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臨安里錢婆留發跡

《喻世明言》——馮夢龍

『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他年名上凌雲閣,豈羨當時萬戶侯?』

這八句詩,乃是晚唐時貫休所作。那貫休是個有名的詩僧,因避黃巢之亂,來於越地,將此詩獻與錢王求見。錢王一見此詩,大加歎賞,但嫌其『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殊無恢廓之意。遣人對他說,教和尚改「十四州」為「四十州」,方許相見。貫休應聲吟詩四句,詩曰:

「不羨榮華不懼威,添州改字總難依。閒雲野鶴無常住,何處江天不可飛?」

吟罷,飄然而入蜀。錢王懊悔,追之不及。真高僧也。後人有詩譏誚錢王,云:

文人自古傲王侯,滄海何曾擇細流?一個詩僧容不得,如何安□望添州?

此詩是說錢王度量窄狹,所以不能恢廓霸圖,止於一十四州之主。雖如此說,像錢王生於亂世,獨霸一方,做了一十四州之王,稱孤道寡,非通小可。你道錢王是誰?他怎生樣出身?有詩為證:

項氏宗衰劉氏窮,一朝龍戰定關中。紛紛肉眼看成敗,誰向塵埃識駿雄?

話說錢王,名鏐,表字具美,小名婆留,乃杭州府臨安縣人氏。其母懷孕之時,家中時常火發;及至救之,又復不見。舉家怪異。忽一日,黃昏時候,錢公自外而來,遙見一條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頭垂及地,約長丈狳,兩目熠熠有光。錢公大驚!正欲聲張,忽然不見。只見前後火光亙天,錢公以為失火,急呼鄰裡求救。眾人也有已睡的,未睡的,聽說錢家火起,都爬起來。收拾撓鉤、水桶來救火時,那裡有什麼火?但聞房中呱呱之聲,錢媽媽已產下一個孩兒。錢公因自己錯呼救火,蒿惱了鄰裡,十分慚愧,正不過意。又見了這條大蜥蜴,都是怪事。想所產孩兒,必然是妖物,留之無益,不如溺死,以絕後患。也是這小孩兒命不該絕。東鄰有個王婆,平生念佛好善,與錢媽媽往來最厚。這一晚,因錢公呼喚救火,也跑來看。聞說錢媽媽生產,進房幫。見養下孩兒,歡天喜地,抱去盆中洗浴。被錢公劈手奪過孩兒,按在浴盆裡面,要將溺死。慌得王婆叫起屈來,倒身護住,定不容他下手。連聲道:「罪過,罪過!這孩子一難一度,投得個男身。作何罪業,要將他溺死?自古道:『虎狼也有父子之情。』你老人家是何意故?」錢媽媽也在牀褥上嚷將起來。錢公道:「這孩子臨產時,家中有許多怪異,只恐不是好物,留之為害。」王婆道:「一點點血塊,那裡便定得好歹。況且貴人生產,多有奇異之兆。反為祥瑞,也未可知。你老人家若不肯留這孩子時,待老身領去,過繼與沒孩兒的人家養育,也是一條性命。與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業。」錢公被王婆苦勸不過,只得留了。取個小名,就喚做婆留。有詩為證:

五月佳兒說孟嘗,又因光怪誤錢王。試看鬥文並后稷,君相從來豈殀亡!

古時,姜嫄感巨人跡而生子,懼而棄之於野。百鳥皆舒翼覆之,三日不死。重復收養,因名曰棄。比及長大,天生聖德,能播種五穀。帝堯任為后稷之官,使主稼穡,是為周朝始祖。到武王之世,開了周家八百年基業。又春秋時,楚國大夫鬥伯比與䢵子之女偷情,生下一兒。其母䢵夫人以為不雅,私棄於夢澤之中。䢵子出獵,到於夢澤,見一虎跪下,將乳喂一小兒,心中怪異。那虎乳罷孩兒,自去了。䢵子教人抱此兒回來,對夫人誇獎此兒:「必是異人。」夫人認得己女所生,遂將實情說了。䢵子就將女配與鬥伯比為妻,教他撫養此兒。楚國土語喚「乳」做「穀」,喚「虎」做「於菟」。因有虎乳之異,取名曰穀於菟。後來長大為楚國令尹,則今傳說的楚令尹子文就是。所以說:『貴人無死法。』又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祿。』今日說錢公滿意要溺死孩兒,又被王婆留住,豈非天命?

話休絮煩。再說錢婆留長成五六歲,便頭角漸異,相貌雄偉,膂力非常。與里中眾小兒遊戲廝打,隨你十多歲的孩兒,也弄他不過,只索讓他為尊。這臨安裡中有座山,名石鏡山。山有圓石,其光如鏡,照見人形。錢婆留每日同眾小兒在山邊遊戲,石鏡中照見錢婆留頭帶冕旒,身穿蟒衣玉帶。眾小兒都吃一驚,齊說:「神道出現。」偏是婆留全不駭懼,對小兒說道:「這鏡中神道,就是我!你們見我,都該下拜。」眾小兒羅拜於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為常。一日回去,向父親錢公說知其事。錢公不信,同他到石鏡邊照驗,果然如此。錢公吃了一驚,對鏡暗暗禱告道:「我兒婆留果有富貴之日,昌大錢宗,願神靈隱蔽鏡中之形,莫被人見,恐惹大禍。」禱告方畢,教婆留再照時,只見小孩兒的模樣,並無王者衣冠。錢公故意罵道:「孩子家眼花說謊,下次不可如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鏡邊遊戲,眾小兒不見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計。那石鏡旁邊,有一株大樹,其大百圍,枝葉扶疏,可蔭數畝;樹下有大石一塊,有七八尺之高。婆留道:「這大樹權做個寶殿,這大石權做個龍案。那個先爬上龍案坐下的,便是登寶殿了,眾人都要拜賀他。」眾小兒齊聲道:「好!」一齊來爬時,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身材矯捷,又且有智。他想著:「大樹本子上,有幾個䩐靼,好借腳力。」相在肚裡了,跳上樹根,一步步攀緣而上。約莫離地丈許,看得這塊大石親切,放手望下只一跳,端端正正坐於石上。眾小兒發一聲喊,都拜倒在地。婆留道:「今日你們服也不服?」眾小兒都應道:「服了。」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聽我號令。」當下折些樹枝,假做旗旛。雙雙成對,擺個隊伍,不許混亂。自此為始,每早排衙行禮。或剪紙為青紅旗,分作兩軍交戰。婆留坐石上指揮,一進一退,都有法度;如違了,他便打,眾小兒打他不過,只得依他,無不懼怕。正是:

天挺英豪志量開,休教輕覷小兒孩。未施濟世安民手,先見驚天動地才。

再說婆留到十七八歲時,頂冠束髮,長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長力大,腰闊膀開,十八般武藝,不學自高。雖曾進學堂讀書,粗曉文義,便拋開了,不肯專心,又不肯做農商經紀。在里中不幹好事,慣一偷雞打狗,吃酒賭錢。家中也有些小家私,都被他賭博,消費得七八了。爹娘若說他不是,他就彆著氣,三兩日出去不歸。因是管轄他不下,只得由他。此時,里中都喚他做錢大郎,不敢叫他小名了。一日,婆留因沒錢使用,忽然想起:「顧三郎一夥,嘗來打合我去販賣私鹽;我今日身閒無事,何不去尋他?」行到釋迦院前,打從戚漢老門首經過。那戚漢老是錢塘縣第一個開賭場的,家中養下幾個娼妓,招引賭客。婆留閒時,也常在他家賭錢、住宿。這一日,忽見戚漢老左手上橫著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隻大公雞、一個豬頭回來。看了婆留便道:「大郎,連日少會。」婆留問道:「有甚好賭客在家?」漢老道:「不瞞大郎說,本縣錄事老爺有兩位郎君,好的是賭博,也肯使花酒錢。有多嘴的,對他說了,引到我家坐地,要尋人賭雙陸。人聽說是見在官府的兒,沒人敢來上樁。大郎有采時,進去賭對一局。他們都是見采,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語,心下思量道:「兩日正沒生意,且去淘摸幾貫錢鈔使用。」便向戚漢老道:「別人弱他官府,我卻不弱他。便對一局,打甚緊?只怕采頭短少,須吃他財主笑話。少停賭對時,我只說有在你處,你與我招架一聲,得采時平分便了。若還輸去,我自賠你。」漢老素知婆留平日賭性最直,便應道:「使得。」

當下漢老同婆留進門,與二鍾相見。這二鍾一個叫做鍾明,一個叫做鍾亮,他父親是鍾起,見為本縣錄事之職。漢老開口道:「此間錢大郎,年紀雖少,最好拳棒,兼善博戲。聞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裡,特來進見。」原來二鍾也喜拳棒,正投其機;又見婆留一表人材,不勝歡喜。當下敘禮畢,閒講了幾路拳法。鍾明就討雙陸盤擺下,身邊取出十兩重一錠大銀,放在卓上,說道:「今日與錢兄初次相識,且只賭這錠銀子。」婆留假意向袖中一摸,說道:「在下偶然出來拜一個朋友,遇戚老說公子在此,特來相會,不曾帶得什麼采來。」回頭看著漢老道:「左右有在你處,你替我答應則個。」漢老一時應承了,只得也取出十兩銀子,做一堆兒放著。便道:「小人今日不方便,在此只有這十兩銀子,做兩局賭麼?」自古道:『稍粗膽壯。』婆留自己沒一分錢鈔,卻教漢老應出銀子,膽已自不壯了。著了急,一連兩局都輸。鍾明收起銀子,便道:「得罪,得罪。」教小廝另取一兩銀子,送與漢老,作為頭錢。漢老雖然還有銀子在家,只怕錢大郎又輸去了,只得認著晦氣,收了一兩銀子。將雙陸盤掇過一邊,擺出酒肴留款。婆留那裡有心飲酒,便道:「公子寬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來決賭,何如?」鍾明道:「最好。」鍾亮道:「既錢兄有興,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樂。今日知己相逢,且共飲酒。」婆留只得坐了。兩個妓女唱曲侑酒。正是:

賭場逢妓女,銀子當磚塊。牡丹花下死,還卻風流債。

當日正在歡飲之際,忽聞叩門聲。開看時,卻是錄事衙中當直的,說道:「老爺請公子議事。教小的們那處不尋到,卻在這裡!」鍾明、鍾亮便起身道:「老父呼喚,不得不去。錢兄,明日須早來頑耍。」囑罷,向漢老說聲:「相擾。」同當直的一齊去了。婆留也要出門,被漢老雙手拉住。道:「我應的十兩銀子,幾時還我?」婆留一手劈開便走,口裡答道:「來日送還。」出得門來,自言自語的道:「今日手裡無錢,卻賭得不爽利。還去尋顧三郎,借幾貫鈔,明日來翻本。」帶著三分酒興,逕往南門街上而來。

向一個僻靜巷口撒溺,背後一人將他腦後一拍,叫道:「大郎,甚風吹到此?」婆留回頭看時,正是販賣私鹽的頭兒顧三郎。婆留道:「三郎,今日相訪,有句話說。」顧三郎道:「甚話?」婆留道:「不瞞你說,兩日賭得沒興,與你告借百十貫錢去翻本。」顧三郎道:「百十貫錢卻易,只今夜隨我去,便有。」婆留道:「那裡去?」顧三郎道:「莫問,莫問,同到城外便知。」

兩個步出城門,恰好日落西山,天色漸暝。約行二里之程,到個水港口,黑影裡見纜個小船,離岸數尺。船上蘆席滿滿冒住,密不通風,並無一人。顧三郎捻起泥塊,向蘆席上一撒,撒得聲響。忽然蘆席開處,船艙裡鑽出兩個人來,咳嗽一聲。顧三郎也咳嗽相應。那邊兩個人,即便撐船攏來。顧三郎同婆留下了船艙。船艙還藏得四個人。這裡兩個人下艙,便問道:「三郎,你與誰人同來?」顧三郎道:「請得主將在此,休得多言,快些開船去。」說罷,眾人拿櫓動篙,把這船兒弄得梭子般去了。婆留道:「你們今夜又走什麼道路?」顧三郎道:「不瞞你說,兩日不曾做得生意,手頭艱難。聞知有個王節使的家小船,今夜泊在天目山下,明早要進香。此人巨富,船中必然廣有金帛,弟兄們欲待借他些使用。只是他手下有兩個蒼頭,叫做張龍、趙虎,大有本事,沒人對付得他。正思想大郎了得,天幸適纔相遇,此乃天使其便,大膽相邀至此。」婆留道:「做官的貪贓枉法得來的錢鈔,此乃不義之財,取之無礙。」

正說話間,聽得船頭前蕩槳響,又有一個小撶船來到。船上共有五條好漢在上,兩船上一般咳嗽相應。婆留已知是同夥,更不問他。只見兩船幫近,顧三郎悄悄問道:「那話兒歇在那裡?」撶船上人應道:「只在前面一里之地,我們已是著眼了。」當下,眾人將船搖入蘆葦中歇下,敲石取火。眾好漢都來與婆留相見,船中已備得有酒肉,各人大碗酒、大塊肉吃了一頓。分撥了器械,兩隻船,十三籌好漢,一齊上前進發。

