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仲連者,齊人也。好奇偉俶儻之畫策,〔索隱〕廣雅云「俶儻,卓異也」。〔正義〕俶,天歷反。魯仲連子云:「齊辯士田巴,服狙丘,議稷下,毀五帝,罪三王,服五伯,離堅白,合同異,一日服千人。有徐劫者,其弟子曰魯仲連,年十二,號『千里駒』,往請田巴曰:『臣聞堂上不奮,郊草不芸,白刃交前,不救流矢,急不暇緩也。今楚軍南陽,趙伐高唐,燕人十萬,聊城不去,國亡在旦夕,先生奈之何?若不能者,先生之言有似梟鳴,出城而人惡之,願先生勿復言。』田巴曰:『謹聞命矣。』巴謂徐劫曰:『先生乃飛兔也,豈直千里駒!』巴終身不談。」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游於趙。
趙孝成王時,而秦王使白起破趙長平之軍前後四十餘萬,秦兵遂東圍邯鄲。趙王恐,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軍。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於蕩陰不進。〔集解〕地理志河內有蕩陰縣。〔正義〕蕩,天郎反,相州縣。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索隱〕新垣,姓;衍,名也。爲梁將。故漢有新垣平。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爲急圍趙者,前與齊湣王爭彊爲帝,已而復歸帝;今齊湣王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復求爲帝。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爲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預未有所決。
此時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爲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萬之衆於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索隱〕新垣衍欲令趙尊秦爲帝也。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爲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爲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爲紹介〔集解〕郭璞曰:「紹介,相佑助者。」〔索隱〕紹介猶媒介也。且禮,賔至必因介以傳辭。紹者,繼也。介不一人,故禮云「介紹而傳命」是也。而見之於先生。」平原君遂見新垣衍曰:「東國有魯仲連先生者,今其人在此,勝請爲紹介,交之於將軍。」新垣衍曰:「吾聞魯仲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願見魯仲連先生。」平原君曰:「勝旣已泄之矣。」新垣衍許諾。
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爲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魯仲連曰:「世以鮑焦爲無從頌而死者,皆非也。〔集解〕鮑焦,周之介士也。見莊子。〔索隱〕從頌者,從容也。世人見鮑焦之死,皆以爲不能自寬容而取死,此言非也。〔正義〕韓詩外傳云:「姓鮑,名焦,周時隱者也。飾行非世,廉潔而守,荷擔採樵,拾橡充食,故無子胤,不臣天子,不友諸侯。子貢遇之,謂之曰:『吾聞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汙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其可乎?』鮑焦曰:『吾聞廉士重進而輕退,賢人易愧而輕死。』遂抱木立枯焉。」按:魯仲連留趙不去者,非爲一身。衆人不知,則爲一身。〔索隱〕言衆人不識鮑焦之意,焦以恥居濁世而避之,非是自爲一身而憂死。事見莊子也。彼秦者,弃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集解〕譙周曰:「秦用衞鞅計,制爵二十等,以戰獲首級者計而受爵。是以秦人每戰勝,老弱婦人皆死,計功賞至萬數。天下謂之『上首功之國』,皆以惡之也。」〔索隱〕秦法,斬首多爲上功。謂斬一人首賜爵一級,故謂秦爲「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索隱〕言秦人以權詐使其戰士,以奴虜使其人。言無恩以恤下。彼即肆然而爲帝過〔正義〕至「過」字爲絕句。肆然其志意也。言秦得肆志爲帝,恐有烹醢納筦,徧行天子之禮。過,失也。而爲政於天下,〔索隱〕謂以過惡而爲政也。〔正義〕若趙、魏帝秦,得行政教於天下,魯連蹈東海而溺死,不忍爲秦百姓。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爲之民也。所爲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將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者,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
