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云:
惡惡惡,真慘虐,若要除之須痛割,倘放鬆時禍亂作。不是被他磨,定是受他縛,一到纏身擺不脫。所以髖髀施斧鑿,軟款仁柔用不著。四夷之屏恩不薄,殺戮蚩尤誠聖略。寄語當權應揣度,千里毫厘不可錯。
話說小行者與豬一戒用智賺得釘耙到手,哪管自利和尚死活,竟自駕雲回佛化寺來。到得寺中,唐半偈方用午齋,看見豬一戒擔著釘耙同小行者歡歡喜喜回來,因問道:「那自利師父倒也忠厚,就肯還你的?」一戒道:「那和尚最不忠厚,見我們說起討釘耙,他只是一味胡賴。虧師兄算計,變化了進去,方纔賺得回來。」就將前事細說一遍。唐半偈聽了,嘆息道:「如此設心,種那佛田何用!」小行者道:「他佛田雖有,何嘗真種?不過借佛田名色騙人布施而已。」唐半偈又嘆息道:「佛教本自慈悲,被這些惡僧敗壞,竟弄成一個坑人的法門了。此真解不可不速求也。我們事已完,快收拾去吧。」就要起身。眾僧看見小行者有此神通,又收了豬一戒,將唐半偈敬如活佛,又苦留了半日。到次早方收拾出門,眾僧還要留住等點石來拜謝,唐半偈哪裡肯住。小行者將行李結束做一擔,叫豬一戒挑了,然後扶唐半偈上馬。唐半偈辭了眾僧,同兩個徒弟欣然向西而去。正是:
一心知有佛,見佛取真解,
作速往西去,心忙不敢停。
唐半偈奉旨取解,菩薩護持,又收伏兩個有神通的徒弟同行幫扶,心下無掛礙,放下諸念,安然前進。幸喜一路平安,行有月餘,不是山頂觀雲,就是嶺頭望月,師徒們毫不覺得辛苦。唐半偈因對小行者說道:「我聞得觀世音菩薩曾踏勘長安到靈山,說有十萬八千里之遙,若以一日百里算來,也只消三、四個年頭便走到了,為何當日玄奘佛師就去了十四年?」小行者道:「聞他一路上妖妖魔魔苦歷了八十一難,方纔行滿,所以耽擱了。」唐半偈道:「我想天下哪所妖魔?不過邪心妄念自生妖魔耳!我與你正性而行,死生聽之可也。」小行者道:「師父說得是。」正說不了,只見坦平大路忽裂了一條大縫,陷倒馬腳,將唐半偈翻筋斗跌了下來。慌得小行者連忙上前攙了起來,說道:「怎麼平地被跌?」豬一戒看見,也放下行李,扯起馬腳道:「原來地下有條裂縫,師父怎不看看走!」唐半偈也只道地下有裂縫,不曾留心看得,所以被跌。及自爬起來,抖抖衣服再細看時,地下依舊坦坦平平,哪裡有甚裂縫。師徒三人看了俱大驚道:「這真作怪了!」想了一會沒處看頭,只得又扶唐半偈上馬前行。此時,小行者恐防有失,便緊貼著唐半偈的馬身而行;行不上一里多路,忽馬前又現出一個大坑,連人帶馬都要跌了下去,幸得小行者手眼快,一把將唐半偈抓住,未曾跌入去。若是跌入去,雖不死也要傷殘,又虧馬是龍駒,一躍而起,不致損傷。師徒三人忙忙收拾好了,那陷坑又不見了。三人十分驚疑。唐半偈遂不敢上馬,因同著小行者、豬一戒步行。
此時,日已平西,小行者因跳在空中一看,見路左一帶林子裡有人家,遂落下來與唐半偈說道:「這條路有些古怪,今日天也不早了,這林子裡有人家,我們且去借宿了,問個明白,明日再走不遲。」唐半偈道:「徒弟說得有理。」因彎彎曲曲轉入林子裡來。那林子裡果是一村人家。但見:
三家臨水,五舍沿山。臨水的楊柳風來門徑綠,沿山的松蔦雲繞戶庭幽。有幾家驅牧牛羊自成村落,有幾家閑馴鳥雀飛啄階除。小巷裡趁日色漁人晒網,大田內乘雨水農父張犁。花深處布帘懸影賣酒人家,石坳中鐵斧飛聲採薪樵客,誰家豚柵正對雞棲,何處禽喧不聞犬吠。乳臭小兒鼓腹而肆嬉游;傴僂丈人倚樹而談經濟。雖不到上世高風,也要算人間樂地。
