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九十四上・列傳第一百四十四上・突厥上

《舊唐書》——劉昫

突厥上

突厥之始,啟民之前,隋書載之備矣,祇以入國之事而述之。

始畢可汗咄吉者,啟民可汗子也。隋大業中嗣位,值天下大亂,中國人奔之者眾。其族強盛,東自契丹、室韋,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屬焉,控弦百餘萬,北狄之盛,未之有也,高視陰山,有輕中夏之志。可汗者,猶古之單于,妻號可賀敦,猶古之閼氏也。其子弟謂之特勤,別部領兵者皆謂之設,其大官屈律啜,次阿波,次頡利發,次吐屯,次俟斤,並代居其官而無員數,父兄死則子弟承襲。

高祖起義太原,遣大將軍府司馬劉文靜聘于始畢,引以為援。始畢遣其特勤康稍利等獻馬千匹,會于絳郡,又遣二千騎助軍,從平京城。及高祖即位,前後賞賜,不可勝紀。始畢自恃其功,益驕踞,每遣使者至長安,頗多橫恣,高祖以中原未定,每優容之。武德元年,始畢使骨咄祿特勤來朝,宴于太極殿,奏九部樂,賚錦綵布絹各有差。二年二月,始畢帥兵渡河至夏州,賊帥梁師都出兵會之,謀入抄掠,授馬邑賊帥劉武周兵五百餘騎,遣入句注,又追兵大集,欲侵太原。是月,始畢卒,其子什缽苾以年幼不堪嗣位,立為泥步設,使居東偏,直幽州之北,立其弟俟利弗設,是為處羅可汗。

處羅可汗嗣位,又以隋義成公主為妻,遣使入朝告喪。高祖為之舉哀,廢朝三日,詔百官就館弔其使者,又遣內史舍人鄭德挺往弔處羅,賻物三萬段。處羅此後頻遣使朝貢。先是,隋煬帝蕭后及齊王暕之子政道陷于竇建德,三年二月,處羅迎之,至于牙所,立政道為隋王。隋末中國人在虜庭者,悉隸于政道,行隋正朔,置百官,居于定襄城,有徒一萬。時太宗在藩,受詔討劉武周,師次太原,處羅遣其弟步利設率二千騎與官軍會。六月,處羅至并州,總管李仲文出迎勞之,留三日,城中美婦人多為所掠,仲文不能制。俄而處羅卒,義成公主以其子奧射設醜弱,廢不立之,遂立處羅之弟咄苾,是為頡利可汗。

頡利可汗者,啟民可汗第三子也,初為莫賀咄設,牙直五原之北。高祖入長安,薛舉猶據隴右,遣其將宗羅㬋攻陷平涼郡,北與頡利連結。高祖患之,遣光祿卿宇文歆齎金帛以賂頡利。歆說之,令絕交於薛舉。初,隋五原太守張長遜因亂以其所部五原城隸於突厥。歆又說頡利遣長遜入朝,以五原地歸于我。頡利並從之,因發突厥兵及長遜之眾,並會於太宗軍所。武德三年,頡利又納義成公主為妻,以始畢之子什缽苾為突利可汗,遣使入朝,告處羅死,高祖為之罷朝一日,詔百官就館弔其使。

頡利初嗣立,承父兄之資,兵馬強盛,有憑陵中國之志。高祖以中原初定,不遑外略,每優容之,賜與不可勝計,頡利言辭悖傲,求請無厭。四年四月,頡利自率萬餘騎,與馬邑賊苑君璋將兵六千人共攻雁門,定襄王李大恩擊走之。先是漢陽公瑰、「瑰」上各本原有「蘇」字,據本書卷六0漢陽王瑰傳、冊府卷九八0刪。太常卿鄭元𣉢、左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等各使于突厥,頡利並拘之,我亦留其使前後數輩,至是為大恩所挫,於是乃懼,仍放順德還,更請和好,獻魚膠數十斤,欲令二國同於此膠。高祖嘉之,放其使者特勤熱寒、阿史德等還蕃,賜以金帛。

五年春,李大恩奏言突厥飢荒,馬邑可圖。詔大恩與殿內少監獨孤晟帥師討苑君璋,期以二月會于馬邑,晟後期不至,大恩不能獨進,頓兵新城以待之。頡利遣數萬騎與劉黑闥合軍,進圍大恩,王師敗績,大恩歿于陣,死者數千人。六月,劉黑闥又引突厥萬餘騎入抄河北,頡利復自率五萬騎南侵,至于汾州,又遣數千騎西入靈、原等州,詔隱太子出豳州道,太宗出蒲州道以討之。時頡利攻圍并州,又分兵入汾、潞等州,掠男女五千餘口,聞太宗兵至蒲州,乃引兵出塞。

七年八月,頡利、突利二可汗舉國入寇,道自原州,連營南上,太宗受詔北討,齊王元吉隸焉。初,關中霖雨,糧運阻絕,太宗頗患之,諸將憂見於色,頓兵於豳州。頡利、突利率萬餘騎奄至城西,乘高而陣,將士大駭。太宗乃親率百騎馳詣虜陣,告之曰:「國家與可汗誓不相負,何為背約深入吾地?我秦王也,故來一決。可汗若自來,我當與可汗兩人獨戰;若欲兵馬總來,我唯百騎相禦耳。」頡利弗之測,笑而不對。太宗又前,令騎告突利曰:「爾往與我盟,急難相救,爾今將兵來,何無香火之情也?亦宜早出,一決勝負。」突利亦不對。太宗前,將渡溝水,頡利見太宗輕出,又聞香火之言,乃陰猜突利,因遣使曰:「王不須渡,我無惡意,更欲共王自斷當耳。」於是稍引卻,各斂軍而退。太宗因縱反間於突利,突利悅而歸心焉,遂不欲戰。其叔姪內離,頡利欲戰不可,因遣突利及夾畢特勤阿史那思摩奉見請和,許之。突利因自託於太宗,願結為兄弟。思摩初奉見,高祖引升御榻,頓顙固辭,高祖謂曰:「頡利誠心遣特勤朝拜,今見特勤,如見頡利。」固引之,乃就坐,尋封思摩為和順王。