新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魯連曰:「昔者齊威王嘗爲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餘,周烈王崩,〔集解〕徐廣曰:「烈王十年崩,威王之七年。」〔正義〕周本紀及年表云烈王七年崩,齊威王十年也,與徐不同。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正義〕鄭玄云:「赴,告也。」今文「赴」作「訃」。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索隱〕謂烈王太子安王驕也。下席,言其寢苫居廬。東藩之臣因齊後至,則斮。』〔集解〕公羊傳曰:「欺三軍者其法斮。」何休曰:「斮,斬也。」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正義〕罵烈王后也。卒爲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獨不見夫僕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而智不若邪?畏之也。」〔索隱〕言僕夫十人而從一人者,寧是力不勝,亦非智不如,正是畏懼其主耳。魯仲連曰:「嗚呼!梁之比於秦若僕邪?」新垣衍曰:「然。」魯仲連曰:「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正義〕怏,於尚反。「噫嘻,〔索隱〕上音依。噫者,不平之聲。下音僖。嘻者,驚恨之聲。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集解〕徐廣曰:「鄴縣有九侯城。九,一作『鬼』。鄂,一作『邢』。」〔正義〕九侯城在相州滏陽縣西南五十里。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獻之於紂,紂以爲惡,醢九侯。鄂侯爭之彊,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歎,故拘之牖里之庫百日,〔正義〕相州蕩陰縣北九里有羑城。欲令之死。曷爲與人俱稱王,卒就脯醢之地?齊湣王之魯,夷維子爲執策而從,〔索隱〕維,東萊之邑,其居夷也,號夷維子。故晏子爲萊之夷維人是也。〔正義〕密州高密縣,古夷安城。應劭云「故萊夷維邑也」。蓋因邑爲姓。子者,男子之美號。又云子,爵也。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廵狩,諸侯辟舍,〔索隱〕辟舍避正寢。案禮「天子適諸侯,必舍於祖廟」。納筦籥,〔索隱〕音管藥。攝衽抱机,索隱机曰音紀。〔正義〕衽音而甚反。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籥,不果納。〔索隱〕謂闔內門不入齊君。〔正義〕籥即鑰匙也。投鑰匙於地。不得入於魯,將之薛,〔正義〕薛侯故城在徐州滕縣界也。假途於鄒。當是時,鄒君死,湣王欲入弔,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弔,主人必將倍殯棺,設北面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面弔也。』〔索隱〕倍音佩。謂主人不在殯東,將背其殯棺立西階上,北面哭,是背也。天子乃於阼階上,南面而弔之也。鄒之羣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劔而死。』固不敢入於鄒。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死則不得賻襚,〔正義〕衣服曰襚,貨財曰賻,皆助生送死之禮。然且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鄒、魯之臣不果納。〔索隱〕謂時君弱臣彊,故鄒、魯君生時臣並不得盡事養,死亦不得行賻襚之禮。然齊欲行天子禮於鄒、魯,鄒、魯之臣皆不果納之,是猶秉禮而存大體。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僕妾也。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爲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
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爲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爲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秦將聞之,爲却軍五十里。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軍,秦軍遂引而去。
於是平原君欲封魯連,魯連辭讓使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爲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謂貴於天下之士者,爲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爲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其後二十餘年,燕將攻下聊城,〔索隱〕徐廣云年表以田單攻聊城在長平後十餘年耳,二十餘年,誤也。〔正義〕今博州縣也。聊城人或讒之燕,燕將懼誅,因保守聊城,不敢歸。齊田單攻聊城〔集解〕徐廣曰:「案年表,田單攻聊城在長平後十餘年也。」歲餘,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魯連乃爲書,約之矢以射城中,遺燕將書曰:
