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

《史記(三家注)》——司馬遷

淮南厲王長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趙王張敖美人。高祖八年,從東垣過趙,〔正義〕趙,張耳所都,今邢州也。趙王獻之美人。厲王母得幸焉,有身。趙王敖弗敢內宮,爲築外宮而舍之。及貫高等謀反栢人事發覺,并逮治王,盡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繫之河內。厲王母亦繫,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聞上,上方怒趙王,未理厲王母。厲王母弟趙兼因辟陽侯言呂后,呂后妬,弗肯白,辟陽侯不彊爭。及厲王母已生厲王,恚,即自殺。吏奉厲王詣上,上悔,〔正義〕悔不理厲王母。令呂后母之,而葬厲王母真定。真定,厲王母之家在焉,父世縣也。〔索隱〕案漢書曰「母家縣」。案:謂父祖代居真定也。

高祖十一年十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長爲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集解〕徐廣曰:「九江、廬江、衡山、豫章也。」上自將兵擊滅布,厲王遂即位。厲王蚤失母,常附呂后,孝惠、呂后時以故得幸無患害,而常心怨辟陽侯,弗敢發。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爲最親,驕蹇,數不奉法。上以親故,常寬赦之。三年,入朝。甚橫。從上入苑囿獵,與上同車,常謂上「大兄」。厲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請辟陽侯。辟陽侯出見之,即自袖鐵椎椎辟陽侯,〔索隱〕漢書作「褏金椎椎之」。案:魏公子無忌使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槌之也。令從者魏敬剄之。〔正義〕剄,古鼎反。剄謂刺頸。厲王乃馳走闕下,肉袒謝曰:「臣母不當坐趙事,其時辟陽侯力能得之呂后,弗爭,罪一也。趙王如意子母無罪,呂后殺之,辟陽侯弗爭,罪二也。呂后王諸呂,欲以危劉氏,辟陽侯弗爭,罪三也。臣謹爲天下誅賊臣辟陽侯,報母之仇,謹伏闕下請罪。」孝文傷其志,爲親故,弗治,赦厲王。當是時,薄太后及太子諸大臣皆憚厲王,厲王以此歸國益驕恣,不用漢法,出入稱警蹕,稱制,自爲法令,擬於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與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謀,以輂車四十乘〔集解〕徐廣曰:「大車駕馬曰輂。音己足反。」反谷口,〔集解〕漢書音義曰:「谷口在長安北,故縣也,處多險阻。」〔正義〕括地志云:「谷口故城在雍州醴泉縣東北四十里,漢谷口縣也。」令人使閩越、匈奴。事覺,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長安。

「丞相臣張倉、典客臣馮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賀、備盜賊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長廢先帝法,不聽天子詔,居處無度,爲黃屋蓋乘輿,出入擬於天子,擅爲法令,不用漢法。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爲丞相,聚收漢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與居,爲治家室,賜其財物爵祿田宅,爵至關內侯,奉以二千石,所不當得,欲以有爲。〔集解〕如淳曰:「賜亡畔來者如賜其國二千石也。」瓚曰:「奉以二千石之秩祿。」大夫但、〔集解〕張晏曰:「大夫,姓也。上云『男子但』,明其姓大夫也。」瓚曰:「官爲大夫,名但者也。」〔索隱〕張揖曰大夫姓,非也。案:上云「男子但」,此云「大夫但」及「士伍開章」,則知大夫是官也。士五開章等七十人〔集解〕如淳曰:「律『有罪失官爵稱士五』者也。開章,名。」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集解〕徐廣曰:「棘蒲侯柴武以文帝後元年卒,謚剛。嗣子謀反,不得置後,國除。」欲以危宗廟社稷。使開章陰告長,與謀使閩越及匈奴發其兵。開章之淮南見長,長數與坐語飲食,爲家室娶婦,以二千石俸奉之。開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報但等。吏覺知,使長安尉奇等往捕開章。長匿不予,與故中尉蕳忌謀,殺以閉口。〔索隱〕蕳,姓也,音姦。嚴助傳則作「間忌」,音亦同。〔正義〕謀殺開章,以閉絕謀反之口也。爲棺槨衣衾,葬之肥陵邑,〔正義〕括地志云:「肥陵故縣在壽州安豐縣東六十里,在故六城東北百餘里。」謾吏曰『不知安在』。〔索隱〕上音慢。慢,誑也。實葬肥陵,誑云不知處。肥陵,地名,在肥水之上也。又佯聚土,樹表其上,曰『開章死,埋此下』。及長身自賊殺無罪者一人;令吏論殺無罪者六人;爲亡命弃市罪詐捕命者以除罪;〔集解〕晉灼曰:「亡命者當弃市,而王藏之,詐捕不命者而言命,以脫命者之罪。」擅罪人,罪人無告劾,繫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賜人爵關內侯以下九十四人。前日長病,陛下憂苦之,使使者賜書、棗脯。長不欲受賜,不肯見拜使者。南海民處廬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擊之。陛下以淮南民貧苦,遣使者賜長帛五千匹,以賜吏卒勞苦者。長不欲受賜,謾言曰『無勞苦者』。南海民王織上書獻璧皇帝,忌擅燔其書,不以聞。〔集解〕文穎曰:「忌,蕳忌。」吏請召治忌,長不遣,謾言曰『忌病』。春又請長,願入見,長怒曰『女欲離我自附漢』。長當弃市,臣請論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於王,其與列侯二千石議。」

