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云:
道道道,有真竅,窺見其門委實妙。有欲也靈通,無欲更深奧,信手拈來無不肖。難將蠡測海,莫以管窺豹,下士從來只會笑,豈識圓中顛與倒?荒荒唐唐是真傳,游游戲戲乃至教。自古真人不露形,所以取人不如豹。何不卮言獵大名?何不卮言收速效?已知富貴不可求,莫若從吾之所好。
卻說小行者偷牽了龍馬,到後洞山岡邊扶唐長老騎上,加上一鞭跳出山岡,又撮了行李到山岡外,叫豬一戒挑著,然後與沙彌縱身跳出,趕上唐長老,護持而行。纔走不上一里多路,後面文明天王因尋不著四個和尚,早點了兵將,跨上烏騅,鑼鼓喧天,燈火耀目,飛風一般趕將來。小行者叫豬一戒、沙彌保護著師父前行,自家卻踅回身來,用鐵棒擋住道:「潑妖精,趕人不可趕上。我們昨日讓你贏一陣燥燥皮,今日可知趣,悄悄回避,你也算是十分體面夠了!怎又不知死活來趕我們做甚?」文明天王趕得氣喘吁吁,大罵道:「我把你這個壓不死的賊猴頭!既被我拿住捆綁,就是我的囚犯;怎敢弄邪術割斷繩索,盜馬逃走?真死有餘辜!快快自縛請罪,還有可原。若恃蠻不伏,我只一筆壓倒,叫你粉骨碎身。」小行者道:「我昨日是試試你的手段,讓你壓一遭游戲游戲,怎就認真?你看今日再能壓我麼?」隨舉金箍棒劈頭打來。文明天王以文筆槍急架相還,這一場賭鬥與昨日大不相同:
一個要報壓身捆綁之仇,恨不一棒將頭顱打成稀屎爛;一個要正盜馬逃脫之罪,只願一槍將胸脯穿個透心明。一個怪異端壞教,打點安放玉籠擒彩鳳;一個辨真心拜佛,只思頓開金鎖走蛟龍。去的心忙,棒似飛雷留不住;捉的性急,槍如驟雨撥難開。槍到處焰焰輝輝,疑有文光飛萬丈;棒來時沉沉重重,果然佛力廣無邊。昨日狹路相逢,既難輕放;今朝騰雲起上,豈肯容情。不見輸贏,正是棋逢對手;難分強弱,果然將遇良才。
二人鬥了半日,不分勝負。文明天王暗算道:「這潑猴棒法精純,難以取勝,莫若還是壓他為妙。」把手中槍虛晃一晃,撤轉身連發幾個金錢刨,哄得小行者用棒去隔刨。他卻把槍仍縮成一枝文筆,望空中擲去,要照小行者當頭壓來。小行者原有心防他,一眼見文筆拋起,也不等他落下來,便先撥開金刨,一個筋斗早跳在半空之上,及文筆落下時他已走了。文明天王看見,仍接住文筆大笑道:「好個賊猴子,任你走罷!我且拿住那三個,看你走到哪裡去?」將那烏騅馬一拎,如風一般從後趕來。豬一戒與沙彌雖然保護唐長老前行,卻記掛著小行者,不住回頭觀看,尚走不遠。忽見文明天王一騎馬趕來。那一戒、沙彌昨日被金刨打怕,綁縛難挨,先慌了手腳,也顧不得師父,竟自駕雲走了。文明天王趕上唐長老,一手抓住提過馬來,等後面兵將趕到,方摔下馬來道:「綁了!」又吩咐牽了龍馬,然後回山。到了殿上,就叫押過唐長老來跪下,問道:「我昨日因一時醉了,未曾審問定罪,怎敢擅自脫逃?我且問你,是哪裡妖僧,叫甚名字?那走了的三個又是何人?實實供招,免我動刑。」唐長老道:「貧僧法名大顛,道號半偈,乃南瞻部洲大唐國潮州人氏。奉大唐天子欽差,往西天雷音寺見我佛如來,拜求真解。昨日路過寶山,並無干犯,不知大王有何罪責苦苦見擒?」文明天王道:「你不為良民,而為妖僧,一罪也;逞弄幻術,詐騙飲食,二罪也;既被捉來,自應聽審領罪,怎擅自逃走?三罪也!怎說並無干犯?你且說那三個是你甚人?」唐長老道:
「一個叫做孫履真,是我大徒弟;一個叫做豬一戒,是我二徒弟;一個叫做沙致和,是我三徒弟。」文明天王道:「他三個既是你徒弟,為何不顧你竟自走了?」唐長老道:「此不過暫避大王之鋒耳,豈有不顧之理?況他三人頗能變化,或者此時原變化了暗暗在此保護,也未可知。」文明天王道:「什麼變化?不過是些邪術。我且問你,昨夜捆綁甚牢,卻用什麼妖術得以脫去?」唐長老道:「我那大徒弟乃石中天產,心上家傳,有七十二般神通,要解昨夜那樣捆綁繩索,只消用吹灰之力。此乃佛法無邊,怎說妖僧幻術?」文明天王笑道:「他既有這等本事,為何昨日被我一枝筆兒幾乎壓死?今日見我文筆影兒又走得無影無蹤!」唐長老道:「道足驅魔,魔亦有時而障道;魔雖害道,道終有力以除魔。大王雖得意於前,未必不失意於後。」文明天王道:「好硬嘴和尚,身已被擒,早晚受戮,還爭口舌之利,此佛法所以亂天下也。我文明正教也不與你鬥口。我昨日只道你四個和尚身心安靜,故但將你束縛在此,誰知你還是一群野馬,被你弄虛頭走了。我如今也不用繩索捆綁,只用這枝文筆放在你頭上,你師徒若有本事再逃了去,我便信你佛法無邊;若是逃不去,那時領死,再有何辭?」吩咐鬆綁。眾兵將得令,遂將唐長老扯起來,將繩索解去。唐長老身體既鬆,便不復跪,竟扭轉身盤膝而坐。文明天王恐怕他弄手腳,忙將文筆直豎在他頂上。唐長老雖是和尚,幼年間卻讀過幾本儒書,今又參觀經典,故頂著那枝文筆尚不十分覺重,轉動得以自如。石、黑二將軍看見,忙稟文明天王道:「那和尚頂著文筆不見十分吃力,恐怕他又要弄虛頭!大王,還須捆綁起來。」文明天王道:「捆綁昨既無用,今復何為?若要過慮,莫若加上一個金錠。」因走下殿來,將文筆拿起,先把自己頭上金錠取下來,放在唐長老頭頂當中,再用文筆壓在金錠之上,就象砌寶塔的一般,唐長老一時便覺轉動繁難。文明天王看了方鼓掌大笑道:「似這等處置,便是活佛亦不能逃矣!」遂發放了眾兵將,自家走入內殿不題。
卻說小行者一時著急,跳在空中,後見師父復被眾兵將拿去,就是落下來解救,又恐怕被他文筆壓倒,只得忍住。不一時,豬一戒與沙彌也尋將來,會在一處,大家商量道:「師父拿去,定然捆縛,日間料難下手,還是夜間穩便。」小行者道:「下手定要夜間,但今日尚早,待我變化了,下去探聽個消息。打點停當,便好下手,省得臨時那夜裡黑魆魆去摸。」沙彌道:「有理,有理!」小行者收了金箍鐵棒,按落雲頭,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蜜蜂兒飛進宮來。纔飛進殿前,早看見唐長老頭頂著文筆,在那裡打坐哩!遂飛到唐長老耳朵邊,低低叫聲:「師父!」唐長老認得聲音,知是小行者,便悄悄答道:「徒弟快來救我,這文筆甚重,我實難頂戴。」小行者道:「日裡人多,須要夜間動手,你須忍耐。」說罷,仍飛了出來,現了原身,到空中報與二人道:「師父倒幸喜未曾捆綁,只是頂著那枝毛錐在頭上,有些吃力。」豬一戒道:「我看他那枝筆兒也不見甚麼利害!怎昨日你就被他壓倒?」小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若論我這個頭兒,就是泰山也還頂得一兩座起。不知有甚緣故,那些些竹管幾根根羊毛到了頭上,就壓得骨軟筋酥,莫想支撐得起,連我也不明白。」沙彌道:「師兄,連你昨日也頂不起,如今在師父頭上這一日,不要壓死了?須早些作計較去救他方妙。」小行者躊躇道:「正在思量,沒甚計較。」豬一戒道:「若是金刨打來其實難當,我不信那點點筆兒就會壓殺人?等到夜間,我包管替師父拿去就是了。」大家左思右想,不覺天晚入夜。沙彌道:
「此時好去了。」大家弄神通,不從正門入去,就低一低雲頭竟落下殿前。細聽著妖精沒一個,只聽得師父坐在地下,無聊無賴,吟詩見志哩。詩曰:
自存佛性入空門,不向虛無掛一痕,
萬劫皮毛惟認我,大千世界已忘言。
久知未造詩書孽,何得牽纏文字冤?
