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百三十五・列傳第一百二十三

《明史》——张廷玉

王汝訓 余懋學 張養蒙 孟一脈 何士晉陸大受 張庭 李俸 王德完 蔣允儀 鄒維璉吳羽文

王汝訓,字古師,聊城人。隆慶五年進士。除元城知縣。萬曆初,入爲刑部主事。改兵部,累遷光祿少卿。吏科都給事中海寧陳與郊者,大學士王錫爵門生,又附申時行,恣甚。汝訓抗疏數其罪,言:「與郊今日薦巡撫,明日薦監司。每疏一出,受賄狼籍。部曹吳正志一發其奸,身投荒徼。吏部尚書楊巍亦嘗語侍郎趙煥,謂爲小人。乞速罷譴。且科道以言爲職,乃默默者顯,諤諤者絀。直犯乘輿,屢荷優容。稍涉當塗,旋遭擯斥。言官不難於批鱗,而難於借劍,此何爲也?天下惟公足以服人。今言者不論是非,被言者不論邪正,模棱兩可,曲事調停,而曰務存大體。是懲議論之紛紜,而反致政體之決裂也。乞特敕吏部,自後遷轉科道,毋惡異喜同,毋好諛醜正。」是時,巍以政府故,方厚與郊。聞汝訓言引己且刺之,大恚,言:「臣未嘗詆與郊。汝訓以寺臣攻言路,正決裂政體之大者。」乃調汝訓南京。頃之,御史王明復劾與郊并及巍,詔奪明俸,擢與郊太常少卿。都人爲之語曰:「欲京堂,須彈章。」與郊尋以憂去。後御史張應揚追劾其交通文選郎劉希孟,考選納賄,並免官。未幾,其子殺人論死,與郊悒悒卒。

汝訓入爲太常少卿。孟秋饗廟,帝不親行。汝訓極諫。帝慍甚,以其言直,不罪也。尋進太僕卿,調光祿。汝訓先爲少卿,寺中歲費二十萬,至是濫增四萬有奇。汝訓據會典,請盡裁內府冗食,不許。

二十二年改左僉都御史。旋進右副都御史,巡撫浙江。汝訓性清介,方嚴疾惡。巡按御史南昌彭應參亦雅以強直名,相與力鋤豪右。烏程故尚書董份、祭酒范應期里居不法,汝訓將繩之。適應參行部至,應期怨家千人遮道陳牒。應參持之急,檄烏程知縣張應望按之。應期自縊死,其妻吳氏詣闕愬冤。帝命逮應參、應望詔獄,革汝訓職,詰吏部都察院任用非人。尚書孫丕揚、都御史衷貞吉等引罪,且論救。帝意未釋,謫救應參者給事中喬胤等於外。言官訟汝訓、應參亦及胤,帝愈怒。疏入,輒重胤譴,至除名,而謫應望戍烟瘴,應參爲民。

汝訓家居十五年,起南京刑部右侍郎。召改工部,署部事。初,礦稅興,以助大工爲名。後悉輸內帑,不以供營繕。而四方採木之需多至千萬,費益不訾。汝訓屢請發帑佐工,皆不報。在部歲餘,力清夙弊。中官請乞,輒執奏不予,節冗費數萬。卒,贈工部尚書,諡恭介。

余懋學,字行之,婺源人。隆慶二年進士。授撫州推官,擢南京戶科給事中。萬曆初,張居正當國,進白燕白蓮頌。懋學以帝方憂旱,下詔罪己,與百官圖修禳。而居正顧獻瑞,非大臣誼,抗疏論之。已,論南京守備太監申信不法,帝爲罷信。久之,陳崇惇大、親謇諤、慎名器、戒紛更、防佞諛五事。時居正方務綜覈,而懋學疏與之忤,斥爲民,永不敘錄。居正死,起懋學故官,奏奪成國公朱希忠王爵,請召還光祿少卿岳相、給事中魏時亮等十八人。帝俱報可。尋擢南京尚寶卿。

十三年,御史李植、江東之等以言事忤執政。同官蔡系周、孫愈賢希執政指,紛然攻訐,懋學上言:

  諸臣之不能容植等,一則以科場不能無私,而惡植等之訐發;一則以往者常保留居正,而忌吳中行、沈思孝等之召用。二疑交於中,故百妬發於外也。夫威福自上,則主勢尊。植等三臣,陛下所親擢者也,乃舉朝臣工百計排之;假令政府欲用一人,諸臣敢力挫之乎?臣謹以臣工之十蠹爲陛下言之。

