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侯韓信者,淮陰人也。〔正義〕楚州淮陰縣也。始爲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爲吏,〔集解〕李奇曰:「無善行可推舉選擇。」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常數從其下鄉南昌亭長寄食,〔集解〕張晏曰:「下鄉,縣,屬淮陰也。」〔索隱〕案楚漢春秋作「南昌作新昌」。亭長者,主亭之吏也。數月,亭長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集解〕張晏曰:「未起而床蓐中食。」食時信徃,不爲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絕去。
信釣於城下,〔正義〕淮陰城北臨淮水,昔信去下鄉而釣於此。諸母漂,〔集解〕韋昭曰:「以水擊絮爲漂,故曰漂母。」有一母見信飢,飯信,竟漂數十日。信喜,謂漂母曰:「吾必有以重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正義〕音寺。吾哀王孫而進食,〔集解〕蘇林曰:「如言公子也。」〔索隱〕劉德曰:「秦末多失國,言王孫、公子,尊之也。」張晏云「字王孫」,非也。豈望報乎!」
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劔,中情怯耳。」衆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集解〕徐廣曰:「袴,一作『胯』。胯,股也,音同。」又云漢書作「跨」,同耳。〔索隱〕胯音枯化反。然尋此文作「袴」,欲依字讀,何爲不通?袴下即胯下也,亦何必須作「胯」下。於是信孰視之,俛出袴下,蒲伏。〔正義〕俛音俯。伏,蒲北反。一市人皆笑信,以爲怯。
及項梁渡淮,信杖劔從之,居戲下,〔集解〕徐廣曰:「戲,一作『麾』。」無所知名。項梁敗,又屬項羽,羽以爲郎中。數以策干項羽,羽不用。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得知名,爲連敖。〔集解〕徐廣曰:「典客也。」〔索隱〕李奇云:「楚官名。」張晏云:「司馬也。」坐法當斬,其軰十三人皆已斬,次至信,信乃仰視,適見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爲斬壯士!」滕公奇其言,壯其貌,釋而不斬。與語,大說之。言於上,上拜以爲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數與蕭何語,何奇之。至南鄭,諸將行道亡者數十人,信度何等已數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謁上,上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誰何?」曰:「韓信也。」上復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集解〕文穎曰:「事猶業也。」張晏曰:「無事用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鬱鬱久居此乎?」何曰:「王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王曰:「吾爲公以爲將。」何曰:「雖爲將,信必不留。」王曰:「以爲大將。」何曰:「幸甚。」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無禮,今拜大將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耳。」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爲得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信拜禮畢,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謝,因問王曰:「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邪?」漢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彊孰與項王?」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賀曰:「惟信亦爲大王不如也。然臣嘗事之,請言項王之爲人也。項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廢,〔集解〕晉灼曰:「廢,不收也。」〔索隱〕喑於鴆反,噁烏路反。叱昌栗反,咤卓嫁反。「咤」或作「吒」。喑噁,懷怒氣。叱咤,發怒聲。孟康曰:「廢,伏也。」張晏曰「廢,偃也。」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集解〕音凶于反。〔索隱〕嘔音吁。嘔嘔猶區區也。漢書作「姁姁」。鄧展曰「姁姁,和好貌也」。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弊,忍不能予,〔集解〕漢書音義曰:「不忍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有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諸侯之見項王遷逐義帝置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項王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於威彊耳。名雖爲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彊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索隱〕劉氏云:「用東歸之兵擊東方之敵,此敵無不散敗也。」