八年七月,頡利集兵十餘萬,大掠朔州,又襲將軍張瑾于太原,瑾全軍並沒,脫身奔於李靖。出師拒戰,頡利不得進,屯于并州。太宗帥師討之,次蒲州,頡利引兵而去,太宗旋師。九年七月,頡利自率十餘萬騎進寇武功,京師戒嚴。己卯,進寇高陵,行軍總管左武候大將軍尉遲敬德與之戰于涇陽,大破之,獲俟斤阿史德烏沒啜,斬首千餘級。癸未,頡利遣其腹心執失思力入朝為覘,自張形勢云:「二可汗總兵百萬,今已至矣。」太宗謂之曰:「我與突厥面自和親,汝則背之,我實無愧。又義軍入京之初,爾父子並親從我,賜汝玉帛,前後極多,何故輒將兵入我畿縣?爾雖突厥,亦須頗有人心,何故全忘大恩,自誇強盛。我當先戮爾矣。」思力懼而請命,太宗不許,縶之於門下省。

太宗與侍中高士廉、中書令房玄齡、將軍周範馳六騎幸渭水之上,與頡利隔津而語,責以負約,其酋帥大驚,皆下馬羅拜。俄而眾軍繼至,頡利見軍容大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懼。太宗獨與頡利臨水交言,麾諸軍卻而陣焉。蕭瑀以輕敵固諫于馬前,上曰:「吾已籌之,非卿所知也。突厥所以掃其境內,直入渭濱,應是聞我國家初有內難,朕又新登九五,將謂不敢拒之。朕若閉門,虜必大掠,強弱之勢,在今一舉。朕故獨出,以示輕之;又耀軍容,使知必戰。事出不意,乖其本圖,虜入既深,理當自懼。與戰則必克,與和則必固,制服匈奴,自茲始矣。」是日,頡利請和,詔許焉,車駕即日還宮。乙酉,又幸城西,刑白馬,與頡利同盟于便橋之上,頡利引兵而退。蕭瑀進曰:「初,頡利之未和也,謀臣猛將多請戰,而陛下不納,臣以為疑。既而虜自退,其策安在?」上曰:「我觀突厥之兵,雖眾而不整,君臣之計,唯財利是視。可汗獨在水西,酋帥皆來謁我,我因而襲擊其眾,勢同拉朽。然我已令無忌、李靖設伏於幽州以待之,通鑑卷一九一同,胡注云:「幽州當作豳州。」合鈔卷二五五突厥傳作豳州。虜若奔還,伏兵邀其前,大軍躡其後,覆之如反掌矣。我所以不戰者,即位日淺,為國之道,安靜為務,一與虜戰,必有死傷;又匈虜一敗,或當懼而修德,結怨於我,為患不細。我今卷甲韜戈,啗以玉帛,頑虜驕恣,必自此始,破亡之漸,其在茲乎!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此之謂也。」九月,頡利獻馬三千匹,羊萬口,上不受,詔頡利所掠中國戶口者悉令歸之。

貞觀元年,陰山已北薛延陀、迴紇、拔也古等餘部皆相率背叛,擊走其欲谷設。頡利遣突利討之,師又敗績,輕騎奔還。頡利怒,拘之十餘日,突利由是怨望,內欲背之。其國大雪,平地數尺,羊馬皆死,人大飢,乃懼我師出乘其弊,引兵入朔州,揚言會獵,實設備焉。侍臣咸曰:「夷狄無信,先自猜疑,盟後將兵,忽踐疆境。可乘其便,數以背約,因而討之。」太宗曰:「匹夫一言,尚須存信,何況天下主乎!豈有親與之和,利其災禍而乘危迫險以滅之耶?諸公為可,朕不為也。縱突厥部落叛盡,六畜皆死,朕終示以信,不妄討之,待其無禮,方擒取耳。」

二年,各本原作「三年」,通典卷一九七、寰宇記卷一九五均作「二年」。且下文既又有「三年」,此處當以作「二年」為是,據改。突利遣使奏言與頡利有隙,奏請擊之,詔秦武通以并州兵馬隨便應接。三年,薛延陀自稱可汗于漠北,遣使來貢方物。頡利始稱臣,尚公主,請修婿禮。頡利每委任諸胡,疏遠族類,胡人貪冒,性多翻覆,以故法令滋彰,兵革歲動,國人患之,諸部攜貳。頻年大雪,六畜多死,國中大餒,頡利用度不給,復重斂諸部,由是下不堪命,內外多叛之。上以其請和,後復援梁師都,詔兵部尚書李靖、代州都督張公謹出定襄道,并州都督李勣、右武衛將軍丘行恭出通漢道,左武衛大將軍柴紹出金河道,衛孝節出恆安道,薛萬徹出暢武道,並受靖節度以討之。十二月,突利可汗及郁射設、蔭奈特勤等並帥所部來奔。