任爾鐵鋒摩頂踵,此中到底不留根。
小行者聽了,暗暗不勝贊羨道:「好和尚!方做得佛家弟子。」因上前叫一聲道:「師父不須嗟嘆,我三人來也!」唐長老道:「來了固好,只是怎生救我?」豬一戒道:「不打緊,待我移開筆就是了。」唐長老道:「徒弟呀,莫要太看容易了,這文筆想來有些難移。」豬一戒道:
「狠殺不過是管筆,師父怎見得難移?」唐長老道:「若果是董狐之筆,定不加在我大顛頭上;今既無過加我,定是管害人之筆。你想,那害人之筆豈容輕移?」豬一戒道:「雖如此說,畢竟也有個公道,終不成單憑他一人拿起放倒!」因摸到唐長老頭上,摸著了那枝筆,見長不過數寸,圓不過一指,便不放在心上,就隨手要拿他起來。誰想摸著便小,及要拿起他來,就是生根一般,莫想動一動。方大驚道:「這真個作怪了!」小行者道:「呆子,快放了手再商量,不要生扭得師父不自在。」豬一戒因放了手道:「這筆若在地下,便一釘耙打得粉碎!就不打碎,拿把小鋸子,鋸也鋸斷他了;就不鋸斷,點把火燒也燒光了。如今豎在個師父頭上,打又打不得,鋸又鋸不得,燒又燒不得,真教人沒法奈何他。」唐長老聽了愈加煩惱道:「我平生痛掃語言文字,今日卻將一枝文筆頂在頭上,莫說壓死,羞也要羞死了。」沙彌道:「師父莫急,待我也來摸一摸,看這枝筆還是在頭皮內,還是在頭皮外?若在頭皮內,就難處了。倘在頭皮外,只消大家一齊動手將師父推倒,那枝筆便自然一跌開交了。」便用手在唐長老頭皮上一摸,卻未曾摸著文筆,先摸著一個金錠,因吃驚道:「這又是什麼東西?」唐長老道:「那文筆初上頭時,因我幼參經典,略可支持;大王見了,恐怕壓我不倒,又加上這錠金子,故一發轉動不得了。」沙彌道:「這大王真惡!既以文筆壓人,又以財壓人,一個不識字的窮和尚,如何當得起?師父一定是死了,再無別計較,只好細訪他與誰人是至親密友相好,去討一封書來,求他筆下超生救他罷了。」小行者道:「你們不要胡說!好生看守,等我悄悄進去打探個消息來。」遂走入後殿,只見後殿中還有燈火,文明天王正吃得大醉,擁著幾個宮娥在御床上酣寢。小行者見沒處入頭,就使個幻法揭起睡魔,在他夢中現出三千諸佛菩薩,將他圍住;又使韋馱尊者將降魔杵壓在他頭上道:「你這潑魔!怎將文筆壓我佛家弟子?若不快快取去,送他西行,我只一杵,先斷送你性命。」文明天王夢中恍恍惚惚,未及答應,那韋馱尊者早又提起寶杵劈頭打來,嚇得文明天王魂不附體,不覺大叫一聲:「打殺我也!」忽然驚醒,出了一身冷汗。眾宮娥慌忙抱住道:「大王為何驚跳?想是夢魘。」文明天王此時驚得酒已醒了,定定神說道:「這都是四個和尚弄的幻術。」宮娥們道:「大王夢魘,怎麼說是和尚弄幻術?」文明天王道:「我方纔睡去,夢見三千諸佛叫韋馱將降魔杵當頭打我,故將我嚇醒。我想,這和尚前日在弦歌村弄韋馱顯靈,騙詐飯吃,也是此種伎倆,故曉得是他。」宮娥道:「這和尚既有這樣手段,也要算做有本事了。大王拿著他,何不就處死了,也完一件事;卻將文筆與金錠壓著他,倘或他弄神通走了,豈不連文筆與金錠都被拐去了!這叫做無梁不成反輸一帖。」