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睹色相悅人之情,個中原有真緣分。
只因無假不成真,就裡藏機不可問。
少年鹵莽浪貪淫,等閒踹入風流陣。
饅頭不吃惹身羶,也俗傳名紮火囤。
聽說世上男貪女愛,謂之風情。只這兩個字,害的人也不淺、送的人也不少。其間又有奸詐之徒,就在這些貪愛上面,想出個奇巧題目來。做自家妻子不著,裝成圈套,引誘良家子弟,詐他一個小富貴,謂之「紮火囤」。若不是識破機關,硬浪的郎君,十個著了九個道兒。
記得有個京師人靠著老婆吃飯的,其妻塗脂抹粉,慣賣風情,挑逗那富家郎君。到得上了手的,約會其夫,只做撞著,要殺要剮,直等出財買命,饜足方休,被他弄得也不止一個了。有一個潑皮子弟深知他行徑,佯為不曉,故意來纏。其妻與了他些甜頭,勾引他上手,正在床裡作樂,其夫打將進來。別個著了忙的,定是跳下床來,尋躲避去處。怎知這個人不慌不忙,且把他妻子摟抱得緊緊的,不放一些寬鬆。伏在肚皮上,大言道:「不要嚷亂!等我完了事再講。」其妻子豬也似喊起來,亂顛亂推,只是不下來。其夫進了門,揎起帳子,喊道:「幹得好事!要殺!要殺!」將著刀背放在頸子上,捩了一捩,卻不下手。
潑皮道:「不必作腔,要殺就請殺。小子固然不當,也是令正約了來的。死便死做一處,做鬼也風流,終不然獨殺我一個不成?」其夫果然不敢動手,放下刀子,拿起一個大桿杖來,喝道:「權寄顆驢頭在頸上,我且痛打一回。」一下子打來,那撥皮溜撒,急把其妻番過來,早在臀脊上受了一杖。其妻又喊道:「是我,是我!不要錯打了!」潑皮道:「打他不錯,也該受一杖兒。」
其夫假勢頭已過,早已發作不出了。撥皮道:「老兄放下性子,小子是個中人,我與你熟商量。你要兩人齊殺,你嫂子是搖錢樹,料不捨得。若拋得到官,只是和姦,這番打破機關,你那營生弄不成。不如你捨著嫂子與我往來,我公道使些錢鈔,幫你買煤買米,若要紮火囤,別尋個主兒弄弄,須靠我不著的。」
其夫見說出海底眼,無計可奈,沒些收場,只得住了手,倒縮了出去。潑皮起來,從容穿了衣服,對著婦人叫聲「聒噪」,搖搖擺擺竟自去了。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得便宜處失便宜。
恰是富家子弟郎君,多是嬌嫩出身,誰有此潑皮膽氣、潑皮手段!所以著了道兒。宋時向大理的衙內向士肅,出外拜客,喚兩個院長相隨到軍將橋,遇個婦人,鬢髮蓬鬆,涕泣而來。一個武夫,著青紵絲袍,狀如將官,帶劍牽驢,執著皮鞭。一頭走一頭罵那婦人,或時將鞭打去,怒色不可犯。隨後就有健卒十來人,抬著幾杠箱籠,且是沉重,跟著同走。街上人多立駐看他,也有說的,也有笑的。士肅不知其故,方在疑訝,兩個院長笑道:「這番經紀做著了。」士肅問道:「怎麼解?」院長道:「男女們也試猜,未知端的。衙內要知備細,容打聽的實來回話。」去了一會,院長來了,回說詳細。
原來浙西一個後生官人,到臨安赴銓試,在三橋黃家客店樓上下著。每下樓出入,見小房青簾下有個婦人行走,姿態甚美。撞著了多次,心裡未免欣動。問那送茶的小童道:「簾下的是店中何人?」小童攢著眉頭道:「店中被這婦人累了三年了。」官人驚道:「卻是為何?」小童道:「前歲一個將軍,帶著這個婦人,說是他妻子,要住個潔淨房子。住了十來日,就要到那裡近府去,留這妻子守著房臥行李,說道去半個月就好回來。自這一去,沓無信息。起初婦人自己盤纏,後來用得沒有了,苦央主人家說:『賒了吃時,只等家主回來算還。』主人辭不得,一日供他兩番,而今多時了,也供不起了。只得替他募化著同寓這些客人,輪次供他,也不是常法,不知幾時才了得這孽債。」
官人聽得滿心歡喜,問道:「我要見他一見,使得麼?」小童道:「是好人家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見人?」官人道:「既缺衣食,我尋些吃口物事送他,使得麼?」小童道:「這個使得。」
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裡,買了一包蒸酥餅,一包果餡餅。在店家討了兩個盒兒裝好了,叫小童送去。說道:「樓上官人聞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點心。」婦人受了,千恩萬謝。