四年正月,李靖進屯惡陽嶺,夜襲定襄,頡利驚擾,因徙牙於磧口,胡酋康蘇密等遂以隋蕭后及楊政道來降。二月,頡利計窘,竄于鐵山,兵尚數萬,使執失思力入朝謝罪,請舉國內附。太宗遣鴻臚卿唐儉、將軍安修仁持節安撫之,頡利稍自安。靖乘間襲擊,大破之,遂滅其國。頡利乘千里馬,獨騎奔于從姪沙缽羅部落。三月,行軍副總管張寶相率眾奄至沙缽羅營,生擒頡利送于京師。太宗謂曰:「凡有功於我者,必不能忘,有惡於我者,終亦不記。論爾之罪狀,誠為不小,但自渭水曾面為盟,從此以來,未有深犯,所以錄此,不相責耳。」仍詔還其家口,館於太僕,廩食之。頡利鬱鬱不得志,與其家人或相對悲歌而泣。帝見羸憊,授虢州刺史,以彼土多獐鹿,縱其畋獵,庶不失物性。頡利辭不願往,遂授右衛大將軍,賜以田宅。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天道福善禍淫,事猶影響。昔啟民亡國奔隋,文帝不吝粟帛,大興士眾,營衛安置,乃得存立,既而強盛,當須子子孫孫思念報德。纔至始畢,即起兵圍煬帝於雁門,及隋國將亂,又恃強深入,遂使昔安立其家國者,身及子孫,並為頡利兄弟之所屠戮。今頡利破亡,豈非背恩忘義所致也!」八年卒,詔其國人葬之,從其俗禮,焚屍於灞水之東,贈歸義王,諡曰荒。其舊臣胡祿達官吐谷渾邪自刎以殉。

渾邪者,頡利之母婆施氏之媵臣也,頡利初誕,以付渾邪,至是哀慟而死。太宗聞而異之,贈中郎將,仍葬於頡利墓側,樹碑以紀之。

突利可汗什缽苾者,始畢可汗之嫡子,頡利之姪也。隋大業中,突利年數歲,始畢遣領其東牙之兵,號為泥步設。隋淮南公主之北也,遂妻之。頡利嗣位,以為突利可汗,牙直幽州之北。突利在東偏,管奚、霫等數十部,徵稅無度,諸部多怨之。貞觀初,奚、霫等並來歸附,頡利怒其失眾,遣北征延陀,又喪師旅,遂囚而撻焉。

突利初自武德時,深自結於太宗,太宗亦以恩義撫之,結為兄弟,與盟而去。後頡利政亂,驟徵兵於突利,拒之不與,由是有隙。貞觀三年,表請入朝,上謂侍臣曰:「朕觀前代為國者,勞心以憂萬姓,世祚乃長;役人以奉其身,社稷必滅。今北蕃百姓喪亡,誠由其君不君之故也。至使突利情願入朝,若非困迫,何能至此?夷狄弱則邊境無虞,亦甚為慰,然見其顛狽,又不能不懼,所以然者,慮己有不逮,恐禍變亦爾。朕今視不能遠見,聽不能遠聞,唯藉公等盡忠匡弼,無得惰於諫諍也。」突利尋為頡利所攻,遣使來乞師,太宗謂近臣曰:「朕與突利結為兄弟,不可以不救。」杜如晦進曰:「夷狄無信,其來自久,國家雖為守約,彼必背之。不若因其亂而取之,所謂取亂侮亡之道。」太宗然之。因令將軍周範屯太原以圖進取,突利乃率其眾來奔,太宗禮之甚厚,頻賜以御膳。四年,授右衛大將軍,封北平郡王,食邑封七百戶,以其下兵眾置順、祐等州,帥部落還蕃。太宗謂曰:「昔爾祖啟民亡失兵馬,一身投隋,隋家竪立,遂至強盛,荷隋之恩,未嘗報德。至爾父始畢反為隋家之患,自爾已後,無歲不侵擾中國。天實禍淫,大降災變,爾眾散亂,死亡略盡。既事窮後,乃來投我,我所以不立爾為可汗者,正為啟民前事故也。改變前法,欲中國久安,爾宗族永固,是以授爾都督。當須依我國法,整齊所部,不得妄相侵掠,如有所違,當獲重罪。」五年,徵入朝,至并州,道病卒,年二十九。太宗為之舉哀,詔中書侍郎岑文本為其碑文,子賀邏鶻嗣。

突利弟結社率,貞觀初入朝,歷位中郎將。十三年,從幸九成宮,陰結部落得四十餘人,并擁賀邏鶻,相與夜犯御營,踰第四重幕,引弓亂發,殺衛士數十人。折衝孫武開率兵奮擊,乃退,北走渡渭水,欲奔其部落。尋皆捕而斬之,詔原賀邏鶻,流于嶺外。