  今執政大臣一政之善輒矜贊導之功,一事之失輒諉挽回之難,是爲誣上。其蠹一。

  進用一人,執政則曰我所注意也,冢宰則曰我所推轂也,選郎則曰我所登用也。受爵公朝,拜恩私室,是爲招權。其蠹二。

  陛下天縱聖明,猶虛懷納諫。乃二三大僚,稍有規正,輒奮袂而起,惡聲相加,是爲諱疾。其蠹三。

  中外臣工,率探政府意向,而不恤公論。論人則毀譽視其愛憎,行政則舉置徇其喜怒,是爲承望。其蠹四。

  君子立身,和而不同。今當路意有所主,則羣相附和,敢於抗天子,而難於違大臣,是爲雷同。其蠹五。

  我國家諫無專官,今他曹稍有建白,不曰出位,則曰沽名,沮忠直之心,長壅蔽之漸,是爲阻抑。其蠹六。

  自張居正蒙蔽主聰,道路以目,今餘風未殄,欺罔日滋。如潘季馴之斥,大快人心,而猶累牘連章爲之申雪,是爲欺罔。其蠹七。

  近中外臣僚或大臣交攻,或言官相訐,始以自用之私,終之好勝之習。好勝不已,必致忿爭,忿爭不已,必致黨比。唐之牛、李,宋之洛、蜀,其初豈不由一言相失哉?是爲競勝。其蠹八。

  佞諛成風,日以寖甚。言及大臣,則等之伊、傅;言及邊帥,則擬以方、召;言及中官,則誇呂、張復出;言及外吏,則頌卓、魯重生。非藉結歡,即因邀賂,是爲佞諛。其蠹九。

  國家設官,各有常職。近兩京大臣務建白以爲名高,侵職掌而聽民訟。長告訐之風,失具瞻之體,是爲乖戾。其蠹十也。

懋學夙以直節著稱,其摘季馴不無過當。然所言好勝之弊,必成朋黨,後果如其言。累遷南京戶部右侍郎,總理漕儲。疏白程任卿、江時之冤,二人遂得釋。二十一年以拾遺論罷。卒,贈工部尚書。天啟初,追諡恭穆。

張養蒙,字泰亨,澤州人。萬曆五年進士。選庶吉士,歷吏科左給事中。少負才名,明習天下事。居言職,慷慨好建白。以南北多水旱,條上治奸民、恤流民、愛富民三事,帝嘉納之。錦衣都指揮羅秀營僉書,兵部尚書王遴格不行,失歡權要而去,秀竟夤緣得之。養蒙疏發其狀,事具遴傳。御史高維崧等言事被謫,養蒙偕同官論救,復特疏訟之,忤旨,奪俸。

尋遷工科都給事中。都御史潘季馴奏報河工,養蒙上言曰:「二十年來,河幾告患矣。當其決,隨議塞,當其淤,隨議濬,事竣輒論功。夫淤決則委之天災而不任其咎,濬塞則歸之人事而共蒙其賞。及報成未久,懼有後虞,急求謝事,而繼者復告患矣。其故皆由不久任也。夫官不久任,其弊有三:後先異時也,人己異見也,功罪難執也。請倣邊臣例,增秩久任,斯職守專而可責成功。」帝深然之。

有詔潞安進綢二千四百匹。未幾,復命增五千。養蒙率同官力爭,且曰:「從來傳奉織造,具題者內臣,擬旨者閣臣,抄發者科臣。今徑下部,非祖制。」不從。出爲河南右參政。尋召爲太僕少卿,四遷左副都御史。

二十四年極諫時政闕失,言:

  邇來殿廷希御,上下不交。或疑外臣不可盡信,或疑外事未可盡從。君臣相猜,政事積廢。致市猾得以揣意旨,左右得以播威權。惟利是聞,禍將胡底。謹以三輕二重之弊爲陛下陳之。

  一、部院之體漸輕。或虛其位而不補,或用其人而不任。如冬官一曹,亞卿專署,已爲異事,乃冢宰何官,數月虛位。法司議劉世延罪,竟爾留中,主事劉冠南疏入即發。何小臣聽而大臣不聽,單疏下而公疏不下哉!以至戶曹三疏諫開礦,臣院九疏催行取,皆置不報。議大事則十疏而九不行,遇廷推則十人而九不用。夫大臣師表百僚,奈何輕之至此。

  一、科道之職漸輕。五科都給事中久虛不補,御史曹學程一繫不釋,考選臺諫,屢請屢格,乃至服闋補任,亦皆廢閣。是不欲言路之充也。夫政無缺失,何憚人言。徒使唯諾風成,謇諤意絕,國是將何定乎?