明日婦人買了一壺酒,妝著四個菜碟,叫小童來答謝,官人也受了。自此一發注意不捨。隔兩日又買些物事相送,婦人也如前買酒來答。官人即燙其酒來吃,筐內取出金杯一隻,滿斟著一杯,叫茶童送下去,道:「樓上官人奉勸大娘子。」婦人不推,吃乾了。茶童復命,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說:「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吃單杯。」婦人又吃了。官人又叫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謝娘子不棄,吃了他兩杯酒,官人不好下來自勸,意欲奉邀娘子上樓,親獻一杯,如何?」
往返兩三次,婦人不肯來,官人只得把些錢來買囑茶童道:「是必要你設法他上來見見。」茶童見了錢,歡喜起來,又去說風說水道:「娘子受了兩杯,也該去回敬一杯。」被他一把拖了上來道:「娘子來了。」官人沒眼得看,婦人道了個萬福。官人急把酒斟了,唱個肥喏,親手遞一杯過來,道:「承蒙娘子見愛,滿飲此杯。」婦人接過手來,一飲而乾,把杯放在桌上。官人看見杯內還有餘瀝,拿過來吮嘬個不歇,婦人看見,嘻的一笑,急急走了下去。
官人看見情態可動,厚贈小童,叫他做著牽頭,時常弄他上樓來飲酒。以後便留同坐,漸不推辭,不像前日走避光景了。眉來眼去,彼此動情,勾搭上了手。然只是日裡偷做一二,晚間隔開,不能同宿。
如此兩月有餘。婦人道:「我日日自下而升,人人看見,畢竟免不得起疑。官人何不把房遷了下來?與奴相近,晚間便好相機同宿了。」官人大喜過望,立時把樓上囊橐搬下來,放在婦人間壁一間房裡,推說:「樓上有風,睡不得,所以搬了。」晚間虛閉著房門,竟在婦人房裡同宿。自道是此樂即並頭之蓮,比翼之鳥,無以過也。
才得兩晚,一日早起,尚未梳洗,兩人正自促膝而坐,只見外邊店裡一個長大漢子,大踏步踹將進來,大聲道:「娘子那裡?」驚得婦人手腳忙亂,面如土色,慌道:「壞了!壞了!吾夫來了!」那官人急閃了出來,已與大漢打了照面。大漢見個男子在房裡走出,不問好歹,一手揪住婦人頭髮,喊道:「幹得好事!幹得好事!」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只是打。那官人慌了,脫得身子,顧不得甚麼七長八短,急從後門逃了出去。剩了行李囊資,盡被大漢打開房來,席捲而去。適才十來個健卒扛著的箱篋,多是那官人房裡的了。他恐怕有人識破,所以還妝著丈夫打罵妻子模樣走路。其實婦人、男子、店主、小童,總是一夥人也。
士肅聽罷道:「那裡這樣不睹事的少年,遭如此圈套?可恨!可恨!」後來常對親友們說此目見之事,以為笑話。雖然如此,這還是到了手的,便紮了東西去,也還得了些甜頭兒。更有那不識氣的小二哥,不曾沾得半點滋味,也被別人弄了一番手腳,折了偌多本錢,還悔氣哩!正是:
美色他人自有緣,從傍何用苦垂涎。
請君只守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宣教郎吳約,字叔惠,道州人,兩任廣右官,自韶州錄曹赴吏部磨勘。宣教家本饒裕,又兼久在南方,珠翠香象,蓄積奇貨頗多,盡帶在身邊隨行,作寓在清河坊客店。因吏部引見留滯,時時出遊伎館,衣服鮮麗,動人眼目。客店相對有一小宅院,門首掛著青簾,簾內常有個婦人立著,看街上人做買賣。宣教終日在對門,未免留意體察。時時聽得他嬌聲媚語,在裡頭說話。又有時露出雙足在簾外來,一灣新筍,著實可觀。只不曾見他面貌如何,心下惶惑不定,恨不得走過去揎開簾子一看,再無機會。那簾內或時巧囀鶯喉,唱一兩句詞兒。仔細聽那兩句,卻是「柳絲只解風前舞,悄繫惹那人不住」。
雖是也間或唱著別的,只是這兩句為多。想是喜歡此二句,又想是他有甚麼心事。宣教但聽得了,便跌足歎賞道:「是在行得緊,世間無此妙人。想來必定標緻,可惜未能勾一見!」懷揣著個提心吊膽,魂靈多不知飛在那裡去了。
一日正在門前坐地,呆呆的看著對門簾內。忽有個經紀,挑著一籃永嘉黃柑子過門,宣教叫住,問道:「這柑子可要博的?」經紀道:「小人正待要博兩文錢使使,官人作成則個。」宣教接將頭錢過來,往下就撲。那經紀墩在柑子籃邊,一頭拾錢,一頭數數。怎當得宣教一邊撲,一心牽掛著簾內那人在裡頭看見,沒心沒想的拋下去,何止千撲,再撲不成一個渾成來,算一算輸了一萬錢。
