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桃僵,羊易牛死。
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話說宋時南安府大庾縣有個吏典黃節,娶妻李四娘。四娘為人心性風月,好結識個把風流子弟,私下往來。向與黃節生下一子,已是三歲了,不肯收心,只是貪淫。一日黃節因有公事,住在衙門中了十來日。四娘與一個不知姓名的姦夫說通了,帶了這三歲兒子一同逃去。出城門不多路,那兒子見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兒子丟棄在草中,自同姦夫去了。大庾縣中有個手力人李三,到鄉間行公事,才出城門,只聽得草地裡有小兒啼哭之聲,急往前一看,見是一個小兒眠在草裡,擂天倒地價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見一個人來睬他,不知父母在那裡去了。李三走去抱扶著他,那小兒半日不見了人,心中虛怯,哭得不耐煩,今見個人來偎傍,雖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憑他抱了起來。原來這李三不曾有兒女,看見歡喜。也是合當有事,道是天賜與他小兒,一逕的抱了回家。家人見孩子生得清秀,盡多快活,養在家裡,認做是自家的了。
這邊黃節衙門中出來,回到家裡,只見房闊寂靜,妻子多不見了。駭問鄰舍,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著小哥不知那裡去了,關得門戶寂悄悄的。我們只道到那裡親眷家去,不曉得備細。」黃節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著了忙,各處親眷家問,並無下落。黃節只得寫下了招了,各處訪尋,情願出十貫錢做報信的謝禮。
一日,偶然出城數裡,恰恰經過李三門首。那李三正抱著這拾來的兒子,在那裡與他作耍。黃節仔細一看,認得是自家的兒子,喝問李三道:「這是我的兒子,你卻如何抱在此間!我家娘子那裡去了?」李三道:「這兒子吾自在草地上拾來的,那曉得甚麼娘子?」黃節道:「我妻子失去,遍貼招示,誰不知道!今兒子既在你處,必然是你作姦犯科,誘藏了我娘子,有甚麼得解說?」李三道「我自是拾得的,那知這些事?」黃節扭住李三,叫起屈來,驚動地方鄰里,多走將攏來。黃節告訴其事,眾人道:「李三元不曾有兒子,抱來時節實是有些來歷不明,卻不知是押司的。」黃節道:「兒子在他處了,還有我娘子不見,是他一同拐了來的。」眾人道:「這個我們不知道。」李三發極道:「我那見甚麼娘子?那日草地上,只見得這個孩子在那裡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認了悔氣,還你罷了,怎的還要賴我甚麼娘子!」黃節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賴你?我現有招貼在外的,你這個奸徒,我當官與你說話!」對眾人道:「有煩列位與我帶一帶,帶到縣裡來。事關著拐騙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鄰里的干係,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沒甚欺心事,隨你去見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
黃節隨同了眾人押了李三,抱了兒子,一直到縣裡來。黃節寫了紙狀詞,把上項事一一稟告縣官。縣官審問李三。李三隻說路遇孩子抱了歸來是實,並不知別項情由。縣官道:「胡說!他家不見了兩個人,一個在你家了,這一個又在那裡?這樣奸詐,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來,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只不肯招。那縣裡有與黃節的一般吏典二十多個,多護著吏典行裡體面,一齊來跪稟縣官,求他嚴行根究。縣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當不過,只得屈招道「因為家中無子,見黃節妻抱了兒子在那裡,把來殺了,盜了他兒子回來,今被捉獲,情願就死。」縣官又問「屍首今在何處?」李三道:「恐怕人看見,拋在江中了。」縣官彔了口詞,取了供狀,問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吩咐當案孔目做成招狀,只等寫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奪。