真跡,是累朝相傳至寶,何不將此件到城中尋個識古董人家,當他些米糧且度一歲?到來年有收,再圖取贖,未為遲也。」住持道:「相傳此經值價不少,徒然守著他,救不得饑餓,真是戤米囤餓殺了,把他去當米,誠是算計。但如此年時,那裡撞得個人肯出這樣閒錢、當這樣冷貨?只怕空費著說話罷了。」辨悟道:「此時要遇個識寶太師,委是不能勾。想起來只有山塘上王相國府當內嚴都管,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中與我獨厚。該卷白侍郎的經,他雖未必識得,卻也多曾聽得。憑著我一半面皮,挨當他幾十挑米,敢是有的。」眾僧齊聲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索就過湖去走走。」
住持走去房中,廂內捧出經來,外邊是宋錦包袱包著,揭開裡頭看時,卻是冊頁一般裝的,多年不經裱褙,糨氣已無,周圍鑲紙,多泛浮了。住持道:「此是傳名的古物,如此零落了,知他有甚好處?今將去與人家藏放得好些,不要失脫了些便好。」眾人道:「且未知當得來當不來,不必先自耽憂。」辨悟道:「依著我說,當便或者當得來。只是救一時之急,贖取時這項錢糧還不知出在那裡?」眾人道:「且到贖時再做計較,眼下只是米要緊,不必多疑了。」當下僱了船隻,辨悟叫個道人隨了,帶了經包,一面過湖到山塘上來。
行至相府門前,遠遠望去,只見嚴都管正在當中坐地。辨悟上前稽首,相見已畢,嚴都管便問道:「師父何事下顧?」辨悟道:「有一件事特來與都管商量,務要都管玉成則個。」都管道:「且說看何事。可以從命,無不應承。」辨悟道:「敝寺人眾缺欠齋糧,目今年荒米貴,無計可施。寺中祖傳《金剛經》,是唐朝白侍郎真筆,相傳價值千金,想都管平日也曉得這話的。意欲將此卷當在府上舖中,得應付米百來石,度過荒年,救取合寺人眾生命,實是無量功德。」嚴都管道:「是甚希罕東西,金銀寶貝做的,值此價錢?我雖曾聽見老爺與賓客們常說,真是千聞不如一見。師父且與我看看再商量。」
辨悟在道人手裡接過包來,打開看時,多是零零落落的舊紙。嚴都管道:「我只說是怎麼樣金碧輝煌的,元來是這等悔氣色臉,到不如外邊這包還花碌碌好看,如何說得值多少東西?」都管強不知以為知的逐葉飜飜,直翻到後面去,看見本府有許多大鄉宦名字及圖書在上面,連主人也有題跋手書印章,方喜動顏色道:「這等看起來,大略也值些東西,我家老爺才肯寫名字在上面。除非為我家老爺這名字多值了百來兩銀子,也不見得。我與師父相處中,又是救濟好事,雖是百石不能勾,我與師父五十石去罷。」辨悟道:「多當多贖,少當少贖。就是五十石也罷,省得擔子重了,他日回贖難措處。」當下嚴都管將經包袱得好了,捧了進去。終久是相府門中手段,做事不小。當真出來寫了一張當票,當米五十石,付與辨悟道:「人情當的,不要看容易了。」說罷。便叫開倉斛發。辨悟同道人僱了腳夫,將來一斛一斛的盤明下船,謝別了都管,千歡萬喜,載回寺中不題。
且說這相國夫人,平時極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經卷。那年冬底,都管當中送進一年簿籍到夫人處查算,一向因過歲新正,忙忙未及簡勘。此時已值二月中旬,偶然閒手揭開一葉看去,內一行寫著「薑字五十九號,當洞庭山某寺《金剛經》一卷,本米五十石」。夫人道:「奇怪!是何經卷當了許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見相公說道洞庭山寺內有卷《金剛經》,是山門之寶,莫非即是此件?」隨叫養娘們傳出去,取進來看,不踰時取到。夫人盥手淨了,解開包揭起看時,是古老紙色,雖不甚曉得好處與來歷出處,也知是舊人經卷。便念聲佛道:「此必是寺中祖傳之經,只為年荒將來當米吃了。這些窮寺裡如何贖得去?留在此處褻瀆,心中也不安穩。譬如我齋了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經還了他罷,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分付當中都管說:「把此項五十石作做夫人齋僧之費,速喚寺中僧人,還他原經供養去。」
