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世事莫有成心,成心專會認錯。
任是大聖大賢,也要當著不著。
看官聽說:從來說的書不過談些風月,述些異聞,圖個好聽。最有益的,論些世情,說些因果,等聽了的觸著心裡,把平日邪路念頭化將轉來。這個就是說書的一片道學心腸,卻從不曾講著道學。而今為甚麼說個不可有成心?只為人心最靈,專是那空虛的才有公道。一點成心入在肚裡,把好歹多錯認了,就是聖賢也要偏執起來,自以為是,卻不知事體竟不是這樣的了。道學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讀書的人那一個不尊奉他,豈不是個大賢?只為成心上邊,也曾錯斷了事,當日在福建崇安縣知縣事,有一小民告一狀道:「有祖先墳塋,縣中大姓奪占做了自己的墳墓,公然安葬了。」
晦翁精於風水,況且福建又極重此事,豪門富戶見有好風水吉地,專要占奪了小民的,以致興訟,這樣事日日有的。晦翁准了他狀,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說:「是自家做的墳墓,與別人毫不相干的,怎麼說起占奪來?」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勢占了。」兩家爭個不歇。叫中證問時,各人為著一邊,也沒個的據。晦翁道:「此皆口說無憑,待我親去踏看明白。」
當下帶了一干人犯及隨從人等,親到墳頭。看見山明水秀,鳳舞龍飛,果然是一個好去處。晦翁心裡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爭奪。」心裡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著,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大姓先稟道:「這是小人家裡新造的墳,泥土工程,一應皆是新的,如何說是他家舊墳?相公龍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須有老土。這原是家裡的,他奪了才裝新起來。」
晦翁叫取鋤頭鐵鍬,在墳前挖開來看。挖到鬆泥將盡之處,璫的一聲響,把個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撥開浮泥看去,乃是一塊青石頭,上面依稀有字,晦翁叫取起來看。從人拂去泥沙,將水洗淨,字文見將出來,卻是「某氏之墓」四個大字;旁邊刻著細行,多是小民家裡祖先名字。大姓吃驚道:「這東西那裡來的?」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舊墳,你倚強奪了他的!石刻見在,有何可說?」小民只是扣頭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是見得已真,起身竟回縣中,把墳斷歸小民,把大姓問了個強佔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謝而去。
晦翁斷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鋤強扶弱的事,不是我,誰人肯做?」深為得意,豈知反落了奸民之計!元來小民詭詐,曉得晦翁有此執性,專怪富豪大戶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卻被他們看破的拿定了。因貪大姓所做墳地風水好,造下一計,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了多時,忽然告此一狀。大姓睡夢之中,說是自家新做的墳,一看就明白的。誰知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當官發將出來。晦翁見此明驗,豈得不信?況且從來只有大家占小人的,那曾見有小人謀大家的?所以執法而斷。
那大姓委實受冤,心裡不伏,到上邊監司處再告將下來,仍發崇安縣問理。晦翁越加嗔惱,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發狠,著地方勒令大姓遷出棺柩,把地給與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爭奈外邊多曉得是小民欺詐,晦翁錯問了事,公議不平,沸騰喧嚷,也有風聞到晦翁耳朵內。晦翁認是大姓力量大,致得人言如此,慨然歎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終不可行!」遂棄官不做,隱居本處武夷山中。
後來有事經過其地,見林木蓊然,記得是前日踏勘斷還小民之地。再行閒步一看,看得風水真好,葬下該大發人家。因尋其旁居民問道:「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說這家墳墓,多是欺心得來的。難道有好風水報應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樣欺心?」居民把小民當日埋石在墓內,騙了縣官,詐了大姓這塊墳地,葬了祖先的話,是長是短,備細說了一遍。
晦翁聽罷,不覺兩頰通紅,悔之無及,道:「我前日認是奉公執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騙!」一點恨心自丹田裡直貫到頭頂來。想道:「據著如此風水,該有發跡好處。據著如此用心貪謀來的,又不該有好處到他了。」遂對天祝下四句道:
此地若發,是有地理。
此地不發,是有天理。
祝罷而去。是夜大雨如傾,雷電交作,霹靂一聲,屋瓦皆響。次日看那墳墓,已毀成一潭,連尸棺多不見了。可見有了成心,雖是晦庵大賢,不能無誤。及後來事體明白,才知悔悟,天就顯出報應來,此乃天理不泯之處。人若欺心,就騙過了聖賢,占過了便宜,葬過了風水,天地原不容的。
而今為何把這件說這半日?只為朱晦翁還有一件為著成心上邊硬斷一事,屈了一個下賤婦人,反致得他名聞天子,四海稱揚,得了個好結果。有詩為證:
白面秀才落得爭,紅顏女子落得苦。
寬仁聖主兩分張,反使娼流名萬古。
