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黃氏。游學博聞,事楚頃襄王。〔索隱〕名橫,考烈王完之父。頃襄王以歇爲辯,使於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韓、魏,敗之於華陽,禽魏將芒卯,韓、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與韓、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黃歇適至於秦,聞秦之計。當是之時,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東至竟陵,〔正義〕竟陵屬江夏郡也。楚頃襄王東徙治於陳縣。〔正義〕今陳州也。黃歇見楚懷王之爲秦所誘而入朝,遂見欺,留死於秦。頃襄王,其子也,秦輕之,恐壹舉兵而滅楚。歇乃上書說秦昭王曰:
天下莫彊於秦、楚。今聞大王欲伐楚,此猶兩虎相與鬬。兩虎相與鬬而駑犬受其弊,〔索隱〕謂兩虎鬬乃受弊於駑犬也。劉氏云受猶承也。不如善楚。臣請言其說:臣聞物至則反,冬夏是也;〔正義〕至,極也,極則反也。冬至,陰之極;夏至,陽之極。致至則危,〔集解〕徐廣曰:「致,或作『安』。」累棊是也。今大國之地,徧天下有其二垂,〔正義〕言極東西。此從生民已來,萬乘之地未嘗有也。先帝文王、莊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於齊,以絕從親之要。〔索隱〕音腰。以言山東從,韓、魏是其腰。今王使盛橋守事於韓,〔索隱〕秦使盛橋守事於韓,亦如楚使召滑相趙然也。並內行章義之難。盛橋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索隱〕信音申。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謂能矣。王又舉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門,舉河內,拔燕、酸棗、虛、〔集解〕徐廣曰:「秦始皇五年,取酸棗、燕、虛。蘇代曰『決宿胥之口,魏無虛、頓丘』。」桃,〔集解〕徐廣曰:「燕縣有桃城。」入邢,〔集解〕徐廣曰:「平臯有邢丘。」〔正義〕邢丘在懷州武德縣東南二十里。魏之兵雲翔而不敢捄。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衆,二年而後復之;又并蒲、衍、首、垣,〔集解〕徐廣曰:「蘇秦云『北有河外、卷、衍』。長垣縣有蒲鄉。」〔索隱〕此蒲在衞之長垣蒲鄉也。衍在河南,與卷相近。首蓋牛首,垣即長垣,非河東之垣也。垣音圓。以臨仁、平丘,〔集解〕徐廣曰:「屬陳留。」〔索隱〕仁及平丘二縣名。謂以兵臨此二縣,則黃及濟陽等自嬰城而守也。地理志平丘屬陳留;仁闕。黃、濟陽嬰城〔集解〕徐廣曰:「蘇代云『決白馬之口,魏無黃、濟陽』。」〔正義〕故黃城在曹州考城縣東。濟陽故城在曹州宛句縣西南。嬰城,未詳。而魏氏服;王又割濮磨之北,〔集解〕徐廣曰:「濮水北於鉅野入濟。」〔索隱〕地名,蓋地近濮也。注齊秦之要,絕楚趙之脊,〔正義〕劉伯莊云:「言秦得魏地,楚趙之絕從。」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單矣。〔集解〕徐廣曰:「單,亦作『殫』。」〔索隱〕單音丹。單者,盡也。言王之威盡行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絀攻取之心而肥仁義之地,使無後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負人徒之衆,仗兵革之彊,乘毀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後患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正義〕言狐惜其尾,每涉水,舉尾不令濕,比至極困,則濡之。譬不可力臣之。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見伐趙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禍,〔索隱〕智伯敗於榆次也。地理志屬太原,有梗陽鄉。〔正義〕榆次,并州縣也。注水經云:「榆次縣南洞渦水側有鑿臺。」吳見伐齊之便而不知干隧之敗。〔索隱〕干隧,吳之敗處,地名。干,水邊也。隧,道路也。〔正義〕干隧,吳地名也。出萬安山西南一里太湖,即吳王夫差自剄處,在蘇州西北四十里。此二國者,非無大功也,沒利於前而易患於後也。〔索隱〕謂智伯及吳王沒伐趙及伐齊之利於前,而自易其患於後。後即榆次、干隧之難也。吳之信越也,從而伐齊,〔索隱〕從音絕用反。劉氏云:「從猶領也。」旣勝齊人於艾陵,〔正義〕艾山在兗州博縣南六十里也。還爲越王禽三渚之浦。〔集解〕戰國策曰「三江之浦」。〔正義〕吳俗傳云:「越軍得子胥夢,從東入伐吳,越王即從三江北岸立壇,殺白馬祭子胥,杯動酒盡,乃開渠曰示浦,入破吳王於姑蘇,敗干隧也。」智氏之信韓、魏也,從而伐趙,攻晉陽城,〔正義〕并州城。勝有日矣,韓、魏叛之,殺智伯瑤於鑿臺之下。〔集解〕徐廣曰:「鑿臺在榆次。」今王妬楚之不毀也,而忘毀楚之彊韓、魏也,臣爲王慮而不取也。
詩曰「大武遠宅而不涉」。〔正義〕言大軍不遠跋涉攻伐。從此觀之,楚國,援也;鄰國,敵也。詩云「趯趯毚免,遇犬獲之。〔集解〕韓嬰章句曰:「趯趯,往來貌。獲,得也。言趯趯之毚兔。謂狡兔數往來逃匿其跡,有時遇犬得之。」毛傳曰:「毚兔,狡兔也。」鄭玄曰:「遇犬,犬之馴者,謂田犬。」〔索隱〕「趯」作「躍」。躍,天歷反。毚音讒。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韓、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臣聞之,敵不可假,時不可失。臣恐韓、魏卑辭除患而實欲欺大國也。〔索隱〕大國謂秦也。何則?王無重世之德於韓、魏,〔索隱〕重世猶再世也。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韓、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於秦者將十世矣。本國殘,社稷壞,宗廟毀。刳腹絕腸,折頸摺頤,〔集解〕徐廣曰:「一作『顛』。」〔索隱〕摺音拉,頤音夷。首身分離,暴骸骨於草澤,頭顱僵仆,相望於境,父子老弱係脰束手爲羣虜者相及於路。鬼神孤傷,無所血食。人民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爲僕妾者,盈滿海內矣。故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資之與攻楚,不亦過乎!