文明天王笑道:「你哪裡知道,我拿這四個和尚,原非與他有仇定要害他性命,不過要興我文教,滅他釋教,若輕輕殺了他,誰人得知?何處傳名?故我將文筆壓住他,使他用盡佛法,受盡苦楚,不能脫去,方顯我儒家文筆之妙。」宮娥道:「大王算計雖好,只恐小小一枝文筆有多少斤兩?況他三個徒弟都有蠻力,一時拿動,卻怎個區處?」文明天王道:「這個只管放心,從來文武不同途。他三個徒弟縱有蠻力,只好使槍弄棒。這枝文筆奪天地之秀氣,吐山川之精華,他粗手夯腳怎生拿得動?」宮娥道:
「他雖拿不動,倘或去拜求一個有名的文人來拿,卻將如何?」文明天王道:「文人越有名,越是假的,怎拿得動?」宮娥道:「以天下之大,難道就無一個真正文人?」文明天王道:
「就有,也是孤寒之士,必非富家。我所以又得一個金錠壓著,他就拿得動文筆,也拿不動金錠。」宮娥道:「我聞他佛家中三藏真經,難道就算不得文章?」文明天王道:「佛家經典雖說奧妙,文詞卻夯而且拙,又雷同,又艱澀,只好代宣他的異語,怎算得文章?」宮娥道:
「這等說起來,這枝文筆,除了大王再無人拿了?」文明天王道:「若要拿此筆,除非天上星辰;若在人間去求,除了我,就走遍萬國九洲也不能夠。」宮娥道:「既是這等,大王高枕無懮,請安寢了罷。」文明天王說了一會,依舊安然睡去。
小行者伏在殿外,聽了這些話,滿心歡喜,慌忙走出來對唐長老說道:「師父不消愁煩,有門路了。」唐長老忙說道:「有甚門路?」小行者道:「他自供說,若要拿他文筆,除非天上星辰;我想,天上星辰惟文昌菩薩梓潼帝君是專管文章之事。即去求他,自然有個分曉。」唐長老道:「既有這條門路,須快去快來。」小行者吩咐豬一戒、沙彌陪伴師父,就縱雲頭直上九霄,來至紫微垣外,北斗高頭,自下臺、中臺,直走到上臺,方尋著文昌帝主的宮闕,只見祥雲縹緲,甚是輝煌。小行者也無心觀景,竟至宮門,高聲叫喚。早有天聾、地啞出來問道:「你是什麼人?在此吆喝!」小行者道:「快去通報,說齊天小聖孫履真來拜。」天聾、地啞將小行者看了又看道:「我帝君乃文章司命,往來出入皆是文章之士,你這人尖嘴縮腮,頭上又禿又稀稀有幾根短毛,不僧不俗,又非儒士,怎敢來拜我帝君?不便傳報。」小行者道:「你這兩個殘疾人,聾的聾,啞的啞,真不曉事。玉帝家裡尚憑我直出直入,何況你家!再不通報,我就直走進去了。」天聾、地啞見他說的話大,沒奈何只得進去見帝君稟道:「外面有一個楂耳朵雷公嘴的和尚,自稱孫小聖,要拜見帝君,不敢不稟。」梓潼帝君道:「孫小聖想是孫大聖的子孫了?但他是釋教,我是儒宗,兩不相干,來拜我做甚?莫非要我替他做疏頭化緣?」心下疑疑惑惑,只得叫請進來。小行者見請,就走到殿上與帝君相見。見畢,分賓主坐下。帝君先問道:「我聞小聖皈依佛教,身心清淨,不事語言文字。今不知有何事垂顧?」小行者道:「不瞞帝君說,學生做和尚果是身心清淨;只是老帝君既為文章司命,取掌天下文樞,自當片紙只字不輕易假人,怎麼妄將文筆輕付匪人?以致顛倒是非,壓人致死!老帝君未免也有漏失疏虞之罪了。」帝君聽了驚訝道:「小聖差矣!小星職司筆墨,所有文字,盡可稽查。