遙見大船上燈光未滅。眾人搖船攏去,發聲喊,都跳上船頭。婆留手執鐵稜棒打頭,正遇著張龍,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趙虎望後艄便跑。滿船人都唬得魂飛魄散,那個再敢挺敵?一個個跪倒船艙,連聲饒命。婆留道:「眾兄弟聽我吩咐:只許收拾金帛,休殺害他性命。」眾人依言,將舟中輜重,恣意搬取。唿哨一聲,眾人仍分作兩隊,下了小船,飛也是搖去了。

原來王節使另是一個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次日,王節使方到,已知家小船被盜。細開失單,往杭州府告狀。杭州刺史董昌准了,行文各縣,訪拿真贓真盜。文書行到臨安縣來,知縣差縣尉協同緝捕使臣,限時限日的擒拿,不在話下。

再說顧三郎一夥,重泊船於蘆葦藂中,將所得利物,眾人十三分均分。因婆留出力,議定多分一分與他。婆留共得了三大錠元寶,百來兩碎銀,及金銀酒器、首飾又十餘件。此時天色漸明,城門已開。婆留懷了許多東西,跳上船頭,對顧三郎道:「多謝作成,下次再當效力。」說罷,進城逕到戚漢老家。漢老兀自牀上翻身,被婆留叫喚起來,雙手將兩眼揩抹,問道:「大郎何事來得恁早?」婆留道:「鍾家兄弟如何還不來?我尋他翻本則個。」便將元寶、碎銀及酒器、首飾,一頓交付與戚漢老,說道:「恐怕又煩累你應采,這些東西都留你處,慢慢的支銷。昨日借你的十兩頭,你就在裡頭除了罷。今日二鍾來,你替我將幾兩碎銀做個東道,就算我請他一席。」戚漢老見了許多財物,心中歡喜,連聲應道:「這小事,但憑大郎吩咐。」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鍾未來,我要尋個靜辦處,打個盹。」戚漢老引他到一個小小閣兒中白木牀上,叫道:「大郎任意安樂,小人去梳洗則個。」

卻說鍾明、鍾亮在衙中早飯過了,袖了幾錠銀子,再到戚漢老家來。漢老正在門首買東買西,見了二鍾,便道:「錢大郎今日做東道相請,在此專候久了,在小閣中打盹。二位先請進去,小人就來陪奉。」鍾明、鍾亮兩個私下稱讚道:「難得這般有信義之人。」走進堂中。只聽得打齁之聲,如霹靂一般的響。二鍾吃一驚,尋到小閣中,猛見個丈餘長一條大蜥蜴,據於牀上,頭生兩角,五色雲霧罩定。鍾明、鍾亮一齊叫道:「作怪!」只這聲「作怪」,便把雲霧衝散,不見了蜥蜴。定睛看時,乃是錢大郎直挺挺的睡著。弟兄兩個心下想道:「常聞說異人多有變相,明明是個蜥蜴,如何卻是錢大郎?此人後來必然有些好外。我們趁此未遇之先,與他結交,有何不美?」兩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來,二人更不言其故,只說:「我弟兄相慕信義,情願結桃園之義,不知大郎允否?」婆留也愛二鍾為人爽慨,當下就在小閣內,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這日也不賭錢,大家暢飲而別。臨別時,鍾明把昨日賭贏的十兩銀子,送還婆留。婆留那裡肯收,便道:「戚漢老處,小弟自己還過了。這銀,大哥權且留下。且待小弟手中乏時,相借未遲。」鍾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為始,三個人時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飲博場中出了個大名,號為「錢塘三虎」。這句話,吹在鍾起耳朵裡,好生不樂。將兩個兒子禁約在衙中,不許他出外遊蕩。婆留連日不見二鍾,在錄事衙前探聽,已知了這個消息。害了一怕,好幾日不敢去尋二鍾相會。正是:

取友必須端,休將戲謔看。家嚴兒學好,子孝父心寬。

再說錢婆留與二鍾疏了,少不得又與顧三郎這夥親密,時常同去販鹽為盜,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幾十遭。原來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膽小,第二次膽大,第三第四次渾身都是膽了。他不犯本錢,大錠銀、大貫鈔的使用。僥倖其事不發,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發再處,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只因顧三郎夥內陳小乙,將一對赤金蓮花杯,在銀匠家倒喚銀子,被銀匠認出是李十九員外庫中之物,對做公的說了。做公的報知縣尉,訪著了這一夥姓名,尚未挨拿。

忽一日,縣尉請鍾錄事父子在衙中飲酒。因鍾明寫得一手好字,縣尉邀至書房,求他寫一幅單條。鍾明寫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縣尉展看稱美。鍾明偶然一眼,覷見大端石硯下,露出些紙腳。推開看時,寫得有多人姓名。鍾明有心,捉個冷眼,取來藏於袖中。背地偷看,卻是所訪鹽盜的單兒,內中有錢婆留名字,鍾明吃了一驚。上席後,不多幾杯酒,便推腹痛先回。縣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誰知卻是鍾明的詭計。

當下鍾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漢老家,教他轉尋婆留說話。恰好婆留正在他場中鋪牌賭色。鍾明見了,也無暇作揖,一隻臂膊牽出門外。到個僻靜處,說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見,偷得訪單在此。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來緝捕,我須救你不得。一面我自著人替你在縣尉處上下使錢,若三個月內不發作時,方可出頭。兄弟千萬珍重。」婆留道:「單上許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營為時,須一例與他解寬。若放一人到官,眾人都是不乾淨的。」鍾明道:「我自有道理。」說罷,鍾明自去了。這一個信息,急得婆留腳也不停,逕跑到南門尋見顧三郎。說知其事,也教他一夥作速移開,休得招風攬火。顧三郎道:「我們只下了鹽船,各鎮、市四散撐開,沒人知覺。只你守著爹娘,沒處去得,怎麼好?」婆留道:「我自不妨事,珍重,珍重。」說罷,別去。從此婆留裝病在家,准准住了三個月。早晚只演習槍棒,並不敢出門。連自己爹娘也道是個異事,卻不知其中緣故。有詩為證:

鍾明欲救婆留難,又見婆留轉報人。同樂同憂真義氣,英雄必不負交親。

卻說縣尉次日正要勾攝公事,尋硯底下這幅訪單,已不見了,一時亂將起來。將書房中小廝吊打,再不肯招承。一連亂了三日,沒些影響,縣尉沒做道理處。此時鍾明、鍾亮拚卻私財,上下使用,緝捕、使臣都得了賄賂。又將白銀二百兩,央使臣轉送縣尉,教他閣起這宗公事。幸得縣尉性貪,又聽得使臣說道,錄事衙裡替他打點。只疑道:「那邊先到了錄事之手,我也落得放鬆,做個人情。」收受了銀子,假意立限與使臣緝訪。過了一月兩月,把這事都放慢了。正是『官無三日緊』,又道是『有錢使得鬼推磨』,不在話下。