「臣倉、臣敬、臣逸、臣福、臣賀昧死言:臣謹與列侯吏二千石臣嬰等四十三人議,皆曰『長不奉法度,不聽天子詔,乃陰聚徒黨及謀反者,厚養亡命,欲以有爲』。臣等議論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於王,其赦長死罪,廢勿王。」

「臣倉等昧死言:長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廢勿王。臣請處蜀郡嚴道卭郵,〔集解〕徐廣曰:「嚴道有卭僰九折阪,又有郵置。」駰案:張晏曰「嚴道,蜀郡縣」。〔索隱〕縣有蠻夷曰道。嚴道有卭萊山,有郵置,故曰「嚴道卭郵」也。遣其子母從居,〔索隱〕案樂彥云「妾媵之有子者從去也」。縣爲築蓋家室,皆廩食給薪菜鹽豉炊食器席蓐。臣等昧死請,請布告天下。」

制曰:「計食長給肉日五斤,酒二斗。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從居。他可。」〔索隱〕按謂他事可其制也。

盡誅所與謀者。於是乃遣淮南王,載以輜車,令縣以次傳。是時袁盎諫上曰:「上素驕淮南王,弗爲置嚴傅相,以故至此。且淮南王爲人剛,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霧露病死。陛下爲有殺弟之名,奈何!」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復之。」縣傳淮南王者皆不敢發車封。〔集解〕漢書音義曰:「檻車有檻封也。」淮南王乃謂侍者曰:「誰謂乃公勇者?〔索隱〕乃,汝也。汝公,淮南王自謂也。吾安能勇!吾以驕故不聞吾過至此。人生一世間,安能邑邑如此!」乃不食死。至雍,〔正義〕今岐州雍縣也。雍令發封,以死聞。上哭甚悲,謂袁盎曰:「吾不聽公言,卒亡淮南王。」盎曰:「不可奈何,願陛下自寬。」上曰:「爲之奈何?」盎曰:「獨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乃可。」〔索隱〕案劉氏云「袁盎此言亦大過也」。上即令丞相、御史遂考諸縣傳送淮南王不發封餽侍者,皆弃市。乃以列侯葬淮南王於雍,守冢三十戶。