話說天臺營中有一上廳行首,姓嚴名蕊,表字幼芳,乃是個絕色的女子。一應琴棋書畫、歌舞管弦之類,無所不通。善能作詩詞,多自家新造句子,詞人推服。又博曉古今故事,行事最有義氣,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見了的,沒一個不失魂蕩魄在他身上。四方聞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遠千里,直到臺州來求一識面。正是: 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蟬娟解誤人。
此時臺州太守乃是唐與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風流文彩。宋時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應。只站著歌唱送酒,不許私侍寢席。卻是與他謔浪狎昵,也算不得許多清處。仲友見嚴蕊如此十全可喜,儘有眷顧之意,只為官箴拘束,不敢胡為。但是良辰佳節,或賓客席上,必定召他來侑酒。一日,紅白桃花盛開,仲友置酒賞玩,嚴蕊少不得來供應。飲酒中間,仲友曉得他善於詞詠,就將紅白桃花為題,命賦小詞。嚴蕊應聲成一闕,詞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詞寄〈如夢令〉
吟罷,呈上仲友。仲友看畢大喜,賞了他兩匹縑帛。
又一日,時逢七夕,府中開宴。仲友有一個朋友謝元卿,極是豪爽之士,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聞得嚴幼芳之名,今得相見,不勝欣幸。看了他這些行動舉止,談諧歌唱件件動人,道:「果然名不虛傳!」大觥連飲,興趣愈高。對唐太守道:「久聞此子長於詞賦,可當面一試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賦新詞。此子頗能,正可請教。」元卿道:「就把七夕為題,以小生之姓為韻,求賦一詞。小生當飲滿三大甌。」嚴蕊領命,即口吟一詞道:
碧梧初墜,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詞寄〈鵲橋僊〉
詞已吟成,元卿三甌酒剛吃得兩甌,不覺躍然而起道:「詞既新奇,調又適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輩何幸,得親沾芳澤!」亟取大觥相酧,道:「也要幼芳分飲此甌,略見小生欽慕之意。」嚴蕊接過吃了。太守看見兩人光景,便道:「元卿客邊,可到嚴子家中做一程兒伴去。」元卿大笑,作個揖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但未知幼芳心下如何?」仲友笑道:「嚴子解人,豈不願事佳客?況為太守做主人,一發該的了。」嚴蕊不敢推辭得。酒散,竟同謝元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蓆之歡。元卿意氣豪爽,見此佳麗聰明女子,十分趁懷,只恐不得他歡心,在太守處凡有所得,盡情送與他家。留連半年,方才別去,也用掉若干銀兩,心裡還是歉然的,可見嚴蕊真能令人消魂也。表過不題。
且說婺州永康縣有個有名的秀才,姓陳名亮,字同父。賦性慷慨,任俠使氣,一時稱為豪傑。凡縉紳士大夫有氣節的,無不與之交好。淮帥辛稼軒居鉛山時,同父曾去訪他。將近居傍,過一小橋,騎的馬不肯走。同父將馬三躍,馬三次退卻。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劍,一劍揮去馬首,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徐步而去。稼軒適在樓上看見,大以為奇,遂與定交。平日行徑如此,所以唐仲友也與他相好。
因到臺州來看仲友,仲友資給館穀,留住了他。閒暇之時,往來講論。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惱的是道學先生。同父意見亦同,常說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講那道學。說正心誠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風痺病,不知痛癢之人。君父大讐全然不理,方且揚眉袖手,高談性命,不知性命是甚麼東西!」所以與仲友說得來。只一件,同父雖怪道學,卻與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薦過同父來。同父道他是實學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闊。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極輕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識的。為此,兩個議論有些左處。
同父客邸興高,思遊妓館。此時嚴蕊之名佈滿一郡,人多曉得是太守相公作興的異樣興頭,沒有一日閒在家裡。同父是個爽利漢子,那裡有心情伺候他空閒?聞得有一個趙娟,色藝雖在嚴蕊之下,卻也算得是個上等的䘕衏,臺州數一數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繾綣多時,兩情歡愛。同父揮金如土,毫無恡澁。妓家見他如此,百倍趨承。趙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趙娟,兩個商量了幾番,彼此樂意。只是是個官身,必須落籍,方可從良嫁人。同父道:「落籍是府間所主,只須與唐仲友一說,易如反掌。」趙娟道:「若得如此最好。」