吾聞之,智者不倍時而弃利,勇士不怯死而滅名,〔索隱〕怯死猶避死也。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顧燕王之無臣,非忠也;殺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齊,非勇也;功敗名滅,後世無稱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說士不載,故智者不再計,勇士不怯死。今死生榮辱,貴賤尊卑,此時不再至,願公詳計而無與俗同。
且楚攻齊之南陽,〔索隱〕即齊之淮北、泗上之地也。魏攻平陸,〔索隱〕平陸,邑名,在西界。〔正義〕兗州縣也。而齊無南面之心,以爲亡南陽之害小,不如得濟北之利大,〔索隱〕即聊城之地也。〔正義〕言齊無南面攻楚、魏之心,以爲南陽、平陸之害小,不如聊城之利大,言必攻之也。故定計審處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東面;衡秦之勢成,〔索隱〕此時秦與齊和,故云「衡秦之勢成」也。楚國之形危;齊弃南陽,斷右壤,定濟北,〔索隱〕弃楚所攻之泗上也。又斷絕魏之所攻齊右壤之地平陸是也。言右壤斷弃而不救,志在攻聊城而定濟北也。計猶且爲之也。且夫齊之必決於聊城,公勿再計。今楚魏交退於齊,而燕救不至。〔索隱〕交者,俱也。前時楚攻南陽,魏攻平陸,今二國之兵俱退,而燕救又不至,是勢危也。以全齊之兵,無天下之規,與聊城共據期年之敝,則臣見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國大亂,君臣失計,上下迷惑,栗腹以十萬之衆五折於外,〔集解〕徐廣曰:「此事去長平十年。」以萬乘之國被圍於趙,壤削主困,爲天下僇笑。國敝而禍多,民無所歸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齊之兵,是墨翟之守也。〔正義〕如墨翟守宋,卻楚軍。食人炊骨,士無反外之心,是孫臏之兵也。〔正義〕言孫臏能撫士卒,士卒無二心也。能見於天下。雖然,爲公計者,不如全車甲以報於燕。車甲全而歸燕,燕王必喜;身全而歸於國,士民如見父母,交游攘臂而議於世,功業可明。上輔孤主以制羣臣,下養百姓以資說士,〔索隱〕言旣養百姓,又資說士,終擬強國也。劉氏云讀「說士」爲「銳士」,意雖亦便,不如依字。矯國更俗,〔索隱〕欲令燕將歸燕,矯正國事,改更弊俗也。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東游於齊乎?〔索隱〕亡音無。言若必無還燕意,則捐燕而東游於齊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衞,〔索隱〕延篤注戰國策云「陶,陶朱公也;衞,衞公子荊」,非也。王劭云「魏冉封陶,商君姓衞」。富比陶、衞,謂此也。世世稱孤,與齊久存,又一計也。此兩計者,顯名厚實也,願公詳計而審處一焉。
且吾聞之,規小節者不能成榮名,惡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鉤,篡也;遺公子糾不能死,怯也;〔索隱〕遺,弃也。謂弃子糾而事小白也。〔正義〕管仲傅子糾而魯殺之,不能隨子糾死,是怯懦畏死。束縛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鄉里不通。鄉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於齊,則亦名不免爲辱人賤行矣。臧獲且羞與之同名矣,〔集解〕方言曰:「荊、淮、海、岱、燕、齊之閒罵奴曰臧,罵婢曰獲。」況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縲紲之中而恥天下之不治,不恥不死公子糾而恥威之不信於諸侯,故兼三行之過而爲五霸首,〔正義〕按齊桓最初得周襄王賜文武胙、彤弓矢、大輅,故爲五伯首也。名高天下而光燭鄰國。曹子爲魯將,〔索隱〕曹昧。三戰三北,而亡地五百里。鄉使曹子計不反顧,議不還踵,刎頸而死,則亦名不免爲敗軍禽將矣。曹子弃三北之恥,而退與魯君計。桓公朝天下,會諸侯,曹子以一劔之任,枝桓公之心於壇坫之上,〔索隱〕枝猶擬也。顏色不變,辭氣不悖,三戰之所亡一朝而復之,天下震動,諸侯驚駭,威加吳、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節也,以爲殺身亡軀,絕世滅後,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終身之名;弃忿悁之節,〔正義〕忿,敷粉反。悁,於緣反。定累世之功。是以業與三王爭流,而名與天壤相弊也。願公擇一而行之。
燕將見魯連書,泣三日,猶豫不能自決。欲歸燕,已有隙,恐誅;欲降齊,所殺虜於齊甚衆,恐已降而後見辱。喟然歎曰:「與人刃我,寧自刃。」乃自殺。聊城亂,田單遂屠聊城。歸而言魯連,欲爵之。魯連逃隱於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索隱〕肆,放縱也。