孔目又為著黃節把李三獄情做得沒些漏洞,其時乃是紹興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獄中取出李三解府,係是殺人重犯,上了鐐時,戴了木枷,跪在庭下,專聽點名起解。忽然陰雲四合,空中雷電交加,李三身上枷鈕盡行脫落。霹靂聲,掌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個吏典頭上吏中,皆被雷風掣去。縣官驚得渾身打顫,須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屍驗看,背上有朱紅寫的「李三獄冤」四個篆字。縣官便叫李三問時,李三兀自癡癡地立著,一似失了魂的,聽得呼叫,然後答應出來。縣官問道:「你身上枷鈕,適才怎麼樣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猶如夢裡一般,更不知一些甚麼,不曉得身上枷鈕怎地脫了。」縣官明知此事有冤,遂問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實實不知誰人遺下,在草地上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於黃節夫妻之事,小人並不知道,是受刑不過屈招的。」縣官此時又驚又悔道:「今日看起來,果然與你無干。」當時遂把李三釋放,叫黃節與同差人別行尋緝李四娘下落。後來畢竟在別處地方尋獲,方知天下事專在疑似之間冤枉了人。這個李三若非雷神顯靈,險些兒沒辨白處了。而今說著國朝一個人也為妻子隨人走了,冤屈一個鄰舍往來的,幾乎累死,後來卻得明白,與大庾這件事有些倣佛。待小子慢慢說來,便知端的。
佳期誤泄桑中約,好事訛牽月下繩。
只解推原平日狀,豈知局外有翻更?
話說北直張家灣有個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長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色,且是興高好酒,醉後就要趁著風勢撩撥男子漢,說話勾搭。鄰舍有個楊二郎,也是風月場中人,年少風流,閑蕩游耍過日,沒甚根基。與莫大姐終日調情,你貪我愛,弄上了手,外邊人無不知道。雖是莫大姐平日也還有個把梯己人往來,總不如與楊二郎過得恩愛。況且徐德在衙門裡走動,常有個月期程不在家裡,楊二郎一發便當,竟象夫妻一般過日。後來徐德掙得家事從容了,衙門中尋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時節歇息在家裡,漸漸把楊二郎與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來。細訪鄰里街訪,也多有三三兩兩說話。徐德一日對莫大姐道:「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掙得有碗飯吃了,也要裝些體面,不要被外人笑話便好。」莫大姐道:「有甚笑話?」徐德道:「鐘不扣不鳴,鼓不打不響,欲人不知,莫若不為。你做的事,外邊那一個不說的?你瞞咱則甚?咱叫你今後仔細些罷了。」莫大姐被丈夫道著海底眼,雖然撒嬌撒癡,說了幾句支吾門面說話,卻自想平日忒做得滲瀨,曉得瞞不過了,不好十分強辨得。暗地忖道:「我與楊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時刻也閑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備得緊,怎得象意?不如私下與他商量,捲了些家財,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豈不是好!」藏在心中。
一日看見徐德出去,便約了楊二郎密商此事。楊二郎道:「我此間又沒甚牽帶,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邊去,須要有些本錢,才好養得口活。」莫大姐道:「我把家裡細軟盡數捲了去,怕不也過幾時?等住定身子,慢慢生發做活就是。」楊二郎道:「這個就好了。一面收拾起來,得便再商量走道兒罷了。」莫大姐道:「說與你了,待我看著機會,揀個日子,悄悄約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楊二郎道:「知道。」兩個趁空處又做了一點點事,千分萬付而去。