宣教還是做官人心性,不覺兩臉通紅,恨的一聲道:「壞了我十千錢,一個柑不得到口,可恨!可恨!」欲待再撲,恐怕撲不出來,又要貼錢;欲待住手,輸得多了,又不甘伏。
正在歎恨間,忽見個青衣童子,捧一個小盒,在街上走進店內來。你道那童子生得如何:
短髮齊眉,長衣拂地。滴溜溜一雙俊眼,也會撩人。黑洞洞一個深坑,盡能害客。癡心偏好,反言勝似妖嬈;拗性酷貪,還是圖他撇脫。身上一團孩子氣,獨聳孤陽;腰間一道木樨香,合成眾唾。
向宣教道:「官人借一步說話。」宣教引到僻處,小童出盒道:「趙縣君奉獻官人的。」宣教不知是那裡說起,疑心是錯了,且揭開盒子來看一看,原來正是永嘉黃柑子十數個。宣教道:「你縣君是那個?與我素不相識,為何忽地送此?」小童用手指著對門道:「我縣君即是街南趙大夫的妻室。適在簾間看見官人撲柑子,折了本錢,不曾嘗得他一個,有些不快活。縣君老大不忍,偶然藏得此數個,故將來送與官人見意。縣君道:『可惜止有得這幾個,不能勾多,官人不要見笑。』」宣教道:「多感縣君美意。你家趙大夫何在?」小童道:「大夫到建康探親去了,兩個月還未回來,正不知幾時到家?」宣教聽得此話,心裡想道:「他有此美情,況且大夫不在,必有可圖,煞是好機會!」
連忙走到臥房內,開了篋取出色綵二端來,對小童道:「多謝縣君送柑,客中無可奉答,小小生活二匹,伏祈笑留。」小童接了走過對門去。須臾,又將這二端來還,上復道:「縣君多多致意,區區幾個柑子,打甚麼不緊的事,要官人如此重酬?決不敢受。」宣教道:「若是縣君不收,是羞殺小生了,連小生黃柑也不敢領。你依我這樣說去,縣君必收。」小童領著言語對縣君說去,此番果然不辭了。
明日,又見小童拿了幾缾精緻小菜走過來道:「縣君昨日蒙惠過重,今見官人在客邊,恐怕店家小菜不中吃,手製此數缾送來奉用。」宣教見這般知趣著人,必然有心於他了,好不徯幸!想道:「這童子傳來傳去,想必在他身旁講得話做得事的,好歹要在他身上圖成這事,不可怠慢了他。」急叫家人去買些魚肉果品之類,盪了酒來與小童對酌。小童道:「小人是趙家小廝,怎敢同官人坐地?」宣教道:「好兄弟,你是縣君心腹人兒,我怎敢把你等閒廝覷!放心飲酒。」小童告過無禮,吃了幾杯,早已臉紅,道:「吃不得了。若醉了,縣君須要見怪,打發我去罷。」宣教又取些珠翠花朵之類,答了來意,付與小童去了。
隔了兩日,小童自家走過來玩耍,宣教又買酒請他。酒間與他說得入港,宣教便道:「好兄弟,我有句話問你,你家縣君多少年紀了?」小童道:「過新年才廿三歲,是我家主人的繼室。」宣教道:「模樣生得如何?」小童搖頭道:「沒正經!早是沒人聽見,怎把這樣說話來問?生得如何,便待怎麼?」宣教道:「總是沒人在此,說話何妨?我既與他送東送西,往來了兩番,也須等我曉得他是長是短的。」小童道:「說著我縣君容貌,真個是世間少比,想是天仙裡頭謫下來的。除了畫圖上仙女,再沒見這樣第二個。」
宣教道:「好兄弟,怎生得見他一見?」小童道:「這不難。等我先把簾子上的繫帶解鬆了,你明日只在對門,等他到簾子下來看的時節,我把簾子揎將出來,揎得重些,繫帶散了,簾子落了下來,他一時回避不及,可不就看見了?」宣教道:「我不要這樣見。」小童道:「要怎的見?」宣教道:「我要好好到宅子裡拜見一拜見,謝他平日往來之意,方稱我願。」小童道:「這個知他肯不肯?我不好自專得。官人有此意,待我回去稟白一聲,好歹討個回音來覆官人。」宣教又將銀一兩送與小童,叮囑道:「是必要討個回音。」
去了兩日,小童復來說:「縣君聞得要見之意,說道:『既然官人立意惓切,就相見一面也無妨。只是非親非故,不過因對門在此,禮物往來得兩番,沒個名色,遽然相見,恐怕惹人議論。』是這等說。」宣教道:「也是,也是。怎生得個名色?」想了一想道:「我在廣裡來,帶了許多珠寶在此,最是女人用得著的。我只做當面送物事來與縣君看,把此做名色,相見一面如何?」小童道:「好到好,也要去對縣君說過,許下方可。」小童又去了一會,來回言道:「縣君說:『使便使得,只是在廳上見一見,就要出去的。』」宣教道:「這個自然,難道我就挨住在宅裡不成?」小童笑道:「休得胡說!快隨我來。」宣教大喜過望。整一整衣冠,隨著小童三腳兩步走過趙家前廳來。
小童進去稟知了,門響處,宣教望見縣君打從裡面從從容容走將出來。但見:
衣裳楚楚,珮帶飄飄。大人家舉止端詳,沒有輕狂半點。小年紀面龐嬌嫩,並無肥重一分。清風引出來,道不得雲是無心之物。好光挨上去,真所謂容是誨淫之端。犬兒雖已到籬邊,天鵝未必來溝裡。
宣教看見縣君走出來,真個如花似玉,不覺的滿身酥麻起來,急急趨上前去唱個肥喏,口裡謝道:「屢蒙縣君厚意,小子無可答謝,惟有心感而已。」縣君道:「惶愧,惶愧。」宣教忙在袖裡取出一包珠玉來,捧在手中道:「聞得縣君要換珠玉,小人隨身帶得有些,特地過來面奉與縣君揀擇。」一頭說,一眼看,只指望他伸手來接。誰知縣君立著不動,呼喚小童接了過來,口裡道:「容看過議價。」只說了這句,便抽身往裡面走了進去。宣教雖然見了一見,並不曾說得一句悼俏的說話,心裡猾猾突突,沒些意思走了出來。
到下處,想著他模樣行動,歎口氣道:「不見時猶可,只這一番相見,定害殺了小生也!」以後遇著小童,只央及他設法再到裡頭去見見。無過把珠寶做因頭,前後也曾會過五六次面,只是一揖之外,再無他詞。顏色莊嚴,毫無可犯,等閒不曾笑了一笑,說了一句沒正經的話。那宣教沒入腳處,越越的心魂撩亂,注戀不捨了。
那宣教有個相處的粉頭,叫做丁惜惜,甚是相愛的。只因想著趙縣君,把他丟在腦後了,許久不去走動。丁惜惜邀請了兩個幫閒的再三來約宣教,請他到家裡走走。宣教一似掉了魂的,那裡肯去?被兩個幫閒的不由分說,強拉了去。丁惜惜相見,十分溫存,怎當得吳宣教一些不在心上。丁惜惜撒嬌撒癡了一會,免不得擺上東道來。宣教只是心不在焉光景,丁惜惜唱個歌兒嘲他道:
俏冤家,你當初纏我怎的?到今日又丟我怎的?丟我時頓忘了纏我意。纏我又丟我,丟我去纏誰?似你這般丟人,也少不得也有人來丟了你!
當下吳宣教沒情沒緒,吃了兩杯。一心想著趙縣君生得十分妙處,看了丁惜惜,有好些不像意起來。卻是身既到此,沒及奈何只得勉強同惜惜上床睡了。雖然少不得幹著一點半點兒事,也是想著那個,借這個出火的。
雲雨已過,身體疲倦,正要睡去,只見趙家小童走來道:「縣君特請宣教敘話。」宣教聽了這話,急忙披衣起來,隨著小童就走。小童領了竟進內室,只見趙縣君雪白肌膚,脫得赤條條的眠在床裡,專等吳宣教來。小童把吳宣教儘力一推,推進床裡。吳宣教喜不自勝,騰的翻上身去,叫一聲:「好縣君,快活殺我也!」用得力重了,一個失腳,跌進裡床,吃了一驚醒來,見惜惜睡在身邊,朦朧之中,還認做是趙縣君,仍舊跨上身去。丁惜惜也在睡裡驚醒道:「好饞貨!怎不好好的,做出這個極模樣!」吳宣教直等聽得惜惜聲音,方記起身在丁家床上,適才是夢裡的事,連自己也失笑起來。丁惜惜再四盤問:「你心上有何人,以致七顛八倒如此?」宣教只把閒話支吾,不肯說破。到了次日,別了出門。自此以後,再不到丁家來了。無晝無夜,一心只癡想著趙縣君,思量尋機會挨光。
忽然一日,小童走來道:「一句話對官人說,明日是我家縣君生辰。官人既然與縣君往來,須辦些壽禮去與縣君作賀。一作賀,覺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宣教喜道:「好兄弟,虧你來說,你若不說,我怎知道?這個禮節最是要緊,失不得的。」亟將綵帛二端封好,又到街上買些時鮮果品,雞鴨熟食各一盤,酒一樽,配成一副盛禮,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說:「明日虔誠拜賀。」小童領家人去了。趙縣君又叫小童來推辭了兩番,然後受了。
明日起來,吳宣教整肅衣冠到趙家來,定要請縣君出來拜壽。趙縣君世不推辭,盛裝出到前廳,比平日更齊整了。吳宣教沒眼得看,足恭下拜。趙縣君慌忙答禮,口說道:「奴家小小生朝,何足掛齒?卻要官人費心賜此厚禮,受之不當!」宣教道:「客中乏物為敬,甚愧菲薄。縣君如此致謝,反令小子無顏。」縣君回顧小童道:「留官人吃了壽酒去。」宣教聽得此言,不勝之喜,道:「既留下吃酒,必有光景了。」
誰知縣君說罷,竟自進去。宣教此時如熱地上螞蟻,不知是怎的才是。又想那縣君如設帳的方士,不知葫蘆裡賣甚麼藥出來。呆呆的坐著,一眼望著內裡。須臾之間,兩個走使的男人,抬了一張桌兒,揩抹乾淨。小童從裡面捧出攢盒酒菜來,擺設停當,掇張椅兒請宣教坐。宣教輕輕問小童道:「難道沒個人陪我?」小童也輕輕道:「縣君就來。」