  一、撫按之任漸輕。如開礦一事,撫按有言,咸蒙切責。於是鄭一麟以千戶而妄劾李盛春。夫閽人、武弁得以制巡撫之命,紀綱不倒置乎?一璫得志,諸璫效尤,撫按斂手,何有於監司?從此陛下之赤子將無人拊循矣。

  一、進獻之途漸重。下僚捐俸,儒士獻資,名爲助工,實懷覬幸。甚者百戶王守仁以謀復世爵,妄搆楚府,而使陛下恩薄於懿親;主簿張以述以求復舊秩,妄獻白鹿,而使陛下德損於玩物。部臣糾之不聽,言官糾之不聽,業已明示好惡,大開受獻之門。將見媚子宵人投袂競起,今日獻靈瑞,明日貢珍奇,究使敗節文官、僨軍武帥,憑藉錢神,邀求故物,不至如嘉靖末年之濁亂不止也。

  一、內差之勢漸重。中使紛然四出,乞請之章無日不上,批答之旨無言不溫。左右藉武弁以營差,武弁藉左右以網利,共搆狂言,誑惑天聽。陛下方厭外臣沮撓,謂欲辦家事,必賴家奴,於是有言無不立聽。豈武弁皆急君,而朝紳盡誤國乎?今奸宄實繁有徒。採礦不已,必及採珠;皇店不止,漸及皇莊。繼而營市舶,繼而復鎮守,內可以謀坐營,外可以謀監軍。正德敝風,其鑒不遠。

  凡此三輕二重,勢每相因,德與財不竝立,中與外不兩勝,惟陛下早見而速圖之。

不報。

又明年六月,兩宮三殿繼災。養蒙復上疏曰:「近日之災,前古未有。自非君臣交儆,痛革敝風,恐虛文相謾,大禍必至。臣請陛下躬謁郊廟,以謝嚴譴;立御便殿,以通物情;早建國本,以繫人心;停銀礦、皇店之役,杜四海亂階;減宦官宮妾之刑,弭蕭牆隱禍。然此皆應天實事,猶非應天實心也。罪己不如正己,格事不如格心。陛下平日成心有四。一曰好逸。朝享倦於躬臨,章奏倦於省覽。古帝王乾健不息,似不如此。一曰好疑。疑及近侍,則左右莫必其生;疑及外庭,則僚寀不安於位。究且謀以疑敗,奸以疑容。古帝王至誠馭物,似不如此。一曰好勝。奮厲威嚴以震羣工,喜諂諛而惡鯁直,厭封駁而樂順從。古帝王予違汝弼,似不如此。一曰好貨。以聚斂爲奉公,以投獻爲盡節。古帝王四海爲家,似不如此。願陛下戒此四者,亟圖更張,庶天意可回,國祚可保。」帝亦不省。

尋遷戶部右侍郎。時再用師朝鮮,命養蒙督餉。事寧,予一子官。三十年,尚書陳蕖稱疾乞罷。詔養蒙署事。會養蒙亦有疾在告,固辭。給事中夏子陽劾其托疾,遂罷歸。卒於家。天啟初,賜諡毅敏。

孟一脈,字淑孔,東阿人。隆慶五年進士。爲平遙知縣。以廉能擢南京御史。萬曆六年五月上言:「近上兩宮徽號,覃恩內外,獨御史傅應禎,進士鄒元標,部郎艾穆、沈思孝,投荒萬里,遠絕親闈,非所以廣錫類溥仁施也。」疏入,忤張居正,黜爲民。

居正死,起故官,疏陳五事,言:

  近再選宮女至九十七人,急徵一時,輦下甚擾。一也。

  中外章奏,宜下部臣議覆,閣臣擬旨,脫有不當,臺諫得糾駁之。今乃不任臣工,顓取宸斷,明旨一出,臣下莫敢犯顏。二也。

  士習邪正,繫世道污隆。今廉恥日喪,營求苟且。亟宜更化救弊,先實行而後才華。三也。

  東南財賦之區,靡於淫巧,民力竭矣,非陛下有以倡之乎?數年以來,御用不給。今日取之光祿,明日取之太僕,浮梁之磁,南海之珠,玩好之奇,器用之巧,日新月異。遇聖節則有壽服,元宵則有燈服,端陽則有五毒吉服,年例則有歲進龍服。以至覃恩錫賚,小大畢霑;謁陵犒賜,耗費鉅萬。錙銖取之,泥沙用之。於是民間習爲麗侈,窮耳目之好,竭工藝之能,不知紀極。夫中人得十金,即足供終歲之用。今一物而常兼中人數家之產。或刻沉檀,鏤犀象,以珠寶金玉飾之。周鼎、商彝、秦鉈、漢鑑,皆搜求於海內。窮歲月之力,專一器之工;罄生平之資,取一盼之適。殊不知財賄易盡,嗜欲無窮。陛下誠能恭儉節約以先天下,禁彼浮淫,還之貞樸,則財用自裕,而風俗亦淳。四也。