他師徒到得村中,不見寺院,就在一個大莊院門首小行者牽住了馬,豬一戒歇下了擔。唐半偈下了馬,正打算入去借宿,只見對莊松樹下兩個老者在那裡下象棋。一個老者忽看見他師徒三人在莊前立住,因起身走來問道:「三位師父何事到此?」唐半偈看見,忙回身打個問訊道:「老居士,貧僧稽首了。」那老者慌忙答禮道:「老師父,不象是我近處人。」唐半偈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天子遣往西天,見活佛拜求真解的。今路過寶方,因天色晚了,又尋不見寺院,欲借貴莊暫宿一宵,明日早行。敢求老居士方便。」那老者聽見說是唐朝的,且不答應他肯借宿不肯借宿,先將他身上估了一回,又將馬也看看,因說道:「三位不象遠來的。」唐半偈道:「實是遠來的,為何不象?」那老者道:「既是遠來,為何一路來人馬並無損傷?」唐半偈道:「一路來跌是跌了兩次,幸有小徒護持,不致損傷。貧僧此來雖為借宿,正要問被跌之故。」那老者纔笑嘻嘻說道:「既跌過也就是了,請裡面去好說。」一面拱唐半偈三人入去,一面又招那下棋的老兒道:「這三位是唐朝來的高僧,也來會會。」那老兒遂歡歡喜喜同唐半偈一齊走進莊來。
到客堂中各各施禮,分賓主坐下,奉過茶,主位的老者因問道:「三位老師大號?」唐半偈答道:「貧僧法名大顛,蒙唐天子又賜號半偈。」因指著小行者兩個道:「這是大頑徒孫小行者,這是二頑徒豬一戒。」隨問:「二位老居士高姓大號?」主位的老者答道:「我在下姓葛,賤名叫做葛根。」因指著那個老兒道:「這就是敝親家,他姓滕,尊諱叫做滕本。我東邊這村叫做葛村,往西去二十里那個村叫做滕村。這兩村中雖不少有上萬人家,卻都是葛、滕兩姓,並無一個雜姓人家。幾遇婚姻,不是滕家嫁與葛家,就是葛家為滕家娶去。所以牽牽纏纏,是是非非,竟成了千古的葛藤了。」唐半偈道:「這等說來,二位老居士俱是世族了。但不知貧僧一路來為何明明坦道忽裂成坑塹,使人遭跌,這是為何?」葛根見問,沉吟不語。滕本道:「唐老師既要西行,少不得要進獻大王,就通知他也不妨。」葛根方說道:「只因葛、滕兩姓人多了,便生出許多不肖子孫來。他不耕不種,弄得窮了,或是有夫無妻,或是有衣無食,過活不得。也不抱怨自家懶惰,看見人家夫妻完聚,衣食飽暖,他就怨天恨地,只說天道不均,鬼神偏護;若是良善之家偶遭禍患,他便歡歡喜喜以為快意。不期一傳兩,兩傳三,這葛、滕兩姓倒有一大半俱是此類;又不期這一片葛、滕乖戾之氣,竟塞滿山川,忽化生出一個妖怪來,神通廣大,據住了正西上一座不滿山,自稱缺陷大王。初起時,人家不知他的威靈,他就顯神通將兩村人家弄得顛顛倒倒。」唐半偈道:「怎生顛顛倒倒?」葛根道:「若是富貴人家有穿有吃,正好子子孫孫受用,不是弄絕他的後嗣,就是使你身帶殘疾,安享不得。若是窮苦人家衣食不敷,他偏叫你生上許多兒女,不怕你不累死。夫妻和好的定要將他拆開,弟兄為難的決不使你分拆。後來,知是大王顯靈,故合了兩村上人家同到山上去拜求,許下了年年月月豬羊賽會的大願,故如今方得安居;若是哪個違了限期,或是牛羊不豐,他就連人都拿去吃了,故我這兩村人家無一個不凜凜信教。若是遠方過客不知他的神通,不去供獻祈禱,他將好路上弄得七坑八缺,使人一步步跌得頭破血出,不怕你不去求他;若遇著不信邪的硬好漢不去求他,他到臨了現一個萬丈的深坑,將你跌下去,登時長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你道利害不利害!唐老師既要西行,這供獻之事也須打點。」唐半偈聽了,低頭不語。小行者接問道:「若要供獻,須得什麼東西?」