頡利之敗也,其部落或走薛延陀,或走西域,而來降者甚眾。詔議安邊之術。朝士多言突厥恃強,擾亂中國,為日久矣。今天實喪之,窮來歸我,本非慕義之心。因其歸命,分其種落,俘之河南兗、豫之地,散居州縣,各使耕織,百萬胡虜可得化為百姓,則中國有加戶之利,塞北可常空矣。唯中書令溫彥博議請準漢建武時置降匈奴於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為捍蔽,又不離其土俗,因而撫之,一則實空虛之地,二則示無猜心。若遣向河南兗、豫,則乖物性,故非含育之道。太宗將從之。祕書監魏徵奏言:「突厥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敗者也,此是上天勦絕,宗廟神武。且其世寇中國,百姓冤讎,陛下以其降伏,不能誅滅,即宜遣還河北,居其故土。匈奴人面獸心,非我族類,強必寇盜,弱則卑服,不顧恩義,其天性也。秦、漢患其若是,故發猛將以擊之,收取河南,以為郡縣,陛下奈何以內地居之。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年之間,孳息百倍,居我肘腋,密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後患,尤不可河南處也。」溫彥博奏曰:「天子之於物也,天覆地載,有歸我者則必養之。今突厥破滅之餘,歸心降附,陛下不加憐愍,棄而不納,非天地之道,阻四夷之意,臣愚甚謂不可。遣居河南,所謂死而生之,亡而存之,懷我德惠,終無叛逆。」魏徵又曰:「晉代有魏時胡落,分居近郡,平吳已後,郭欽、江統勸武帝逐出塞外,不用欽等言,數年之後,遂傾瀍、洛。前代覆車,般鑒不遠,陛下必用彥博之言遣居河南,所謂養獸自遺患也。」彥博又曰:「聞聖人之道,無所不通,古先哲王,有教無類。突厥餘魂,以命歸我,我援護之,收居內地,稟我指麾,教以禮法,數年之後,盡為農民,選其酋首,遣居宿衛,畏威懷德,何患之有?光武居南單于於內郡,為漢藩翰,終乎一代,不有叛逆。」彥博既口給,引類百端,太宗遂用其計,於朔方之地,自幽州至靈州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又分頡利之地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雲中都督府,以統其部眾。其酋首至者皆拜為將軍、中郎將等官,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餘人,因而入居長安者數千家。自結社率之反也,太宗始患之。又上書者多云處突厥於中國,殊謂非便,乃徙於河北,立右武候大將軍、化州都督、懷化郡王思摩為乙彌泥孰俟利苾可汗,賜姓李氏,率所部建牙於河北。

思摩者,頡利族人也。始畢、處羅以其貌似胡人,不類突厥,疑非阿史那族類,故歷處羅、頡利世,常為夾畢特勤,終不得典兵為設。武德初,數來朝貢,高祖封為和順郡王。及其國亂,諸部多歸中國,唯思摩隨逐頡利,竟與同擒。太宗嘉其忠,除右武候大將軍、化州都督,令統頡利舊部落於河南之地,尋改封懷化郡王。

及將徙於白道之北,思摩等咸憚薛延陀,不肯出塞,太宗遣司農卿郭嗣本賜延陀璽書曰:「突厥頡利可汗未破已前,自恃強盛,抄掠中國,百姓被其殺者不可勝紀。我發兵擊破之,諸部落悉歸化。我略其舊過,嘉其從善,並授官爵,同我百僚,所有部落,愛之如子,與我百姓不異。但中國禮義,不滅爾國,前破突厥,止為頡利一人為百姓之害,所以廢而黜之,實不貪其土地,利其人馬也。自黜廢頡利以後,恆欲更立可汗,是以所降部落等並置河南,任其放牧,今戶口羊馬日向滋多。元許冊立,不可失信,即欲遣突厥渡河,復其國土。我策爾延陀日月在前,今突厥理是居後,後者為小,前者為大。爾在磧北,突厥居磧南,各守土境,鎮撫部落。若其踰越,故相抄掠,我即將兵各問其罪。此約既定,非但有便爾身,貽厥子孫,長守富貴也。」於是命禮部尚書趙郡王孝恭齎書就思摩部落,築壇於河上以拜之,并賜之鼓纛。突厥及胡在諸州安置者,並令渡河北,還其舊部。又以左屯衛將軍阿史那忠為左賢王,左武衛將軍阿史那泥孰為右賢王以貳之。

薛延陀聞太宗遣思摩渡河北,慮其部落翻附磧北,預蓄輕騎,伺至而擊之。太宗遣敕之曰:「擅相侵者,國有常刑。」延陀曰:「至尊遣莫相侵掠,敢不奉詔。然突厥翻覆難信,其未破前,連年殺中國人,動以千萬計。至尊破突厥,須收為奴婢,將與百姓,而反養之如子,結社率竟反,此輩獸心,不可信也。臣荷恩甚深,請為至尊誅之。」時思摩下部眾渡河者凡十萬,勝兵四萬人,思摩不能撫其眾,皆不愜服。至十七年,相率叛之,南渡河,請分處於勝、夏二州之間,詔許之。思摩遂輕騎入朝,尋授右武衛將軍,從征遼東,為流矢所中,太宗親為吮血,其見顧遇如此。未幾,卒于京師。贈兵部尚書、夏州都督,陪葬昭陵,立墳以象白道山,詔為立碑於化州。

先是,貞觀中,突厥別部有車鼻者,亦阿史那之族也,代為小可汗,牙在金山之北。頡利可汗之敗,北荒諸部將推為大可汗,遇薛延陀為可汗,車鼻不敢當,遂率所部歸於延陀。為人勇烈,有謀略,頗為眾附。延陀惡而將誅之,車鼻密知其謀,竄歸於舊所,其地去京師萬里,勝兵三萬人,自稱乙注車鼻可汗。西有歌羅祿,北有結骨,皆附隸之。自延陀破後,遣其子沙缽羅特勤來朝,貢方物,又請身自入朝。太宗遣將軍郭廣敬徵之,竟不至,太宗大怒。貞觀二十三年,遣右驍衛郎將高侃潛引迴紇、僕骨等兵眾襲擊之。其酋長歌邏祿泥孰闕俟利發及拔塞匐處木昆莫賀咄俟斤等率部落背車鼻,「及」字各本原作「乃」,據寰宇記卷一九六改。相繼來降。永徽元年,侃軍次阿息山。車鼻聞王師至,召所部兵,皆不赴,遂攜其妻子從數百騎而遁,其眾盡降。侃率精騎追車鼻,獲之,送于京師,仍獻于社廟,又獻于昭陵。高宗數其罪而赦之,拜左武衛將軍,賜宅於長安,處其餘眾於鬱督軍山,置狼山都督以統之。車鼻長子羯漫陀先統拔悉密部。車鼻未敗前,遣其子菴鑠入朝,太宗嘉之,拜左屯衛將軍,更置新黎州以統其眾。