話分兩頭。再表江西洪州,有個術士。此人:

善識天文,精通相術。白虹貫日,便知易水奸謀;寶氣騰空,預辨豐城神物。決班超封侯之貴,刻鄧通餓死之期。殃祥有准半神仙,占候無差高術士。

這術士喚做廖生,預知唐季將亂,隱於松門山中。忽一日夜坐,望見鬥、牛之墟,隱隱有龍文五彩,知是王氣。算來該是錢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來游錢塘。再占雲氣,卻又在臨安地面。乃裝做相士,隱於臨安市上。每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都是等閒之輩,並無異人在內。忽然想起:「錄事鍾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見他?」即忙到錄事衙中通名。鍾起知是故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相見禮畢,各敘寒溫。鍾起叩其來意,廖生屏去從人,私向鍾起耳邊說道:「不肖夜來望氣,知有異人在於貴縣。求之市中數日,杳不可得。看足下尊相,雖然貴顯,未足以當此也。」鍾起乃召明、亮二子,求他一看。廖生道:「骨法皆貴,然不過人臣之位。所謂異人,上應著鬥、牛間王氣,惟天子足以當之,最下亦得五霸、諸侯,方應其兆耳。」鍾起乃留廖生在衙中過宿。

次日,鍾起只說縣中有疑難事,欲共商議,備下酒席在吳山寺中,悉召本縣有名目的豪傑來會,令廖生背地裡一個個看過。其中貴賤不一,皆不足以當大貴之兆。當日席散,鍾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來日,更搜尋鄉村豪傑,教他飽看。此時天色將晚,二人並馬而回。

卻說錢婆留在家,已守過三個月無事,喜歡無限。想起二鍾救命之恩,大著膽,來到縣前。聞得鍾起在吳山寺宴會,悄地到他衙中,要尋二鍾兄弟拜謝。鍾明、鍾亮知是婆留相訪,乘著父親不在,慌忙出來,相迎聚話。忽聽得馬鈴聲響,鍾起回來了。婆留望見了鍾起,唬得心頭亂跳,低著頭,望外只顧跑。鍾起問:「是甚人?」喝教拿下。廖生急忙向鍾起說道:「奇哉,怪哉!所言異人,乃應在此人身上,不可慢之。」鍾起素信廖生之術,便改口教人:「好好請來相見。」婆留只得轉來。鍾起問其姓名,婆留好像泥塑木雕的,那裡敢說。鍾起焦燥,乃喚兩個兒子問:「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處?緣何你與他相識?」鍾明料瞞不過,只得說道:「此人姓錢,小名婆留,乃臨安裡人。」鍾起大笑一聲,扯著廖生背地說道:「先生錯矣!此乃里中無賴子,目下幸逃法網,安望富貴乎?」廖生道:「我已決定不差。足下父子之貴,皆因此人而得。」乃向婆留說道:「你骨法非常,必當大貴,光前耀後,願好生自愛。」又向鍾起說道:「我所以訪求異人者,非貪圖日後挈帶富貴,正欲驗我術法神耳。從此更十年,吾言必驗,足下識之。只今日相別,後會未可知也。」說罷,飄然而去。鍾起纔信道婆留是個異人。鍾明、鍾亮又將戚漢老家所見蜥蜴生角之事,對父親述之,愈加駭然。當晚,鍾起便教兒子留款婆留,勸他:「勤學槍棒,不可務外為非,致損聲名。家中乏錢使用,我當相助。」由此鍾明、鍾亮仍舊與婆留往來不絕,比前更加親密。有詩為證:

堪嗟豪傑混風塵,誰向貧窮識異人?只為廖生能具眼,頓令錄事款嘉賓。

話說唐僖宗乾符二年,黃巢兵起,攻掠浙東地方。杭州刺史董昌,出下募兵榜文。鍾起聞知此信,對兒子說道:「即今黃寇猖獗,兵鋒至近,刺史募鄉勇殺賊。此乃壯士立功之秋,何不勸錢婆留一去?」鍾明、鍾亮道:「兒輩皆願同他立功。」鍾起歡喜。當下請到婆留,將此情對他說了。婆留磨拳撐掌,踴躍願行。一應衣甲、器仗,都是鍾起支持;又將銀二十兩,助婆留為安家之費。改名錢鏐,表字具美,取「留」、「鏐」二音相同故也。三人辭家上路,直到杭州,見了刺史董昌。董昌見他器岸魁梧,試其武藝,果然熟閒,不勝之喜。皆署為裨將,軍前聽用。

不一日,探子報道:「黃巢兵數萬,將犯臨安,望相公策應。」董昌就假錢鏐以兵馬使之職,使領兵往救。問道:「此行用兵幾何?」錢鏐答道:「將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願得二鍾為助,兵三百人足矣。」董昌即命錢鏐於本州軍伍,自行挑選三百人,同鍾明、鍾亮率領,望臨安進發。

到石鑑鎮,探聽賊兵離鎮止十五里。錢鏐與二鍾商議道:「我兵少,賊兵多;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宜出奇兵應之。」乃選弓弩手二十名,自家率領,多帶良箭,伏山谷險要之處;先差炮手二人,伏於賊兵來路。一等賊兵過險,放炮為號,二十張強弓,一齊射之。鍾明、鍾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準備策應。餘兵散佈山谷,揚旗吶喊,以助兵勢。

分撥已定,黃巢兵早到。原來石鑑鎮山路險隘,止容一人一騎。賊先鋒率前隊兵度險,皆單騎魚貫而過。忽聽得一聲炮響,二十張勁弩齊發。賊人大驚,正不知多少人馬。賊先鋒身穿紅錦袍,手執方天畫戟,領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黃戰馬,正揚威耀武而來,卻被弩箭中了頸項,倒身顛下馬來。賊兵大亂。鍾明、鍾亮引著二百人,呼風喝勢,兩頭殺出。賊兵著忙,又聽得四圍吶喊不絕,正不知多少軍馬,自相蹂踏。斬首五百餘級,餘賊潰散。

錢鏐全勝了一陣,想道:「此乃僥倖之計,可一用不可再也。若賊兵大至,三百人皆為齏粉矣。」此去三十里外,有一村,名八百里。引兵屯於彼處。乃對道傍一老媼說道:「若有人問你臨安兵的消息,但言屯八百里就是。」