葛根道:「豬羊是不必說了,還有一言,恐怕見怪,不敢在三位面前說。」小行者道:「但說何妨。」葛根道:「那大王最惱的是和尚,故我這葛、滕兩村,並無一個庵觀寺院。」小行者道:「可知那大王為甚惱和尚?」葛根道:「他說和尚往往自家不長進,單會指稱佛菩薩說大話騙人。」小行者笑道:「這句話可真麼?老葛不要說謊,我明日拿那缺陷大王來,要當面對會哩。」葛根聽見小行者叫他老葛,因睜著眼看小行者道:「這位孫師父倒也托熟,我老人家一把年紀,說的是正經話,他卻當取笑。那缺陷大王正坐在那裡等你去拿哩,怪不得那大王惱和尚會說大話。」小行者又笑道:「據你說,只道我拿他不來?」因對唐半偈道:「師父,既有賢主人相留,你可安心歇下過夜,等我去看看是什麼妖怪!若是不打緊,拿將來打殺了,明日好走路,也省得他不住的陷人。」唐半偈道:「去看看固好,須要仔細。」小行者道:「不打緊。」豬一戒道:「我幫師兄去。」小行者道:「不消你去。你須看好師父在家。」滕本聽見他師徒們商量要去看看,忍不住插說道:「這位孫小師父想是痴子,此處到不滿山足有七、八百里路,怎說看看就來明日好走?」小行者又笑道:「老葛、老滕你二老者乃天下之小老也,曉得什麼?」說一聲:「我去也!」早已跳在空中不見他蹤跡。嚇得葛、滕兩個老兒面面相覷道:「原來是會飛升的羅漢,我等凡夫俗眼如何認得?」因向唐半偈再三謝罪,忙備盛齋相款不題。
卻說小行者將身略縱一縱,早已看見一座大山當面。細看那山雖然高大,卻凸凸凹凹七空八缺。暗想道:「此定是不滿山了。」落下雲頭到山上一看,只見半山中一座廟宇甚是齊整,廟門上題著七個大金字道:「缺陷大王威靈廟」。走進廟去,只見兩廊並階下無數豬羊,俱捆縛在地,大殿上靜悄悄不見一人。原來,這些祭獻的人家都是早晨結聚了百數十人,方敢到廟中來還願,就是進廟,也只是在階下放了豬羊便走,也不敢求見大王之面。此時天已傍晚,故不見人。小行者看了一回不見動靜,遂穿出廟後上山來。只見當頂上一塊大石,石上坐著一個妖怪,生得虎眼豺口,猛惡異常。旁邊圍繞著三、五十小妖,將生豬、生羊殺倒了,血淋淋的在那裡大嚼。小行者看見大怒,忙向耳中取出金箍捧,大叫一聲道:「潑魔,好受用!你只知弄人的缺陷,誰知你今日自家的缺陷到了!」雙手舉鐵棒劈頭就打。那妖怪忽抬頭,看見小行者來得勇猛,急將手往下一指,只見小行者腳下忽現一個千萬丈的大深坑,幾乎將小行者跌了下去。虧得小行者靈便,急將身一縱,早已跳在空中,笑罵:「這賊潑魔好跌法,指望陷你孫祖宗哩!你會跌,我會打,不要走,且吃我一棒!」舉棒又照頭打來。那妖怪見陷他不得,又見一條鐵棒打來,只因手中沒有兵器,著了急就將身往下一鑽,竟鑽了進去。許多小怪看見大王鑽入地中,他一個個也都鑽了入去。小行者提著鐵棒沒處尋覓入路,因將妖怪坐的那塊大石頭一棒打得粉碎。大叫著罵道:「潑妖怪!你既要在西方路上做大王,顯靈哄騙血食,也須硬著頭挨你孫祖宗一兩棒,纔算好漢,怎麼手也不交,就畏刀避劍躲了入去?這等膿包,怎做得妖怪?怎做得大王?再躲了不出來,我一頓棒將你廟宇打翻,看你明日有甚嘴臉見人!」那妖怪伏在地下聽見,果然不好意思,只得拿了牛筋藤纏就的兩條木鞭,從後山轉了出來,大罵道:「你是哪裡走來的野和尚?這等大膽!敢在我大王面前放肆。」小行者道:「我不說你也不知,我乃當年大鬧天宮孫大聖的後人孫小行者,今保唐師父奉欽命往西天見佛求解。可是野和尚?」妖怪道:「你既奉欽差,是個過路和尚,為何不走你的路,卻來我這裡尋死?」小行者道:「我佛門慈悲,巴不得舉世團圓,你為何以缺陷立教,弄得世人不是鰥寡便是孤獨?」妖怪笑道:「你佛教果是異端,不知天道。豈不聞天不滿東南,地不滿西北。缺陷乃天道當然,我不過替天行道,你怎麼怨我?」小行者道:「這也罷了!你怎麼弄玄虛跌我師父?」妖怪道:「不但跌你師父,還要吃你師父哩!」小行者聽見說」吃師父」三字,滿心大怒,舉起鐵棒就打。那妖怪用雙鞭急架相還,在山頂上一場好殺。但見:
一根鐵棒當頭打,兩柄藤鞭左右遮。鐵棒打來雲慘慘,木鞭遮去霧騰騰。鐵棒重,顯小行者威風;藤鞭利,逞潑魔王手段。動地喊聲,山川搖撼;漫天殺氣,日月無光。和尚恨妖魔妄生缺陷,思斬其首以填平;妖魔怪和尚擅起風波,欲捉其人而抵住。妖自妖,僧自僧,本水火無交,不知有甚冤愆,忽作性命之對頭;邪惡正,正惡邪,又相逢狹路,縱無絲毫仇恨,自是死生之敵國。
小行者與那妖怪戰不上一二十合,那妖怪的藤鞭如何架得住鐵棒,著了急將身一閃,又鑽入地中去了。小行者沒處尋人,又罵了一回,妖怪只做不聽見。小行者沒法,又見天色漸晚,只得踏雲回到葛家。
此時,葛、滕兩個老兒尚陪著唐半偈說閑話,忽見小行者從天上落下來,忙起身跪接道:「孫老爺回來了。」小行者忙挽起來,笑說道:「二位老居士何前倨而後恭也!」兩老道:「村莊老朽,肉眼凡胎,不知是飛升羅漢,萬望恕罪。」小行者道:「賢主人,哪個罪你?」唐半偈因問道:「你看得怎麼樣了?」小行者道:「不滿山上果有一個妖怪,他見了我,將地下一指,忽現出一個大深坑,他指望跌我入去。不期我手腳快,跳在空中舉鐵棒就打,他急了,遂將身鑽入地下去了。被我在山上百般辱罵,他忍氣不過,只得拿了兩條藤鞭從後山轉出來,與我抵敵,戰不到十餘合,我的棒重,他支架不來,正要拿他,他卻乖覺,將身一閃,又鑽入地中去了。我又百般辱罵,他只不出來,連我也沒法。又見天晚,恐師父記掛,只得且回來說聲,明日再算計拿他。」葛、滕兩老聽說,俱伸舌頭道:「我的爺爺,缺陷大王這等凶惡,倒被孫老爺打得躲了不敢出來,真是羅漢!」小行者道:「打,值什麼!明日少不得拿住他,與你闔村看看。」唐半偈道:「似他這等鑽入地去,卻怎生拿他?」小行者道:「吾看此妖怪手段甚低,只是這一鑽倒有些費手。」豬一戒道:「會鑽地的妖怪本事有限,料不過是狐兔之類,雖然亂鑽,定有個巢穴在那裡。明日,等我同師兄去尋著他的巢穴,一頓釘耙包管斷根。」小行者道:「兄弟這一想甚是有理,縱非狐兔,定是木妖。木能克土,所以見土即鑽入去。我想:金能克木,只消與太白金星商量,定有法治他。」葛、滕兩老道:「太白金星乃天宮星宿,孫老爺怎麼與他商量?」小行者笑道:「天宮乃是我們的娘家,怎麼去不得?」兩老聽了愈加欽敬。
不一時,天色傍晚,葛根供上晚齋,請他師徒受用。吃完了,小行者走到堂外一看,天上晚日已落,太白已掛西天。因對唐半偈道:「師父請安寢,我趁此良夜去與金星商量商量就來。」唐半偈道:「你自去,我或寢或坐,自有二位老居士相陪,你不須牽掛。」小行者得了師命,一個筋斗雲竟闖至西天門外。只見金星正同水星揚光吐彩,羽儀象緯。因上前高叫道:「老太白好華彩耶!」金星看見是小行者,因問道:「聞你已遵祖訓,皈依佛教,與唐半偈做徒弟上西天求真解了,為何又有閑工夫到此?」小行者道:「正為與唐長老做徒弟上西天,沒閑工夫,所以忙忙急急乘夜到此。」金星道:「為著何事?」小行者道:「向蒙高情勸善,又蒙老祖家教,所以入於佛門遠上西天也。只道西天路上好走,不期纔出門便有許多兜搭,故特來求教。」金星道:「有甚兜搭?可說與我知道。」小行者道:「待我細說。」正是:
說明委曲,指田平山。
不知說些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