鄒陽者,齊人也。游於梁,與故吳人莊忌夫子、淮陰枚生之徒交。〔索隱〕忌,會稽人,姓莊氏,字夫子。後避漢明帝諱,改姓曰嚴。枚生名乘,字叔,其子臯,漢書並有傳。蓋以銜枚氏而得姓也。上書而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索隱〕言鄒陽上書自達,而游於二人之閒,或往彼,或往此。介者,言有隔於其閒,故杜預曰「介猶閒也」。勝等嫉鄒陽,惡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將欲殺之。鄒陽客游,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累,〔正義〕諸不以罪爲累。乃從獄中上書曰:
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爲然,徒虛語耳。昔者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集解〕應劭曰:「燕太子丹質於秦,始皇遇之無禮,丹亡去,故厚養荊軻,令西刺秦王。精誠感天,白虹爲之貫日也。」如淳曰:「白虹,兵象。日爲君。」烈士傳曰:「荊軻發後,太子自相氣,見虹貫日不徹,曰:『吾事不成矣。』後聞軻死,事不立,曰『吾知其然也。』」〔索隱〕王劭又云「軻將入秦,待其客未發,太子丹疑其畏懼,故曰畏之」,其解不如見虹貫日不徹也。戰國策又云聶政刺韓傀,亦曰「白虹貫日」也。衞先生爲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而昭王疑之。〔集解〕蘇林曰:「白起爲秦伐趙,破長平軍,欲遂滅趙,遣衞先生說昭王益兵糧,乃爲應侯所害,事用不成。其精誠上達於天,故太白爲之蝕昴。昴,趙地分野。將有兵,故太白食昴。食,干歷之也。」如淳曰:「太白乃天之將軍也。」〔索隱〕如淳云:「太白主西方,秦在西,敗趙之兆也。食謂干歷之也。」又王充云:「夫言白虹貫日,太白食昴,實也。言荊軻之謀,衞先生之策,感動皇天而貫日食昴,是虛也。」夫精變天地而信不喻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集解〕張晏曰:「盡其計議,願王知之也。」左右不明,〔索隱〕言左右之不明,不欲斥王。卒從吏訊,爲世所疑,是使荊軻、衞先生復起,而燕、秦不悟也。願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獻寶,楚王刖之;〔集解〕應劭曰:「卞和得玉璞,獻之武王。武王示玉人,玉人曰『石也』。刖右足。武王沒,復獻文王,玉人復曰『石也』。刖其左足。至成王時,卞和抱璞哭于郊,乃使玉尹攻之,果得寶玉。」〔索隱〕楚人卞和得玉璞事見國語及呂氏春秋。案世家,楚武王名熊通。文王名賢,武王子也。成王,文王子也,名惲。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佯狂,〔索隱〕佯音陽。謂詐爲狂也。司馬彪曰「箕子名胥餘」。接輿辟世,〔集解〕張晏曰:「楚賢人,詳狂避世也。」〔索隱〕張晏曰「楚賢人」。高士傳「楚人陸通,字接輿」是也。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索隱〕謂以楚王、胡亥之聽爲謬,故後之而不用。後猶下也。無使臣爲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索隱〕韋昭云「以皮作鴟鳥形,名曰『鴟夷』。鴟夷,皮榼也」。服虔曰「用馬革作囊也,以裹尸,投之于江」。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諺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集解〕桓譚新論曰:「言內有以相知與否,不在新故也。」〔索隱〕服虔云「人不相知,才能交至白頭猶如新也。傾蓋如故,如吳札、鄭僑也。」家語「孔子遇程子於途,傾蓋而語」。又志林云「傾蓋者,道行相遇,軿車對語,兩蓋相切,小欹之義,故曰傾蓋也。」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之事;〔索隱〕藉音子夜反。韋昭云:「謂於期逃秦之燕,以頭與軻,使入秦以示信也。」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却齊而存魏。〔集解〕漢書音義曰:「王奢,齊人也,亡至魏。其後齊伐魏,奢登城謂齊將曰:『今君之來,不過以奢之故也。夫義不苟生以爲魏累。』遂自剄也。」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而爲燕尾生;〔索隱〕服虔云:「蘇秦於齊不出其信,於燕則出尾生之信。」韋昭云:「尾生守信而死者。」案:言蘇秦於燕獨守信如尾生,故云「爲燕之尾生」也。白圭戰亡六城,爲魏取中山。〔集解〕張晏曰:「白圭爲中山將,亡六城,君欲殺之,亡入魏,文侯厚遇之,還拔中山。」〔索隱〕事見戰國策及呂氏春秋也。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燕人惡之於王,王按劔而怒,食以駃騠;〔集解〕漢書音義曰:「駃騠,駿馬也,生七日而超其母。敬重蘇秦,雖有讒謗,而更膳以珍奇之味。」〔索隱〕字林云「決啼二音,北狄之良馬也,馬父鸁子」。〔正義〕食音寺。駃騠音決蹄。北狄良馬也。白圭顯於中山,中山人惡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拆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妬;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者司馬喜髕腳於宋,卒相中山;〔集解〕晉灼曰:「司馬喜三相中山。」