卻說黃巢聽得前隊在石鑑鎮失利,統領大軍,彌山蔽野而來。到得鎮上,不見一個官軍,遣人四下搜尋居民問信。少停,拿得老媼到來。問道:「臨安軍在那裡?」老媼答道:「屯八百里。」再三問時,只是說:「屯八百里。」黃巢不知「八百里」是地名,只道官軍四集,屯了八百里路之遠。乃歎道:「嚮者二十弓弩手,尚然敵他不過,況八百里屯兵乎?杭州不可得也!」於是賊兵不敢停石鑑鎮上,逕望越州一路而去,臨安賴以保全。有詩為證:

能將少卒勝多人,良將機謀妙若神。三百兵屯八百里,賊軍駭散息烽塵。

再說越州觀察使劉漢宏,聽得黃巢兵到,一時不曾做得準備,乃遣人打話,情願多將金帛犒軍,求免攻掠。黃巢受其金帛,亦逕過越州而去。原來劉漢宏先為杭州刺史,董昌在他手下做裨將,充募兵使。因平了叛賊王郢之亂,董昌有功,就升做杭州刺史,劉漢宏卻升做越州觀察使。漢宏因董昌在他手下出身,屢屢欺侮;董昌不能堪,漸生嫌隙。今日巢賊經過越州,雖然不曾殺掠,卻費了許多金帛;訪知杭州到被董昌得勝報功,心中愈加不平。有門下賓客沈苛獻計道:「臨安退賊之功,皆賴兵馬使錢鏐用謀取勝。聞得錢鏐智勇足備,明公若馳咫尺之書,厚具禮幣,只說越州賊寇未平,向董昌借錢鏐來此征剿。哄得錢鏐到此,或優待以結其心,或尋事以斬其首。董昌割去右臂,無能為矣。方今朝政顛倒,宦官弄權,官家威令不行,天下英雄,皆有割據一方之意。若吞並董昌,奄有杭、越,此霸王之業也。」劉漢宏為人,志廣才疏;這一席話,正投其機。以手撫沈苛之背,連聲讚道:「吾心腹人所見極明,妙哉,妙哉!」即忙修書一封:

「漢宏再拜,奉書於故人董公麾下:頃者巢賊猖獗,越州兵微將寡,難以備禦。聞麾下有兵馬使錢鏐,謀能料敵,勇稱冠軍。今貴州已平,乞念唇齒之義,遣鏐前來,協力拒賊。事定之後,功歸麾下。聊具金甲一副,名馬二匹,權表微忱,伏乞笑納。」

原來董昌也有心疑忌劉漢宏,先期差人打聽越州事情,已知黃巢兵退。如今書上反說巢寇猖獗,其中必有緣故。即請錢鏐來商議。錢鏐道:「明公與劉觀察隙嫌已構,此不兩立之勢也。聞劉觀察自託帝王之冑,欲圖非望;巢賊在境,不發兵相拒,乃以金帛買和,其意不測。明公若假精兵二千付鏐,聲言相助。漢宏無謀,必欣然見納。乘便圖之,越州可一舉而定。於是表奏朝廷,坐漢宏以和賊謀叛之罪。朝廷方事姑息,必重獎明公之功。明公勳垂於竹帛,身安於泰山,豈非萬全之策乎?」董昌欣然從之,即打發回書,著來使先去。隨後發精兵二千,付與錢鏐。臨行囑道:「此去見機而作,小心在意。」

卻說劉漢宏接了回書,知道董昌已遣錢鏐到來,不勝之喜,便與賓客沈苛商議。沈苛道:「錢鏐所領二千人,皆勝兵也。若縱之入城,實為難制。今俟其未來,預令人迎之,使屯兵於城外,獨召錢鏐相見。彼既無羽翼,惟吾所制。然後遣將代領其兵,厚加恩勞,使倒戈以襲杭州。疾雷不及掩耳,董昌可克矣。」劉漢宏又讚道:「吾心腹人所見極明。妙哉,妙哉!」即命沈苛出城,迎候錢鏐。不在話下。

再說錢鏐領了二千軍馬,來到越州城外,沈苛迎住。相見禮畢,沈苛道:「奉觀察之命:城中狹小,不能容客兵,權於城外屯札,單請將軍入城相會。」錢鏐已知劉漢宏掇賺之計,便將計就計,假意發怒道:「錢某本一介匹夫,荷察使不嫌愚賤,厚幣相招。某感察使知己之恩,願以肝腦相報。董刺史與察使外親內忌,不欲某來;又只肯發兵五百人。某再三勉強,方許二千之數。某挑選精壯,一可當百,特來輔助察使,成百世之功業。察使不念某勤勞,親行犒勞;乃安坐城中,呼某相見,如呼下隸,此非敬賢之道。某便引兵而回,不願見察使矣。」說罷,仰面歎云:「錢某一片壯心,可惜,可惜!」沈苛只認是真心,慌忙收科道:「將軍休要錯怪,觀察實不知將軍心事。容某進城對觀察說知,必當親自勞軍,與將軍相見。」說罷,飛馬入城去了。錢鏐吩咐手下心腹將校:如此如此。各人暗做準備。

且說劉漢宏聽沈苛回話,信以為然。乃殺牛宰馬,大發芻糧,為犒軍之禮。旌旗鼓樂前導,直到北門外館驛中坐下,等待錢鏐入見,指望他行偏裨見主將之禮。誰知錢鏐領著心腹二十餘人,昂然而入。對著劉漢宏拱手道:「小將甲冑在身,恕不下拜了。」氣得劉漢宏面如土色。沈苛自覺失信,滿臉通紅,上前發怒道:「將軍差矣!常言:『軍有頭,將有主。』尊卑上下,古之常禮。董刺史命將軍來與觀察助力,將軍便是觀察麾下之人;況董刺史出身觀察門下,尚然不敢與觀察敵體,將軍如此倨傲,豈小覷我越州無軍馬乎?」說聲未絕,只見錢鏐大喝道:「無名小子,敢來饒舌。」將頭巾望上一捵,二十餘人,一齊發作。說時遲,那時快,錢鏐拔出佩劍,沈苛不曾防備,一刀剁下頭來。劉漢宏望館驛後便跑。手下跟隨的,約有百餘人,一齊上前,來拿錢鏐。怎當錢鏐神威雄猛,如砍瓜切菜,殺散眾人,逕往館驛後園來尋劉漢宏,並無蹤跡。只見土牆上缺了一角,已知爬牆去了。錢鏐懊悔不迭,率領二千軍眾,便想攻打越州。看見城中已有準備;自己後軍無繼,孤掌難鳴,只得撥轉旗頭,重回舊路。城中劉漢宏聞知錢鏐回軍,即忙點精兵五千,差驍將陸萃為先鋒,自引大軍,隨後追襲。

卻說錢鏐也料定越州軍馬必來追趕,晝夜兼行。來到白龍山下,忽聽得一棒鑼聲,山中擁出二百餘人,一字兒撥開。為頭一個好漢,生得如何?怎生打扮?