孝文八年,上憐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歲,乃封子安爲阜陵侯,子勃爲安陽侯,子賜爲周陽侯,子良爲東成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厲王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集解〕漢書音義曰:「尺布斗粟猶尚不弃,況於兄弟而更相逐乎。」瓚曰:「一尺布尚可縫而共衣,一斗粟尚可舂而共食也,況以天下之廣而不能相容。」上聞之,乃歎曰:「堯舜放逐骨肉,〔正義〕帝系云堯,黃帝之後;舜,顓頊之後。四凶之內,有承黃帝、顓頊者,而堯舜竄之,故放逐骨肉耳。四凶者,共工、三苗、伯鯀及驩兜,皆堯舜之同姓,故云骨肉也。周公殺管蔡,天下稱聖。何者?不以私害公。天下豈以我爲貪淮南王地邪?」乃徙城陽王王淮南故地,〔集解〕徐廣曰:「景王章之子。」而追尊謚淮南王爲厲王,〔正義〕謚法云:「暴慢無親曰厲。」置園復如諸侯儀。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復故城陽。〔索隱〕故城陽景王之子也。上憐淮南厲王廢法不軌,自使失國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爲淮南王,安陽侯勃爲衡山王,周陽侯賜爲廬江王,皆復得厲王時地,參分之。東城侯良前薨,無後也。

孝景三年,吳楚七國反,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發兵應之。其相曰:「大王必欲發兵應吴,臣願爲將。」王乃屬相兵。淮南相已將兵,因城守,不聽王而爲漢;漢亦使曲城侯〔集解〕徐廣曰:「曲城侯姓蟲名捷,其父名逢,高祖功臣。」將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吴使者至廬江,廬江王弗應,而往來使越。吴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堅守無二心。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爲貞信,乃勞苦之曰:「南方卑溼。」徙衡山王王濟北,所以襃之。及薨,遂賜謚爲貞王。廬江王邊越,數使使相交,故徙爲衡山王,王江北。淮南王如故。

淮南王安爲人好讀書鼔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時時怨望厲王死,時欲畔逆,未有因也。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時爲太尉,乃逆王霸上,與王語曰:「方今上無太子,大王親高皇帝孫,〔正義〕漢書云:「武帝以安屬爲諸父。」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即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誰立者!」淮南王大喜,厚遺武安侯金財物。陰結賔客,〔索隱〕淮南要略云安養士數千,高才者八人,蘇非、李尚、左吳、陳由、伍被、毛周、雷被、晉昌,號曰「八公」也。拊循百姓,爲畔逆事。建元六年,彗星見,淮南王心怪之。或說王曰:「先吴軍起時,彗星出長數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長竟天,天下兵當大起。」王心以爲上無太子,天下有變,諸侯並爭,愈益治器械攻戰具,積金錢賂遺郡國諸侯游士奇材。諸辨士爲方略者,妄作妖言,諂諛王,王喜,多賜金錢,而謀反滋甚。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辯。王愛陵,常多予金錢,爲中詗長安,〔集解〕徐廣曰:「詗,伺候采察之名也。音空政反。安平侯鄂千秋玄孫伯與淮南王女陵通而中絕,又遺淮南王書稱臣盡力,故弃市。」〔索隱〕鄧展曰:「詗,捕也。」孟康曰:「詗音偵。西方人以反閒爲偵。」劉氏及包愷並音丑政反。服虔云:「偵,候也。」 約結上左右。元朔三年,上賜淮南王几杖,不朝。淮南王王后荼,王愛幸之。王后生太子遷,遷取王皇太后外孫脩成君女爲妃。〔集解〕應劭曰:「王太后先適金氏女也。」王謀爲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內泄事,乃與太子謀,令詐弗愛,三月不同席。王乃詳爲怒太子,閉太子使與妃同內三月,太子終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書謝歸去之。王后荼、太子遷及女陵得愛幸王,擅國權,侵奪民田宅,妄致繫人。〔集解〕徐廣曰:「一云『毆擊』。」