蘇林曰:「六國時人,被此刑也。」〔索隱〕事見戰國策及呂氏春秋。蘇林云:「六國時人,相中山也。」范雎摺脅折齒於魏,卒爲應侯。〔索隱〕應侯傳作「折脅摺齒」是也。說文云「拉,摧也」,音力答及。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妬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集解〕漢書音義曰:「殷之末世人。」〔索隱〕莊子「申屠狄諫而不用,負石自投河」。韋昭云「六國時人」。漢書云自沈於雍河,服虔曰雍州之河,又新序作「抱甕自沈於河」,不同也。徐衍負石入海。列士傳曰:「周之末世人。」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繆公委之以政;寗戚飯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集解〕應劭曰:「齊桓公夜出迎客,而甯戚疾擊其牛角商歌曰:『南山矸,白石爛,生不遭堯與舜禪。短布單衣適至骭,從昏飯牛薄夜半,長夜曼曼何時旦?』公召與語,說之,以爲大夫。」〔索隱〕事見呂氏春秋。商歌謂爲商聲而歌也,或云商旅人歌也,二說並通。矸音公彈反。矸者,白淨貌也。顧野王又作岸音也。禪音膳,如字讀,協韻失之故也。埤蒼云「骭,脛也」。字林音下諫反。此二人者,豈借宦於朝,假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親於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衆口哉?故偏聽生姦,獨任成亂。昔者魯聽季孫之說而逐孔子,〔索隱〕論語「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也。宋信子罕之計而囚墨翟。〔索隱〕左氏司城子罕姓樂名喜,乃宋之賢臣也。漢書作「子冉」。不知子冉是何人。文穎曰「子冉,子罕也」。又按:荀卿傳云「墨翟,孔子時人,或云在孔子後」。又襄二十九年左傳「宋饑,子罕請出粟」。按:時孔子適八歲,則墨翟與子罕不得相輩,或以子冉爲是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衆口鑠金,〔索隱〕國語云「衆心成城,衆口鑠金」。賈逵云「鑠,消也。衆口所惡,雖金亦爲之消亡」。又風俗通云「或說有美金於此,衆人或共詆訿,言其不純金,賣者欲其必售,因取鍛燒以見其真,是爲衆口鑠金也」。積毀銷骨也。〔索隱〕大顏云:「讒人積久譖毀,則父兄伯叔自相誅戮,骨肉爲之消滅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國,齊用越人蒙而彊威、宣。〔索隱〕越人蒙未見所出。漢書作「子臧」。又張晏云「子臧,越人」。或蒙之字也。此二國,豈拘於俗,牽於世,繫阿偏之辭哉?公聽並觀,垂名當世。〔索隱〕小顏云:「公聽,言不私;並觀,所見齊同也。」故意合則胡越爲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則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義,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稱,三王易爲也。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集解〕徐廣曰:「燕王讓國於其大臣子之也。」而能不說於田常之賢;〔集解〕應劭曰:「田常事齊簡公,簡公說之,而殺簡公。使人君去此心,則國家安全也。」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集解〕應劭曰:「紂刳妊者,觀其胎產也。」〔索隱〕案封比干之後,後謂子也,不見其文。尚書封比干之墓,又惟云刳剔孕婦,則武王雖反商政,亦未必修孕婦之墓也。故功業復就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公親其讎,彊霸諸侯;齊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集解〕謂晉寺人勃鞮、齊管仲也。何則,慈仁慇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兵彊天下,而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霸中國,而卒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索隱〕三得相不喜,知其才之自得也;三去相不悔,知非己之罪也。於陵子仲辭三公爲人灌園。〔集解〕列士傳曰:「楚於陵子仲,楚王欲以爲相,而不許,爲人灌園。」〔索隱〕孟子云陳仲子,齊陳氏之族。兄爲齊卿,仲子以爲不義,乃適楚,居于於陵,自謂於陵子仲。楚王騁以爲相,子仲遂夫妻相與逃,爲人灌園。烈士傳云字子終。今人主誠能去驕慠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狗可使吠堯,〔集解〕韋昭曰:「言恩厚無不使也。」而蹠之客可使刺由;〔集解〕應劭曰:「跖之客爲其人使刺由。由,許由也。跖,盜跖也。」〔索隱〕並見戰國策。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之湛七族,要離之燒妻子,〔集解〕應劭曰:「荊軻爲燕刺秦始皇,不成而死,其族坐之湛沒。