車鼻既破之後,突厥盡為封疆之臣,於是分置單于、瀚海二都護府。單于都護領狼山雲中桑乾三都督、蘇農等一十四州,瀚海都護領瀚海金微新黎等七都督、仙萼賀蘭等八州,各以其首領為都督、刺史。高宗東封泰山,狼山都督葛邏祿社利等首領三十餘人,並扈從至嶽下,勒名於封禪之碑。自永徽已後,殆三十年,北鄙無事。

調露元年,單于管內突厥首領阿史德溫傅、奉職二部落始相率反叛,立泥孰匐為可汗,二十四州並叛應之。高宗遣鴻臚卿蕭嗣業、右千牛將軍李景嘉率眾討之,反為溫傅所敗,兵士死者萬餘人。又詔禮部尚書裴行儉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率太僕少卿李思文、營州都督周道務等統眾三十餘萬,討擊溫傅,大破之,泥孰匐為其下所殺,并擒奉職而還。永隆元年,突厥又迎頡利從兄之子阿史那伏念於夏州,將渡河立為可汗,諸部落復響應從之。又詔裴行儉率將軍曹繼叔、程務挺、李崇直、李文暕等討之。伏念窘急,詣行儉降。行儉遂虜伏念詣京師,斬于東市。永淳二年,突厥阿史那骨咄祿復反叛。

骨咄祿者,頡利之疏屬,亦姓阿史那氏。其祖父本是單于右雲中都督舍利元英下首領,世襲吐屯啜。伏念既破,骨咄祿鳩集亡散,入總材山,聚為群盜,有眾五千餘人。又抄掠九姓,得羊馬甚多,漸至強盛,乃自立為可汗,以其弟默啜為殺,咄悉匐為葉護。時有阿史德元珍,在單于檢校降戶部落,嘗坐事為單于長史王本立所拘縶,會骨咄祿入寇,元珍請依舊檢校部落,本立許之,因而便投骨咄祿。骨咄祿得之,甚喜,立為阿波達干,令專統兵馬事。

永淳二年,進寇蔚州,豐州都督崔智辯擊之,反為賊所殺。文明元年,又寇朔州,殺掠人吏,則天詔左武威衛大將軍程務挺為單于道安撫大使以備之。垂拱二年,骨咄祿又寇朔、代等州,左玉鈐衛中郎將淳于處平為陽曲道總管,與副將中郎將蒲英節率兵赴援,行至忻州,與賊戰,大敗,死者五千餘人。三年,骨咄祿及元珍又寇昌平,詔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擊卻之。其年八月,又寇朔州,復以常之為燕然道大總管,擊賊於黃花堆,大破之,追奔四十餘里,賊眾遂散走磧北。右監門衛中郎將爨寶璧又率精兵一萬三千人出塞窮追,反為骨咄祿所敗,全軍盡沒,寶璧輕騎遁歸。初,寶璧見常之破賊,遽表請窮其餘黨,則天詔常之與寶璧計議,遙為聲援。寶璧以為破賊在朝夕,貪功先行,又令人出塞二千餘里覘候,見元珍等部落皆不設備,遂率眾掩襲之。既至,又遣人報賊,令得設備出戰,遂為賊所覆,寶璧坐此伏誅。則天大怒,因改骨咄祿為不卒祿。元珍後率兵討突騎施,臨陣戰死。骨咄祿,天授中病卒。

默啜者,骨咄祿之弟也。骨咄祿死時,其子尚幼,默啜遂篡其位,自立為可汗。長壽二年,通典卷一九八、寰宇記卷一九六均作「長壽三年」。率眾寇靈州,殺掠人吏。則天遣白馬寺僧薛懷義為代北道行軍大總管,領十八將軍以討之,既不遇賊,尋班師焉。默啜俄遣使來朝,則天大悅,冊授左衛大將軍,封歸國公,賜物五千段。明年,復遣使請和,又加授遷善可汗。

萬歲通天元年,契丹首領李盡忠、孫萬榮反叛,攻陷營府,默啜遣使上言:「請還河西降戶,即率部落兵馬為國家討擊契丹。」制許之。默啜遂攻討契丹,部眾大潰,盡獲其家口,默啜自此兵眾漸盛。則天尋遣使冊立默啜為特進、頡跌利施大單于、立功報國可汗。聖曆元年,默啜表請與則天為子,并言有女,請和親。初,咸亨中,突厥諸部落來降附者,多處之豐、勝、靈、夏、朔、代等六州,謂之降戶。默啜至是又索此降戶及單于都護府之地,兼請農器、種子,則天初不許。默啜大怨怒,言辭甚慢,拘我使人司賓卿田歸道,將害之。時朝廷懼其兵勢,納言姚𣉢、鸞臺侍郎楊再思建議請許其和親,遂盡驅六州降戶數千帳,并種子四萬餘碩、農器三千事以與之,默啜浸強由此也。