頭裹金線唐巾,身穿綠錦衲襖。腰拴搭膊,腳套皮靴。掛一副弓箭袋,拿一柄潑風刀。生得濃眉大眼,紫面拳鬚。私商船上有名人,廝殺場中無敵手。

錢鏐出馬,上前觀看。那好漢見了錢鏐,撇下刀,納頭便拜。錢鏐認得是販鹽為盜的顧三郎,名喚顧全武,乃滾鞍下馬,扶起道:「三郎久別!如何卻在此處?」顧全武道:「自蒙大郎活命之恩,無門可補報。聞得黃巢兵到,欲待倡率義兵,保護地方,就便與大郎相會。後聞大郎破賊成功,為朝廷命官;又聞得往越州劉觀察處效用。不才聚起鹽徒二百餘人,正要到彼相尋幫助,何期此地相會?不知大郎回兵,為何如此之速?」錢鏐把劉漢宏事情,備細說了一遍。便道:「今日天幸得遇三郎,正有相煩之處。小弟算定劉漢宏必來追趕,因此連夜而行。他自恃先達,不以董刺吏為意;又杭州是他舊治,追趕不著,必然直趨杭州,與董家索鬥。三郎率領二百人,暫住白龍山下,待他兵過,可行詐降之計。若兵臨杭州,只看小弟出兵迎敵,三郎從中而起,漢宏可斬也。若斬了漢宏,便是你進身之階。小弟在董刺史前一力保薦,前程萬里!不可有誤。」顧全武道:「大郎吩咐,無有不依。」兩人相別,各自去了。正是:

太平處處皆生意,衰亂時時盡殺機。我正算人人算我,戰場能得幾人歸?

卻說劉漢宏引兵追到越州界口,先鋒陸萃探知錢鏐星夜走回,來稟漢宏回軍。漢宏大怒道:「錢鏐小卒,吾為所侮,有何面目回見本州百姓!杭州吾舊時管轄之地,董昌吾所薦拔;吾今親自引兵到彼,務要董昌殺了錢鏐,輸情服罪,方可恕饒。不然,誓不為人!」當下喝退陸萃,傳令起程,向杭州進發。行至富陽白龍山下,忽然一棒鑼聲,湧出二百餘人,一字兒擺開。為頭一個好漢,手執大刀,甚是凶勇。漢宏吃了一驚,正欲迎敵。只見那漢約住刀頭,厲聲問道:「來將可是越州劉察使麼?」漢宏回言:「正是。」那好漢慌忙撇刀在地,拜伏馬前,道:「小人等候久矣。」劉漢宏問其來意。那漢道:「小人姓顧,名全武,乃臨安縣人氏。因販賣私鹽,被州縣訪名擒捉,小人一向在江湖上逃命。近聞同夥兄弟錢鏐出頭做官,小人特往投奔。何期他妒賢嫉能,貴而忘賤,不相容納,只得借白龍山權住落草。昨日錢鏐到此經過,小人便欲殺之。爭奈手下眾寡不敵,怕不了事。聞此人得罪於察使,小人願為前部,少效犬馬之勞。」劉漢宏大喜,便教顧全武代了陸萃之職,分兵一千前行。陸萃改作後哨。

不一日,來到杭州城下。此時錢鏐已見過董昌,預作準備。聞越州兵已到,董昌親到城樓上,叫道:「下官與察使同為朝廷命官,各守一方。下官並不敢得罪察使,不知到此何事?」劉漢宏大罵道:「你這背恩忘義之賊,若早識時務,斬了錢鏐,獻出首級,免動干戈。」董昌道:「察使休怒,錢鏐自來告罪了。」只見城門開處,一軍飛奔出來,來將正是錢鏐。左有鍾明,右有鍾亮,逕衝入敵陣,要拿劉漢宏。漢宏著了忙,急叫:「先鋒何在?」傍邊一將應聲道:「先鋒在此!」手起刀落,斬漢宏於馬下。把刀一招,錢鏐直殺入陣來,大呼:「降者免死!」五千人不戰而降,陸萃自刎而亡。斬漢宏者,乃顧全武也。正是:

有謀無勇堪資畫,有勇無謀易喪生;必竟有謀兼有勇,佇看百戰百成功。

董昌看見斬了劉漢宏,大開城門收軍。錢鏐引顧全武見了董昌,董昌大喜。即將漢宏罪狀,申奏朝廷,並列錢鏐以下諸將功次。那時朝廷多事,不暇究問,乃升董昌為越州觀察使,就代劉漢宏之位;錢鏐為杭州刺吏,就代董昌之位;鍾明、鍾亮及顧全武俱有官爵。鍾起將親女嫁與錢鏐為夫人。董昌移鎮越州,將杭州讓與錢鏐。錢公、錢母都來杭州居住,一門榮貴,自不必說。

卻說臨安縣有個農民,在天目山下鋤田,鋤起一片小小石碑,鎸得有字幾行。農民不識,把與村中學究羅平看之。羅學究拭土辨認,乃是四句讖語。道是:

「天目山垂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海門一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後面又鎸「晉郭璞記」四字。羅學究以為奇貨,留在家中。次日,懷了石碑,走到杭州府,獻與錢鏐刺吏,密陳天命。錢鏐看了,大怒道:「匹夫,造言欺我?合當斬首!」羅學究再三苦求,方免。喝教亂棒打出,其碑就庭中毀碎。原來錢鏐已知此是吉讖,合應在自己身上。只恐聲揚於外,故意不信,乃見他心機周密處。

再說羅學究被打,深恨刺史無禮,好意反成惡意。心生一計:「不若將此碑獻與越州董觀察,定有好處。」想此碑雖然毀碎,尚可湊看。乃私賂守門吏卒,在庭中拾將出來。原來只破作三塊,將字跡湊合,一毫不損。羅平心中大喜,依舊包裹石碑,取路到越州去。

行了二日,路上忽逢一簇人,攢擁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兒。那孩子手中提著一個竹籠,籠外覆著布幕,內中養著一隻小小翠鳥。羅平挨身上前,問其緣故。眾人道:「這小鳥兒,又非鸚哥,又非鸜鵒,卻會說話。我們要問這孩子買他玩耍,還了他一貫足錢,還不肯。」話聲未絕,只見那小鳥兒,將頭顛兩顛,連聲道:「皇帝董!皇帝董!」羅平問道:「這小鳥兒還是天生會話?還是教成的?」孩子道:「我爹在鄉裡砍柴,聽得樹上說話,卻是這畜生。將棲竿棲得來,是天生會話的。」羅平道:「我與你兩貫足錢,賣與我罷。」孩子得了兩貫錢,歡歡喜喜的去了。羅平捉了鳥籠,急急趕路。