  邊疆之臣,日弛戎備,上下蒙蔽,莫以實聞。由邊臣相繼爲本兵,題覆處分,盡在其口。言出而中傷隨之,誰肯爲無益之談,自取禍敗哉?漁夫舍餌以得魚,未聞以餌養魚者也。今以中國之文帛綺繡爲蕃戎常服,雖曰貢市,實則媚之。邊臣假貢市以賂戎,戎人肆剽竊而要我。彼此相欺,以誑君父。幸其不來,來則莫禦。所謂以餌養魚者也。請明詔樞臣,洗心易慮。戰守之備,一一講求,付之邊臣。使將識敵情,兵識將意,庶乎臂指如意,國可無虞。五也。

疏入,忤旨,謫建昌推官。屢遷南京右通政。移疾歸。

四十一年,起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居三年,廷推左副都御史。未得命,給事中官應震論其縱子驕恣。疏雖留中,一脈竟引疾去。年八十一卒。

一脈初以直諫著聲。晚膺節鉞,年力已衰,不克有所表樹云。

何士晉,字武莪,宜興人。父其孝,得士晉晚。族子利其資,結黨致之死。繼母吳氏匿士晉外家。讀書稍懈,母輒示以父血衣。士晉感厲,與人言,未嘗有笑容。

萬曆二十六年舉進士。持血衣愬之官,罪人皆抵法。初授寧波推官,擢工科給事中。首疏請通章奏、緩聚斂。俄言:「袞職有闕,廷臣言雖逆耳,每荷優容。獨論及輔臣,必欲借主威以洩憤。是陛下負拒諫之名,輔臣收固寵之實,天下所以積憤輔臣而不能平也。如孫鑛、郭子章、戴燿、沈子木,宜舍不舍,公論乖違,輔臣賡安得不任其咎?」無何,劾左都督王之禎久掌錦衣,爲內閣爪牙,中樞心腹。又劾大學士王錫爵逢君賊善,召命宜停;戶部尚書趙世卿誤國,無大臣體。已,復言:「朝端大政,宜及今早行者,在放輔臣以清政地,罷大臣被論者以伸公議。斥王之禎以絕禍源,釋卞孔時、王邦才等以蘇冤獄。」

初,皇長孫生,有詔起廢,列上二百餘人。閱三年,止用顧憲成等四人。士晉請大起廢籍。瑞王將婚,詔典禮視福王,費當十九萬。初,帝弟潞王婚費不及其半,士晉請視潞王。帝將崇奉太后,詔建靈應宮,士晉以非禮力爭,且曰:「聖母所注念者東宮出講,諸王早婚,與遺賢之登進也,乃諸臣屢請不應。而不時內降者,非中貴之營求,即鬼神之香火,何也?」帝皆不省。

未幾,有張差梃擊之事。王之寀鉤得差供,帝遷延不決,士晉三上疏趣之。當是時,變起非常,中外咸疑謀出鄭國泰,然無敢直犯其鋒者。郎中陸大受稍及之,國泰大懼,急出揭自明,人言益籍籍。士晉乃抗疏曰:

  陛下與東宮,情親父子,勢共安危,豈有禍逼蕭牆,不少動念者。候命踰期,旁疑轉棘。竊詳大受之疏,未嘗實指國泰主謀,何張皇自疑乃爾?因其自疑,人益不能無疑,然人之疑國泰,不自今日始也。陛下試問國泰,三王之議何由起?閨範之序何由進?妖書之毒何由搆?此基禍之疑也。孟養浩等何由杖?戴士衡等何由戍?王德完等何由錮?此挑激之疑也。南宗順,刑餘也,而陰募死士千人,謂何?順義王,外寇也,而各宮門守以重兵,謂何?王曰乾,逆徒也,而疏中先有龐保、劉成名姓,謂何?此不軌之疑也。三者積疑至今日,忽有張差一事,正與往者舉措相符,安得令人不疑!且今日之疑國泰,又非張差一事已也。恐騎虎難下,駭鹿走險,一擊不效,別有陰謀。陛下不急護東宮,則東宮爲孤注。萬一東宮失護,而陛下又轉爲孤注矣。