其年,則天令魏王武承嗣男淮陽王延秀就納其女為妃,遣右豹韜衛大將軍閻知微攝春官尚書,右武威衛郎將楊齊莊攝司賓卿,大齎金帛,送赴虜庭。行至黑沙南庭,默啜謂知微等曰:「我女擬嫁與李家天子兒,你今將武家兒來,此是天子兒否?我突厥積代已來,降附李家,今聞李家天子種末總盡,唯有兩兒在,我今將兵助立。」遂收延秀等,拘之別所,偽號知微為可汗,與之率眾十餘萬,襲我靜難及平狄、清夷等軍,靜難軍使左玉鈐衛將軍慕容玄崱以兵五千人降之。俄進寇媯、檀等州,則天令司屬卿武重規為天兵中道大總管,右武威衛將軍沙吒忠義為天兵西道前軍總管,幽州都督張仁亶為天兵東道總管,率兵三十萬擊之。右羽林衛大將軍閻敬容為天兵西道後軍總管,統兵十五萬以為後援。默啜又出自恆岳道,寇蔚州,陷飛狐縣。俄進攻定州,殺刺史孫彥高,焚燒百姓廬舍,虜掠男女,無少長皆殺之。則天大怒,購斬默啜者封王,改默啜號為斬啜。尋又圍逼趙州,長史唐波若翻城應之,刺史高叡抗節不從,遂遇害。則天乃立廬陵王為皇太子,令充河北道行軍大元帥,軍未發而默啜盡抄掠趙、定等州男女八九萬人,從五回道而去,所過殘殺,不可勝紀。沙吒忠義及後軍總管李多祚等皆持重兵,與賊相望,不敢戰。河北道元帥納言狄仁傑總兵十萬追之,無所及。

二年,默啜立其弟咄悉匐為左廂察,骨咄祿子默矩為右廂察,各主兵馬二萬餘人。又立其子匐俱為小可汗,位在兩察之上,仍主處木昆等十姓兵馬四萬餘人,又號為拓西可汗,自是連歲寇邊。久視元年,掠隴右諸監馬萬餘匹而去。制右肅政御史大夫魏元忠為靈武道行軍大總管以備之,又命安北大都護相王旦為天兵道元帥,「護」字各本原作「督」,據新書卷二一五上突厥傳、通鑑卷二0七改。統諸軍討擊,竟未行而賊退。

長安三年,默啜遣使莫賀達干請以女妻皇太子之子,則天令太子男平恩王重俊、義興王重明廷立見之。按本書卷八六中宗諸子傳,平恩王當為重福,義興王當為重俊,史文當有訛誤。默啜遣大臣移力貪汗入朝,獻馬千匹及方物以謝許親之意。則天讌之於宿羽亭,太子、相王及朝集使三品以上並預會,重賜以遣之。中宗即位,默啜又寇靈州鳴沙縣,靈武軍大總管沙吒忠義拒戰久之,官軍敗績,死者六千餘人,賊遂進寇原、會等州,掠隴右群牧馬萬餘匹而去,忠義坐免。中宗下制絕其請婚,仍購募能斬獲默啜者封國王,授諸衛大將軍,賞物二千段。又命內外官各進破突厥之策。右補闕盧a上疏曰:

臣聞有虞咸熙,苗人逆命,殷宗大化,鬼方不賓,則戎狄交侵,其來遠矣。漢高帝納婁敬之議,與匈奴和親,妻以宗女,賂以鉅萬,冒頓益驕,邊寇不止。則遠荒之地,凶悍之俗,難以德綏,可以威制,而降自三代,無聞上策。今匈奴不臣,擾我亭障,皇赫斯怒,將整元戎。臣聞方叔帥師,功歌周雅,去病耀武,勳勒燕山,則萬里折衝,在於擇將。春秋謀元帥,取其說禮樂、敦詩書。晉臣杜預射不穿札,而建平吳之勳,是知中權制謀,不在一夫之勇。其蕃將沙吒忠義等身雖驍悍,志無遠圖,此乃騎將之材,本不可當大任。且師出以律,將軍死綏。秦克長平,趙括受戮,胡去馬邑,王恢坐誅,則棄軍有刑,古之常典。近者鳴沙之役,主將先逃,輕挫國威,須正邦憲。又其中軍既敗,陣亂矢窮,義勇之士,猶能死戰,功合紀錄,以勸戎行,賞罰既明,將士盡節,此擒敵之術也。

臣聞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長算,故陳湯統西域而郅支滅,常惠用烏孫而匈奴敗。請購辯勇之士,班、傅之儔,旁結諸蕃,與圖攻取,此又掎角之勢也。臣聞昔置新秦以實塞下,宜因古法,募人徙邊,選其勝兵,免其行役,次廬伍,明教令,則狃習戎事,究識夷險,其所虜獲,因而賞之。近戰則守家,遠戰則利貨,趨赴鋒鏑,不勞訓誓,朝賦「楊柳」,夕歌杕杜,十年之後,可以久安。

臣聞漢拜郅都,匈奴避境;趙命李牧,林胡遠竄。則朔方之安危,邊城之勝負,地方千里,制在一賢。其邊州刺史不可不慎擇,得其人而任之。蒐乘訓兵,屯田積粟,謹設烽燧,精飾戈矛,來則懲而禦之,去則備而守之,此又古之善經也。去歲亢陽,天下不稔,利在保境,不可窮兵。使內郡黔黎,各安其業,擇其宰牧,輕其賦徭,事無過舉,爵不以私。愛人之財,節其徭役;惜人之力,不廣臺榭。察地利天時以趨耕穫,命秋獮冬狩以教戰陣。則數年之後,有勇知方,帑藏山積,金革犀利。然後整六軍,絕大漠,雷擊萬里,風掃二庭,斬蹛林之酋,懸街之邸,使百蠻震怖,五兵載戢,則上合天時,下順人事。理內以及外,綏近以來遠,以惠中國,以靜四方。臣少慕文儒,不習軍旅,奇正之術,多媿前良,獻替是司,輕陳瞽議。