徐德歸來幾日,看見莫大姐神思撩亂,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訪知楊二郎仍來走動,恨著道:「等我一時撞著了,怕不斲他做兩段!」莫大姐聽見,私下教人遞信與楊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門前來露影。自此楊二郎不敢到徐家方近來。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裡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礙著丈夫一個是眼中釘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顛八倒,如癡如呆,有頭沒腦,說著東邊,認著西邊,沒情沒緒的。況且楊二郎又不得來,茶裡飯裡多是他,想也想癡了。因是悶得不耐煩,問了丈夫,同了鄰舍兩三個婦女們約了要到岳廟裡燒一位香。此時徐德曉得這婆娘不長進,不該放他出去才是。卻是北人直性,心裡道:「這幾時拘系得緊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來。便等他外邊去散散。」北方風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當,不大肯跟隨走的。當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帶了紙馬酒盒,抬著轎,飄飄逸逸的出門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閏中佚女,竟留煙月之場;枕上情人,險作囹固之鬼。直待海清終見底,方令盆覆得還光。
且說齊化門外有一個倬峭的子房,姓鬱名盛。生性淫蕩,立心刁鑽,專一不守本分,勾搭良家婦女,又喜討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與莫大姐是姑勇之親,一嚮往來,兩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鬱盛心裡道是一樁欠事,時常記念的。一日在自己門前閑立,只見幾乘女轎抬過,他窺頭探腦去看那轎裡抬的女眷,恰好轎簾隙處,認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轎上掛著紙錢,曉得是岳廟進香,又有閑的挑著盒擔,乃是女眷們游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廝趕著他們去,閑蕩一番,不過插得些寡趣,落得個眼飽,沒有實味。況有別人家女眷在裡頭,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饌在此等莫大姐轉來。我是親眷人家,邀他進來,打個中火,沒人說得。亦且莫大姐盡是貪杯高興,十分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時趁著酒興營勾他,不怕他不成這事。好計,好計!」即時奔往鬧熱衚衕,只揀可口的魚肉荤肴、榛松細果,買了偌多,撮弄得齊齊整整。
正是:
安排撲鼻芳香餌,專等鯨鯢來上鉤。
卻說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廟裡燒過了香,各處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上隨著好坐處,即便擺著吃酒。女眷們多不十分大飲,無非吃下三數杯,曉得莫大姐量好,多來勸他。莫大姐並不推辭,拿起杯來就吃就乾,把帶來的酒吃得磬盡,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將晚,然後收拾家火上轎抬回。回至鬱家門前,鬱盛瞧見,忙至莫大姐轎前施禮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進裡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朧,見了鬱盛是表親,又是平日調得情慣的,忙叫住轎,走出轎來與鬱盛萬福道:「原來哥哥住在這裡。」鬱盛笑容滿面道:「請大姐裡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帶著酒意,踉踉蹌蹌的跟了進門。別家女轎曉得徐家轎子有親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轎夫住在門口等候。
莫大姐進得門來,鬱盛邀至一間房中,只見酒果肴饌,擺得滿桌。莫大姐道:
「甚麼道理要哥哥這們價費心?」鬱盛道:「難得大姐在此經過,一杯淡酒,聊表寸心而已。」鬱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個人來代侍,只是一身陪著,自己斟酒,極盡慇懃相勸。正是:
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加鬱盛慢橹搖船捉醉魚,腼腆著面龐央求不過,又吃了許多。酒力發作,乜斜了雙眼,淫興勃然,倒來丟眼色,說風話。鬱盛挨在身邊同坐了,將著一杯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勾著脖子度將過去,莫大姐接來嚥下去了,就把舌頭伸過口來,鬱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蕩漾,偎抱到牀中,褪下小衣,弄將起來。
一個醉後掀騰,一個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夢蝶,醒的似採蕊之狂峰。醉的一味興濃,擔承愈勇;醒的半兼趣勝,玩視偏真。此貪彼愛不同情,你醉我醒皆妙境。
兩人戰到間深之處,莫大姐不勝樂暢,口裡哼哼的道:「我二哥,親親的肉,我一心待你,只要同你一處去快活了罷!我家天殺的不知趣,又來拘管人,怎如得二哥這等親熱有趣?」說罷,將腰下亂顛亂聳,緊緊抱住鬱盛不放,口裡只叫「二哥親親」。原來莫大姐醉得極了,但知快活異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個醉裡醒時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時心上戀戀的是楊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鬱盛錯認。幹事的是鬱盛,說的話多是對楊二郎的話。鬱盛原曉得楊二郎與他相厚的,明明是醉裡認差了。鬱盛道:「叵耐這浪淫婦,你只記得心上人,我且將計就計,餂他說話,看他說甚麼來?」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處去快活?」莫大姐道:「我前日與你說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別處去過活,一向不得空便。今秋分之日,那天殺的進城上去,有那衙門裡勾當,我與你趁那晚走了罷。」鬱盛道:「走不脫卻怎麼?」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兒,一搬下船,連夜搖了去。等他城上出來知得,已此趕不著了。」鬱盛道:「夜晚間把甚麼為暗號?」莫大姐道:「你只在門外拍拍手掌,我裡頭自接應你。我打點停當好幾時了,你不要錯過。」口裡糊糊塗涂,又說好些,總不過肉麻說話,鬱盛只揀那幾句要緊的,記得明明白白在心。須臾雲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頭髻,頭眩眼花的走下牀來。鬱盛先此已把酒飯與轎夫吃過了,叫他來打著轎,挽扶著莫大姐上轎去了。鬱盛回來,道是占了採頭,心中歡喜,卻又得了他心腹裡的話,笑道:「詫異,詫異,那知他要與楊二郎逃走,盡把相約的事對我說了。又認我做了楊二郎,你道好笑麼?我如今將錯就錯,僱下了船,到那晚剪他這綹,落得載他娘在別處受用幾時,有何不可?」鬱盛是個不學好的人,正撓著的癢處,以為得計。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莫大姐歸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鬱家之事,猶如夢裡,多不十分記得,只依稀影響,認做已約定楊二郎日子過了,收拾停當,只待起身。豈知楊二郎處雖曾說過兩番,曉得有這個意思,反不曾精細叮嚀得,不做整備的。到了秋分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裡等候消息。只聽得外邊拍手響,莫大姐心照,也拍拍手開門出去。黑影中見一個人在那裡拍手,心裡道是楊二郎了。急回身進去,將衣囊箱籠,逐件遞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頓在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見,不敢用火,將房中燈打滅了,虛鎖了房門,黑裡走出。那人扶了上船,如飛把船開了。船中兩個多是低聲細語,況是慌張之際,莫大姐只認是楊二郎,急切辨不出來。莫大姐失張失志,歷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將起來,不及做甚麼事,說得一兩句話,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頭,和衣就睡著了去。