陳同父特為此來府裡見唐太守,把此意備細說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當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嚴蕊而交趙娟,何也?」同父道:「吾輩情之所鍾,便是最勝,那見還有出其右者?況嚴蕊乃守公所屬意,即使與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將起來道:「非是屬意,果然嚴蕊若去,此邦便覺無人,自然使不得!若趙娟要脫籍,無不依命。但不知他相從仁兄之意已決否?」同父道:「察其詞意,似出至誠。還要守公贊襄,作個月老。」仲友道:「相從之事,出於本人情願,非小弟所可贊襄,小弟只管與他脫籍便了。」同父別去,就把這話回覆了趙娟,大家歡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喚將趙娟來承應。飲酒之間,唐太守問趙娟道:「昨日陳官人替你來說,要脫籍從良,果有此事否?」趙娟叩頭道:「賤妾風塵已厭,若得脫離,天地之恩!」太守道:「脫籍不難。脫籍去,就從陳官人否?」趙娟道:「陳官人名流貴客,只怕他嫌棄微賤,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於妾,妾焉敢自外?一脫籍就從他去了。」太守心裡想道:「這妮子不知高低,輕意應承,豈知同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況且手段揮霍,家中空虛,怎能了得這妮子終身?」也是一時間為趙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從了陳官人到他家去,須是會忍得飢、受得凍才使得。」
趙娟一時變色,想道:「我見他如此撒漫使錢,道他家中必然富饒,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的說話,必是個窮漢子,豈能了我終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來。唐太守一時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為意。豈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開心,陡然疑變。唐太守雖然與了他脫籍文書,出去見了陳同父,並不提起嫁他的說話了。連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許多。同父心裡怪道:「難道娼家薄情得這樣滲瀨,哄我與他脫了籍,他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問趙娟。趙娟回道:「太守相公說,來到你家要忍凍餓。這著甚麼來由?」同父聞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這樣憊賴!只許你喜歡嚴蕊罷了,也須有我的說話處。」他是個直性尚氣的人,也就不戀了趙家,也不去別唐太守,一逕到朱晦庵處來。
此時朱晦庵提舉浙東常平倉,正在婺州。同父進去,相見已畢,問說是臺州來,晦庵道:「小唐在臺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曉得有個嚴蕊,有甚別勾當?」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說公尚不識字,如何做得監司?」晦庵聞之,默然了半日。蓋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書立言,流布天下,自己還有些不慊意處。見唐仲友少年高才,心裡常疑他要來輕薄的,聞得他說己不識字,豈不媿怒!怫然道:「他是我屬吏,敢如此無禮!」然背後之言未卜真偽,遂行一張牌下去,說:「臺州刑政有枉,重要巡歷。」星夜到臺州來。
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來得急促。唐仲友出於不意,一時迎接不及,來得遲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輕薄,不把我放在心上!這點惱怒再消不得了。當日下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與郡丞,說:「知府不職,聽參。」連嚴蕊也拿來收了監,要問他與太守通奸情狀。晦庵道是仲友風流,必然有染。況且婦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論有無,自然招承,便好參奏他罪名了。
誰知嚴蕊苗條般的身軀,卻是鐵石般的性子。隨你朝打暮罵,千箠百拷,只說:「循分供唱,吟詩侑酒是有的,曾無一毫他事。」受盡了苦楚,監禁了月餘,到底只是這樣話。晦庵也沒奈他何,只得糊塗做了「不合蠱惑上官」,狠毒將他痛杖了一頓,發去紹興,另加勘問。一面先具本參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講學,罔知聖賢道理,卻詆臣為不識字。居官不存政體,褻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復奏取進止。等因。」
唐仲友有個同鄉友人王淮,正在中書省當國。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達知聖聽。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來。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職官。公道難泯,力不能使賤婦誣服。尚辱瀆奏,明見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孝宗見了,問道:「二人是非,卿意如何?」王淮奏道:「據臣看看,此乃秀才爭閒氣耳。一個道譏了他不識字,一個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餘言語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麼?多不要聽他就是。」孝宗道:「卿說得是。卻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兩下平調了他每便了。」王淮奏謝道:「陛下聖見極當,臣當分付所部奉行。」