元朔五年,太子學用劔,自以爲人莫及,聞郎中靁被巧,〔索隱〕案巧者,言善用劔也。乃召與戲。被一再辭讓,誤中太子。〔索隱〕樂彥云:「初一讓,至二讓,後遂不讓,故云一再讓而誤中。」太子怒,被恐。此時有欲從軍者輒詣京師,被即願奮擊匈奴。太子遷數惡被於王,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後,〔正義〕言屏斥免郎中令官,而令後人不敢效也。被遂亡至長安,上書自明。詔下其事廷尉、河南。〔正義〕雷被告章下廷尉及河南共治之。河南治,逮淮南太子,〔正義〕逮謂追赴河南也。王、王后計欲無遣太子,遂發兵反,計猶豫,十餘日未定。會有詔,即訊太子。〔索隱〕案樂彥云「即,就也。訊,問也。就淮南案之,不逮詣河南也」。當是時,淮南相怒壽春丞留太子逮不遣,〔集解〕如淳曰:「丞主刑獄囚徒,丞順王意,不遣太子應逮書。」劾不敬。王以請相,相弗聽。王使人上書告相,事下廷尉治。蹤跡連王,王使人候伺漢公卿,公卿請逮捕治王。王恐事發,太子遷謀曰:「漢使即逮王,王令人衣衞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則刺殺之,臣亦使人刺殺淮南中尉,乃舉兵,未晚。」是時上不許公卿請,而遣漢中尉宏即訊驗王。〔索隱〕案百官表姓殷也。王聞漢使來,即如太子謀計。漢中尉至,王視其顏色和,訊王以斥靁被事耳,王自度無何,〔集解〕如淳曰:「無何罪。」不發。中尉還,以聞。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擁閼奮擊匈奴者靁被等,廢格明詔,〔索隱〕崔浩云:「詔書募擊匈奴,而雍遏應募者,漢律所謂廢格。」案:如淳注梁孝王傳云「攱閣,不行也。音各」。當弃市。」詔弗許。公卿請廢勿王,詔弗許。公卿請削五縣,詔削二縣。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罰以削地。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王初聞漢公卿請誅之,未知得削地,聞漢使來,恐其捕之,乃與太子謀刺之如前計。及中尉至,即賀王,王以故不發。其後自傷曰:「吾行仁義見削,甚恥之。」然淮南王削地之後,其爲反謀益甚。諸使道從長安來,〔索隱〕道長安來。如淳曰:「道猶言路。由長安來。」姚承云:「道,或作『從』。」爲妄妖言,言上無男,漢不治,即喜;即言漢廷治,有男,王怒,以爲妄言,非也。

王日夜與伍被、〔集解〕漢書曰:「伍被,楚人。或言其先伍子胥後。」左吴等案輿地圖,〔集解〕蘇林曰:「輿猶盡載之意。」〔索隱〕志林云「輿地圖漢家所畫,非出遠古也」。部署兵所從入。王曰:「上無太子,宮車即晏駕,廷臣必徵膠東王,不即常山王,〔集解〕徐廣曰:「皆景帝子也。」諸侯並爭,吾可以無備乎!且吾高祖孫,親行仁義,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萬世之後,吾寧能北面臣事豎子乎!」