比及天明,已在潞河,離家有百十里了。撐開眼來看那艙裡同坐的人,不是楊二郎,卻正是齊化門外的鬱盛。莫大姐吃了一驚道:「如何卻是你?」鬱盛笑道:「那日大姐在岳廟歸來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棄,賜與歡會。是大姐親口約下我的,如何倒吃驚起來?」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細一想,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酒中淫媾之事,後來想是錯認,把真話告訴了出來。醒來記差,只說是約下楊二郎了,豈知錯約了他?今事已至此,說不得了,只得隨他去。只是怎生發付楊二郎呵?因問道:「而今隨著哥哥到那裡去才好?」鬱盛道:「臨清是個大馬頭去處,我有個主人在那裡,我與你那邊去住了,尋生意做。我兩個一窩兒作伴,豈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裡盡有些本錢,哥哥要營運時,足可生發度日的。」鬱盛道:「這個最好。」從此莫大姐竟同鬱盛到臨清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徐德衙門公事已畢,回到家裡,家裡悄沒一人,箱籠什物皆已搬空。徐德罵道:「這歪刺姑一定跟得姦夫走了!」問一問鄰舍,鄰舍道:「小娘子一個夜裡不知去向。第二日我們看見門是鎖的了,不曉得裡面虛實。你老人家自想著,無過是平日有往來的人約的去。」徐德道:「有甚麼難見處?料只在楊二郎家裡。」鄰舍道:「這猜得著,我們也是這般說。」徐德道:「小人平日家丑須瞞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來,眼見得是楊二郎的緣故。這事少不得要經官,有煩兩位做一敝見證。而今小人先到楊家去問一問下落,與他鬧一場則個。」鄰舍道:「這事情那一個不知道的?到官時,我們自然講出公道來。」徐德道:「有勞,有勞。」當下一忿之氣,奔到楊二郎家裡。恰好楊二郎走出來,徐德一把扭住道:「你把我家媳婦子拐在那裡去藏過了?」楊二郎雖不曾做這事,卻是曾有這話關著心的,驟然聞得,老大吃驚,口裡嚷道:「我那知這事,卻來賺我!」徐德道:「街訪上那一個不曉得你營勾了我媳婦子?你還要賴哩!我與你見官去,還我人來!」楊二郎道:「不知你家嫂子幾時不見了,我好耽耽在家裡,卻來問我要人,就見官,我不相干!」徐德那聽他分說,只是拖住了交付與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馬司來。
徐德衙門情熟,為他的多,兵馬司先把楊二郎下在鋪裡。次日,徐德就將奸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門告將下來,批與兵馬司嚴究。兵馬審問楊二郎,楊二郎初時只推無干。徐德拉同地方,眾一證他有好,兵馬喝叫加上刑法。楊二郎熬不過,只得招出平日通姦往來是實。兵馬道:「姦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楊二郎道:「只是平日有好,逃去一事,委實與小的無涉。」兵馬又喚地方與徐德問道:「他妻子莫氏還有別個姦夫麼?」徐德道:「並無別人,只有楊二郎好稔是真。」地方也說道:「鄰里中也只曉楊二郎是姦夫,別一個不見說起。」兵馬喝楊二郎道:「這等還要強辨!你實說拐來藏在那裡?」楊二郎道:「其實不在小的處,小的知他在那裡?」兵馬大怒,喝叫重重夾起,必要他說。楊二郎只得又招道:「曾與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這說話是有的。小的不曾應承,故此未約得定,而今卻不知怎的不見了。」兵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他無非私下藏過,只圖混賴一時,背地裡卻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監中,三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楊二郎監下,隔幾日就帶出鞫問一番。楊二郎只是一般說話,招不出人來。徐德又時時來催稟,不過做楊二郎屁股不著,打得些屈棒,毫無頭緒。楊二郎正是俗語所云:
從前作事,沒興齊來,
鳥狗吃食,白狗當災。
楊二郎當不過屈打,也將霹誣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來,提到別衙門去問。卻是徐德家裡實實沒了人,姦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脫得他。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貼,許下賞錢,募人緝訪。然是十個人內倒有九個說楊二郎藏過了是真的,那個說一聲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楊二郎淫人妻女應受的果報。
女色從來是禍胎,姦淫誰不惹非災?
雖然逃去渾無涉,亦豈無端受枉來?