這番京中虧得王丞相幫襯,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無事。只可憐這邊嚴蕊吃過了許多苦楚,還不算帳,出本之後,另要紹興去聽問。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嚴蕊解到時,見他模樣標緻,太守便道:「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就用嚴刑拷他,討拶來拶指。嚴蕊十指纖細,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親操井臼的手,決不是這樣,所以可惡!」又要將夾棍夾他。當案孔目稟道:「嚴蕊雙足甚小,恐經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麼?此皆人力嬌揉,非天性之自然也。」著實被他騰倒了一番,要他招與唐仲友通奸的事。嚴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來監了,以待再問。
嚴蕊到了監中,獄官著實可憐他,分付獄中牢卒,不許難為。好言問道:「上司加你刑罰,不過要你招認,你何不早招認了?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極重不過是杖罪,況且已經杖斷過了,罪無重科。何苦捨著身子,熬這等苦楚?」嚴蕊道:「身為賤伎,縱是與太守有姦,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認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假,豈可自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
獄官見他詞色凜然,十分起敬,盡把其言稟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邊原斷施行罷。可惡這妮子倔強,雖然上邊發落已過,這裡原要決斷。」又把嚴蕊帶出監來,再加痛杖,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疊成文書,正要回覆提舉司,看他口氣,別行定奪。卻得晦庵改調消息,方才放了嚴蕊出監。嚴蕊恁地悔氣,官人每自爭閒氣,做他不著,兩處監裡無端的監了兩個月,強坐得他一個不應罪名,到受了兩番科斷。其餘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
規圓方竹杖,漆卻斷紋琴。
好物不動念,方成道學心。
嚴蕊吃了無限的磨折,放得出來,氣息奄奄,幾番欲死。將息杖瘡幾時,見不得客,卻是門前車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義氣。那些少年尚氣節的朋友,一發道是堪比古來義俠之倫。一向認得的要來問他安,不曾認得的要來識他面,所以挨擠不開。一班風月場中人自然與道學不對,但是來看嚴蕊的,沒一個不罵朱晦庵兩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動了好些唇舌,外邊人言喧沸,嚴蕊聲價騰湧,直傳到孝宗耳朵內。孝宗道:「早是前日兩平處了。若聽了一偏之詞,貶謫了唐與正,卻不屈了這有義氣的女子沒申訴處?」
陳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說得他兩句話,不道認真的大弄起來。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無可辨處。」因致書與晦庵道:「亮平生不曾會說人是非,唐與正乃見疑相譖,真足當田光之死矣。然困窮之中,又自惜此潑命。一笑。」
看來陳同父只為唐仲友破了他趙娟之事,一時心中憤氣,故把仲友平日說話對晦庵講了出來。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擺佈仲友起來。至於連累嚴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執之過,以後改調去了。
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時,妓女拜賀。商卿問:「那個是嚴蕊?」嚴蕊上前答應。商卿抬眼一看,見他舉止異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卻像雞群內野鶴獨立,卻是容顏憔悴。商卿曉得前事,他受過折挫,甚覺可憐。因對他道:「聞你長於詞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詞訴我,我自有主意。」嚴蕊領命,略不搆思,應聲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商卿聽罷,大加稱賞道:「你從良之意決矣。此是好事,我當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來,與他除了名字,判與從良。
嚴蕊叩頭謝了,出得門去。有人得知此說的,千斤幣聘,爭來求討,嚴蕊多不從他。有一宗室近屬子弟,喪了正配,悲哀過切,百事俱廢。賓客們恐其傷性,拉他到伎館散心。說著別處多不肯去,直等說到嚴蕊家裡,才肯同來。嚴蕊見此人滿面慼容,問知為苦喪耦之故,曉得是個有情之人,關在心裡。那宗室也慕嚴蕊大名,飲酒中間,彼此喜樂,因而留住。傾心來往了多時,畢竟納了嚴蕊為妾。嚴蕊也一意隨他,遂成了終身結果。雖然不到得夫人、縣君,卻是宗室自取嚴蕊之後,深為得意,竟不續婚。一根一蒂,立了婦名,享用到底,也是嚴蕊立心正直之報也。後人評論這個嚴蕊,乃是真正講得道學的。有七言古風一篇,單說他的好處:
天臺有女真奇絕,揮毫能賦謝庭雪。
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燭滅。
忽爾監司飛檄至,桁楊橫掠頭搶地。
章臺不犯士師條,胏石會疏刺史事。
賤質何妨輕一死,豈承浪語污君子。
罪不重科兩得笤,獄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講毋自欺,乃遣女子誣人為。
雖在縲絏非其罪,尼父之語胡忘之。
君不見,貫高當時白趙王,身無完膚猶自強。
今日蛾眉亦能爾,千載同聞俠骨香。
含顰帶笑出狴犴,寄聲合眼閉眉漢。
山花滿頭歸去來,天潢自有梁鴻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