上覽而善之。默啜於是殺我行人假鴻臚卿臧思言。思言對賊不屈節,特贈鴻臚卿,仍命左屯衛大將軍張仁亶攝右御史臺大夫,充朔方道大總管以禦之。仁亶始於河外築三受降城,絕其南寇之路。

睿宗踐祚,默啜又遣使請和親,制以宋王成器女為金山公主許嫁之。默啜乃遣其男楊我支特勤來朝,授右驍衛員外大將軍。俄而睿宗傳位,親竟不成。

初,默啜景雲中率兵西擊娑葛,破滅之。契丹及奚自神功之後,常受其徵役,其地東西萬餘里,控弦四十萬,自頡利之後最為強盛,自恃兵威,虐用其眾。默啜既老,部落漸多逃散。開元二年,遣其子移涅可汗及同俄特勤、妹婿火拔頡利發石阿失畢率精騎圍逼北庭。右驍衛將軍郭虔瓘嬰城固守,俄而出兵擒同俄特勤于城下,斬之。虜因退縮,火拔懼不敢歸,攜其妻來奔,制授左衛大將軍,封燕北郡王,封其妻為金山公主,賜宅一區,奴婢十人,馬十匹,物千段。明年,十姓部落左廂五咄六啜、右廂五弩失畢五俟斤及子婿高麗莫離支高文簡、𧯴跌都督𧯴跌思泰等各率其眾,相繼來降,前後總萬餘帳。制令居河南之舊地;授高文簡左衛員外大將軍,封遼西郡王;𧯴跌思泰為特進、右衛員外大將軍兼𧯴跌都督,封樓煩郡公。自餘首領封拜賜物各有差。默啜女婿阿史德胡祿俄又歸朝,授以特進。其秋,默啜與九姓首領阿布思等戰于磧北,九姓大潰,人畜多死,阿布思率眾來降。

四年,默啜又北討九姓拔曳固,戰于獨樂河,拔曳固大敗。默啜負勝輕歸,而不設備,遇拔曳固迸卒頡質略於柳林中,突出擊默啜,斬之,便與入蕃使郝靈荃傳默啜首至京師。骨咄祿之子闕特勤鳩合舊部,殺默啜子小可汗及諸弟并親信略盡,立其兄左賢王默棘連,是為毗伽可汗。

毗伽可汗以開元四年即位,本蕃號為小殺。性仁友,自以得國是闕特勤之功,固讓之,闕特勤不受,遂以為左賢王,專掌兵馬。是時奚、契丹相率款塞,突騎施蘇祿自立為可汗,突厥部落頗多攜貳,乃召默啜時衙官暾欲谷為謀主。初,默啜下衙官盡為闕特勤所殺,暾欲谷以女為小殺可敦,遂免死,廢歸部落,及復用,年已七十餘,蕃人甚敬伏之。

俄而降戶阿悉爛、𧯴跌思泰等復自河曲叛歸。初,降戶南至單于,左衛大將軍單于副都護張知運盡收其器仗,令渡河而南,蕃人怨怒。御史中丞姜晦為巡邊使,蕃人訴無弓矢,不得射獵,晦悉給還之,故有抗敵之具。張知運既不設備,與降戶戰于青剛嶺,為降戶所敗,臨陣生擒知運,擬送與突厥,朔方總管薛訥率兵追討之。賊至大斌縣,又為將軍郭知運所擊,賊眾大潰,散投黑山呼延谷,釋張知運而去。上以張知運喪師,斬之以徇。小殺既得降戶,謀欲南入為寇,暾欲谷曰:「唐主英武,人和年豐,未有間隙,不可動也。我眾新集,猶尚疲羸,須且息養三數年,始可觀變而舉。」小殺又欲修築城壁,造立寺觀,暾欲谷曰:「不可。突厥人戶寡少,不敵唐家百分之一,所以常能抗拒者,正以隨逐水草,居處無常,射獵為業,又皆習武。強則進兵抄掠,弱則竄伏山林,唐兵雖多,無所施用。若築城而居,改變舊俗,一朝失利,必將為唐所併。且寺觀之法,教人仁弱,本非用武爭強之道,不可置也。」小殺等深然其策。

八年冬,御史大夫王晙為朔方大總管,奏請西徵拔悉密,東發奚、契丹兩蕃,期以明年秋初,引朔方兵數道俱入,掩突厥衙帳於稽落河上。小殺聞之,大恐。暾欲谷曰:「拔悉密今在北庭,與兩蕃東、西相去極遠,勢必不合。王晙兵馬,計亦無能至此。必若能來,候其臨到,即移衙帳向北三日,唐兵糧盡,自然去矣。且拔悉密輕而好利,聞命必是先來,王晙與張嘉貞不協,奏請有所不愜,必不敢動。若王晙兵馬不來,拔悉密獨至,即須擊取之,勢易為也。」九年秋,拔悉密果臨突厥衙帳,而王晙兵及兩蕃不至。拔悉密懼而引退,突厥欲擊之,暾欲谷曰:「此眾去家千里,必將死戰,未可擊也,不如以兵躡之。」去北庭二百里,暾欲谷分兵間道先掩北庭,因縱卒擊拔悉密之還眾,遂散走投北庭,而城陷不得入,盡為突厥所擒,并虜其男女而還。暾欲谷迴兵,因出赤亭以掠涼州羊馬。時楊敬述為涼州都督,遣副將盧公利、判官元澄出兵邀擊之。暾欲谷曰:「敬述若守城自固,即與連和;若出兵相當,即須決戰。我今乘勝,必有功矣。」公利等兵至刪丹,遇賊,元澄令兵士揎臂持滿,仍急結其袖,會風雪凍烈,盡墜弓矢,由是官軍大敗,元澄脫身而走。敬述坐削除官爵,白衣檢校涼州事。小殺由是大振,盡有默啜之眾。俄又遣使請和,乞與玄宗為子,上許之。仍請尚公主,上但厚賜而遣之。