王坐東宮,召伍被與謀,曰:「將軍上。」被悵然曰:「上寬赦大王,王復安得此亡國之語乎!臣聞子胥諫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見麋鹿游姑蘇之臺也』。今臣亦見宮中生荊棘,露霑衣也。」王怒,繫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復召曰:「將軍許寡人乎?」被曰:「不,直來爲大王畫耳。臣聞聦者聽於無聲,明者見於未形,故聖人萬舉萬全。昔文王一動而功顯于千世,列爲三代,此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故海內不期而隨。此千歲之可見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吴楚,亦足以喻國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誅,願大王毋爲吴王之聽。昔秦絕聖人之道,殺術士,燔詩書,弃禮義,尚詐力,任刑罰,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於糟糠,女子紡績不足於盖形。遣蒙恬築長城,東西數千里,暴兵露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僵尸千里,流血頃畒,百姓力竭,欲爲亂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異物,還爲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荅曰:「然。」「汝何求?」曰:「願請延年益壽藥。」神曰:「汝秦王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即從臣東南至蓬萊山,見芝成宮闕,有使者銅色而龍形,光上照天。於是臣再拜問曰:「宜何資以獻?」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集解〕徐廣曰:「西京賦曰『振子萬童』。」駰案:薛綜曰「振子,童男女」。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說,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穀種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正義〕括地志云:「亶州在東海中,秦始皇遣徐福將童男女,遂止此州。其後復有數洲萬家,其上人有至會稽市易者。」闕文。於是百姓悲痛相思,欲爲亂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踰五嶺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爲士卒衣補。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於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爲亂者十家而七。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皇帝曰:『待之,聖人當起東南間。』不一年,陳勝吴廣發矣。高皇始於豐沛,一倡天下不期而響應者不可勝數也。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百姓願之,若旱之望雨,故起於行陳之中而立爲天子,功高三王,德傳無窮。今大王見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吴楚乎?夫吴王賜號爲劉氏祭酒,〔集解〕應劭曰:「禮『飲酒必祭,示有先也』,故稱祭酒,尊也。」復不朝,王四郡之衆,地方數千里,內鑄消銅以爲錢,東煑海水以爲鹽,上取江陵木以爲船,一船之載當中國數十兩車,國富民衆。行珠玉金帛賂諸侯宗室大臣,獨竇氏不與。計定謀成,舉兵而西。破於大梁,敗於狐父,〔集解〕徐廣曰:「在梁碭之閒。」奔走而東,至於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絕祀,爲天下笑。夫以吴越之衆不能成功者何?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方今大王之兵衆不能十分吴楚之一,天下安寧有萬倍於吴楚之時,願大王從臣之計。大王不從臣之計,今見大王事必不成而語先泄也。臣聞微子過故國而悲,於是作麥秀之歌,是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干也。故孟子曰『紂貴爲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紂先自絕於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竊悲大王弃千乘之君,必且賜絕命之書,爲羣臣先,死於東宮也。」〔集解〕如淳曰:「王時所居也。」於是王氣怨結而不揚,涕滿匡而橫流,即起,歷階而去。

王有孽子不害,最長,王弗愛,王、王后、太子皆不以爲子兄數。〔集解〕如淳曰:「不以爲子兄秩數。」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氣,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集解〕服虔曰:「不省錄著兄弟數中。」又怨時諸侯皆得分子弟爲侯,而淮南獨二子,一爲太子,建父獨不得爲侯。建陰結交,欲告敗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之,數捕繫而榜笞建。建具知太子之謀欲殺漢中尉,即使所善壽春莊芷〔索隱〕漢書作「嚴正」也。以元朔六年上書於天子曰:「毒藥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利於行。今淮南王孫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遷常疾害建。建父不害無罪,擅數捕繫,欲殺之。今建在,可徵問,具知淮南陰事。」書聞,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是時故辟陽侯孫審卿善丞相公孫弘,怨淮南厲王殺其大父,乃深購淮南事於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計謀,深窮治其獄。河南治建,辭引淮南太子及黨與。淮南王患之,欲發,問伍被曰:「漢廷治亂?」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說,謂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竊觀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錯遵古之道,風俗紀綱未有所缺也。重裝富賈,周流天下,道無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賔服,羗僰入獻,東甌入降,廣長榆,〔集解〕如淳曰:「廣謂拓大之也。長榆,塞名,王恢所謂『樹榆爲塞』。」開朔方,匈奴折翅傷翼,失援不振。雖未及古太平之時,然猶爲治也。」王怒,被謝死罪。王又謂被曰:「山東即有兵,漢必使大將軍將而制山東,公以爲大將軍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黃義,從大將軍擊匈奴,還,告被曰:『大將軍遇士大夫有禮,於士卒有恩,衆皆樂爲之用。騎上下山若蜚,材幹絕人。』被以爲材能如此,數將習兵,未易當也。及謁者曹梁使長安來,言大將軍號令明,當敵勇敢,常爲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須士卒盡得水,乃敢飲。軍罷,卒盡已渡河,乃度。皇太后所賜金帛,盡以賜軍吏。雖古名將弗過也。」王默然。