宣教且未就坐,還立著徘徊之際,小童指道:「縣君來了。」果然趙縣君出來,雙手纖纖捧著杯盤,來與宣教安席。道了萬福,說道:「拙夫不在,沒個主人做主,誠恐有慢貴客,奴家只得冒恥奉陪。」宣教大喜道:「過蒙厚情,何以克當?」在小童手中,也討個杯盤來與縣君回敬。安席了,兩下坐定。
宣教心下只說此一會必有眉來眼去之事,便好把幾句說話撩撥他,希圖成事。誰知縣君意思雖然濃重,容貌卻是端嚴。除了請酒請饌之外,再不輕說一句閒話。宣教也生煞煞的浪開不得閑口,便宜得飽看一回而已。酒行數過,縣君不等宣教告止,自立起身道:「官人慢坐,奴家家無夫主,不便久陪,告罪則個。」吳宣教心裡恨不得伸出兩臂來,將他一把抱著。卻不好強留得他,眼盼盼的看他洋洋走了進去。宣教一場掃興,裡邊又傳話出來,叫小童送酒。宣教自覺獨酌無趣,只得分付小童多多上覆縣君,厚擾不當,容日再謝。慢慢地踱過對門下處來。真是一點甜糖抹在鼻頭上,只聞得香,卻餂不著,心裡好生不快。有〈銀絞絲〉一首為證:
前世裡冤家美貌也人,挨光已有二三分,好溫存,幾番相見意慇懃。眼兒落得穿,何曾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兒分?一個清白的郎君發了也昏。我的天那!陣魂迷,迷魂陣。
是夜,吳宣教整整想了一夜,躊躇道:「若說是無情,如何兩次三番許我會面,又留酒,又肯相陪?若說是有情,如何眉梢眼角不見些些光景,只是恁等板板地?往來有何了結?思量他每常簾下歌詞,畢竟通知文義。且去討討口氣,看看他如何回我?」算計停當,次日起來,急將西珠十顆,用個沉香盒子盛了,取一幅花箋,寫詩一首在上。詩云:
心事綿綿欲訴君,洋珠顆顆寄殷勤。
當時贈我黃柑美,未解相如渴半分。
寫畢,將來同放在盒內,用個小記號圖書印皮封好了。忙去尋那小童過來,交付與他道:「多拜上縣君,昨日承蒙厚款,些些小珠奉去添妝,不足為謝。」小童道:「當得拿去。」宣教道:「還有數字在內,須縣君手自拆封,萬勿漏洩則個。」小童笑道:「我是個有柄兒的紅娘,替你傳書遞簡。」宣教道:「好兄弟,是必替我送送,倘有好音,必當重謝。」小童道:「我縣君詩詞歌賦最是精通,若有甚話寫去,必有回答。」宣教道:「千萬在意!」小童說:「不勞分付,自有道理。」
小童去了半日,笑嘻嘻的走將來道:「有回音了。」袖中拿出一個碧甸匣來遞與宣教,宣教接上手看時,也是小小花押封記著的。宣教滿心歡喜,慌忙拆將開來,中又有小小紙封裹著青絲髮二縷,挽著個同心結兒,一幅羅紋箋上,有詩一首。詩云:
好將鬒髮付并刀,只恐經時失俊髦。
妾恨千絲差可擬,郎心雙挽莫空勞。
末又有細字一行,云:原珠奉璧,唐人云『何必珍珠慰寂寥』也。
宣教讀罷,跌足大樂,對小童道:「好了!好了!細詳詩意,縣君深有意於我了。」小童道:「我不懂得,可解與我聽?」宣教道:「他剪髮寄我,詩裡道要挽住我的心,豈非有意?」小童道:「既然有意,為何不受你珠子!」宣教道:「這又有一說,只是一個故事在裡頭。」小童道:「甚故事?」宣教道:「當時唐明皇寵了楊貴妃,把梅妃江采蘋貶入冷宮。後來思想他,懼怕楊妃不敢去,將珠子一封私下賜與他。梅妃拜辭不受,回詩一首,後二句云:『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今縣君不受我珠子,卻寫此一句來,分明說你家主不在,他獨居寂寥,不是珠子安慰得的,卻不是要我來伴他寂寥麼?」小童道:「果然如此,官人如何謝我?」宣教道:「惟卿所欲。」小童道:「縣君既不受珠子,何不就送與我了?」宣教道:「珠子雖然回來,卻還要送去,我另自謝你便是。」
宣教箱中去取通天犀簪一枝,海南香扇墜二個,將出來送與小童道:「權為寸敬,事成重謝。這珠子再煩送一送去,我再附一首詩在內,要他必受。」詩云:
往來珍珠不用疑,還珠垂淚古來癡。
知音但使能欣賞,何必相逢未嫁時。
宣教便將一幅冰鮹帕寫了,連珠子付與小童。小童看了笑道:「這詩意,我又不曉得了。」宣教道:「也是用著個故事。唐張籍詩云:『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今我反用其意,說道只要有心,便是嫁了何妨?你縣君若有意於我,見了此詩,此珠必受矣。」小童笑道:「原來官人是偷香的老手。」宣教也笑道:「將就看得過。」小童拿了一逕自去,此番不見來推辭,想多應受了。宣教暗自喜歡,只待好音。
丁惜惜那裡時常叫小二來請他走走,宣教好一似朝門外候旨的官,惟恐不時失誤了宣召,那裡敢移動半步?