都管領了夫人的命,正要尋便捎信與那辨悟,教他來領此經。恰值十九日是觀世音生日,辨悟過湖來觀音山上進香,事畢到當中來拜都管。都管見了道:「來得正好!我正要尋山上燒香的人捎信與你。」辨悟道:「都管有何分付?」都管道:「我無別事,便為你舊年所當之經。我家夫人知道了,就發心布施這五十石本米與你寺中。不要你取贖了,白還你原經,去替夫人供養著,故此要尋你來還你。」辨悟見說,喜之不勝,合掌道:「阿彌陀佛!難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經重還本寺,真是佛緣廣大。不但你夫人千載流傳,連老都管也種福不淺了。」都管道:「好說!」隨去稟知夫人,請了此經出來,奉還辨悟。夫人又分付都管:「可留來僧一齋。」都管遵依,設齋請了辨悟。
辨悟笑嘻嘻捧著經包,千恩萬謝而行。到得下船埠頭,正直山上燒香多人,坐滿船上,卻待開了。辨悟叫住也搭將上去,坐好了開船。船中人你說張家長,我說李家短。不一時,行至湖中央。辨悟對眾人道:「列位說來說去,總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個善心喜捨量大福大的了。」眾人道:「是那一家?」辨悟道:「是王相國夫人。」眾人內中有的道:「這是久聞好善的,今日卻如何布施與師父?」辨悟指著經包道:「即此便是大布施。」眾人道:「想是你募緣簿上開寫得多了。」辨悟道:「若是有心施捨,多些也不為奇。專為是出於意外的,所以難得。」眾人道:「怎生出於意外?」辨悟就把去年如何當米,今日如何白還的事說了一遍,道:「一個荒年,合寺僧眾多是這夫人救了的。況且寺中傳世之寶正苦沒本利贖取,今得奉回,實出僥倖。」眾人見說一本經當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的道:「出家人慣說大話,那有這事?」有的道:「他又不化我們東西,何故掉謊?敢是真的。」又有的道:「既是值錢的佛經,我們也該看看,一緣一會,也是難得見的。」要與辨悟取出來看。
辨悟見一夥多是些鄉村父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筆,列位未必識認,褻褻瀆瀆,看他則甚?」內中有一個教鄉學假斯文的,姓黃號丹山,混名黃撮空,聽得辨悟說話,便接口道:「師父出言太欺人!甚麼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們不認得?那個白侍郎,名字叫得白樂天,《千家詩》上多有他的詩,怎欺負我不曉得?我們今日難得同船過湖,也是個緣分,便大家請出來看看古跡。」眾人聽得,盡拍手道:「黃先生說得有理。」一齊就去辨悟身邊,討取來看。
辨悟四不拗六,抵當眾人不住,只得解開包袱,攤在艙板上,揭開經來。那經葉葉不黏連的了,正揭到頭一板,怎當得湖中風大?忽然一陣旋風,攪到經邊一掀,急得辨悟忙將兩手撳住,早把一葉吹到船頭上。那時,辨悟只好按著,不能脫手去取,忙叫眾人快快收著。眾人也大家忙了手腳,你挨我擠,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裡得著?說時遲,那時快,被風一捲,早捲起在空中。原來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風是從地下起的,所以小兒們放紙鳶風箏,只在此時。那時是二月天氣,正好隨風上去,那有下來的,風恰恰吹來還你船中?況且太湖中間瀇瀇漾漾的所在,沒弄手腳處,只好共睜著眼,望空仰看。但見:
天際飛衝,似炊煙一道,直上雲中。蕩漾如游絲幾個翻身。紙鳶到處好為鄰,俊鶻飛來疑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只在湖中一葉舟上邊。往一往,來一來,直通海外三千國。不勝得補青天的大手抓將住,沒處借繫白日的長繩縛轉來。
辨悟手按著經卷,仰望著天際,無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見才住。眼見得這一紙在爪哇國裡去了,只叫得苦。眾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個道:「才在我手邊,差一些兒不拿得住。」一個道:「在我身邊飛過,只道你來拿,我住了手。」大家唧噥。一個老成的道:「師父再看看,敢是吹了沒字的素紙還好。」辨悟道:「那裡是素紙!剛是揭開頭一張,看得明明白白的。」眾人疑惑,辨悟放開雙手看時,果然失了頭一板。辨悟道:「千年古物,誰知今日卻弄得不完全了!」忙把來疊好,將包包了,紫漲了面皮,只是怨悵。眾人也多懊悔,不敢則聲。黃撮空沒做道理處,文謅謅強通句把不中款解勸的話。看見辨悟不喜歡,也再沒人敢討看了。
船到山邊,眾人各自上岸散訖。辨悟自到寺裡來,說了相府白還經卷緣故,合寺無不歡喜贊歎。卻把湖中失去一葉的話,瞞住不說。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沒有人翻來看看,交與住持收拾過罷了。
話分兩頭,卻說河南衛輝府,有一個姓柳的官人,補了常州府太守,擇日上任。家中親眷設酒送行,內中有一個人,乃是個博學好古的山人,曾到蘇、杭四處遊玩訪友過來,席間對柳太守說道:「常州府與蘇州府接壤,那蘇州府所屬太湖洞庭山某寺中,有一件希奇的物事。乃是白香山手書《金剛經》。這個古跡價值千金,今老親丈就在鄰邦,若是有個便處,不可不設法看一看。」那個人是柳太守平時極尊信的,他雖不好古董,卻是個極貪的性子,見說了值千金,便也動了火,牢牢記在心上。到任之後,也曾問起常州鄉士大夫,多有曉得的,只是蘇、松隔屬,無因得看。他也不是本心要看,只因千金之說上心,希圖頻對人講,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購求來送他未可知。誰知這些聽說的人道是隔府的東西,他不過無心問及,不以為意。
以後,在任年餘,漸漸放手長了。有幾個富翁為事打通關節,他傳出密示,要蘇州這卷《金剛經》。詎知富翁要銀子反易,要這經卻難,雖曾打發人尋著寺僧求買,寺僧道是家傳之物,並無賣意。及至問價,說了千金。買的多不在行,伸伸舌,搖搖頭,恐怕做錯了生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寧可苦著百來兩銀子送進衙去,回說「《金剛經》乃他寺內鎮庫之物,不肯賣的,情願納價罷了。」太守見了白物,收了頑涎,也不問起了。如此不止一次。
這《金剛經》到是那太守發科分起發人的丹頭了,因此明知這經好些難取,一發上心。有一日,江陰縣中解到一起劫盜,內中有一行腳頭陀僧,太守暗喜道:「取《金剛經》之計,只在此僧身上了。」一面把盜犯下在死囚牢裡,一面叫個禁子到衙來,悄悄分付他道:「你到監中,可與我密密叮囑這行腳僧。我當堂再審時,叫他口裡扳著蘇州洞庭山某寺,是他窩贓之所,我便不加刑罰了,你卻不可洩漏討死吃!」禁子道:「太爺分付,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錢?多在小的身上罷了。」禁子自去依言行事。
