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萬里彤雲作,迤邐祥光遍齋閣。未教柳絮舞千毬,先使梅花開數萼。入簾有韻自颼颼,點水無聲空漠漠。夜來閣向古松梢,向曉朔風吹不落。
這八句詩題雪。那雪下,相似三件物事:似鹽,似柳絮,似梨花。雪怎地似鹽?謝靈運曾有一句詩詠雪道:「撒鹽空中差可疑。」蘇東坡先生有一詞,名《江神子》:
「黃昏猶自雨纖纖,曉開簾,玉平簷。江闊天低,無處認青帘。獨坐閒吟誰伴我?呵凍手,撚衰髯。
使君留客醉懨懨,水晶鹽,為誰甜?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潛。雪似古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
這雪又怎似柳絮?謝道韞曾有一句詠雪道:「未若柳絮因風起。」黃魯直有一詞,名《踏莎行》:
「堆積瓊花,鋪陳柳絮,曉來已沒行人路。長空尤未綻彤雲,飄颻尚逐回風舞。
對景銜杯,迎風索句,回頭卻笑無言語。為何終日未成吟?前山尚有青青處。」
又怎見得雪似梨花?李易安夫人曾道:「行人舞袖拂梨花。」晁叔用有一詞,名《臨江仙》:
「萬里彤雲密布,長空瓊色交加。飛如柳絮落泥沙。前村歸去路,舞袖拂梨花。
此際堪描何處景?江湖小艇漁家。旋斟香醞過年華。披簑乘遠興,頂笠過溪沙。」
雪似三件物事,又有三個神人掌管。那三個神人?姑射真人、周瓊姬、董雙成。周瓊姬掌管芙蓉城;董雙成掌管貯雪琉璃淨瓶,瓶內盛著數片雪;每遇彤雲密布,姑射真人用黃金箸敲出一片雪來,下一尺瑞雪。當日紫府真人安排筵會,請姑射真人、董雙成,飲得都醉。把金箸敲著琉璃淨瓶,待要唱隻曲兒,錯敲破了琉璃淨瓶,傾出雪來,當年便好大雪。曾有隻曲兒,名做《憶瑤姬》:
姑射真人,宴紫府,雙成擊破瓊苞。零珠碎玉,被蕋宮仙子,撒向空拋。乾坤皓彩中宵,海月流光色共交。向曉來,銀壓琅玕,數枝斜墜玉鞭梢。
荊山隈,碧水曲,際晚飛禽,冒寒歸去無巢。簷前為愛成簪箸,不許兒童使杖敲。待傚他當日袁安、謝女,才詞詠嘲。
姑射真人是掌雪之神。又有雪之精,是一匹白騾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卻有個神仙是洪厓先生管著,用葫蘆兒盛著白騾子。赴罷紫府真人會,飲得酒醉,把葫蘆塞得不牢,走了白騾子,卻在番人界裡退毛。洪厓先生因走了白騾子,下了一陣大雪。且說一個官人,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馬,變成一件蹊蹺神仙的事,舉家白日上昇,至今古跡尚存。
蕭梁武帝普通六年,冬十二月,有個諫議大夫姓韋,名恕,因諫蕭梁武帝奉持釋教得罪,貶在滋生駟馬監做判院。這官人:
中心正直,秉氣剛強。有回天轉日之言,懷逐佞去邪之見。
這韋官人受得滋生駟馬監判院,這座監,在真州六合縣界上。蕭梁武帝有一匹白馬,名作「照殿玉獅子」:
蹄如玉削,體若瓊妝。盪胷一片粉鋪成,擺尾萬條銀縷散。能馳能載,走得千里程途;不喘不嘶,跳過三重闊澗。渾似狻猊生世上,恰如白澤下人間。
這匹白馬,因為蕭梁武帝追趕達摩禪師,到今時長蘆界上有失,罰下在滋生駟馬監,教牧養。
當日大雪下,早晨起來,只見押槽來稟覆韋諫議道:「有件禍事!昨夜就槽頭不見了那照殿玉獅子。」諕得韋諫議慌忙叫將一監養馬人來,卻是如何計結?就中一個押槽出來道:「這匹馬容易尋,只看他雪中腳跡,便知著落。」韋諫議道:「說得是。」即時差人隨著押槽,尋馬腳跡。迤邐間行了數里田地,雪中見一座花園,但見:
粉妝臺榭,瓊鎖亭軒。兩邊斜壓玉欄杆,一徑平鉤銀綬帶。太湖石陷,恍疑鹽虎深埋;松柏枝盤,好似玉龍高聳。逕裡草枯難辨色,亭前梅綻只聞香。