忽然一日傍晚,小童笑嘻嘻的走來道:「縣君請官人過來說話。」宣教聽罷,忖道:「平日只是我去挨光,才設法得見面,並不是他著人來請我的。這番卻是先叫人來相邀,必有光景。」因問小童道:「縣君適才在那裡?怎生對你說叫你來請我的?」小童道:「適才縣君在臥房裡,卸了妝飾,重新梳裹過了,叫我進去,問說:『對門吳官人可在下處否?』我回說:『他這幾時只在下處,再不到外邊去。』縣君道:『既如此,你可與我悄悄請過來,竟到房裡來相見,切不可驚張。』如此分付的。」
宣教不覺踴躍道:「依你說來,此番必成好事矣!」小童道:「我也覺得有些異樣,決比前幾次不同。只是一件,我家人口頗多,耳目難掩。日前只是體面上往來,所以外觀不妨。今卻要到內室裡去,須瞞不得許多人。就是悄著些,是必有幾個知覺,露出事端,彼此不便,須要商量。」宣教道:「你家中事體,我怎生曉得備細?須得你指引我道路,應該怎生才妥?」小童道:「常言道:『有錢使得鬼推磨。』世上那一個不愛錢的?你只多把些賞賜分送與我家裡人了,我去調開了他每。他每各人心照,自然躲開去了,任你出入,就有撞見的也不說破了。」宣教道:「說得甚是有理,真可以築壇拜將。你前日說我是偷香老手,今日看起來,你也像個老馬泊六了。」小童道:「好意替你計較,休得取笑!」
當下吳宣教拿出二十兩零碎銀兩,付與小童說道:「我須不認得宅上甚麼人,煩你與我分派一分派,是必買他們盡皆口靜方妙。」小童道:「這個在我,不勞分付。我先行一步,停當了眾人,看個動靜,即來約你同去。」宣教道:「快著些個。」小童先去了,吳宣教急揀時樣齊楚衣服,打扮得齊整。真個賽過潘安,強如宋玉。眼巴巴只等小童到來,即去行事。正是:
羅綺層層稱體裁,一心指望赴陽臺。
巫山神女雖相待,雲雨寧知到底諧。
說這宣教坐立不定,只想赴期。須臾,小童已至,回覆道:「眾人多有了賄賂,如今一去,逕達寢室,毫無阻礙了。」宣教不勝歡喜,整一整巾幘,灑一灑衣裳,隨著小童,便走過了對門。不由中堂,在傍邊一條衖裡轉了一兩個灣曲,已到臥房之前。只見趙縣君嬾梳妝模樣,早立在簾兒下等候。見了宣教,滿面堆下笑來,全不比日前的莊嚴了。開口道:「請官人房裡坐地。」一個丫鬟掀起門簾,縣君先走了進房,宣教隨後入來。只是房裡擺設得精緻,爐中香煙馥郁,案上酒殽齊列。
宣教此時蕩了三魂,失了六魄,不知該怎麼樣好,只是低聲柔語道:「小子有何德能,過蒙縣君青盼如此?」縣君道:「一向承蒙厚情,今良宵無事,不揣特請官人清話片晌,別無他說。」宣教道:「小子客居旅邸,縣君獨守清閨,果然兩處寂寥。每遇良宵,不勝懷想。前蒙青絲之惠,小子緊繫懷袖,勝如貼肉。今蒙寵召,小子所望,豈在酒食之類哉?」縣君微笑道:「休說閒話,且自飲酒。」
宣教只得坐了,縣君命丫鬟一面斟下熱酒,自己舉杯奉陪。宣教三杯酒落肚,這點熱團團興兒直從腳跟下冒出天庭來,那裡按納得住?面孔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箸子也倒拿了,酒盞也潑翻了,手腳都忙亂起來。覷個丫鬟走了去,連忙走過縣君這邊來,跪下道:「縣君可憐見,急救小子性命則個!」縣君一把扶起道:「且休性急!妾亦非無心者,自前日博柑之日,便覺鍾情於子。但禮法所拘,不敢自逞。今日久情深,清夜思動,愈難禁制,冒禮忘嫌,願得親近。既到此地,決不教你空回去了。略等人靜後,從容同就枕席便了。」宣教道:「我的親親的娘!既有這等好意,早賜一刻之歡也是好的。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
縣君笑道:「怎恁地饞得緊?」即喚丫鬟們快來收拾,未及一半,只聽得外面喧嚷,似有人喊馬嘶之聲,漸漸近前堂來了。宣教方在神魂蕩颺之際,恰像身子不是自己的,雖然聽得有些詫異,沒工夫得疑慮別的,還只一味癡想。忽然一個丫鬟慌慌忙忙撞進房來,氣喘喘的道:「官人回來了!官人回來了!」縣君大驚失色道:「如何是好?快快收拾過了桌上的!」即忙自己幫著搬得桌上罄淨。宣教此時任是奢遮膽大的,不由得不慌張起來,道:「我卻躲在那裡去?」縣君也著了忙道:「外邊是去不及了。」引著宣教的手,指著床底下道:「權躲在裡面去,勿得做聲!」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又恐不認得門路,撞著了人。左右看著房中,卻別無躲處。一時慌促,沒計奈何,只得依著縣君說話,望著床底一鑽,顧不得甚麼塵灰齷齪。且喜床底寬闊,戰陡陡的蹲在裡頭,不敢喘氣。