  國泰欲釋人疑,惟明告貴妃,力求陛下速執保、成下吏。如果國泰主謀,是乾坤之大逆,九廟之罪人,非但貴妃不能庇,即陛下亦不能庇也。借劍尚方,請自臣始。或別有主謀,無與國泰事,請令國泰自任,凡皇太子、皇長孫起居悉屬國泰保護,稍有疎虞,罪即坐之,則臣與在廷諸臣亦願陛下保全國泰身,無替恩禮。若國泰畏有連引,預熒惑聖聰,久稽廷訊,或潛散黨與,俾之遠逃,或陰斃張差,以冀滅口,則罪愈不容誅矣。惟聖明裁察。

疏入,帝大怒,欲罪之。念事已有跡,恐益致人言。而吏部先以士晉爲東林黨,擬出爲浙江僉事,候命三年未下。至是,帝急簡部疏,命如前擬。吏部言闕官已補,請改命。帝不許,命調前補者。吏部又以士晉積資已深,秩當參議。帝怒,切責尚書,奪郎中以下俸。士晉之官四年,移廣西參議。光宗立,擢尚寶少卿,遷太僕。

天啟二年以右僉都御史巡撫廣西。安南入犯,督將吏屢擊却之。四年擢兵部右侍郎,總督兩廣軍務,兼巡撫廣東。明年四月,魏忠賢大熾,爭梃擊者率獲罪。御史田景新希旨,誣叛臣安邦彥賄士晉十萬金,阻援兵。遂除士晉名,徵賄助餉。士晉憤鬱而卒。有司徵贓急,家人但輸數百金,產已罄。會莊烈帝立,獲免,復官賜恤。

陸大受,字凝遠,武進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授行人,屢遷戶部郎中。福王將之國,詔賜莊田四萬頃。大受請大減田額,因劾鄭國泰驕恣亂法狀,疏留中。王之寀發張差事,大受抗疏言:「青宮何地,張差何人,敢白晝持梃直犯儲蹕,此乾坤何等時耶!業承一內官,何以不知其名?業承一大第,何以不知其所?彼三老、三太互相表裏,而霸州武舉高順寧者,今皆匿於何地?奈何不嚴竟而速斷耶?」戶部主事蒲州張庭者,大受同年生也,亦上言:「奸人突入大內,狙擊青宮,陛下宜何如震怒,立窮主謀。乃廷臣交章,一無批答,何也?君側藏奸,上下蒙蔽,皆由陛下精神偏注,皇太子召見甚稀,而前此冊立、選婚及近時東宮出講、郭妃卜葬諸事,陛下皆弗勝遲回,強而後可。彼宦寺者安得不妄生測度,陰蓄不逞,以僥倖於萬一哉!」皆不報。

大受尋出爲撫州知府,以清潔著聞。居二年,徐紹吉、韓浚以京察奪其官。庭再遷郎中,被齮齕。引退,抑鬱以死。

又有聞喜李俸者,爲刑部郎中。當諸司會鞫時,張差語涉逆謀,郎中胡士相等相顧不敢錄。俸力爭,乃得入獄詞,遂爲鄭氏黨所惡。及遷鳳翔知府,諸黨人以言懾之,竟不敢之任。後復中以京察,卒於家。

天啟初,御史張慎言、方震孺、魏光緒、楊新期交章訟三人冤。乃贈庭、俸光祿寺少卿,大受起補韶州。已,都御史高攀龍請加庭、俸廕諡,不果。大受未幾卒。

王德完,字子醇,廣安人。萬曆十四年進士。選庶吉士,改兵科給事中。西陲失事,德完言:「諸邊歲糜餉數百萬,而士氣日衰,戎備日廢者,以三蠹未除,二策未審也。何爲三蠹?一曰欺,邊吏罔上也。二曰徇,市賞增額也。三曰虛,邊防鮮實也。何謂二策?有目前之策,有經久之策。謹守誓盟,苟免搏噬,此計在目前。大修戰具,令賊不敢窺邊,則百年可保無事,此計在經久。今經略鄭洛主款,巡撫葉夢熊又言戰,邊臣不協,安望成功。」帝爲飭二臣。石星爲本兵,德完上十議以規時,帝納之。已,請裁李成梁父子權,劾褫黔國公沐昌祚冠服,罷巡撫朱孟震、賈待問、郭四維,少卿楊四知、趙卿。又發廣東總督劉繼文、總兵官李棟等冒功罪。半歲章數十上,率軍國大計。