十三年,玄宗將東巡,中書令張說謀欲加兵以備突厥,兵部郎中裴光庭曰:「封禪者告成之事,忽此徵發,豈非名實相乖?」說曰:「突厥比雖請和,獸心難測。且小殺者仁而愛人,眾為之用;闕特勤驍武善戰,所向無前;暾欲谷深沉有謀,老而益智,李靖、徐勣之流也。三虜協心,動無遺策,知我舉國東巡,萬一窺邊,何以禦之?」光庭請遣使徵其大臣扈從,則突厥不敢不從,又亦難為舉動。說然其言,乃遣中書直省袁振攝鴻臚卿,往突厥以告其意。小殺與其妻及闕特勤、暾欲谷等環坐帳中設宴,謂振曰:「吐蕃狗種,唐國與之為婚;奚及契丹舊是突厥之奴,亦尚唐家公主;突厥前後請結和親,獨不蒙許,何也?」袁振曰:「可汗既與皇帝為子,父子豈合為婚姻?」小殺等曰:「兩蕃亦蒙賜姓,猶得尚主,但依此例,有何不可?且聞入蕃公主,皆非天子之女,今之所求,豈問真假,頻請不得,實亦羞見諸蕃。」振許為奏請,小殺乃遣其大臣阿史德頡利發入朝貢獻,因扈從東巡。

玄宗發都,至嘉會頓,引頡利發及諸蕃酋長入仗,仍與之弓箭。時有兔起於御馬之前,上引弓傍射,一發獲之。頡利發便下馬捧兔蹈舞曰:「聖人神武超絕,若天上則不知,人間無也。」上因令問飢否,對曰:「仰觀聖武如此,十日不食,猶為飽也。」自是常令突厥入仗馳射,起居舍人呂向上疏曰:

臣聞鴟梟不鳴,未為瑞鳥,猛虎雖伏,豈齊仁獸,是由醜性毒行,久務常積故也。今夫突厥者,正與此類,安忍殘賊,莫顧君親。陛下持武義臨之,修文德來之,既慴威靈,又沐聲教,以力以勢,不得不庭,故稽顙稱臣,奔命遣使。陛下乃能收其傾效,雜以從官,赴封禪之禮,參玉帛之會,此德業自盛,固不可名焉。因復詔許侍遊,召入禁仗,仰英姿之四照,送神藝之百發,恩意俱極,誠無得踰焉。乃更賜以馳逐,使操弓矢競飛鏃於前,同獲獸之樂,是屑略太過,未敢取也。雖聖胸豁達,與物無猜,而愚心徘徊,與時加慄。儻此等各懷犬吠,交肆盜憎,荊卿詭動,何羅竊至,暫逼嚴蹕,稍冒清塵,縱即殪玄方,墟幽土,單于為醢,穹廬為污,何塞過責?特願陛下勿復親近,使知分限,待不失常,歸於得所,以謂迴兩曜之鑒,袪九宇之憂,孰不幸甚!

上納其言,遂令諸蕃先發。東封迴,上為頡利發設讌,厚賜而遣之,竟不許其和親。

十五年,小殺使其大臣梅錄啜來朝,獻名馬三十匹。時吐蕃與小殺書,將計議同時入寇,小殺并獻其書。上嘉其誠,引梅錄啜宴於紫宸殿,厚加賞賚,仍許於朔方軍西受降城為互市之所,每年齎縑帛數十萬匹就邊以遺之。二十年,闕特勤死,詔金吾將軍張去逸、都官郎中呂向齎璽書入蕃弔祭,并為立碑,上自為碑文,仍立祠廟,刻石為像,四壁畫其戰陣之狀。二十年,小殺為其大臣梅錄啜所毒,藥發未死,未討斬梅錄啜,盡滅其黨。既卒,國人立其子為伊然可汗。詔宗正卿李佺往申弔祭,并冊立伊然,為立碑廟,仍令史官起居舍人李融為其碑文。無幾,伊然病卒,又立其弟為登利可汗。

登利者,猶華言果報也。登利年幼,其母即暾欲谷之女,與其小臣飫斯達干姦通,干預國政,不為蕃人所伏。登利從叔父二人分掌兵馬,在東者號為左殺,在西者號為右殺,其精銳皆分在兩殺之下。二十八年,上遣右金吾將軍李質齎璽書冊立登利為可汗。俄而登利與其母誘斬西殺,盡併其眾,而左殺懼禍及己,勒兵攻登利,殺之,自立,號烏蘇米施可汗。左殺又不為國人所附,拔悉密部落起兵擊之,左殺大敗,脫身遁走,國中大亂。西殺妻子及默啜之孫勃德支特勤、毗伽可汗女大洛公主、伊然可汗小妻余塞匐、登利可汗女余燭公主及阿布思頡利發等,並率其部眾相次來降。天寶元年八月,降虜至京師,上令先謁太廟,仍於殿庭引見,御華萼樓以宴之,上賦詩以紀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