淮南王見建已徵治,恐國陰事且覺,欲發,被又以爲難,乃復問被曰:「公以爲吳興兵是邪非也?」被曰:「以爲非也。吳王至富貴也,舉事不當,身死丹徒,頭足異處,子孫無遺類。〔集解〕徐廣曰:「遺一作『噍』,音寂笑反。」臣聞吳王悔之甚。願王孰慮之,無爲吳王之所悔。」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集解〕徐廣曰:「一本無此『言』字。」駰案:張晏曰「不成則死,一計耳」。瓚曰「或有一言之交,以死報之矣」。且吳何知反,〔集解〕瓚曰:「言吳王不知舉兵反。」〔索隱〕案:知猶解。漢將一日過成皐者四十餘人。〔集解〕如淳曰:「言吳不塞成臯口,而令漢將得出之。」今我令樓緩〔集解〕漢書直云「緩」,無「樓」字。樓緩乃六國時人,疑此後人所益也。李奇曰:「緩,似人姓名。」韋昭曰:「淮南臣名。」先要成皐之口,〔正義〕成臯故城在河南澠水縣東南二里。周被下頴川兵塞轘轅、伊闕之道,〔正義〕轘轅故關在河南緱氏縣南四十里。伊闕故關在河南縣南十九里。陳定發南陽兵守武關。〔正義〕故武關在商州商洛縣東九十里。春秋時。闕文。河南太守獨有雒陽耳,何足憂。然此北尚有臨晉關、河東、上黨與河內、趙國。人言曰『絕成皐之口,天下不通』。據三川之險,〔正義〕即成臯關也。招山東之兵,舉事如此,公以爲何如?」被曰:「臣見其禍,未見其福也。」王曰:「左吴、趙賢、朱驕如皆以爲有福,什事九成,公獨以爲有禍無福,何也?」被曰:「大王之羣臣近幸素能使衆者,皆前繫詔獄,餘無可用者。」王曰:「陳勝、吴廣無立錐之地,千人之聚,起於大澤,奮臂大呼而天下響應,西至於戲而兵百二十萬。今吾國雖小,然而勝兵者可得十餘萬,非直適戍之衆,鐖鑿棘矜也,〔集解〕徐廣曰:「大鐮謂之剴,音五哀反。或是鐖乎?」〔索隱〕劉氏音上吾裏反,下自洛反。又鐖,鄒音機也。鐮音廉。公何以言有禍無福?」被曰:「往者秦爲無道,殘賊天下。興萬乘之駕,作阿房之宮,收太半之賦,發閭左之戍,〔正義〕閭左邊不役之民,秦則役之也。父不寧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索隱〕若燋。音即消反。民皆引領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陳勝大呼,天下響應。當今陛下臨制天下,一齊海內,汎愛蒸庶,布德施惠。口雖未言,聲疾雷霆,令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萬里,下之應上,猶影響也。而大將軍材能不特章邯、楊熊也。大王以陳勝、吳廣諭之,被以爲過矣。」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被曰:「被有愚計。」王曰:「奈何?」被曰:「當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朔方之郡田地廣,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實其地。臣之愚計,可偽爲丞相御史請書,徙郡國豪傑任俠及有耐罪以上,〔集解〕應劭曰:「輕罪不至於髡,完其耏鬢,故曰耏。古『耏』字從『彡』,髮膚之意。杜林以爲法度之字皆從『寸』,後改如是。耐音若能。」如淳曰:「律『耐爲司寇,耐爲鬼薪、白粲』。耐猶任也。」蘇林曰:「一歲爲罰作,二歲刑已上爲耐。耐,能任其罪。」赦令除其罪,產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甲卒,急其會日。又偽爲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逮書諸侯太子幸臣。〔集解〕晉灼曰:「百官表宗正有左右都司空,上林有水司空,皆主囚徒官也。」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武〔集解〕徐廣曰:「淮南人名士曰武。」隨而說之,儻可徼幸什得一乎?」王曰:「此可也。雖然,吾以爲不至若此。」於是王乃令官奴入宮,作皇帝璽,丞相、御史、大將軍、軍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漢使節法冠,〔集解〕蔡邕曰:「法冠,楚王冠也。秦滅楚,以其君冠賜御史。」〔索隱〕崔浩云:「一名獬廌冠。」欲如伍被計。使人偽得罪而西,〔集解〕蘇林曰:「詐作罪人而西也。」事大將軍、丞相;一日發兵,〔集解〕如淳曰:「發淮南兵也。」〔索隱〕崔浩云:「一日猶一朝,卒然無定時也。」使人即刺殺大將軍青,而說丞相下之,如發蒙耳。〔集解〕如淳曰:「以物蒙覆其頭,而爲發去,其人欲之耳。」韋昭曰:「如蒙巾,發之甚易。」

