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塗山御座開,諸侯玉帛走如雷。防風謾有專車骨,何事茲辰最後來?』
此篇言語,乃胡曾詩。昔三皇禪位,五帝相傳。舜之時,洪水滔天,民不聊生。舜使鯀治水,鯀無能,其水橫流。舜怒,將鯀殛於羽山。後使其子禹治水,禹疏通九河,皆流入海。三過其門而不入。會天下諸侯於會稽塗山,遲到誤期者斬。惟有防風氏後至,禹怒而斬之,棄其屍於原野。後至春秋時,越國於野外,掘得一骨專車,言一車只載得一骨節。諸人不識,問於孔子。孔子曰:「此防風氏骨也。」被禹王斬之,其骨尚存,有如此之大人也。當時防風氏正不知長大多少。古人長者最多,其性極淳,醜陋如獸者亦多,神農氏頂生肉角。豈不聞昔人有云:『古人形似獸,卻有大聖德;今人形似人,獸心不可測。』
今日說三個好漢,被一個身不滿三尺之人,聊用微物,都斷送了性命。昔春秋列國時,齊景公朝有三個大漢。一人姓田,名開疆,身長一丈五尺。其人生得面如噀血,目若朗星,雕嘴魚腮,板牙無縫。比時曾隨景公獵於桐山。忽然於西山之中,趕起一隻猛虎來。其虎奔走,逕撲景公之馬。馬見虎來,驚倒景公在地。田開疆在側,不用刀槍,雙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項毛,右手揮拳而打,用腳望面門上踢,一頓打死那只猛虎,救了景公。文武百官,無不畏懼。景公回朝,封為壽寧君,是齊國第一個行霸道的。卻說第二個,姓顧,名冶子,身長一丈三尺,面如潑墨,腮吐黃鬚,手似銅鉤,牙如鋸齒。此人曾隨景公渡黃河。忽大雨驟至,波浪洶湧,舟船將覆,景公大驚。見雲霧中火塊閃爍,戲於水面。顧冶子在側,言曰:「此必是黃河之蛟也。」景公曰:「如之奈何?」顧冶子曰:「主公勿慮,容臣斬之。」拔劍裸衣下水。少刻,風浪俱息,見顧冶子手提蛟頭,躍水而出。景公大駭,封為武安君,這是齊國第二個行霸道的。第三個姓公孫,名接,身長一丈二尺,頭如累塔,眼生三角,板肋猿背,力舉千斤。一日,秦兵犯界,景公引軍馬出迎。被秦兵殺敗,引軍趕來,圍住在鳳鳴山。公孫接用鐵闋一條,約至一百五十觔,殺入秦兵之內。秦兵十萬,措手不及,救出景公。封為威遠君,這是齊國第三個行霸道的。這三個結為兄弟,誓說生死相托。三個不知文墨禮讓,在朝廷橫行,視君臣如同草木。景公見三人上殿,如芒刺在背。
一日,楚國使中大夫靳尚前來本國求和。原來齊、楚二邦乃是鄰國,二國交兵二十餘年,不曾解和。楚王乃命靳尚為使,入見景公,奏曰:「齊、楚不和,交兵歲久,民有倒懸之患。今特命臣入國講和,永息刀兵。俺楚國襟三江而帶五湖,地方千里,粟支數年,足食足兵,可為上國。王可裁之,得名獲利。」卻說田、顧、公孫三人大怒,叱靳尚曰:「量汝楚國,何足道哉!吾三人親提雄兵,將楚國踐為平地,人人皆死,個個不留。」喝靳尚下殿,教金瓜武士斬訖報來。堦下轉過一人,身長三尺八寸,眉濃目秀,齒白唇紅,乃齊國丞相,姓晏,名嬰,字平仲,前來喝住武士,備問其詳。靳尚說了,晏子便教放了靳尚:「先回本國,吾當親至講和。」乃上殿奏知景公。三人大怒曰:「吾欲斬之,汝何故放還本國?」晏子曰:「豈不聞『兩國戰爭,不斬來使』?他獨自到這裡,擒住斬之,鄰國知道,萬世笑端。晏嬰不才,憑三寸舌,親到楚國,令彼君臣,皆頓首謝罪於堦下,尊齊為上國,並不用刀兵士馬,此計若何?」三士怒髮衝冠,皆叱曰:「汝乃黃口侏儒小兒,國人無眼,命汝為相,擅敢亂開大口!吾三人有誅龍斬虎之威,力敵萬夫之勇,親提精兵,平吞楚國,要汝何用?」景公曰:「丞相既出大言,必有廣學。且待入楚之後,若果獲利,勝似典兵。」三士曰:「且看侏儒小兒這回為使,若折了我國家氣概,回來時砍為肉泥!」三士出朝。景公曰:「丞相此行,不可輕忽。」晏子曰:「主上放心。至楚邦,視彼君臣如土壤耳。」遂辭而行,從者十餘人跟隨。