卻是一座籬園。押槽看著眾人道:「這匹馬在這莊裡。」即時敲莊門,見一個老兒出來。押槽相揖道:「借問則個。昨夜雪中滋生駟馬監裡,走了一匹白馬。這匹白馬是梁皇帝騎的御馬,名喚做『照殿玉獅子』。看這腳跡時,卻正跳入籬園內來。老丈若還收得之時,卻教諫議自備錢酒相謝。」老兒聽得,道:「不妨,馬在家裡。眾人且坐,老夫請你們食件物事了去。」眾人坐定,只見大伯子去到籬園根中,去那雪裡面,用手取出一個甜瓜來。看這瓜時,真個是:
綠葉和根嫩,黃花向頂開。香從辛裡得,甜向苦中來。
那甜瓜藤蔓枝葉都在上面。眾人心中道:「莫是大伯子收下的?」看那瓜,顏色又新鮮。大伯取一把刀兒,削了瓜皮,打開瓜頂,一陣異氣噴人。請眾人吃了一個瓜,又再去雪中取出三個瓜來,道:「你們做老拙傳話諫議,道張公教送這瓜來。」眾人接了甜瓜。大伯從籬園後地,牽出這匹白馬來,還了押槽。押槽攏了馬兒,謝了公公,眾人都回滋生駟馬監。見韋諫議,道:「可煞作怪!大雪中如何種得這甜瓜?」即時請出恭人來,和這十八歲的小娘子都出來,打開這瓜,合家大小都食了。恭人道:「卻罪過這老兒,與我收得馬,又送瓜來,著個甚道理謝他?」
撚指過了兩月,至次年春半,景色清明。恭人道:「今日天色晴和,好去謝那送瓜的張公,謝他收得馬。」諫議即時教安排酒樽食壘,暖盪撩鍋,辦幾件食次,叫出十八歲女兒來,道:「我今日去謝張公,一就帶你母子去遊翫閒走則個。」諫議乘著馬,隨兩乘轎子,來到張公門前,使人請出張公來。大伯連忙出來唱喏。恭人道:「前日相勞你收下馬,今目諫議置酒,特來相謝。」就草堂上鋪陳酒器,擺列杯盤,請張公同坐。大伯再三推辭,掇條凳子,橫頭坐地。酒至三杯,恭人問張公道:「公公貴壽?」大伯言:「老拙年已八十歲。」恭人又問:「公公幾口?」大伯道:「孑然一身。」恭人說:「公公,也少不得個婆婆相伴。」大伯應道:「便是沒恁麼巧頭腦。」恭人道:「也是。說個七十來歲的婆婆?」大伯道:「年紀須老。道不得百歲光陰如撚指,人生七十古來稀。」恭人道:「也是。說一個六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月過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恭人道:「也是。說一個五十來歲的?」大伯又道:「老也。三十不榮,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尋死路。」恭人忍不得,自道:「看我取笑他。」「公公,說個三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恭人說:「公公,如今要說幾歲的?」大伯擡起身來,指定十八歲小娘子道:「若得此女以為匹配,足矣。」韋諫議當時聽得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卻不聽他說話,叫那當直的都來,要打那大伯。恭人道:「使不得。特地來謝他,卻如何打他?這大伯年紀老,說話顛狂,只莫管他。」收拾了酒器自歸去。
話裡卻說張公,一併三日不開門。六合縣裡有兩個撲花的,一個喚做王三,一個喚做趙四,各把著大蒲簍來,尋張公打花。見他不開門,敲門叫他。見大伯一行說話,一行咳嗽,一似害癆病相思,氣絲絲地。怎見得?曾有一《夜遊宮》詞:
四百四病人皆有,只有相思難受。不疼不痛在心頭,魆魆教人瘦。
愁逢花前月下,最怕黃昏時候。心頭一陣癢將來,一兩聲咳嗽、咳嗽。
看那大伯時,喉嚨啞颯颯地出來道:「罪過你們來,這兩日不歡。要花時,打些個去,不要你錢。有件事相煩你兩個:與我去尋兩個媒人婆子,若尋得來時,相贈二百足錢,自買一角酒吃。」二人打花了自去。一時之間,尋得兩個媒人來。這兩個媒人:
開言成匹配,舉口合和諧。掌人間鳳隻鸞孤,管宇宙孤眠獨宿。折莫三重門戶,選甚十二樓中?男兒下惠也生心,女子麻姑須動意。傳言玉女,用機關把手拖來;侍香金童,下說辭攔腰抱住。引得巫山偷漢子,唆教織女害相思。
叫得兩個媒婆來,和公公廝叫。張公道:「有頭親,相煩說則個。這頭親曾相見,則是難說。先各與你三兩銀子,若討得回報,各人又與你五兩銀子;說得成時,教你兩人撰個小小富貴。」張媒、李媒便問:「公公要說誰家小娘子?」張公道:「滋生駟馬監裡韋諫議有個女兒,年紀一十八歲,相煩你們去與我說則個。」兩個媒婆含著笑,笑接了三兩銀子出去。行半里田地,到一個土坡上,張媒看著李媒道:「怎地去韋諫議宅裡說?」張媒道:「容易!我兩人先買一角酒吃,教臉上紅拂拂地,走去韋諫議門前旋一遭,回去說與大伯,只道說了,還未有回報。」道猶未了,則聽得叫道:「且不得去!」回頭看時,卻是那張公趕來,說道:「我猜你兩個買一角酒,吃得臉上紅拂拂地,韋諫議門前旋一遭回來,說與我道未有回報。還是恁地麼?你如今要得好,急速便去,千萬討回報。」兩個媒人見張公恁地說道,做著只得去。
兩人同到滋生駟馬監,倩人傳報與韋諫議。諫議道:「教入來。」張媒、李媒見了,諫議道:「你兩人莫是來說親麼?」兩個媒人笑嘻嘻的,怕得開口。韋諫議道:「我有個大的兒子,二十二歲,見隨王僧辯征北,不在家中;有個女兒,一十八歲,清官家貧,無錢嫁人。」兩個媒人則在堦下拜,不敢說。韋諫議道:「不須多拜,有事但說。」張媒道:「有件事,欲待不說,為他六兩銀;欲待說,恐激惱諫議,又有些個好笑。」韋諫議問:「如何?」張媒道:「種瓜的張老,沒來歷,今日使人來叫老媳婦兩人,要說諫議的小娘子。得他六兩銀子,見在這裡。」懷中取出那銀子,教諫議看,道:「諫議周全時,得這銀;若不週全,只得還他。」諫議道:「大伯子莫是風?我女兒纔十八歲,不曾要說親。如今要我如何周全你這六兩銀子?」張媒道:「他說來,只問諫議覓得回報,便得六兩銀子。」諫議聽得說,用指頭指著媒人婆道:「做我傳話那沒見識的老子:要得成親,來日辦十萬貫見錢為定禮,並要一色小錢,不要金錢准折。」教討酒來勸了媒人,發付他去。
兩個媒人拜謝了出來,到張公家,見大伯伸著項,一似望風宿鵝。等得兩個媒人回來,道:「且坐,生受不易!」且取出十兩銀子來,安在卓上,道:「起動你們,親事圓備。」張媒問道:「如何了?」大伯道:「我丈人說,要我十萬貫錢為定禮,並要小錢,方可成親。」兩個媒人道:「猜著了,果是諫議恁地說。公公,你卻如何對副?」那大伯取出一掇酒來開了,安在卓子上,請兩個媒人各吃了四盞。將這媒人轉屋山頭邊來,指著道:「你看!」兩個媒人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瞳人,打一看時,只見屋山頭堆垛著一便價十萬貫小錢兒。道:「你們看,先準備在此了。」只就當日,教那兩個媒人先去回報諫議,然後發這錢來。媒人自去了。
這裡安排車仗,從裡面叫出幾個人來,都著紫衫,盡戴花紅銀揲子,推數輛太平車:
平川如雷吼,曠野似潮奔。猜疑地震天搖,彷彿星移日轉。初觀形象,似秦皇塞海鬼驅山;乍見威儀,若夏奡行舟臨陸地。滿川寒雁叫,一隊錦雞鳴。
車上旗兒插著,寫道:「張公納韋諫議宅財禮。」眾人推著車子,來到諫議宅前,喝起三聲喏來,排著兩行車子,使人入去,報與韋諫議。諫議出來看了車子,開著口則合不得。使人入去,說與恭人:「卻怎地對副?」恭人道:「你不合勒他討十萬貫見錢。不知這大伯如今那裡擘劃將來?待不成親,是言而無信;待與他成親,豈有衣冠女子,嫁一園叟乎?」夫妻二人倒斷不下。恭人道:「且叫將十八歲女兒前來,問這事卻是如何。」女孩兒懷中取出一個錦囊來。原來這女子七歲時,不會說話。一日,忽然間道出四句言語來:
「天意豈人知?應於南楚畿。寒灰熱如火,枯楊再生稊。」