不一日,來到越州,口稱有機密事要見察使。董昌喚進,屏開從人,正要問時,那小鳥兒又在籠中叫道:「皇帝董!皇帝董!」董昌大驚,問道:「此何鳥也?」羅平道:「此鳥不知名色,天生會話,宜呼曰『靈鳥』。」因於懷中取出石碑,備陳來歷:「自晉初至今,正合五百之數。方今天子微弱,唐運將終;梁、晉二王,互相爭殺;天下英雄,皆有割據一方之意。錢塘原是察使創業之地,靈碑之出,非無因也。況靈鳥吉祥,明示天命。察使先破黃巢,再斬漢宏,威名方盛,遠近震悚。若乘此機會,用越、杭之眾,兼並兩浙,上可以窺中原,下亦不失為孫仲謀矣。」原來董昌見天下紛亂,久有圖霸之意,聽了這一席話,大喜道:「足下遠來,殆天賜我立功也。事成之日,即以本州觀察相酬。」於是拜羅平為軍師,招集兵馬,又於民間科斂,以充糧餉。命巧匠制就金絲籠子,安放「靈鳥」,外用蜀錦為衣罩之。又寫密書一封,差人送到杭州錢鏐,教他募兵聽用。

錢鏐見書,大驚道:「董昌反矣。」乃密表奏朝廷。朝廷即拜錢鏐為蘇、杭等州觀察。於是錢鏐更造杭城,自秦望山至於范浦,周圍七十里。再奉表聞,加鎮海軍節度使,封開國公。董昌聞知朝廷累加錢鏐官爵,心中大怒,罵道:「賊狗奴,敢賣吾得官耶?吾先取杭州,以洩吾恨。」羅平諫道:「錢鏐異志未彰,且新膺寵命,討之無名。不若詐稱朝命,先正王位。然後以尊臨卑,平定睦州,廣其兵勢。假道於杭,以臨湖州。待錢鏐不從,乘間圖之;若出兵相助,是明公不戰而得杭州矣。又何求乎?」董昌依其言,乃假裝朝廷詔命,封董昌為越王之職,使專制兩浙諸路軍馬,旗幟上都換了越王字號。又將靈碑及「靈鳥」宣示州中百姓,使知天意。民間三丁抽一,得兵五萬,號稱十萬,浩浩蕩蕩,殺奔睦州來。睦州無備,被董昌攻破了。停兵月餘,改換官吏。又選得精兵三萬人,軍威甚盛。自謂天下無敵,謀稱越帝。徵兵杭州,欲攻湖州。錢鏐道:「越兵正銳,不可當也,不如迎之。待其兵頓湖州,遂乘其弊,無不勝矣。」於是先遣鍾明卑詞犒師,續後親領五千軍馬,願為前部自效。董昌大喜。行了數日,錢鏐偽稱有疾,暫留途中養病。董昌更不疑惑,催兵先進。有詩為證:

勾踐當年欲豢吳,卑辭厚禮破姑蘇。董昌不識錢鏐意,猶恃兵威下太湖。

卻說錢鏐打聽越州兵去遠,乃引兵而歸。挑選精兵千人,假做越州軍旗號,遣顧全武為先鋒,來襲越州。又吩咐鍾明、鍾亮,各引精兵五百,潛屯餘杭之境。吩咐:「不可妄動。直待董昌還救越州時節,兵從此過,然後自後掩襲。他無心戀戰,必獲全勝。」分撥已定,乃對賓客鍾起道:「守城之事,專以相委。越州乃董賊巢穴,吾當親往觀變。若巢穴既破,董昌必然授首無疑矣。」乃自引精兵二千,接應顧全武軍馬。

卻說顧全武打了越州兵旗號,一路並無阻礙,直到越州城下。只說催趲攻城火器,賺開城門。顧全武大喝道:「董昌僭號,背叛朝廷。錢節使奉詔來討,大軍十萬已在城外矣。」越州城中軍將,都被董昌帶去,留的都是老弱,誰敢拒敵?顧全武逕入府中,將偽世子董榮及一門老幼三百餘人,拘於一室,分兵守之。恰好杭州大軍已到,聞知顧全武得了城池,整軍而入,秋毫無犯。顧全武迎錢鏐入府。出榜安民已定,寫書一封,遣人往董昌軍中投遞。書曰:「鏐聞:『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唐運雖衰,天命未改。而足下妄自矜大,僭號稱兵。凡為唐臣,誰不憤疾?鏐迫於公義,輒遣副將顧全武率兵討逆。兵聲所至,越人倒戈。足下全家,盡已就縛。若能見機伏罪,尚可全活。乞早自裁,以救一家之命。」

卻說董昌攻打湖州不下,正在帳中納悶。又聽得靈鳥叫聲:「皇帝董,皇帝董!」董昌揭起錦罩看時,一個眼花,不見靈鳥,只見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在金絲籠內掛著。認得是劉漢宏的面龐,唬得魂不附體,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將急來救醒,定睛半晌,再看籠子內,都是點點血跡,果然沒了靈鳥。董昌心中大惡,急召羅軍師商議,告知其事。問道:「主何吉凶?」羅平心知不祥之兆,不敢直言,乃說道:「大越帝業,因斬劉漢宏而起。今漢宏頭現,此乃克敵之徴也。」說猶未了,報道:「杭州差人下書。」董昌拆開看時,知道越州已破,這一驚非小。羅平道:「兵家虛虛實實,未可盡信。錢鏐托病回兵,必有異謀,故造言以煽惑軍心,明公休得自失主張。」董昌道:「雖則真偽未定,亦當回軍,還顧根本。」羅平叫將來使斬訖,恐泄漏消息。再教傳令:「並力攻城。」使城中不疑,夜間好辦走路。是日攻打湖州,至晚方歇。捱到二更時分,拔寨都起。驍將薛明、徐福各引一萬人馬先行,董昌中軍隨後進發,卻將睦州帶來的三萬軍馬,與羅平斷後。湖州城中見軍馬已退,恐有詭計,不敢追襲。

且說徐、薛二將,引兵晝夜兼行,早到餘杭山下。正欲埋鍋造飯,忽聽得山凹裡連珠炮響,鼓角齊鳴。鍾明、鍾亮兩枝人馬,左右殺將出來。薛明接住鍾明廝殺,徐福接住鍾亮廝殺。徐、薛二將,雖然英勇,爭奈軍心惶惑,都無心戀戰;且晝夜奔走,俱已疲倦,怎當虎狼般這兩枝生力軍?自古道:『兵離將敗。』薛明看見軍伍散亂,心中著忙,措手不迭,被鍾明斬於馬下。拍馬來夾攻徐福,徐福敵不得二將,亦被鍾亮斬之。眾軍都棄甲投降。二鍾商議道:「越兵前部雖敗,董昌大軍隨後即至,眾寡不敵。不若分兵埋伏,待其兵已過去,從後擊之。彼知前部有失,必然心忙思竄,然後可獲全勝矣。」當下商量已定,將投降軍眾縱去,使報董昌消息。