累遷戶科都給事中。上籌畫邊餉議,言:「諸邊歲例,弘正間止四十三萬,至嘉靖則二百七十餘萬,而今則三百八十餘萬。惟力行節儉,足以補救。蓋耗蠹之弊,外易剔而內難除。宜嚴劾內府諸庫,汰其不急。又加意屯田、鹽法,外開其源,而內節其流,庶幾國用可足。」時弗能用。倭寇久躪朝鮮,再議封貢。德完言:「封則必貢,貢則必市,是沈惟敬誤經略,經略誤總督,總督誤本兵,本兵誤朝廷也。」後封果不成。德完尋以疾歸。

二十八年起任工科。極陳四川採木、榷稅及播州用兵之患。又言三殿未營,不宜復興玄殿、龍舟之役。皆不報。已,劾湖廣稅使陳奉四大罪。再疏極論,謂奉必激變。奉果爲楚人所攻,僅以身免。尋因禱雨言:「今出虎兕以噬羣黎,縱盜賊而吞赤子,幽憤沉結,叩訴無從,故雨澤緣天怒而屯,螟螣因人妖而出。願盡撤礦稅之使,釋逮繫之臣,省愆贖過,用弭災變。」不報。四川妖人韓應龍奏請榷鹽、採木。尋甸知府蔡如川、趙州知州甘學書,以忤稅使被逮。德完皆力爭。復劾山東稅使陳增、畿輔稅使王虎罪。不報。

已極陳國計匱乏,言:「近歲寧夏用兵,費百八十餘萬;朝鮮之役,七百八十餘萬;播州之役,二百餘萬。今皇長子及諸王子冊封、冠婚至九百三十四萬,而袍服之費復二百七十餘萬,冗費如此,國何以支?」因請減織造,止營建,亟完殿工,停買珠寶,慎重採辦,大發內帑,語極切至。帝亦不省。

時帝寵鄭貴妃,疎皇后及皇長子。皇長子生母王恭妃幾殆,而皇后亦多疾。左右多竊意后崩,貴妃即正中宮位,其子爲太子。中允黃輝,皇長子講官也,從內侍微探得其狀,謂德完曰:「此國家大事,旦夕不測,書之史冊,謂朝廷無人。」德完乃屬輝具草。十月上疏言:「道路喧傳,謂中宮役使僅數人,伊鬱致疾,阽危弗自保,臣不勝驚疑。宮禁嚴秘,虛實未審。臣即愚昧,決知其不然。第臺諫之官得風聞言事。果中宮不得於陛下以致疾歟?則子於父母之怒,當號泣幾諫。果陛下眷遇中宮有加無替歟?則子於父母之謗,當昭雪辨明。衡是兩端,皆難緘默。敢效漢朝袁盎却坐之議,陳其愚誠。」疏入,帝震怒,立下詔獄拷訊。尚書李戴、御史周盤等連疏論救。忤旨,切責,御史奪俸有差。大學士沈一貫力疾草奏爲德完解,帝亦不釋。旋廷杖百,除其名。復傳諭廷臣:「諸臣爲皇長子耶,抑爲德完耶?如爲皇長子,慎無擾瀆。必欲爲德完,則再遲冊立一歲。」廷臣乃不復言。然帝自是懼外廷議論,眷禮中宮,始終無間矣。

光宗立,召爲太常少卿。俄擢左僉都御史。天啟元年,京師獲間諜,詞連司禮中官盧受。德完請出受南京。

初,德完直聲震天下。及居大僚,持論每與鄒元標等異。楊鎬、李如禎喪師論死,廷臣急欲誅之。德完乃上疏請酌公論,或遣戍立功,或即時正辟,蓋設兩途以俟帝寬之。且因薦順天府丞邵輔忠、通政參議吳殿邦,以兩人嘗力攻李三才也。疏出,果寬鎬等。於是給事中魏大中再疏論之,德完亦力辨。帝爲詰責大中,事乃已。

