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瑤臺皎皎一片月,玉宇棱棱千尺冰,
冷淡家風清淨理,如斯方不愧為僧。
又曰:
隔花犬吠大和尚,夾岸藤纏小法師,
白晝野狐燈日盛,不知何處可無為?
話說唐半偈與小行者,辭別了唐王,出離長安大國,往西前進。此猶是中華地界,一路平安。不幾日,過了鞏州地方,行到一處,天色晚了,見路旁一個小庵,小行者扶唐半偈下馬,就將行李放在馬上,牽了進去借宿。這庵兒雖小,卻十分精嚴富麗。二人將走到佛堂,早有一個少年和尚出來迎問道:「二位老師何來?」唐半偈忙問訊道:「貧僧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大雷音寺拜見我佛,求取真解,路過寶方。因天色晚了,不識地名,敢求寶庵借宿一宵,明日早行。」那和尚道:「我這地方雖猶是唐朝河州衛地方,卻因西番哈泌土地遼闊,已不屬他管了。老師既奉天子敕命,乃是天使大法師,怎麼沒有護衛跟隨?卻教二位師父落落而來?」唐半偈道:「佛家清淨為本,淡薄為宗。怎敢稱天使?怎敢勞護衛?」那僧驚訝道:「老師怎麼轉如此說。」一面邀入禪堂,施禮分主客坐下。一面吩咐備齋,一面就問:「二位老師大號?」唐半偈道:「貧僧法名大顛,蒙唐天子賜號半偈。這是小徒,俗號小行者。敢問院主法號?」那僧道:「小僧賤號慧音,乃天花寺點石大法師第二輩法孫。」唐半偈因問道:「這等說來,令師祖點石大法師,定是一位有道行、有辯才的善知識了。」慧音道:「家師祖是西域人,道行辯才一時也說不盡。只法座下的徒子法孫,以‘定、靜、慧’三字排來,每一字足有上千。這河州地界城裡城外,似小僧這樣的庵兒約有千餘,無一庵不是他的下院。」唐半偈道:「為何這等富盛?」慧音道:「不瞞老師說,這哈泌地方,不論官宦軍民,皆好佛法,又最喜聽講經。我這家師祖口舌圓活,講起那因果報應來,聳動得男男女女磕頭禮拜,以為活佛,無不信心。那錢財米糧就如山水一般涌塞而來,故如此富盛。」正說完,侍者備上齋來,請他師徒二人用過。慧音復問道:「老師父方纔說,奉天子敕命見我佛求解,不知果是真麼?」唐半偈道:「現有敕書,怎敢打誑語!」慧音道:「若果是真,這是驚天動地的大佛事了,何不廣為播揚,使善信尊崇,為我佛門榮幸?」唐半偈道:「清淨無為,佛教之正也;莊嚴奢侈,佛教之魔也。貧僧今日奉旨求解,正欲驅魔歸正,安敢復為播揚以益其罪戾。」慧音微哂道:「老師又來取笑了,播揚正是奉佛,怎麼轉是罪戾?小僧學微識薄,不敢詰辯。且請安置吧,待明日家師祖再細細請教。」遂送師徒二人到客房安歇。正是:
至人欲掃魔歸正,邪道思依正作魔,
佛法坦然平似水,黑風一陣忽生波。
來這天花寺的點石法師是個西域人,性極貪淫,專以講經說法哄騙愚人。不料,今歲正聚眾講時,忽被孫大聖顯形封了,揭不開,沒得經講。一時不知其故,十分沒趣,只推有病下臺,約改期再講。過了許久,只揭經不開,講解無時,弄得各寺清冷,布施全無。師徒們正無法奈何,這慧音忽見唐半偈說奉敕到西天求解,似有緣故,只得連夜報知點石。點石想道:「當今講解正盛,為何又要求解?莫非唐朝中有甚變頭!明日可請他來見一見,就問他這經揭不開的緣故,或者他知道些因由。」慧音道:「這個唐半偈,為人一味清淨冷落,全不象個和尚。雖於佛法有功,卻於大眾無益,若使他苦修得志,我佛門弟子都要餓死矣!老師祖還要與子孫做主。」點石道:「他既以苦修為宗,我偏以極樂為教。明日等他來時,可傳眾子孫一時齊集,都要色相莊嚴,看他動心不動心!」慧音大喜,傳出法旨,各各整備,然後歸庵歇息。正是:
佛原不自佛,魔豈為他魔,
一念微分別,天淵隔已多。
到次日天明,唐半偈與小行者起來,吃了早飯,就收拾行李要走。慧音忙止住道:「我這河州外衛,雖與唐天子命令不甚相通,卻猶是唐朝地界。老師父既奉天子敕命勝此,家師祖也是佛門一位尊宿,豈可不會一面?」唐半偈道:「會一面因好,但急於西行,不敢久稽。」慧音道:「家師祖住的天花寺去此不遠,且是順路,一會即行,也無耽擱。」唐半偈道:「既是順路就去。」遂不上馬,叫小行者牽著,自同慧音步行。果不多路,不一時到了天花寺前。定睛一看,果然好一座齊整寺宇。但見:
層層殿宇,一望去金碧輝煌,分不出誰樓誰閣;疊疊階墀,細看來精光璀璨,又何知為玉為珠。鐘鼓相應,聞不了仙梵經聲;土木雕鏤,瞻不盡莊容佛相。僧房曲折,何止千間,真是大叢林;初地周遭,足圍數里,可稱小佛國。
唐半偈看見十分富麗,便不欲進去。當不得慧音再三拱請,只得步了入去。到了二山門,唐半偈看見內中十分潔淨,就叫小行者同馬住下,先自到大殿上拜了佛。早有一班知客迎請到客堂中去坐,一面獻茶,一面敘問來意。唐半偈因說道:「貧僧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求真解。路過寶庵,蒙慧音師兄道及點石大法師,道行辯才為當今善知識,不敢徑過,特求瞻仰。」眾知客道:「原來如此。家師祖在禪房靜養,不輕易見客。老師既是天使大法師,慧音進去稟知,自然出堂相見。」一面說,一面就擺上許多果品、點心來吃茶,坐了足有一個時辰,方聽得大殿上法鼓發擂。眾知客就對唐半偈道:「殿上擂鼓,家師祖將出堂了。」鼓擂三通,然後,一派仙樂隱隱約約,漸次吹近堂來。唐半偈將眼往堂外一看,只見仙樂間著一隊隊幢幡寶蓋與那香燈淨水,簇擁而來,何止有百十隊。到了堂外,都八字分開,獨點石和尚帶著一、二十個小和尚走入堂來。唐半偈看那點石和尚怎生打扮:
毗盧帽方方繡佛,錦偏衫縫縫垂珠。容肥如滿月,大虧美食之功;身靜若高松,深得安閑之力。頭圓頸直,外相宛然羅漢;性忍心貪,內才實是魔王。
點石進到堂中,看見唐半偈,因問眾知客道:「這位可就是唐朝天使法師?」眾知客道:「正是。」點石方殷勤施禮。唐半偈見點石和尚百般做作,心下不喜,然既到此,只得上前施禮。二人禮畢,分賓主坐下。點石就問道:「侍者傳言不清,不知老師奉命實是何往?」唐半偈道:「貧僧實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大雷音寺見我佛如來,拜求真解,以解真經。」點石道:「這三藏真經已流傳天下久矣,天下高僧已講解明矣,哪裡還有真解?何必更求!此中必有緣故。老師遠來,定知其詳,伏乞朋示。」唐半偈道:「真經雖國流傳天下,然未得真詮,將我佛萬善法門,度世慈悲,俱流入講經說法果報小因,厲民害道。故我佛不勝憐憫,特遣旃檀功德佛陳玄奘法師,親臨長安,現形天子朝堂,大顯神通,命鬥戰勝佛孫悟空將天下經文盡皆封了,致經一卷一張也揭不開;又明說我佛有真解未傳,要天子如昔年求經故事,再遣人去求,求得真解來解真經,方得度世度人的利益。故唐天子特命貧僧前往,只此便是實情,並無他故。」點石聽了,心下方知,經揭不開是這個緣故。又想道:「我這法會下有三、四千人,皆靠著講經說法穿衣吃飯,若依他這等說,我們的教法就要壞了。」因說道:「據老師說來,句句皆有原委,據小僧聽來,句句皆是荒唐。」唐半偈道:「怎見得是荒唐?」點石道:「若說連這三藏真經都是假的,別有真解,卻還說得去。