車馬已至郢都,楚國臣宰奏知。君臣商議曰;「齊晏子乃舌辨之士,可定下計策,先塞其口,令不敢來下說詞。」君臣定計了,宣晏子入朝。晏子到朝門,見金門不開,下面閘板止留半段,意欲令晏子低頭鑽入,以顯他矮小辱之。晏子望見下面便鑽,從人急止之曰:「彼見丞相矮小,故以辱之,何中其計?」晏子大笑曰:「汝等豈知之耶?吾聞人有人門,狗有狗竇。使於人,即當進人門;使於狗,即當進狗竇。有何疑焉?」楚臣聽之,火急開金門而接。晏子旁若無人,昂然而入。
至殿下,禮畢,楚王問曰:「汝齊國地狹人稀乎?」晏子曰:「臣齊國東連海島,西跨魏秦,北拒趙燕,南吞吳楚;雞鳴犬吠相聞,數千里不絕,安得為地狹耶?」楚王曰:「地土雖闊,人物卻少。」晏子曰:「臣國中人呵氣如雲,沸汗如雨,行者摩肩,立者並跡;金銀珠玉,堆積如山,安得人物稀少耶?」楚王曰:「既然地廣人稠,何故使一小兒來吾國中為使耶?」晏子答曰:「使於大國者,則用大人;使於小國者,則當用小兒。因此特命晏嬰到此。」楚王視臣下,無言可答。請晏嬰上殿,命座。侍臣進酒,晏子欣然暢飲,不以為意。
少刻,金瓜簇擁一人至筵前,其人口稱冤屈。晏子視之,乃齊國帶來從者,問:「得何罪?」楚臣對曰:「來筵前作賊,盜酒器而出。被戶尉所獲,乃真贓正犯也。」其人曰:「實不曾盜,乃戶尉圖賴。」晏子曰:「真贓正犯,尚敢抵賴!速與吾牽出市曹斬之。」楚臣曰:「丞相遠來,何不帶誠實之人?令從者作賊,其主豈不羞顏?」晏子曰:「此人自幼跟隨,極知心腹。今日為盜,有何難見?昔在齊國是個君子,今到楚國,卻為小人,乃風俗之所變也。吾聞江南洞庭有一樹,生一等果,其名曰橘,其色黃而香,其味甜而美;若將此樹移於北方,結成果木,乃名枳實,其色青而臭,其味酸而苦。名謂南橘北枳,便分兩等,乃風俗之不等也。以此推之,在齊不為盜,在楚為盜,更復何疑?」
楚王大慙,急離御座,拱手於晏子曰:「真乃賢士也!吾國中大小公卿,萬不及一。願賜見教,一聽嚴命。」晏子曰:「王上安坐,聽臣一言。齊國中有三士,皆萬夫不當之勇,久欲起兵來吞楚國。吾力言不可:齊、楚不睦,蒼生受害,心何忍焉?今臣特來講和,王上可親詣齊國和親,結為唇齒之邦,歃血為盟。若鄰國加兵,互相救應,永無侵擾,可保萬年之基業。若不聽臣,禍不遠矣。非臣相唬,願王裁之。」王曰:「聞公之才,寡人情願和親。但所患者,齊三士皆無仁義之人,吾不敢去。」晏子曰:「王上放心,臣願保駕。聊施小計,教三士死於大王之前,以絕兩國之患。」楚王曰:「若三士俱亡,吾寧為小邦,年朝歲貢而無怨。」晏子許之。楚王乃大設筵席,送令先去,隨後收拾進獻禮物而至。
晏子先使人歸報,齊景公聞之大喜,令大小公卿:「盡隨吾出郭迎接丞相。」三士聞之,轉怒。晏子至,景公下車而迎。慰勞已畢,同載而回。齊國之人看者塞途。晏子辭景公回府。次日入宮,見三士在閣下博戲,晏子進前施禮。三士亦不回顧,傲忽之氣,旁若無人。晏子侍立久之,方自退。入見景公,說三士如此無禮。景公曰:「此三人如常帶劍上殿,視吾如小兒,久必篡位矣。素欲除之,恨力不及耳。」晏子曰:「主上寬心,來朝楚國君臣皆至,可大張御宴。待臣於筵間,略施小計,令三士皆自殺,何如?」景公曰:「計將安出?」晏子曰:「此三人者皆一勇匹夫,並無謀略,若……如此如此,禍必除矣。」景公喜。