德完尋進戶部右侍郎。給事中朱欽相、倪思輝言事獲罪,疏救之。明年,遷左。亡何卒官。其後,輔忠、殿邦以黨逆敗,僉爲德完惜之。

蔣允儀,字聞韶,宜興人。萬曆四十四年進士。授桐鄉知縣,移嘉興。

天啟二年擢御史。時廣寧已失,熊廷弼、王化貞俱論死,而兵部尚書張鶴鳴如故,糾之者反獲譴。允儀不平,疏詆其同罪佚罰。因言:「近言官稍進苦口,輒見齟齬,遷謫未已,申之戒諭。使諸臣不遵明諭,而引裾折檻以甘斥逐,天下事猶可爲也;使諸臣果遵明諭,而箝口結舌以保祿位,天下事尚忍言哉!頃者,恒暘不雨,二麥無秋,皇上於宮中祈禱,反得冰雹之災。變不虛生,各以類應。夫以坤維之厚重而震撼於妖孽,以鬚眉之丈夫而交關於婦寺,以籍叢煬竈之奸而托之奉公潔己,是皆陰脅陽之徵也。」報聞。鶴鳴既屢被劾,因詆劾者爲羣奸朋謀,而反與前尚書黃嘉善、崔景榮並以邊功晉宮保。允儀益憤,言:「鶴鳴既以斬級微功邀三次之賞,即當以失地大罪伏不赦之辜。且以七百里之榆關,兼旬而後至,畏縮無丈夫氣,偃蹇無人臣禮。猶且靦顏哆口評經、撫功罪,若身在功罪外者。陛下試問鶴鳴,爲本兵,功罪殺於邊臣,今日經、撫俱論辟,鶴鳴應得何罪,又問鶴鳴,舊日經、撫俱論辟,嘉善、景榮應得何罪,赫然震怒,論究如法,庶封疆不致破壞。」帝不用。

會議紅丸事,力詆方從哲,請盡奪官階、祿廕。其黨惡之。徐州舊設參將,山東盜熾,以允儀請,改設總兵。尋疏論四川監司周著、林宰、徐如珂等功,請優敘。而劾總督張我續退縮,請罷斥。不從。

踰月,請杜傳宣、慎爵賞、免立枷、除苛政。且言:「向者丁巳之察,凡抗論國本繫籍正人者,莫不巧加羅織。陰邪盛而陽氣傷,致有今日之禍。今計期已迫,願當事者早伐邪謀,亟培善類。」疏入,魏忠賢、劉朝輩皆不悅。以丁巳主察之人不指名直奏,責令置對。允儀言:「丁巳主察者鄭繼之、李誌也,考功科道則趙士諤、徐紹吉、韓浚也。當日八法之處分,臺省之例轉,大僚之拾遺,黑白顛倒,私意橫行。凡抗論建藩,催請之國,保護先帝,有功國本者,靡不痛加催抑;必欲敗其名,錮其身,盡其倫類而後快。於是方從哲獨居政府,亓詩教、趙興邦等分部要津。凡疆圉重臣,皆賄賂請托而得,如李維翰、楊鎬、熊廷弼、李如柏、如楨,何一不出其保舉。迨封疆破壞,囹圄充塞,而此輩宴然無恙。臣所以痛心遼事,追恨前此當軸之人也。」中旨將重譴允儀,以大學士葉向高言,停俸半歲。

已,復因災祲上言:「內降當停,內操當罷。陵工束手,非所以展孝思;直臣久廢,非所以光聖德。東南杼柚已空,重以屢次之加派;金吾冒濫已極,加以非分之襲封。聖心一轉移,天下無不順應。區區修禳虛文,安能格上穹哉!」帝不能用。

巡按陝西,條上籌邊八事。太常少卿王紹徽家居,與里人馮從吾不協。允儀重從吾,薄紹徽。魏忠賢擢紹徽佐都察院用事。五年,允儀還朝,即出爲湖廣副使。其冬又使給事中蘇兆先劾其爲門戶渠魁,遂削籍。

崇禎元年薦起御史,言:「奸黨王紹徽創點將錄,獻之逆奄。其後效之者有同志、天監、盜柄諸錄,清流遂芟刈無遺。乞加削奪,爲傾陷忠良之戒。」從之。其冬掌河南道事,陳計吏八則。明年佐都御史曹于汴,大計京官,貶黜者二百餘人,坐不謹者百人,仕路爲清。尋擢太僕少卿。

四年六月以右僉都御史撫治鄖陽。諸府標兵止五百,餉六千,不及一大郡監司。且承平久,人不知兵,而屬城率庳薄,無守具。六年,流賊將窺湖廣。兵部令移鎮襄陽,鄖陽益虛。其冬,賊大至,陷鄖西上津。明年陷房縣、保康。允儀兵少,不能禦,上章乞援,且請罪。會賊入川,鄖得少緩。中官陳大金與左良玉來援,副使徐景麟見其多攜婦女,疑爲賊,用礮擊之,士馬多死。大金怒,訴諸朝,命逮景麟,責允儀陳狀。已而并逮允儀下獄,戍邊,而以盧象昇代。十五年,御史楊爾銘、給事中倪仁禎相繼論薦,未及用而卒。