卻說董昌大軍正行之際,只見敗軍紛紛而至。報道:「徐、薛二將,俱已陣亡。」董昌心膽俱裂,只得抖擻精神,麾兵而進。過了餘杭山下,不見敵軍。正在疑慮,只聽後面連珠炮響,兩路伏兵齊起,正不知多少人馬。越州兵爭先逃命,自相蹂踏,死者不計其數。直奔了五十餘裡,方纔得脫。收拾敗軍,三停又折一停,只等羅平後軍消息。誰知睦州兵雖然跟隨董昌,心中不順。今日見他回軍,幾個裨將商議,殺了羅平,將首級向二鍾處納降,並力來追董昌。董昌聞了此信,不敢走杭州大路,打寬轉打從臨安、桐廬一路而行。

這裡錢鏐早已算定,預先取鍾起來守越州,自起兵回杭州等候董昌。卻教顧全武領一千人馬,在臨安山險處埋伏,以防竄逸。董昌行到臨安,軍無隊伍,正當爬山過險,卻不提防顧全武一枝軍衝出。當先顧全武一騎馬,一把刀,橫行直撞,逢人便殺,大喝:「降者免死!」軍士都拜伏於地,那個不要性命的敢來交鋒!董昌見時勢不好,脫去金盔、金甲,逃往村農家逃難,被村中綁縛獻出。顧全武想道:「越兵雖降,其勢甚眾,怕有不測。」一刀割了董昌首級,以絕越兵之意。重賞村農。

正欲下寨歇息,忽聽得山凹中鼓角震天。塵頭起處,軍馬無數而來。顧全武道:「此必越州軍後隊也。」綽刀上馬,準備迎敵。馬頭近處,那邊擁出二員大將,不是別人,正是鍾明、鍾亮,為追趕董昌到此。三人下馬相見,各敘功勳。是晚,同下寨於臨安地方。次日,拔寨都起。行了二日,正迎著錢鏐軍馬。原來錢鏐哨探得董昌打從臨安遠轉,怕顧全武不能了事,自起大軍來接應。已知兩路人馬,都已成功,合兵回杭州城來。真個是: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顧全武獻董昌首級,二鍾獻薛明、徐福、羅平首級。錢鏐傳令:向越州監中取董昌家屬三百口,盡行誅戮,寫表報捷。此乃唐昭宗皇帝乾寧四年也。

那時中原多事,吳越地遠,朝廷力不能及。聞錢鏐討叛成功,上表申奏,大加歎賞。錫以鐵券誥命,封為上柱國彭城郡王,加中書令。未幾,進封越王,又改封吳王,潤、越等十四州得專封拜。此時錢鏐志得意滿,在杭州起造王府宮殿,極其壯麗。父親錢公已故,錢母尚存,奉養宮中,錦衣玉食,自不必說。鍾氏冊封王妃;鍾起為國相,同理政事;鍾明、鍾亮及顧全武俱為各州觀察使之職。

其年大水,江潮漲溢,城垣都被衝擊。乃大起人夫,築捍海塘,累月不就。錢鏐親往督工,見江濤洶湧,難以施功。錢鏐大怒,喝道:「何物江神?敢逆吾意!」命強弩數百,一齊對潮頭射去,波浪頓然斂息。不勾數日,捍海塘築完,命其門曰『候潮門』。

錢鏐歎道:「聞古人有云:『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耳。』」乃擇日往臨安,展拜祖父墳塋,用太牢祭享。旌旗鼓吹,振耀山谷。改臨安縣為衣錦軍,石鑑山名為衣錦山。用錦繡為被,蒙覆石鏡。設兵看守,不許人私看。初時所坐大石,封為衣錦石;大樹封為衣錦將軍,亦用錦繡遮纏。風雨毀壞,更換新錦。舊時所居之地,號為衣錦里,建造牌坊。販鹽的擔兒,也裁個錦囊韜之,供養在舊居堂屋之內,以示不忘本之意。殺牛宰馬,大排筵席,遍召裡中故舊,不拘男婦,都來宴會。其時,有一鄰嫗,年九十餘歲,手提一壺白酒,一盤角黍,迎著錢鏐,呵呵大笑,說道:「錢婆留今日直恁長進,可喜,可喜!」左右正欲么喝,錢鏐道:「休得驚動了他。」慌忙拜倒在地,謝道:「當初若非王婆相救,留此一命,怎有今日?」王婆扶起錢鏐,將白酒滿斟一甌送到,錢鏐一飲而盡;又將角黍供去,鏐亦啖之。說道:「錢婆留今日有得吃,不勞王婆費心,老人家好去自在。」命縣令撥里中肥田百畝,為王婆養終之資。王婆稱謝而去。

只見里中男婦畢集,見了錢鏐蟒衣玉帶,天人般妝束,一齊下跪。錢鏐扶起,都教坐了,親自執觴送酒。八十歲以上者,飲金杯;百歲者,飲玉杯。那時飲玉杯者,也有十餘人。錢鏐送酒畢,自起歌曰:

「三節還鄉掛錦衣,吳越一王駟馬歸。天明明兮愛日揮,百歲荏兮會時稀。」

父老皆是村民,不解其意,面面相覷,都不做聲。錢鏐覺他意不歡暢,乃改為吳音再歌。歌曰:

「你輩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長在我儂心子裡,我儂斷不忘記你。」

歌罷,舉座歡笑,都拍手齊和。是日,盡歡而罷。明日又會,如此三日,各各有絹帛賞賜。開賭場的戚漢老已故,召其家,厚賜之。仍歸杭州。

後唐王禪位於梁,梁王朱全忠改元開平,封錢鏐為吳越王,尋授天下兵馬都元帥。錢鏐雖受王封,其實與皇帝行動不殊,一般出警入蹕,山呼萬歲。據歐陽公《五代史.敘》說,吳越亦曾稱帝改元,至今杭州各寺院有天寶、寶大、寶正等年號,皆吳越所稱也。自錢鏐王吳越,終身無鄰國侵擾,享年八十有一而終,諡曰武肅。傳子元瓘,元瓘傳子佐,佐傳弟俶。宋太祖陳橋受禪之後,錢俶來朝。到宋太宗嗣位,錢俶納土歸朝,改封鄧王。錢氏獨霸吳越凡九十八年,天目山石碑之讖,應於此矣。後人有詩讚云:

將相本無種,帝王自有真。昔年鹽盜輩,今日錦衣人。石鑑呈形異,廖生決相神。笑他皇帝董,碑讖枉殘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