果然,次日升堂,研問這起盜犯,用了刑具。這些強盜各自招出贓仗窩家,獨有這個行腳僧不上刑具,就一口招道贓在洞庭山某寺窩著,寺中住持叫甚名字。原來行腳僧人做歹事的,一應荒廟野寺投齋投宿,無處不到,打聽做眼。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曉得的,正投太守心上機會。太守大喜,取了供狀,疊成文卷,一面行文到蘇州府捕盜廳來,要提這寺中住持。差人賷文坐守,捕廳僉了牌,另差了兩個應捕,駕了快船,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來。真個:
人似饑鷹,船同蜚虎。鷹在空中思攫食,虎逢到處立吞生。靜悄村墟,地神號鬼哭:安閒舍宇,登時犬走雞飛。即此便是活無常,陰間不數真羅剎。
應捕到了寺門前,雄糾糾的走將入來,問道:「那一個是住持?」住持上前稽首道:「小僧就是。」應捕取出麻繩來便套。住持慌了手腳道:「有何事犯,便直得如此?」應捕道:「盜情事發,還問甚麼事犯!」眾僧見住持被縛,大家走將攏來,說道:「上下不必粗魯!本寺是山塘王相府門徒,等閒也不受人欺侮。況且寺中並無歹人,又不曾招接甚麼游客住宿,有何盜情干涉?」應捕見說是相府門徒,又略略軟了些,說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我們捕廳因常州府盜情事,扳出與你寺干連,行關守提。有干無干,當官折辨,不關我等心上,只要打發我等起身!」一個應捕,假做好人道:「且寬了縛,等他去周置,這裡不怕他走了去。」
住持脫了身,討牌票看了,不知頭繇。一面商量收拾盤纏,去常州分辨;一面將差使錢送與應捕。應捕嫌多嫌少,詐得滿足了才住手。應捕帶了住持下船,辨悟叫個道人跟著,一同隨了住持,緩急救應。到了捕廳,點了名,辦了文書,解將過去。免不得書房與來差多有了使費。住持與辨悟、道人,共是三人,僱了一個船,一路盤纏了來差,到常州來。
說話的,你差了。隔府關提,盡好使用支吾,如何去得這樣容易?看官有所不知,這是盜情事,不比別樣閒訟,須得出身辨白,不然怎得許多使用?所以只得來了。未見官時,辨悟先去府中細細打聽劫盜與行腳僧名字、來蹤去跡,與本寺沒一毫影響,也沒個仇人在內。正不知禍根是那裡起的,真摸頭路不著。
說話間,太守升堂。來差投批,帶住持到。太守不開言問甚事繇,即寫監票發下監中去。住持不曾分說得一句話,竟自黑碌碌地吃監了。太守監罷了住持,喚原差到案前來,低問道:「這和尚可有人同來麼?」原差道:「有一個徒弟、一個道人。」太守道:「那徒弟可是了事的?」原差道:「也曉得事體的。」太守道:「你悄地對那徒弟說,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剛經》來,救你師父,便得無事。若稍遲幾日,就討絕單了。」原差道:「小的去說。」
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腳道:「我只道真是盜情,原來又是甚麼《金剛經》!」蓋只為先前借此為題詐過了好幾家,衙門人多是曉得的了,走去一十一五對辨悟說了。辨悟道:「這是我上世之物,怪道日前有好幾起常州人來寺中求買,說是府裡要,我們不賣與他。直到今日,卻生下這個計較,陷我師父,強來索取,如今怎麼處?」原差道:「方才明明分付稍遲幾日就討絕單。我老爺只為要此經,我這裡好幾家受了累。何況是你本寺有的,不送得他,他怎肯住手,卻不枉送了性命?快去與你住持師父商量去!」
辨悟就央原差領了到監裡,把這些話一一說了。住持道:「既是如此,快去取來送他,救我出去罷了。終不成為了大家門面的東西,斷送了我一個人性命罷?」辨悟道:「不必二三,取了來就是。」對原差道:「有煩上下代稟一聲,略求寬容幾日,以便往回。師父在監,再求看覷。」原差道:「既去取了,這個不難,多在我身上,放心前去。」