一眼偷覷著外邊,那暗處望明處,卻見得備細。看那趙大夫大踏步走進房來,口裡道:「這一去不覺好久,家裡沒事麼?」縣君著了忙的,口裡牙齒捉對兒廝打著,回言道:「家……家……家裡沒事。你……你……你如何今日才來?」大夫道:「家裡莫非有甚事故麼?如何見了我舉動慌張,語言失措,做這等一個模樣?」縣君道:「沒……沒……沒甚事故。」大夫對著丫鬟問道:「縣君卻是怎的?」丫鬟道:「果……果……果然沒有甚麼怎……怎……怎的。」
宣教在牀下著急,恨不得替了縣君、丫鬟的說話,只是不敢爬出來。大夫遲疑了一回道:「好詫異!好詫異!」縣君按定了性,才說得話兒囫圇,重復問道:「今日在那裡起身?怎夜間到此?」大夫道:「我離家多日,放心不下。今因有事在婺州,在此便道,暫歸來一看,明日五更就要起身過江的。」
宣教聽得此言,驚中有喜,恨不得天也許下了半邊,道:「原來還要出去,卻是我的造化也!」縣君又問道:「可曾用過晚飯?」大夫道:「晚飯已在船上吃過,只要取些熱水來洗腳。」縣君即命丫鬟安好了足盆,廚下去取熱水來傾在裡頭了。大夫便脫了外衣,坐在盆間,大肆澆洗。澆洗了多時,潑得水流滿地,一直淌進床下來。因是地板房子,鋪牀處壓得重了,地板必定低些,做了下流之處。
那宣教正蹲在裡頭,身上穿著齊整衣服,起初一時極了,顧不得惹了灰塵,鑽了進去。而今又見水流來了,恐怕污了衣服,不覺的把袖子東收西斂,來避那些齷齪水,未免有些窸窸窣窣之聲。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麼響?敢是蛇鼠之類,可拿燈燭來照照。」丫鬟未及答應,大夫急急揩抹乾淨,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燭臺過來。捏在手中,向床底下一看。不看時萬事全休,這一看,好似:
霸王初入垓心內,張飛剛到灞陵橋。
大夫大吼一聲道:「這是甚麼鳥人?躲在這底下?」縣君支吾道:「敢是個賊?」大夫一把將宣教拖出來道:「你看!難道有這樣齊整的賊?怪道方才見吾慌張,原來你在家養奸夫!我去得幾時,你就是這等羞辱門戶!」先是一掌打去,把縣君打個滿天星。縣君啼哭起來,大夫喝教眾奴僕都來,此時小童也只得隨著眾人行止。大夫叫將宣教四馬攢蹄,捆做一團。聲言道:「今夜且與我送去廂裡吊著,明日臨安府推問去!」大夫又將一條繩來,親自動手也把縣君縛住道:「你這淫婦,也不與你干休!」縣君只是哭,不敢回答一言。大夫道:「好惱!好惱!且煖酒來我吃著消悶!」從人丫鬟們多慌了,急去灶上撮哄些嗄飯,熱酒拿來。大夫取個大甌,一頭吃,一頭罵。又取過紙筆,寫下狀詞,一邊寫,一邊吃酒。吃得不少了,不覺懵懵睡去。
縣君悄悄對宣教道:「今日之事固是我誤了官人,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誰知隨手事敗。若是到官,兩個多不好了,為之奈何?」宣教道:「多蒙縣君好意相招,未曾沾得半點恩惠,今事若敗露,我這一官只當斷送在你這冤家手裡了。」縣君道:「沒奈何了,官人只是下些小心求告他。他也是心軟的人,求告得轉的。」正說之間,大夫醒來,口裡又喃喃的罵道:「小的們打起火把,快將這賊弟子孩兒送到廂裡去!」
眾人答應一聲,齊來動手。宣教著了急,喊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為宣教郎,因赴吏部磨勘,寓居府上對門。蒙縣君青盼,往來雖久,實未曾分毫犯著玉體。今若到公府,罪犯有限,只是這官職有累。望乞高抬貴手,饒過小子,容小子拜納微禮,贖此罪過罷!」大夫笑道:「我是個宦門,把妻子來換錢麼?」宣教道:「今日便壞了小子微官,與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納些錢物,實為兩便。小子亦不敢輕,即當奉送五百千過來。」大夫道:「如此口輕,你一個官,我一個妻子,只值得五百千麼?」
宣教聽見論量多少,便道是好處的事了,滿口許道:「便再加一倍,湊做千緡罷。」大夫還只是搖頭。縣君在傍哭道:「我只為買這官人的珠翠,約他來議價,實是我的不是。誰知撞著你來捉破了,我原不曾點污,今若拿這官人到官,必然扳下我來。我也免不得到官對理,出乖露醜,也是你的門面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寬恕了我,放了這官人罷!」大夫冷笑道:「難道不曾點污?」
眾從人與丫鬟們先前是小童賄賂過的,多來磕頭討饒道:「其實此人不曾犯著縣君,只是暮夜不該來此,他既情願出錢贖罪,官人罰他重些,放他去罷。一來免累此人官職,二來免致縣君出醜,實為兩便。」縣君又哭道:「你若不依我,只是尋個死路罷了!」大夫默然了一晌,指著縣君道:「只為要保全你這淫婦,要我忍這樣贓污!」