吳王闔閭欲殺王子慶忌,要離詐以罪亡,令吳王燔其妻子,要離走見慶忌,以劔刺之。」張晏曰:「七族,上至曾祖,下至曾孫。」〔索隱〕湛音沈。父之姓,一也;姑之子,二也;姊妹之子,三也;女子之子,四也;母之族,五也;從子,六也;及妻父母凡七。要離事見呂氏春秋。豈足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人無不按劔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枑,輪囷離詭,〔集解〕張晏曰:「根枑,下本也。輪囷離詭,委曲槃戾也。」〔索隱〕孟康云:「蟠結之木也。」晉灼云:「槃柢,木根也。」而爲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先爲之容也。〔索隱〕左右先加雕刻,是爲之容飾也。故無因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猶結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談,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賤,雖包堯、舜之術,〔索隱〕言雖蒙被堯、舜之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欲盡忠當世之君,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思,欲開忠信,輔人主之治,則人主必有按劔相眄之跡,是使布衣不得爲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集解〕漢書音義曰:「陶家名模下圓轉者爲鈞,以其能制器爲大小,比之於天。」〔索隱〕張晏云:「陶,冶;鈞,範也。作器,下所轉者名鈞。」韋昭曰:「陶,燒瓦之竈。鈞,木長七尺,有絃,所以調爲器具也。」崔浩云:「以鈞制器萬殊,故如造化也。」而不牽於卑亂之語,不奪於衆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之說,而匕首竊發;〔索隱〕通俗文云「其頭類匕,故曰匕首,短而便用也」。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而歸,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殺,周用烏集而王。〔集解〕漢書音義曰:「太公望塗覯卒遇,共成王功,若烏鳥之暴集也。」〔索隱〕韋昭云:「呂尚適周,如烏之集。」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於昭曠之道也。
今人主沈於諂諛之辭,牽於帷裳之制,〔集解〕漢書音義曰:「言爲左右便辟侍帷裳臣妾所見牽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集解〕漢書音義曰:「食牛馬器,以木作,如槽也。」〔索隱〕言駿足不可羈絆,以比逸才之人。應劭云「皁,櫪也」。韋昭云「皁,養馬之官,下士也」。案:養馬之官,其衣皁也。又郭璞云「皁,養馬器也」。〔正義〕顏云:「不羈,言才識高遠,不可羈係。皁,在早反。方言云『梁、宋、齊、楚、燕之閒謂櫪曰皁』。」此鮑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貴之樂也。〔集解〕如淳曰:「莊子云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索隱〕晉灼云:「列士傳鮑焦怨世不用己,採蔬於道。子貢難曰:『非其代而採其蔬,此焦之有哉?』弃其蔬,乃立枯洛水之上。」案:此事見莊子及說苑、韓詩外傳,小有不同耳。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利汙義,砥厲名號者不以欲傷行,故縣名勝母〔集解〕漢書云里名勝母也。〔正義〕鹽鐵論皆云里名,尸子及此傳云縣名,未詳也。而曾子不入,〔索隱〕淮南子及鹽鐵論並云里名勝母,曾子不入,蓋以名不順故也。尸子以爲孔子至勝母縣,暮而不宿,則不同也。邑號朝歌而墨子廻車。〔集解〕晉灼曰:「朝歌者,不時也。」〔正義〕朝歌,今衞州縣也。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攝於威重之權,主於位勢之貴,故回面汙行以事諂諛之人〔索隱〕杜預云:「回,邪也。」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伏死堀穴巖巖之中耳,〔集解〕詩云:「節彼南山,維石巖巖。」安肯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書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爲上客。
太史公曰: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於諸侯,談說於當世,折卿相之權。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橈矣,吾是以附之列傳焉。
索隱述贊曰:魯連達士,高才遠致。釋難解紛,辭祿肆志。齊將挫辯,燕軍沮氣。鄒子遇讒,見詆獄吏。慷慨獻說,時王所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