王欲發國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聽。王乃與伍被謀,先殺相、二千石;偽失火宮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殺之。計未決,又欲令人衣求盜衣,〔集解〕漢書音義曰:「卒衣也。」持羽檄,從東方來,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發兵。乃使人至廬江、會稽爲求盜,未發。王問伍被曰:「吾舉兵西鄉,諸侯必有應我者;即無應,奈何?」被曰:「南收衡山以擊廬江,有尋陽之船,守下雉之城,〔集解〕徐廣曰:「在江夏。」駰案:蘇林曰「下雉,縣名。」〔索隱〕雉音徐爾反。縣名,在江夏。結九江之浦,絕豫章之口,〔正義〕即彭蠡湖口,北流出大江者。彊弩臨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東收江都、會稽,〔正義〕江都,揚州也。會稽,蘇州也。南通勁越,屈彊江淮閒,猶可得延歲月之壽。」王曰:「善,無以易此。急則走越耳。」

於是廷尉以王孫建辭連淮南王太子遷聞。上遣廷尉監因拜淮南中尉,逮捕太子。至淮南,淮南王聞,與太子謀召相、二千石,欲殺而發兵。召相,相至;內史以出爲解。中尉曰:「臣受詔使,不得見王。」王念獨殺相而內史中尉不來,無益也,即罷相。王猶豫,計未決。太子念所坐者謀刺漢中尉,所與謀者已死,以爲口絕,乃謂王曰:「羣臣可用者皆前繫,今無足與舉事者。王以非時發,恐無功,臣願會逮。」王亦偷欲休,〔集解〕徐廣曰:「偷,苟且也。」即許太子。太子即自剄,不殊。〔集解〕晉灼曰:「不殊,不死。」伍被自詣吏,因告與淮南王謀反,反蹤跡具如此。

吏因捕太子、王后,圍王宮,盡求捕王所與謀反賔客在國中者,索得反具以聞。上下公卿治,所連引與淮南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傑數千人,皆以罪輕重受誅。衡山王賜,淮南王弟也,當坐收,有司請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諸侯各以其國爲本,不當相坐。與諸侯王列侯會肄丞相諸侯議。」〔集解〕徐廣曰:「詣都座就丞相共議也。」〔索隱〕會肄丞相者。案:肄,習也,音異。趙王彭祖、列侯臣讓等四十三人議,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無道,謀反明白,當伏誅。」膠西王臣端議曰:「淮南王安廢法行邪,懷詐偽心,以亂天下,熒惑百姓,倍畔宗廟,妄作妖言。春秋曰『臣無將,將而誅』。安罪重於將,謀反形已定。臣端所見其書節印圖及他逆無道事驗明白,甚大逆無道,當伏其法。而論國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集解〕徐廣曰:「比吏而非真。」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當皆免官削爵爲士伍,毋得宦爲吏。其非吏,他贖死金二斤八兩。〔集解〕蘇林曰:「非吏,故曰他。」以章臣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復有邪僻倍畔之意。」丞相弘、廷尉湯等以聞,天子使宗正以符節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剄殺。〔集解〕徐廣曰:「即位凡四十二年,元狩元年十月死。」王后荼、太子遷諸所與謀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辭多引漢之美,欲勿誅。廷尉湯曰:「被首爲之畫反謀,被罪無赦。」遂誅被。國除爲九江郡。〔集解〕徐廣曰:「又爲六安國,以陳縣爲都。」