次日,楚王引文武官僚百餘員,車載金珠翫好之物,親至朝門。景公請入,楚王先下拜,景公忙答禮罷,二君分賓主而坐。楚王令群臣羅拜堦下,楚王拱手伏罪曰:「二十年間,多有兇犯。今因丞相之言,特來請罪。薄禮上貢,望乞恕納。」齊景公謝訖,大設筵宴,二國君臣相慶。三士帶劍立於殿下,昂昂自若。晏子進退揖讓,並不諂於三士。
酒至半酣,景公曰:「御園金桃已熟,可採來筵間食之。」須臾,一宮監金盤內捧出五枚。齊王曰:「園中桃樹,今歲止收五枚,味甜氣香,與他樹不同。丞相捧杯進酒,以慶此桃。」上古之時,桃樹難得,今園中有此五枚,為希罕之物。晏子捧玉爵行酒,先進楚王。飲畢,食其一桃。又進齊王。飲畢,食其一桃。齊王曰:「此桃非易得之物,丞相合二國和好,如此大功,可食一桃。」晏子跪而食之,賜酒一爵。齊王曰:「齊、楚二國,公卿之中,言其功勛大者,當食此桃。」田開疆挺身而出,立於筵上而言曰:「昔從主公獵於桐山,力誅猛虎,其功若何?」齊王曰:「擎王保駕,功莫大焉。」晏子慌忙進酒一爵。食桃一枚,歸於班部。顧冶子奮然便出,曰:「誅虎者未為奇,吾曾斬長蛟於黃河,救主上回故國,覷洪波巨浪,如登平地,此功若何」?王曰:「此概世之功也,進酒賜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進酒賜桃。公孫接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於十萬軍中,手揮鐵闋,救主公出,軍中無敢近者,此功若何?」齊王曰:「據卿之功,極天際地,無可比者。爭奈無桃可賜,賜酒一杯,以待來年。」晏子曰:「將軍之功最大,可惜言之太遲!以此無桃,掩其大功。」公孫接按劍而言曰:「誅龍斬虎,小可事耳。吾縱橫於十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力救主上,建立大功,反不能食桃,受辱於兩國君臣之前,為萬代之恥笑,安有面目立於朝廷耶?」言訖,遂拔劍自刎而死。田開疆大驚,亦拔劍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兄弟功大反不得食,吾之羞恥,何日可脫?」言訖,自刎而死。顧冶子奮氣大呼曰:「吾三人義同骨肉,誓同生死;二人既亡,吾安能自活?」言訖,亦自刎而亡。晏子笑曰:「非二桃不能殺三士。今已絕慮,吾計若何?」楚王下坐,拜伏而歎曰:「丞相神機妙策,安敢不伏耶?自今以後,永尊上國,誓無侵犯。」齊王將三士勑葬於東門外。
自此齊、楚連和,絕其士馬。齊為霸國。晏子名揚萬世,宣聖亦稱其善。後來諸葛孔明曾為《梁父吟》,單道此事。吟曰:
步出齊城門,遙望湯陰裡;裡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疆顧冶氏。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理;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相國齊晏子。
又《滿江紅》詞一篇,古人單道此事,詞云:
齊景雄風,因習戰海濱畋獵。正驅馳,忽逢猛獸,眾皆驚絕。壯士開疆能奮勇,雙拳殺虎身流血。救君危,拜爵寵恩榮,真豪傑!
顧冶子,除妖孽;強秦戰,公孫接。笑三人恃勇,在齊猖獗。只被晏嬰施小巧,二桃中計皆身滅。齊東門,累累有三墳,荒郊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