自此後便會行文,改名文女。當時著錦囊盛了這首詩,收十二年。今日將來教爹爹看道:「雖然張公年紀老,恐是天意,卻也不見得。」恭人見女兒肯,又見他果有十萬貫錢,此必是奇異之人。無計奈何,只得成親。揀吉日良辰,做起親來。張公喜歡。正是:
旱蓮得雨重生藕,枯木無芽再遇春。
做成了親事,捲帳回,帶那兒女歸去了。韋諫議戒約家人,不許一人去張公家去。
普通七年,夏六月間,諫議的兒子,姓韋,名義方,文武雙全,因隨王僧辯北征回歸,到六合縣。當日天氣熱,怎見得?
萬里無雲駕六龍,千林不放鳥飛空。地燃石裂江湖沸,不見南來一點風。
相次到家中。只見路傍籬園裡,有個婦女,頭髮蓬鬆,腰繫青布裙兒,腳下拖雙靸鞋,在門前賣瓜。這瓜:
西園摘處香和露,洗盡南軒暑。莫嫌坐上適無蠅,只恐怕寒,難近玉壺冰。
井花浮翠金盆小,午夢初回了。詩翁自是不歸來,不是青門,無地可移栽。
韋義方覺走得渴,向前要買個瓜吃。擡頭一覷,猛叫一聲道:「文女!你如何在這裡?」文女叫:「哥哥!我爹爹嫁我在這裡。」韋義方道:「我路上聽得人說道,爹爹得十萬貫錢,把你賣與賣瓜人張公,卻是如何?」那文女把那前面的來歷,對著韋義方從頭說一遍。韋義方道:「我如今要與他相見,如何?」文女道:「哥哥,要見張公,你且少待。我先去說一聲,卻相見。」文女移身,已挺腳步入去房裡,說與張公。復身出來道:「張公道你性如烈火,意若飄風,不肯教你相見。哥哥,如今要相見卻不妨,只是勿生惡意。」說罷,文女引義方入去相見。大伯即時抹著腰出來。韋義方見了,道:「卻不尀耐!恁麼模樣,卻有十萬貫錢娶我妹子,必是妖人。」一會子掣出太阿寶劍,覷著張公,劈頭便剁將下去。只見劍靶掿在手裡,劍卻折做數段。張公道:「可惜!又減了一個神仙。」文女推那哥哥出來,道:「教你勿生惡意,如何把劍剁他?」韋義方歸到家中,參拜了爹爹、媽媽,便問:「如何將文女嫁與張公?」韋諫議道:「這大伯是個作怪人。」韋義方道:「我也疑他:把劍剁他不著,到壞了我一把劍。」
次日早,韋義方起來,洗漱罷,繫裹停當,向爹爹、媽媽道:「我今日定要取這妹子歸來。若取不得這妹子,定不歸來見爹爹、媽媽。」相辭了,帶著兩個當直,行到張公住處,但見平原曠口,蹤跡荒涼。問那當方住的人,道:「是有個張公,在這裡種瓜,住二十來年。昨夜一陣烏風猛雨,今日不知所在。」韋義方大驚!擡頭只見樹上削起樹皮,寫著四句詩道:
「兩枚篋袋世間無,盛盡瓜園及草廬。要識老夫居止處,桃花莊上樂天居。」
韋義方讀罷了書,教當直四下搜尋。當直回來報道:「張公騎匹蹇驢,小娘子也騎著匹蹇驢兒,帶著兩枚篋袋,取真州路上而去。」韋義方和當直三人,一路趕上,則見路上人都道:「見大伯騎著蹇驢,女孩兒也騎驢兒。那小娘子不肯去,哭告大伯道:『教我歸去相辭爹媽。』那大伯把一條杖兒在手中,一路上打將這女孩兒去。好恓惶人!令人不忍見。」韋義方聽得說,兩條忿氣,從腳板灌到頂門;心上一把無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帶著當直,迤邐去趕。約莫去不得數十里,則是趕不上。直趕到瓜州渡口,人道見他方過江去。韋義方教討船渡江。直趕到茅山腳下。問人時,道他兩個上茅山去。韋義方吩咐了當直,寄下行李,放客店中了,自趕上山去。
行了半日,那裡見得桃花莊?正行之次,見一條大溪攔路,但見:
寒溪湛湛,流水冷冷。照人清影澈冰壺,極目浪花番瑞雪。垂楊掩映長堤岸,世俗行人絕往來。
韋義方到溪邊,自思量道:「趕了許多路,取不得妹子歸去,怎地見得爹爹、媽媽?不如跳在溪水裡死休。」遲疑之間,著眼看時,則見溪邊石壁上,一道瀑布泉流將下來,有數片桃花,浮在水面上。韋義方道:「如今是六月,怎得桃花片來?上面莫是桃花莊,我那妹夫張公住處?」則聽得溪對岸一聲哨笛兒響,看時,見一個牧童騎著蹇驢,在那裡吹這哨笛兒。但見:
濃綠成陰古渡頭,牧童橫笛倒騎牛。笛中一曲《昇平樂》,喚起離人萬種愁。
牧童近溪邊來,叫一聲:「來者莫是韋義方?」義方應道:「某便是。」牧童說:「奉張真人法旨,教請舅舅過來。」牧童教蹇驢渡水,令韋官人坐在驢背渡過溪去。牧童引路,到一所莊院。怎見得?有《臨江仙》為證:
快活無過莊家好,竹籬茅舍清幽。春耕夏種及秋收,冬間觀瑞雪,醉倒被蒙頭。
門外多栽榆柳樹,楊花落滿溪頭。絕無閒悶與閒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游。
到得莊前,小童入去。從籬園裡走出兩個朱衣吏人來,接見這韋義方,道:「張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遂引到一個大四望亭子上,看這牌上寫著「翠竹亭」,但見:
茂林鬱鬱,修竹森森。翠陰遮斷屏山,密葉深茂軒檻。煙鎖幽亭仙鶴唳,雲迷深谷野猿啼。
亭子上鋪陳酒器,四下裡都種夭桃豔杏,異卉奇葩,簇著這座亭子。朱衣吏人與義方就席飲宴。義方欲待問張公是何等人,被朱衣人連勸數杯,則問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辭自去,獨留韋義方在翠竹軒,只教少待。
韋義方等待多時無信,移步下亭子來。正行之間,在花木之外,見一座殿屋,裡面有人說話聲。韋義方把舌頭舔開朱紅球路亭隔看時,但見:
朱欄玉砌,峻宇彫牆。雲屏與珠箔齊開,寶殿共瓊樓對峙。靈芝叢畔,青鸞彩鳳交飛;琪樹陰中,白鹿玄猿並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煙瑞氣散氤氳。
見這張公頂冠穿履,佩劍執圭,如王者之服,坐於殿上。殿下列兩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兩面鐵枷,:上手枷著一個紫袍金帶的人,稱是某州城隍,因境內虎狼傷人,有失檢舉;下手枷著一個頂盔貫甲,稱是某縣山神,虎狼損害平人,部轄不前。看這張公書斷,各有罪名。韋義方就窗眼內望見,失聲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聽得,即時差兩個黃巾力士,捉將韋義方來,驅至堦下。官吏稱韋義方不合漏泄天機,合當有罪。急得韋義方叩頭告罪。
真人正恁麼說,只見屏風後一個婦人,鳳冠霧帔,珠履長裙,轉屏風背後出來,正是義方妹子文女,跪告張公道:「告真人,念是妾親兄之面,可饒恕他。」張公道:「韋義方本合為仙,不合以劍剁吾,吾以親戚之故,不見罪。今又窺覷吾之殿宇,欲泄天機,看你妹妹面,饒你性命。我與你十萬錢,把件物事與你為照去支討。」張公移身,已挺腳步入殿裡。去不多時,取出一個舊席帽兒,付與韋義方,教往楊州開明橋下,尋開生藥鋪申公,憑此為照,取錢十萬貫。張公道:「仙凡異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韋舅乘蹇驢,出這桃花莊去。」到溪邊,小童就驢背上把韋義方一推,頭掉腳掀,攧將下去。義方如醉醒夢覺,卻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懷中,有個帽兒,似夢非夢,遲疑未決。且只得攜著席帽兒,取路下山來。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尋兩個當直不見。只見店二哥出來,說道:「二十年前有個韋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擔閣。兩個當直等不得,自歸去了。如今恰好二十年,是隋煬帝大業二年。」韋義方道:「昨日纔過一日,卻是二十年!我且歸去六合縣滋生駟馬監,尋我二親。」便別了店主人。來到六合縣,問人時,都道:「二十年前,滋生駟馬監裡有個韋諫議,一十三口,白日上昇,至今昇仙臺古跡尚存。」道:「是有個直閣,去了不歸。」韋義方聽得說,仰面大哭:「二十年則一日過了,父母俱不見,一身無所歸。如今沒計奈何,且去尋申公討這十萬貫錢。」