辨悟留下盤纏與道人送飯,自己單身,不辭辛苦,星夜趕到寺中,取了經卷,復到常州。不上五日,來會原差道:「經已取來了,如何送進去?」原差道:「此是經卷,又不是甚麼財物!待我在轉桶邊擊梆,稟一聲,遞進去不妨。」果然原差遞了進去。太守在私衙,見說取得《金剛經》到,道是寶物到了,合衙人眷多來爭看。打開包時,太守是個粗人,本不在行,只道千金之物,必是怎地莊嚴。看見零零落落,紙色晦黑,先不像意。揭開細看字跡,見無個起首,沒頭沒腦。看了一會,認有細字號數,仔細再看,卻原來是第二葉起的。太守大笑道:「凡事不可虛慕名,雖是古跡,也須得完全才好。今是不全之書,頭一板就無了,成得甚用?說甚麼千金百金,多被這些酸子傳聞誤了,空費了許多心機。難為這個和尚坐了這幾日監,豈不冤枉!」內眷們見這經卷既沒甚麼好看,又聽得說和尚坐監,一齊攛掇,叫還了經卷,放了和尚。太守也想道沒甚緊要,仍舊發與原差,給還本主。衙中傳出去說:「少了頭一張,用不著,故此發了出來。」
辨悟只認還要補頭張,懷著鬼胎道:「這卻是死了!」正在心慌,只見連監的住持多放了出來。原差來討賞,道:「已此沒事了。」住持不知緣故,原差道:「老爺起心要你這經,故生這風波,今見經不完全,沒有甚麼頭一張,不中他意,有些懊悔了。他原無怪你之心,經也還了,事也罷了。恭喜!恭喜!」
住持謝了原差,回到下處。與辨悟道:「那裡說起,遭此一場橫禍!今幸得無事,還算好了。只是適才聽見說經上沒了了頭張,不完全,故此肯還。我想此經怎的不完全?」辨悟才把前日太湖中眾人索看,風捲去頭張之事,說了一遍,住持道:「此天意也!若是風不吹去首張,此經今日必然被留,非復我山門所有了。如今雖是缺了一張,後邊名跡還在,仍舊歸吾寺寶藏,此皆佛天之力。」喜喜歡歡,算還了房錢、飯錢,師徒與道人三人眾僱了一個船,同回蘇州。
過了滸墅關數里,將到楓橋,天已昏黑,忽然風雨大作,不辨路徑。遠遠望去,一道火光燭天,叫船家對著亮處只管搖去。其時風雨也息了,看看至近,卻是草舍內一盞燈火明亮,聽得有木魚聲。船到岸邊,叫船家纜好了。辨悟踱上去,叩門討火。門還未關,推將進去,卻是一個老者靠著桌子誦經,見是個僧家,忙起身敘了禮。辨悟求點燈,老者打個紙捻兒,蘸蘸油點著了,遞與辨悟。
辨悟接了紙捻,照得滿屋明亮,偶然抬頭帶眼見壁間一幅字紙黏著,無心一看,吃了一驚,大叫道:「怪哉!怪哉!」老者問道:「師父見此紙,為何大驚小怪?」辨悟道:「此話甚長!小舟中還有師父在內,待小僧拿火去照了,然後再來奉告,還有話講。」老者道:「老漢是奉佛弟子,何不連尊師接了起來?」老者就叫小廝祖壽出來,同了辨悟到舟中,來接那一位師父。
辨悟來到船上,先叫住持道:「師父快起來!不但投著主人,且有奇事了!」住持道:「有何奇事?」辨悟道:「師父且到裡面見了主人,請看一件物事。」住持同了辨悟走進門來,與主人相見了。辨悟拿了燈,拽了住持的手,走到壁間,指著那一幅字紙道:「師父可認認看。」住持抬眼一看,只見首一行是「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第二行是「法會因由分第一」,正是白香山所書,乃經中之首葉,在湖中飄失的。拍手道:「好像是吾家經上的,何緣得在此處?」老者道:「賢師徒驚怪此紙,必有緣故。」辨悟道:「老丈肯把得此紙的根繇一說,愚師徒也剖心相告。」老者擺著椅子道:「請坐了獻茶,容老漢慢講。」