衡山王賜,王后乘舒〔正義〕衡山王后名也。生子三人,長男爽爲太子,次男孝,次女無采。又姬徐來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責望禮節,間不相能。衡山王聞淮南王作爲畔逆反具,亦心結賔客以應之,恐爲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謁者衞慶有方術,欲上書事天子,王怒,故劾慶死罪,彊榜服之。衡山內史以爲非是,郤其獄。王使人上書告內史,內史治,言王不直。王又數侵奪人田,壞人冢以爲田。有司請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許,爲置吏二百石以上。〔集解〕如淳曰:「漢儀注吏四百石以下,自調除國中,今王惡,天子皆爲置之。」衡山王以此恚,與奚慈、張廣昌謀,求能爲兵法候星氣者,日夜從容王密謀反事。〔集解〕徐廣曰:「密,豫作計校。」

王后乘舒死,立徐來爲王后。厥姬俱幸。兩人相妬,厥姬乃惡王后徐來於太子曰:「徐來使婢蠱道殺太子母。」太子心怨徐來。徐來兄至衡山,太子與飲,以刃刺傷王后兄。王后怨怒,數毀惡太子於王。太子女弟無采,嫁弃歸,與奴姧,又與客姧。太子數讓無采,無采怒,不與太子通。王后聞之,即善遇無采。無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計愛之,與共毀太子,王以故數擊笞太子。元朔四年中,人有賊傷王后假母者,〔集解〕漢書音義曰:「傅母屬。」王疑太子使人傷之,笞太子。後王病,太子時稱病不侍。孝、王后、無采惡太子:「太子實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廢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決廢太子,又欲并廢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與孝亂以汙之,欲并廢兄弟而立其子廣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后數惡己無已時,欲與亂以止其口。王后飲,太子前爲壽,因據王后股,求與王后卧。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縛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廢己立其弟孝,乃謂王曰:「孝與王御者姧,無采與奴姧,王彊食,請上書。」即倍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駕追捕太子。太子妄惡言,王械繫太子宮中。孝日益親幸。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號曰將軍,令居外宅,多給金錢,招致賔客。賔客來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計,日夜從容勸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陳喜作輣車鏃矢,〔集解〕徐廣曰:「輣車,戰車也,音扶萌反。」〔索隱〕救,漢書作「枚」。劉向別錄云「易家有救氏注」也。刻天子璽,將相軍吏印。王日夜求壯士如周丘等,數稱引吳楚反時計畫,以約束。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國,以爲淮南已西,發兵定江淮之間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當朝,六年,過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語,除前郤,約束反具。衡山王即上書謝病,上賜書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書請廢太子爽,立孝爲太子。爽聞,即使所善白嬴之長安上書,〔索隱〕贏音盈,人姓名也。言孝作輣車鏃矢,與王御者姧,欲以敗孝。白嬴至長安,未及上書,吏捕嬴,以淮南事繫。王聞爽使白嬴上書,恐言國陰事,即上書反告太子爽所爲不道弃市罪事。事下沛郡治。元朔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與淮南謀反者未得,得陳喜於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爲陳喜雅數與王計謀反,恐其發之,聞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書發其事,即先自告,告所與謀反者救赫、陳喜等。廷尉治驗,公卿請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索隱〕案漢書表司馬安也。大行息〔索隱〕案漢書表李息也。即問王,王具以情實對。吏皆圍王宮而守之。中尉大行還,以聞,公卿請遣宗正、大行與沛郡雜治王。王聞,即自剄殺。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與王御婢姧,弃市。王后徐來亦坐蠱殺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弃市。諸與衡山王謀反者皆族。國除爲衡山郡。

太史公曰:詩之所謂「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信哉是也。淮南、衡山親爲骨肉,疆土千里,列爲諸侯,不務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而專挾邪僻之計,謀爲畔逆,仍父子再亡國,各不終其身,爲天下笑。此非獨王過也,亦其俗薄,臣下漸靡使然也。夫荊楚僄勇輕悍,好作亂,乃自古記之矣。

索隱述贊曰:淮南多橫,舉事非正。天子寬仁,其過不更。轞車致禍,斗粟成詠。王安好學,女陵作詗。兄弟不和,傾國殞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