且王攻楚將惡出兵?〔正義〕惡音烏。王將借路於仇讎之韓、魏乎?兵出之日而王憂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資於仇讎之韓、魏也。王若不借路於仇讎之韓、魏,必攻隨水右壤。隨水右壤,此皆廣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也,〔索隱〕楚都陳,隨水之右壤蓋在隨之西,即今鄧州之西,其地多山林者矣。王雖有之,不爲得地。是王有毀楚之名而無得地之實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國必悉起兵以應王。秦、楚之兵構而不離,魏氏將出而攻留、方與、銍、湖陵、碭、蕭、相,故宋必盡。〔正義〕徐州西,宋州東,兗州南,並故宋地。齊人南面攻楚,泗上必舉。〔正義〕此時徐、泗屬齊也。此皆平原四達,膏腴之地,而使獨攻。〔索隱〕若秦楚構兵不休,則魏盡故宋,齊取泗上,是使齊魏獨攻伐而得其利也。王破楚以肥韓、魏於中國而勁齊。韓、魏之彊,足以校於秦。〔索隱〕校音教。謂足以與秦爲敵也。一云校者,報也,言力能報秦。齊南以泗水爲境,東負海,北倚河,而無後患,天下之國莫彊於齊、魏,齊、魏得地葆利而詳事下吏,一年之後,爲帝未能,其於禁王之爲帝有餘矣。〔索隱〕言齊一年之後,未即能爲帝,而能禁秦爲帝有餘力矣。然「禁」字作「楚」者,誤也。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衆,兵革之彊,壹舉事而樹怨於楚,遟令韓、魏歸帝重於齊,是王失計也。〔集解〕徐廣曰:「遲,一作『還』。」〔索隱〕遲音值。值猶乃也。令音力呈反。韓、魏重齊,令歸帝號,此秦之計失。臣爲王慮,莫若善楚。秦、楚合而爲一以臨韓,韓必歛手。王施以東山之險,帶以曲河之利,韓必爲關內之侯。若是而王以十萬戍鄭,梁氏寒心,許、鄢陵嬰城,而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此而魏亦關內侯矣。王壹善楚,而關內兩萬乘之主注地於齊,〔索隱〕注謂以兵裁之也。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正義〕右壤謂濟州之南北也。王之地一經兩海,〔索隱〕西海至東海皆是秦地。〔正義〕廣言橫度中國東西也。要約天下,是燕、趙無齊、楚,齊、楚無燕、趙也。然後危動燕、趙,直搖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矣。
昭王曰:「善。」於是乃止白起而謝韓、魏。發使賂楚,約爲與國。
黃歇受約歸楚,楚使歇與太子完入質於秦,秦留之數年。楚頃襄王病,太子不得歸。而楚太子與秦相應侯善,於是黃歇乃說應侯曰:「相國誠善楚太子乎?」應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歸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國無窮,是親與國而得儲萬乘也。若不歸,則咸陽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與國而絕萬乘之和,非計也。願相國孰慮之。」應侯以聞秦王。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問楚王之疾,返而後圖之。」黃歇爲楚太子計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憂之甚。而陽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陽文君子必立爲後,太子不得奉宗廟矣。不如亡秦,與使者俱出;臣請止,以死當之。」楚太子因變衣服爲楚使者御以出關,而黃歇守舍,常爲謝病。度太子已遠,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歸,出遠矣。歇當死,願賜死。」昭王大怒,欲聽其自殺也。應侯曰:「歇爲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無罪而歸之,以親楚。」秦因遣黃歇。
歇至楚三月,楚頃襄王卒,〔集解〕徐廣曰:「三十六年。」太子完立,是爲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黃歇爲相,封爲春申君,〔正義〕然四君封邑檢皆不獲,唯平原有地,又非趙境,並蓋號謚,而孟嘗是謚。賜淮北地十二縣。後十五歲,黃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邊齊,其事急,請以爲郡便。」因并獻淮北十二縣。請封於江東。考烈王許之。春申君因城故吳墟,〔正義〕墟音虛。闔閭今蘇州也。於城內小城西北別築城居之,今圮毀也。又大內北瀆,四從五橫,至今猶存。又改破楚門爲昌門。以自爲都邑。
春申君旣相楚,是時齊有孟嘗君,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爭下士,招致賔客,以相傾奪,輔國持權。
春申君爲楚相四年,秦破趙之長平軍四十餘萬。五年,圍邯鄲。邯鄲告急於楚,楚使春申君將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歸。春申君相楚八年,爲楚北伐滅魯,〔索隱〕年表云八年取魯,封魯君於莒,十四年而滅也。以荀卿爲蘭陵令。當是時,楚復彊。
趙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春申君舍之於上舍。趙使欲夸楚,爲瑇瑁簪,刀劔室以珠玉飾之,請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餘人,其上客皆躡珠履以見趙使,趙使大慙。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莊襄王立,以呂不韋爲相,封爲文信侯。取東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諸侯患秦攻伐無已時,乃相與合從,西伐秦,〔集解〕徐廣曰:「始皇六年。」而楚王爲從長,春申君用事。至函谷關,秦出兵攻,諸侯兵皆敗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踈。