現今奎壁皆存,璇璣不失,怎說妄將文筆輕付於人?這文筆何在?匪人為誰?小聖既來說是非,這是非畢竟要個明白。」小行者道:「老帝君不要著忙,若沒有文筆匪人,我也不來了。老帝君可細細思量,曾將文筆與誰便知道了。」帝君道:「小星從不以文筆與人,沒處去想。小聖必須說明。」小行者道:「定要我說,我就說也不妨。玉架山文明天王這枝筆好不利害!若非老星君與他,再有何人?」帝君道:「小聖一發差了!我曉得什麼玉架山?又認得什麼文明天王?我家的朱衣筆、點額筆、研朱筆、生花筆、天山筆、倚馬筆,即相如的題橋筆、張敞的畫眉筆,並蕭何的刀筆,枝枝皆在。我沒有其筆與人?」小行者道:「老帝君不必著急,既有簿記,可叫人細細再查。」帝君道:「這些筆日日用的,就查也沒有。」小行者道:「有與無,再查查看何妨?」帝君只得又叫天聾、地啞去查。天聾、地啞查了半晌,回來復道:「有,是還有一枝筆失落在外。」帝君大驚道:「還有何筆失落在外?」天聾、地啞道:「還有枝春秋筆,是帝主未管事之先,就被人竊去。因世情反復,一向用他不著,故因循下來不曾找尋。今日孫小聖所見的,想就是他了。」小行者聽了笑說道:「老帝君斬釘截鐵說沒有,如何又有了?」帝君甚是沒趣,叫天聾、地啞再查,是何人遺下,又是何人竊去。天聾、地啞又去查來,說道:「這枝筆是列國時大聖人孔仲尼著春秋之筆,著到魯昭公十四年西狩時,忽生出一個麒麟來,以為孔仲尼著書之瑞,不期樵夫不識,認做怪物竟打死了。孔仲尼看見,大哭了一場,知道生不遇時,遂將這著春秋之筆,止寫了‘西狩獲麟’一句,就投在地下不著了,故至今傳以為孔子春秋之絕筆。不料這麒麟死後,陰魂不散,就托生為文明天王。這枝春秋筆,因孔子投在地下無人收拾,他就竊取了,在西方玉架山大興文明之教。不知何故得罪孫小聖,今日來查。」帝君就向小行者致謝道:「小星失於檢點,多有得罪,但其事在小星受職之前,尚有可原,乞小聖諒之。」小行者道:「這都罷了,只是他如今將這枝文筆壓在我師父頭上,不能移動;我想,牽牛要牧童,這枝文筆我們粗人與他不對,還請老帝君替我去拿拿。」帝君道:「這不打緊。」遂吩咐天聾、地啞到斗柄上喚魁星。二人領命,不多時喚了魁星到來。只見那魁星生得:
頭不冠,亂堆著幾撮赤毛;腳不履,直露出兩條精腿。藍面藍身,似從靛缸內染過;黑筋黑骨,如在鐵窯裡燒成。走將來只是跳,全沒些斯文體面;見了人不作揖,何曾有詩禮規模?兩只空手忽上忽下,好似打拳;一張破斗踢來踢去,宛如賣米。今僥幸列之天上,假名號威威風風自矜曰星;倘失意降到人間,看皮相醜醜陋陋只好算鬼。
那魁星跳到面前,也不拱手,也不作揖,也不言語,只睜著兩只銅鈴大的眼睛看著帝君。帝君道:「當時孔聖人有一枝春秋筆,被麒麟妖竊去,在玉架山為王;今將此筆壓在唐僧頭上,不能轉動,你可去與我取來?那麒麟雖然得罪小聖,但念他是人間瑞獸,曾為大聖人呈祥,名著春秋,今在玉架山也只興我文明之教,並未失本來,不可傷他性命,只取了文筆叫他隱去,以待聖人之生。」魁星領命,就跳著要去。小行者道:「且慢!那枝文筆既有來歷,必要個有來歷之人方纔拿得。