且不說這邊楊二郎受累,累年不決的事。再表鬱盛自那日載了莫大姐到了臨清地方,賃間閑房住下,兩人行其淫樂,混過了幾時。莫大姐終久有這楊二郎在心裡,身子雖現隨著鬱盛,畢竟是勉強的,終日價沒心沒想,哀聲歎氣。鬱盛起初綢繆相處了兩個月,看看兩下裡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來。鬱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帶來的東西須有盡時,我又不會做生意,日後怎生結果?況且是別人的妻小,留在身邊,到底怕露將出來,不是長便。我也要到自家裡去的,那裡守得定在這裡?我不如尋個主兒賣了他。他模樣盡好,到也還值得百十兩銀子。我得他這些身與他身邊帶來的許多東西,也盡勾受用了。」打聽得臨清渡口驛前樂戶魏媽媽家裡養許多粉頭,是個興頭的鴇兒,要的是女人。尋個人去與他說了。魏媽只做訪親來相探望,看過了人物,還出了八十兩價錢,交兑明白,只要抬人去。鬱盛哄著莫大姐道:「這魏媽媽是我家外親,極是好情分。你我在此異鄉,圖得與他做個相識,往來也不寂寞。魏媽媽前日來望過了你,你今日也去還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尋個頭腦外邊去走走的。見說了,即便梳妝起來。
鬱盛就去僱了一乘轎,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媽家裡。莫大姐看見魏媽媽笑嘻嘻相頭相腳,只是上下看覷,大刺刺的不十分接待。又見許多粉頭在面前,心裡道:「甚麼外親?看來是個行院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告別起身。魏媽媽笑道:「你還要到那裡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媽媽道:「還有甚麼家裡?你已是此間人了。」莫大姐吃一驚道:「這怎麼說?」魏媽媽道:「你家鬱官兒得了我八十兩銀子,把你賣與我家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話!我身子是自家的,誰賣得我!」魏媽媽道:「甚麼自家不自家?銀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殺的說個明白!」魏媽媽道:「此時他跑自家的道兒,敢走過七八里路了,你那裡尋他去?我這裡好道路,你安心住下了罷,不要討我殺威棒兒吃!」莫大姐情知被鬱盛所賺,叫起撞天屈來,大哭了一場。魏媽媽喝住只說要打,眾粉頭做好做歉的來勸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貞節牌坊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沒計奈何,只得和光同塵,隨著做娼妓罷了。此亦是莫大姐做婦女不學好應受的果報。
婦女何當有異圖?貪淫只欲閃親夫。
今朝更被他人閃,天報昭昭不可誣。
莫大姐自從落娼之後,心裡常自想道:「我只圖與楊二郎逃出來快活,誰道醉後錯記,卻被鬱盛天殺的賺來,賣我在此。而今不知楊二郎怎地在那裡,我家裡不見了人,又不知怎樣光景?」時常切切於心。有時接著相投的孤老,也略把這些前因說說,只好感傷流淚,那裡有人管他這些嘮叨?光陰如箭,不覺已是四五個年頭。一日,有一個客人來嫖宿飲酒,見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覷。莫大姐也覺有些面染,兩下疑惑。莫大姐開口問道:「客官貴處?」那客人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張家灣。」莫大姐見說:「張家灣」三字,不覺潸然淚下,道:「既在張家灣,可曉得長班徐德家裡麼?」幸客驚道:「徐德是我鄰人,他家裡失去了嫂子幾年。適見小娘子面龐有些廝象,莫不正是徐嫂子麼?」莫大姐道:「奴正是徐家媳婦,被人拐來坑陷在此。方才見客人面龐,奴家道有些認得,豈知卻是日前鄰舍幸官兒。」原來幸逢也是風月中人,向時看見莫大姐有些話頭,也曾咽著乾唾的,故此一見就認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緊,卻害得一個人好苦。」莫大姐道:「是那個?」幸客道:「你家告了楊二郎,累了幾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還在監裡,未得明白。」莫大姐見說,好不傷心,輕輕對幸客道:「日裡不好盡言,晚上留在此間,有句說話奉告。」