既說三藏俱是真經,經義已了然明白,解來佛法尊崇天下利益,轉又說是差的,置而不講,且說別有真解,又要去求。此實好事妖僧欲敗壞佛門,故為此捨近求遠之計,以愚惑天子,非荒唐而何?」唐半偈道:「陳玄奘法師臨壇封經,萬目所見,豈是荒唐?」點石道:「我聞陳玄奘法師已坐化法門寺久矣,尚有佛骨、佛牙在塔中可據,如何又臨壇封經?臨壇封經,不過妖僧幻術耳!老師不可深信。去還歷千山萬水,莫若回朝,將貧僧之言奏知天子,重興講解,自然國祚綿長,萬民康泰。」唐半偈笑道:「正謂妖為妖,妖即謂正為妖,理固然也。此真經之必求真解也。不然,口舌是非何所底止?小僧奉王命求解,惟有西行,不知其他。」就起身告辭。點石道:「遠行無急步。此去靈山,路程遙遠,老師忙也不在一時。既蒙降臨,豈可無一齋之敬?」唐半偈道:「早齋已在令徒孫寶齋擾過,況有小徒在二山門控馬立待。」點石道:「既有令高徒在外,何不請進來一同用齋?」因吩咐侍者去請。小行者聽見請他,就將馬拴在二山門樹上。行李、木棒隨身挑了入來,竟向客堂放下。唐半偈命參見點石。小行者不知怎生參見,只朝著點石唱了一個喏,就在旁邊椅子上坐下。
那點石將小行著細細一看,忽想起那日講經時,封經的正是這等一個毛臉雷公嘴。因暗想道:「原來封經一案,就是這和尚弄的幻術!今既相逢識破,如何放得他過!」一面擺設盛齋款待他師徒二人;一面就齊集了二、三千徒子法孫,只候他師徒齋罷,遂一齊涌入法堂來見唐半偈,要求他開經。人多語亂,唐半偈一時聽不明白,因問點石道:「眾位高徒要開什麼經?」點石道:「不瞞老師說,小僧這地方,雖還是唐朝河州衛地界,卻不奉朝命,今已屬西番哈泌國管了。這地方官宦軍民皆信心奉佛,最喜聽講經。我法座下三、四千弟子皆以講經為業,不意老師忽創新意,要求真解,顯神通將天下經文封了。但老師封經求解,不過為唐朝起見。我這哈泌國卻不在唐朝數內,為何也一例封了,絕我教衣食之計?故眾子孫特求老師開恩,揭去封皮,使他們得照常講解,便兩不相礙;若老師執意不肯,恐他眾人也不肯甘休。」唐半偈聽了著驚道:「封經乃我佛如來之事,與貧增何干?貧僧安能擅揭!」點石道:「老師不要隱情了。那日封經時,小僧親眼見這位令高徒手執封皮來封的。怎麼與老師無干?」小行者聽見,笑說道:「再認認看,是我不是我?不要錯認了人。」點石道:「不錯,不錯!這個毛臉雷公嘴切切記得。」小行者笑道:「毛臉雷公嘴雖然記得不差,只怕老少也略差些!」點石又將小行者看了一眼道:「前日封經的果象老些。」小行者笑道:「卻原來!實對你說吧,前日封經的乃是我成佛的家祖孫大聖,怎麼就賴我?」點石道:「祖孫總是一般,只開了吧!」唐半偈接說道:「莫說不是小徒,就是小徒,亦不過奉我佛之命。我佛封經,你一個佛門弟子怎敢要強開?」點石道:「我佛既造經流傳天下,豈有個又封之理!此不過妖僧弄幻術耳。」唐半偈大怒道:「我佛三藏真經乃靈文至寶,何妖僧幻術之敢擅封?指佛為妖,真佛門之妖也!」點石聽見說他是妖,不覺滿臉通紅,也發怒道:「我若為妖,天下無不妖之佛矣。」眾僧見點石發怒,便一齊嚷將起來道:「封經開經,姑置勿論,且先辨明了哪個是妖?」一面說,一面只管涌將上來。