客有觀津人朱英,〔正義〕觀音館。今魏州觀城縣也。謂春申君曰:「人皆以楚爲彊而君用之弱,其於英不然。先君時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踰黽隘之塞而攻楚,〔正義〕黽隘之塞在申州。黽音盲也。不便;假道於兩周,背韓、魏而攻楚,不可。今則不然,魏旦暮亡,不能愛許、鄢陵,其許魏割以與秦。秦兵去陳百六十里,〔集解〕徐廣曰:「在許東南。」臣之所觀者,見秦、楚之日鬬也。」楚於是去陳徙壽春;而秦徙衞野王,作置東郡。〔正義〕濮、滑州兼河北置東郡。濮州本衞都,而徙野王也。春申君由此就封於吳,行相事。
楚考烈王無子,春申君患之,求婦人宜子者進之,甚衆,卒無子。趙人李園持其女弟,欲進之楚王,聞其不宜子,恐久毋寵。李園求事春申君爲舍人,已而謁歸,故失期。還謁,春申君問之狀,對曰:「齊王使使求臣之女弟,與其使者飲,故失期。」春申君曰:「娉入乎?」對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見乎?」曰:「可。」於是李園乃進其女弟,即幸於春申君。知其有身,李園乃與其女弟謀。園女弟承間以說春申君曰:「楚王之貴幸君,雖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餘年,而王無子,即百歲後將更立兄弟,則楚更立君後,亦各貴其故所親,君又安得長有寵乎?非徒然也,君貴用事久,多失禮於王兄弟,兄弟誠立,禍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東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誠以君之重而進妾於楚王,王必幸妾;妾賴天有子男,則是君之子爲王也,楚國盡可得,孰與身臨不測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園女弟,謹舍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爲太子,以李園女弟爲王后。楚王貴李園,園用事。
李園旣入其女弟,立爲王后,子爲太子,恐春申君語泄而益驕,陰養死士,欲殺春申君以滅口,而國人頗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謂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正義〕無望謂不望而忽至也。又有毋望之禍。〔索隱〕周易有无妄卦,其義殊也。今君處毋望之世,〔正義〕謂生死无常。事毋望之主,〔正義〕謂喜怒不節也。安可以無毋望之人乎?」〔正義〕謂吉凶忽爲。春申君曰:「何謂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餘年矣,雖名相國,實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當國,如伊尹、周公,王長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稱孤而有楚國?此所謂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謂毋望之禍?」曰:「李園不治國而君之仇也,〔索隱〕言園是春申之仇也。戰國策作「君之舅也」,謂爲王之舅,意異也。不爲兵而養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園必先入據權而殺君以滅口。此所謂毋望之禍也。」春申君曰:「何謂毋望之人?」對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園必先入,臣爲君殺李園。此所謂毋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園,弱人也,僕又善之,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恐禍及身,乃亡去。
後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園果先入,伏死士於棘門之內。〔正義〕壽州城門。春申君入棘門,園死士俠刺春申君,斬其頭,投之棘門外。〔正義〕楚考烈王二十五年,秦始皇九年。於是遂使吏盡滅春申君之家。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爲楚幽王。〔索隱〕按楚捍有母弟猶,猶有庶兄負芻及昌平君,是楚君完非無子,而上文云考烈王無子,誤也。
是歲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爲亂於秦,覺,夷其三族,而呂不韋廢。
太史公曰:吾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宮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說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歸,何其智之明也!後制於李園,旄矣。〔集解〕徐廣曰:「旄音耄。」語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春申君失朱英之謂邪?
索隱述贊曰:黃歇辯智,權略秦、楚。太子獲歸,身作宰輔。珠炫趙客,邑開吳土。烈王寡胤,李園獻女。無妄成災,朱英徒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