小童忙攛到宣教耳邊廂低言道:「有了口氣了,快快添多些,收拾這事罷。」宣教道:「錢財好處,放綁要緊。手腳多麻木了。」大夫道:「要我饒你,須得二千緡錢,還只是買那官做。羞辱我門庭之事,只當不曾提起,便宜得多了。」宣教連聲道:「就依著是二千緡,好處!好處!」
大夫便喝從人,教且鬆了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頭解開,鬆出兩隻手來。大夫叫將紙墨筆硯拿過來,放在宣教面前,叫他寫個不願當官的招伏。宣教只得寫道:「吏部候勘宣教郎吳某,只因不合闖入趙大夫內室,不願經官,情甘出錢二千貫贖罪,並無詞說。私供是實。」趙大夫取來看過,要他押了個字。便叫放了他綁縛,只把子拴了,叫幾個方才隨來家的戴大帽,穿一撒的家人,押了過對門來,取足這二千緡錢。
此時亦有半夜光景,宣教下處幾個手下人已此都睡熟了。這些趙家人個個如狼似虎,見了好東西便搶,珠玉犀象之類,狼籍了不知多少,這多是二千緡外加添的。吳宣教足足取勾了二千數目,分外又把些零碎銀兩送與眾家人,做了東道錢。眾人方才住手。賷了東西,仍同了宣教,押到家主面前交割明白。大夫看過了東西,還指著宣教道:「便宜了這弟子孩兒!」喝叫:「打出去!」
宣教抱頭鼠竄走歸下處,下處店家燈尚未熄。宣教也不敢把這事對主人說,討了個火,點在房裡了,坐了一回,驚心方定。無聊無賴,叫起個小廝來,盪些熱酒,且圖解悶。一邊吃,一邊想道:「用了這幾時工夫,才得這個機會,再差一會兒也到手了。誰想卻如此不偶,反費了許多錢財!」又自解道:「還算造化哩。若不是趙縣君哭告,眾人拜求,弄得到當官,我這官做不成了。只是縣君如此厚情厚德,又為我加此受辱。他家大夫說,明日就出去的,這倒還好個機會。只怕有了這番事體,明日就使不在家,是必分外防守,未必如前日之便了。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心口相問,不覺潸然淚下,鬱抑不快,呵欠上來,也不脫衣服,倒頭便睡。
只因辛苦了大半夜,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來。走出店中舉目看去,對門趙家門也不關,簾子也不見了。一望進去,直看到裡頭,內外洞然,不見一人。他還懷著昨夜鬼胎,不敢進去,悄悄叫個小廝,一步一步挨到裡頭探聽。直到內房左右看過,並無一個人走動蹤影。只見幾間空房,連傢伙什物一件也不見了。出來回覆了宣教。
宣教忖道:「他原說今日要到外頭去,恐怕出去了,我又來走動,所以連家眷帶去了。只是如何搬得這等罄淨?難道再不回來住了?其間必有緣故。」試問問左右鄰人,才曉得趙家也是那裡搬來的,住得不十分長久。這房子也只是賃下的,原非己宅,是用著美人之局,紮了火囤去了。
宣教渾如做了一個大夢一般,悶悶不樂,且到丁惜惜家裡消遣一消遣。惜惜接著宣教,笑容可掬道:「甚好風吹得貴人到此?」連忙置酒相待。飲酒中間,宣教頻頻的歎氣。惜惜道:「你向來有了心上人,把我冷落了多時。今日既承不棄到此,如何只是嗟歎,像有甚不樂之處?」宣教正是事在心頭,巴不得對人告訴,只得把如何對門作寓,如何與趙縣君往來,如何約去私期,卻被丈夫歸來拿住,將錢買得脫身,備細說了一遍。
惜惜大笑道:「你枉用癡心,落了人的圈套了。你前日早對我說,我敢也先點破你,不著他道兒也不見得。我那年有一夥光棍將我包到揚州去,也假了商人的美妾,紮了一個少年子弟千金,這把戲我也曾弄過的。如今你心愛的縣君,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剌貨也!你前日瞞得我好,撇得我好,也教你受些業報。」
宣教滿臉羞慙,懊恨無已。丁惜惜又只顧把說話盤問,見說道身畔所有剩得不多,䘕衏家本色,就不十分親熱得緊了。宣教也覺怏怏,住了一兩晚,走了出來。滿城中打聽,再無一些消息。看看盤費不勾用了,等不得吏部改秩,急急走回故鄉。親眷朋友曉得這事的,把來做了笑柄。
宣教常時忽忽如有所失,感了一場纏綿之疾,竟不及調官而終。可憐吳宣教一個好前程的,著了這一些魔頭,不自尊重,被人弄得不尷尬,沒個收場。如今奉勸人家子弟,血氣未定貪淫好色,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宜以此為鑒!詩云:
一臠肉味不曾嘗,已盡纏頭罄橐裝。
盡道陷人無底洞,誰知洞口賺劉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