唐半偈心雖不動,卻看見涌得人多,又七嘴八舌,也覺沒法。小行者看見師父著急,欲要動粗,又見都是些凡僧,料禁當不起。忽見行李中那條木棒躍躍欲動,琅琅有聲。因想起道:「此物欲顯靈也!」因取出,雙手奉與唐半偈道:「師父,邪魔外道甚盛,請試試佛寶如何?」唐半偈看見,豁然大悟。因接在手,指著點石與眾僧大喝一聲道:「眾野狐休得無禮!將謂我佛法不靈乎?」唐半偈這一喝,聲氣也不甚高,不知怎麼,就象雷鳴一般,直若驚天動地。那條木棒,雖不離唐半偈手中,早已在點石與那眾僧頭上,各各打了一下,嚇得點石與眾僧一時妄心盡息,邪念全消,滿口伶牙俐齒,寂然不敢再辯一字,俱痴痴呆呆拜伏於地道:「請受老師教誨。」唐半偈看見棒喝有靈,眾僧皈命,滿心歡喜。因扶起點石道:「一念貪嗔,即屬邪魔外道;寸心悔過,便成賢衲高僧。老僧有何教誨?只要大眾回頭努力,收拾繁華,歸於清淨耳。」點石定了性,請問道:「老師一味清淨,則瞻禮焚修俱可廢矣!」唐半偈道:「瞻禮焚修何可廢?只有存此心為朝廷惜體,為天下惜財,為大眾惜福,便清淨矣!不然則我佛立教,非度世而禍世矣!」點石又道:「瞻禮焚修既不必廢,則講經獨可廢乎?」唐半偈道:「講經何可廢?不得其解而講則可廢。」點石無語。眾僧因請道:「老師高論,自是佛門正旨,然大眾數千人,若不講經,衣食何來?」唐半偈道:「施於無意,飽食為安,募自多方,不能無罪。況佛力廣大,自有因緣,大眾何須慮得?」眾僧方歡喜退立。點石因又問道:「老師這條木棒為何這等利害?」唐半偈道:「也無甚利害,不過仗佛力辨邪正耳。」點石道:「既能辨邪正,不知可能除妖?」唐半偈因未試過,便不答應。小行者因接說道:「怎麼不能除妖?」點石道:「妖有神通,恐不畏此木棒。」小行者道:「不畏木棒,須畏鐵棒!」點石道:「唐老師,不見有什麼鐵棒?」小行者道:「你要見麼?」點石道:「如有,乞借一觀。」小行者說得高興,因走出外堂來道:「要看鐵棒,這裡來。」點石與眾僧俱隨涌出來,看他有甚鐵棒。
小行者直走階下,將手向耳中取出一個繡花針兒,叫聲:「大!」隨變做碗口大二丈多長的一條金箍鐵棒,拿在手中舞弄道:「你們看,這條鐵棒可降得妖麼?」點石與眾僧方肅然起敬,重向唐半偈作禮道:「原來老師徒皆是活佛,弟子等肉眼不識,唐突多矣!」唐半偈也不知小行者有如此手段,忽然看見,暗暗歡喜。因說道:「貧僧遠行,假此護法。」點石道:「護法一事,正不容易,弟子因無護法,近日失了一個大叢林。」唐半偈問道:「失了什麼大叢林?」點石道:「不瞞老師說,此地向西三百里,有一座山,叫做五行餘氣山,原是兩界山來的龍脈。山上有一座佛化寺,十分富盛,一向也是小僧在內焚修。近日,忽然來了一個妖怪,生得長嘴豬形,醜惡異常,說是新受佛法要來出家,等什麼師父!小僧不肯容留,便使起蠻法,氣力又大,將寺門前一根鐵幡拔起來,橫七豎八的打入。寺中雖有千餘和尚,皆近他不得,都被他打得東逃西散。如今止剩他一人在內,存貯的米糧盡他受用,無人敢去動他一毫,將一座萬善叢林弄做一個豬窠了。若有老師令高徒這等大法力,便不怕他了。」小行者聽了,哈哈大笑道:「這樣蠢東西,也算不得妖怪。既在西邊,我們是順路,你可叫人跟我去尋,我趕了他去,還你這個叢林好麼?」點石道:「若是趕得他去,便另招別僧焚修,不至污穢佛地,小僧也是情願。」小行者道:「這不打緊,快去,快去!」遂收了鐵棒,一面又取了行李、木棒,去鞴馬。點石與眾僧還要苦留過夜,好揀選精勇肥大的和尚跟去。唐半偈求解心急,哪裡肯住。因說道:「我們先去,你們隨後趕來可也。」點石無奈,只得與眾僧一同送出寺門,小行者扶持上馬而去。正是:
尊佛豈在多言,驅邪惟有一正,
理屈難免辭窮,道高自然人敬,
度世方見慈悲,施財邪魔諂佞,
從來不染高僧,只是身心清淨。
唐半偈與小行者此去不知驅得怪否?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