我看此兄嘴臉行狀,也與小孫差不多,不象個文章之士。他若拿得動,我小孫早早拿去了。還是煩老帝君親自走走吧。」帝君笑道:「凡人不可看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他乃天下第一文星,小聖不可輕覷。」小行者道:「我前日打從中國來,看見那些秀才們一個個都是白面孔,尖尖手,長指甲,頭帶飄飄巾,身穿花花服,走路搖搖擺擺,自然是個文人;若說此兄是第一文星,我小孫也要算做第二了。」帝君道:「小聖有所不知,那些人外面雖文,內中其實沒有。魁星外面雖然奇怪,內實滿腹文章,小聖快同去取了文筆,救你師父西行,不可耽擱誤了程期。」小行者見帝君再三說明,方纔謝了,同魁星駕雲到玉架山來。此時尚未天明,二人落到殿前。殿中原是黑暗,不道魁星一到,滿身精光燦爛,直照得殿中雪亮,早看見唐長老頭上頂著一枝文筆,盤膝而坐,旁邊豬一戒、沙彌守護。魁星想道:「就是這枝筆了。」走近前去,再細細觀看,只見那枝筆:
尖如錐,硬如鐵,柔健齊圓不可說,入手似能言,落紙如有舌。不獨中書盡臣節,小而博得一時名,大而成就千秋業。點處泠泠彩色飛,揮時艷艷霞光掣。一字千鈞不可移,方知大聖春秋絕。
魁星看了又看,點頭再四,知是一枝名筆,便滿心歡喜。他且不拿,先在殿中東邊跳到西邊,西邊又跳到東邊,直舞得文光從斗中射出,然後趁勢用右手將文筆一把輕輕抓起,忽見文筆下面又有一個金錠,他就順便用左手取起,在殿中跳舞個不住。
唐長老此時頭上就象去了泰山的一般,十分鬆快,忙抖抖衣服,爬起身來,向魁星合掌稱謝。那魁星只是跳舞,全然不睬。豬一戒與沙彌看見,忙走到後洞尋了行李出來,又走入廄中牽出龍馬,對小行者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小行者道:「為人行止,必須明白。豈有個來不參去不辭之理?」因取出鐵棒拿在手中,走到後殿門前大叫一聲道:「麒麟兒快起來!我們拿了文筆,取了金錠,要去了。」文明天王在睡夢中聽見有人叫麒麟兒,早嚇得他魂不附體。一骨碌爬起來,穿上衣服,開了門跑到前殿。早看見魁星左手拿著金錠,右手拿著文筆,在殿上跳舞,便捶胸跌腳的指著小行者大罵道:「好賊猴頭!我數百年的辛苦開山,被你一旦毀壞了,真可痛恨!」小行者笑道:「我的兒,且不要恨,若論起律法,作盜竊聖人春秋鐵筆,私立文明,就該死罪。因文昌帝君念你是個瑞獸,不忍加刑,叫你早早隱去,以待聖人之生。故我饒了你,是你的大造化!理該謝我,怎還要罵我?倘再不識好,我就一鐵棒叫你再去投胎。」數語說得文明天王閉口無言,果然退入後殿,收拾歸隱去了。小行者方謝別魁星,扶師父上馬,同豬一戒、沙彌挑行李西行。魁星又跳舞了一回,見唐僧師徒去了,方拿著筆、錠回見帝君繳旨。帝君就將二物賜與魁星,故魁星手中至今常持二物。正是:
非其所有終烏有,雖說虛無安得無。
畢竟不知唐長老西行還有災難否,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