鄒維璉,字德輝,江西新昌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授延平推官。耿介有大節。巡撫袁一驥以私憾摭布政竇子偁罪,維璉以去就爭。監司欲爲一驥建生祠,維璉抗詞力阻。行取,授南京兵部主事,進員外郎。遼左用兵,疏陳數事。尋以憂去。

天啟三年起官職方,進郎中。刑部主事譚謙益薦妖人宋明時能役神兵復遼左地,魏忠賢陰主之。維璉極言其妖妄。忠賢怒,矯旨譙責。海內方用師,將帥悉賄進,職方尤冗穢。維璉素清嚴,請寄皆絕。因極論債帥之弊,譏切中官、大臣。

吏部尚書趙南星知其賢,調爲稽勳郎中。時言路橫恣,凡用吏部郎,必咨其同鄉居言路者。給事中傅櫆、陳良訓、章允儒以南星不先咨己,大怒,共詬誶維璉。及維璉調考功,櫆等益怒,交章力攻。又以江西有吳羽文,例不當用,兩人迫羽文去,以窘辱維璉。維璉憤,拜疏求罷,即日出城。疏中以章惇攻蘇軾,蔡京逐司馬光爲言,櫆等愈怒。櫆遂顯攻魏大中、左光斗以及維璉。自是朝端水火,諸賢益不安其位矣。維璉欲去不得,詔留視事。乃嚴覈官評,無少假借。

楊漣劾魏忠賢,被旨切責。維璉抗疏曰:「忠賢大姦大惡,罄竹難書。陛下憐其小信小忠,不忍割棄。豈知罪惡既盈,即不忍不可得。漢張讓、趙忠,靈帝以父母稱之;唐田令孜,僖宗亦以阿父稱之;我朝王振、曹吉祥、劉瑾,亦嘗寵之羣臣之上。有一人老死牖下,獲保富貴哉?今陛下以太阿授忠賢,非所以爲宗社計,亦非所以爲忠賢計也。若夫黃扉元老,九列巨卿,安可自處於商輅、劉健、韓文下?」疏入,責其瀆奏。崔呈秀坐贓被劾,維璉論戍邊。諸媚璫者力別其是非,請託,拒不聽,諸逆黨交憾。及趙南星去國,維璉願與俱去,忠賢即放歸。無何,張訥劾南星,追論維璉調部非法,詔削籍。復搆入汪文言獄,下吏,戍貴州。

崇禎初,起南京通政參議,就遷太僕少卿,疏陳卜相、久任、納言、議諡、籌兵五事。五年二月擢右僉都御史,代熊文燦巡撫福建。海寇劉香亂,遣遊擊鄭芝龍擊破之。海外紅夷據彭湖,挾互市,後徙臺灣,漸泊厦門。維璉屢檄芝龍防遏之,不聽。明年夏,芝龍勦賊福寧,紅夷乘間襲陷厦門城,大掠。維璉急發兵水陸進,芝龍亦馳援,焚其三舟,官軍傷亦衆。寇乃泛舟大洋,轉掠青港、荊嶼、石灣。諸將禦之銅山,連戰數日,始敗去。維璉在事二年,勞績甚著。會當國者溫體仁輩雅忌維璉,而閩人宦京師者騰謗於朝,竟坐是罷官。八年春,敘却賊功,詔許起用。旋召拜兵部右侍郎,遘疾不赴,卒於家。

吳羽文既謝病歸,至崇禎六年始復出。歷考功文選郎中。帝以積疑吏部有私,選郎十一人譴黜大半,遷者三人而已。羽文痛絕諸弊,數與溫體仁牴牾。賊毀皇陵,有詔肆赦。體仁令刑部尚書馮英以逆案入詔內。羽文執止之,而議起錢龍錫、李邦華等。偵事者誣羽文納二人賕,下獄。羽文用高鳳翔爲大名知府。鳳翔故嘗坐小罰,言者復謂其徇私,坐謫戍。侍郎吳甡等交薦,復官,未赴卒。羽文,字長卿,南昌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

贊曰:王汝訓諸人建言,挺謇諤之節,洊歷卿貳,不隕厥問。余懋學之言十蠹,有以哉。鄒維璉抗魏奄,拒逆黨,僅坐謫戍,幸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