幸客是晚就與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悄悄告訴他,說委實與楊二郎有交,被鬱盛冒充了楊二郎拐來賣在這裡,從頭至尾一一說了。又與他道:「客人可看平日鄰舍面上,到家說知此事,一來救了奴家出去;二來說清了楊二郎,也是明功;三來吃了鬱盛這廝這樣大虧,等得見了天日,咬也咬他幾口!」幸客道:「我去說,我去說。楊二郎、徐長班多是我一塊土上人,況且貼得有賞單。今我得實,怎不去報?鬱盛這廝有名刁鑽,天理不容,也該敗了。」莫大姐道:「須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風,怕這家又把我藏過了。」幸客道:「只你知我知,而今見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兩人商約已定。幸客竟自回轉張家灣來見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親眼見了。」徐德道:「見在那裡?」幸逢道:「我替你同到官面前,還你的明白。」
徐德遂同了幸逢齊到兵馬司來。幸逢當官遞上一紙首狀,狀云:「首狀人幸逢,系張家灣民,為舉首略賣事。本灣徐德夫妻莫氏,告官未獲。今逢目見本婦身在臨清樂戶魏鴇家,倚門賣奸。本婦稱系市棍鬱盛略賣在彼是的,販良為娼,理合舉首。所首是實。」兵馬即將首狀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獲鬱盛到官刑鞫。鬱盛抵賴不過,供吐前情明白。當下收在監中,候莫氏到時,質證定罪。隨即奉察院批發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與本夫徐德,行關到臨清州,眼同認拘莫氏及買良為娼樂戶魏鴇,到司審問,原差守提,臨清州裡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千人到魏家,好似甕中捉查,手到拿來。臨情州點齊了,發了批回,押解到兵馬司來。楊二郎彼時還在監中,得知這事,連忙寫了訴狀,稱是「與己無干,今日幸見天日」等情投遞。兵馬司准了,等候一同發落。
其時人犯齊到聽審,兵馬先喚莫大姐問他。莫大姐將鬱盛如何騙他到臨清,如何哄他賣娼家,一一說了備細。又喚魏鴇兒問道:「你如何買了良人之婦?」魏媽媽道:「小婦人是個樂戶,靠那取討娼妓為生。鬱盛稱說自己妻子願賣,小婦人見了是本夫做主的,與他討了,豈知他是拐來的?」徐德走上來道:「當時妻子失去,還帶了家裡許多箱籠資財去。今人既被獲,還望追出贓私,給還小人。」莫大姐道:「鬱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賣絕在那裡。一應所有,多被鬱盛得了,與魏家無干。」兵馬拍桌道:「那鬱盛這樣可惡!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賣了他身了,又沒了他資財,有這等沒天理的!」喝叫重打。鬱盛辨道:「賣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認其罪。至於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乾小人拐他。」兵馬問莫大姐道:「你當時為何跟了他走?不實說出來,討拶!」莫大姐只得把與楊二郎有好認錯了鬱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著楊二郎。楊二郎雖然屈坐了監幾年,徐德不為全誣。莫氏雖然認錯,鬱盛乘機盜拐,豈得推故?」喝教把鬱盛打了四十大板,問略販良人軍罪,押追帶去贓物給還徐德。莫氏身價八十兩,追出入官。魏媽買良,系不知情,問個不應罪名,出過身價,有幾年賣奸得利,不必償還。楊二郎先有姦情,後雖無干,也問杖贖釋放寧家。幸逢首事得實,量行給賞。判斷已明,將莫大姐發與原夫徐德收領。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幾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還要這濫淫婦做甚麼!情願當官休了,等他別嫁個人罷。」兵馬道:「這個由你。且保領出去,自尋人嫁了他,再與你立案罷了。」
一干人眾各到家裡。楊二郎自思「別人拐去了,卻冤了我坐了幾年監,更待乾罷。」告訴鄰里,要與徐德廝鬧。徐德也有些心怯,過不去,轉央鄰里和解。領裡商量調停這事,議道:「總是徐德不與莫大姐完聚了。現在尋人別嫁,何不讓與楊二郎娶了,消釋兩家冤仇?」與徐德說了。徐德也道負累了他,便依議也罷。楊二郎聞知,一發正中下懷,笑道:「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幾時,我也永不提起了。」鄰里把此意三面約同,當官稟明。兵馬備知楊二郎頂缸坐監,有些屈衣裡頭,依地方處分,准徐德立了婚書讓與楊二郎為妻,莫大姐稱心象意,得嫁了舊時相識。因為吃過了這些時苦,也自收心學好,不似前時惹騷招禍,竟與楊二郎到了底。這莫非是楊二郎的前緣,然也為他吃苦不少了,不為美事。後人當以此為鑒。
枉坐囹固已數年,而今方得保蟬娟。
何如自守家常飯,不害官司不損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