當時從六合縣取路,迤邐直到揚州,問人尋到開明橋下,果然有個申公,開生藥鋪。韋義方來到生藥鋪前,見一個老兒,生得形容古怪,裝束清奇:
頷邊銀剪蒼髯,頭上雪堆白髮。鳶肩龜背,有如天降明星;鶴骨鬆形,好似化胡老子。多疑商嶺逃秦客,料是磻溪執釣人。
在生藥鋪裡坐。韋義方道:「老丈拜揖!這裡莫是申公生藥鋪?」公公道:「便是。」韋義方著眼看生藥鋪廚裡:
四個茖荖三個空,一個盛著西北風。
韋義方肚裡思量道:「卻那裡討十萬貫錢支與我?」且問大伯,買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說涼頭明目。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三錢。」公公道:「恰恨缺。」韋義方道:「回些個百藥煎。」公公道:「百藥煎能消酒麵,善潤咽喉。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三錢。」公公道:「恰恨賣盡。」韋義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甘草!性平無毒,能隨諸藥之性,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語叫做『國老』。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問公公回五錢。」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韋義方對著公公道:「我不來買生藥,一個人傳語,是種瓜的張公。」申公道:「張公卻沒事,傳語我做甚麼?」韋義方道:「教我來討十萬貫錢。」申公道:「錢卻有,何以為照?」韋義方去懷裡摸索一和,把出蓆帽兒來。申公看著青布簾裡,叫渾家出來看。青布簾起處,見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出來,道:「丈夫叫則甚?」韋義方心中道:「卻和那張公一般,愛娶後生老婆。」申公教渾家看這蓆帽兒,是也不是。女孩兒道:「前日張公騎著蹇驢兒,打門前過,蓆帽兒綻了,教我縫。當時沒皂線,我把紅線縫著頂上。」翻過來看時,果然紅線縫著頂。申公即時引韋義方入去家裡,交還十萬貫錢。韋義方得這項錢,把來修橋作路,散與貧人。
忽一日,打一個酒店前過,見個小童,騎隻驢兒。韋義方認得是當日載他過溪的,問小童道:「張公在那裡?」小童道:「見在酒店樓上,共申公飲酒。」韋義方上酒店樓上來,見申公與張公對坐,義方便拜。張公道:「我本上仙長興張古老。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點污,故令吾托此態取歸上天。韋義方本合為仙,不合殺心太重,止可受揚州城隍都土地。」道罷,用手一招,叫兩隻仙鶴。申公與張古老各乘白鶴,騰空而去。則見半空遺下一幅紙來,拂開看時,只見紙上題著八句詩,道是:
一別長興二十年,鋤瓜隱蹟暫居廛。因嗟世上凡夫眼,誰識塵中未遇仙?授職義方封土地,乘鸞文女得昇天。從今跨鶴樓前景,壯觀維揚尚儼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