師徒領命,分次坐了。奉茶已畢,老者道:「老漢姓姚,是此間漁人。幼年不曾讀書,從不識字,只靠著魚蝦為生。後來中年,家事儘可度日了,聽得長老們說因果,自悔作業太多,有心修行。只為不識一字,難以唸經,因此自恨。凡見字紙,必加愛惜,不敢作踐,如此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間,忽然風飄甚麼物件下來,到於門首。老漢望去,只看見一道火光落地,拾將起來,卻是一張字紙。老漢驚異,料道多年寶惜字紙,今日見此光怪,必有奇處,不敢褻瀆,將來黏在壁間,時常頂禮。後來有個道人到此見了,對老漢道:『此《金剛經》首葉,若是要念全經,我當教汝。』遂手出一卷,教老漢念誦一遍,老漢隨口念過,心中豁然,就把經中字一一認得。以後日漸增加,今頗能遍歷諸經了。記得道人臨別時,指著此紙道:『善守此幅,必有後果。』老漢一發不敢怠慢,每念誦時,必先頂禮。今兩位一見,共相驚異,必是曉得此紙的來歷了。」
住持與辨悟同聲道:「適間迷路,忽見火光沖天,隨亮到此,卻只是燈火微明,正在怪異。方才見老丈見教,得此紙時,也見火光。乃知是此紙顯靈,數當會合。老丈若肯見還,功德更大了。」老者道:「非師等之物,何云見還?」辨悟道:「好教老丈得知,此紙非凡筆,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跡也,全經一卷,在吾寺中,海內知名。吾師為此近日被一個狠官人拿去,強逼要獻,幾喪性命,沒奈何只得獻出。還虧得前年某月某日湖中遇風,飄去首葉,那官人嫌他不全,方得重還。今日正奉歸寺中供養,豈知卻遇著所失首葉在老丈處,重得贍禮。前日若非此紙失去,此經已落他人之手。今日若非此紙重逢,此經遂成不全之文。一失一得,不先不後,兩番火光,豈非韋馱尊天有靈,顯此護法手段出來麼?」
老者似信不信的答應。辨悟走到船內,急取經包上來,解與老者看,乃是第二葉起的。將來對著壁間字法紙色,果然一樣無差。老者歎異,念佛不已,將手去壁間揭下來,合在上面,長短闊狹無不相同。一卷經完完全全了,三人盡皆歡喜。
老者分付治齋相款,就留師徒兩人同榻過夜。住持私對辨悟道:「起初我們恨柳太守,如今想起來,也是天意。你失去首葉,寺中無一人知道,珍藏到今。若非此一番跋涉,也無從遇著原紙來完全了。」辨悟道:「上天曉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奪了全捲去,故先吹掉了一紙,今全卷重歸,仍舊還了此一紙,實是天公之巧,此 之靈!想此老亦是會中人,所云道人,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來的!」住持道:「有理,有理!」
是夜,姚老者夢見韋馱尊天來對他道:「汝幼年作業深重,虧得中年回首,愛惜字紙。已命香山居士啟汝天聰,又加守護經文,完成全卷,陰功更大,罪業盡消。來生在文字中受報,福祿非凡,今生且賜延壽一紀,正果而終。」老者醒來,明明記得。
次日,對師徒二人道:「老漢愛護此紙經年,今見全經,無量歡喜。雖將此紙奉還,老漢不能忘情。願隨老師父同行,出錢請個裱匠,到寺中重新裝好,使老漢展誦幾遍,方為稱懷。」師徒二人道:「難得檀越如此信心,實是美事,便請下船同往敝寺隨喜一番。」
老者分付了家裡,帶了盤纏,喚小廝祖壽跟著,又在城裡接了一個高手的裱匠,買了作料,一同到寺裡來。盤桓了幾日,等裱匠完工,果然裱得煥然一新。便出襯錢請了數眾,展念《金剛經》一晝夜,與師徒珍重而別。
後來,每年逢誕日或佛生日,便到寺中瞻禮白香山手跡一遍,即行持念一日,歲以為常。年過八十,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終。寺中寶藏此卷,聞說至今猶存。有詩為證:
一紙飛空大有緣,反因失去得周全。
拾來寶惜生多福,故紙何當浪棄捐!
小子不敢明說寺名,只怕有第二個象柳太守的尋蹤問跡,又生出事頭來。再有一詩笑那太守道:
傖父何知風雅緣,貪看古跡只因錢。
若教一卷都將去,寧不冤他白樂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