且三秦王爲秦將,將秦子弟數歲矣,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衆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唯獨邯、欣、翳得脫,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彊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豪無所害,〔索隱〕案豪秋乃成。王逸注楚詞云「銳毛爲豪,夏落秋生也」。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耳,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於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關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職入漢中,秦民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索隱〕案說文云「檄,二尺書也」。此云「傳檄」,謂爲檄書以責所伐者。於是漢王大喜,自以爲得信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將所擊。
八月,漢王舉兵東出陳倉,〔正義〕漢王從關北出岐州陳倉縣。定三秦。漢二年,出關,〔正義〕出函谷關。收魏、河南,韓、殷王皆降。合齊、趙共擊楚。四月,至彭城,漢兵敗散而還。信復收兵與漢王會滎陽,復擊破楚京、索之間,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漢之敗郤彭城,〔正義〕兵敗散彭城而却退。塞王欣、翟王翳亡漢降楚,齊、趙亦反漢與楚和。六月,魏王豹謁歸視親疾,至國,即絕河關〔索隱〕今蒲津關。反漢,與楚約和。漢王使酈生說豹,不下。其八月,以信爲左丞相,擊魏。魏王盛兵蒲坂,塞臨晉,〔索隱〕塞音先得反。臨晉,縣名,在河東之東岸,對舊關也。信乃益爲疑兵,〔集解〕漢書音義曰:「益張旍旗,以疑敵者。」陳船欲渡臨晉,〔索隱〕劉氏云:「陳船,地名,在舊關之西,今之朝邑是也。」案:京兆有船司空縣,不名「陳船」。陳船者,陳列船艘欲渡河也。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罌缻渡軍,〔集解〕徐廣曰:「缻,一作『缶』。」服虔曰:「以木押縛罌缻以渡。」韋昭曰:「以木爲器如罌缻,以渡軍。無船,且尚密也。」〔正義〕按韓信詐陳列船艘於臨晉,欲渡河,即此從夏陽木押罌缻渡軍,襲安邑。臨晉,同州東朝邑界。夏陽在同州北渭城界。襲安邑。〔正義〕安邑故城在絳州夏縣東北十五里。魏王豹驚,引兵迎信,信遂虜豹,〔索隱〕劉氏云「夏陽舊無船,豹不備之,而防臨晉耳。今安邑被襲,故豹遂降也」。定魏爲河東郡。〔正義〕今安邑縣故城。漢王遣張耳與信俱,引兵東,北擊趙、代。後九月,破代兵,禽夏說閼與。〔集解〕徐廣曰:「音余。」駰案:李奇曰「夏說,代相也」。〔索隱〕司馬彪郡國志上黨沾縣有閼與聚。閼音曷,又音嫣。與音余,又音預。沾音他廉反。〔正義〕閼與聚城在潞州銅鞮縣西北二十里。信之下魏破代,漢輒使人收其精兵,詣滎陽以距楚。
信與張耳以兵數萬,欲東下井陘擊趙。〔索隱〕案地理志常山石邑縣,井陘山在西。又穆天子傳云「至于陘山之隧,升于三道之磴」是也。趙王、成安君陳餘聞漢且襲之也,聚兵井陘口,〔正義〕井陘故關在并州石艾縣東十八里,即井陘口。號稱二十萬。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曰:「聞漢將韓信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新喋血閼與,〔索隱〕喋,舊音歃,非也。案:陳湯傳「喋血萬里之外」,如淳云「殺人血流滂沱也」。韋昭音徒協反。今乃輔以張耳,議欲下趙,此乘勝而去國遠鬬,其鋒不可當。臣聞千里餽糧,士有飢色,樵蘇後爨,〔集解〕漢書音義曰:「樵,取薪也。蘇,取草也。」師不宿飽。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行數百里,其勢糧食必在其後。願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從閒路絕其輜重;足下深溝高壘,堅營勿與戰。彼前不得鬬,退不得還,吾奇兵絕其後,使野無所掠,不至十日,而兩將之頭可致於戲下。願君留意臣之計。否,必爲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曰:「吾聞兵法十則圍之,倍則戰之。今韓信兵號數萬,其實不過數千。能千里而襲我,亦已罷極。今如此避而不擊,後有大者,何以加之!則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不聽廣武君策,廣武君策不用。
韓信使人閒視,知其不用,還報,則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正義〕引兵入井陘狹道,出趙。未至井陘口三十里,止舍。夜半傳發,〔集解〕漢書音義曰:「傳令軍中使發。」選輕騎二千人,人持一赤幟,從閒道萆山而望趙軍,〔集解〕如淳曰:「萆音蔽。依山自覆蔽。」〔索隱〕案謂令從閒道小路向前,望見陳餘軍營即住,仍須隱山自蔽,勿令趙軍知也。蔽者,蓋覆也。楚漢春秋作「卑山」,漢書作「箄山」。說文云「箄,蔽也,從竹卑聲」。誡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趙壁,拔趙幟,立漢赤幟。」令其裨將傳飱,〔集解〕徐廣曰:「音飡也。」〔索隱〕如淳曰:「小飯曰飡。謂立駐傳飡,待破趙乃大食也。」曰:「今日破趙會食!」〔集解〕服虔曰:「立駐傳飡食也。」如淳曰:「小飯曰飡。言破趙後乃當共飽食也。」諸將皆莫信,詳應曰:「諾。」謂軍吏曰:「趙已先據便地爲壁,且彼未見吾大將旗鼔,未肯擊前行,恐吾至阻險而還。」信乃使萬人先行,出,背水陳。〔正義〕綿蔓水,一名阜將,一名回星,自并州流入井陘界,即信背水陣陷之死地,即此水也。趙軍望見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將之旗鼔,鼔行出井陘口,趙開壁擊之,〔正義〕恆州鹿泉縣,即六國時趙壁也大戰良久。於是信、張耳詳弃鼓旗,走水上軍。水上軍開入之,復疾戰。趙果空壁爭漢鼔旗,逐韓信、張耳。韓信、張耳已入水上軍,軍皆殊死戰,不可敗。信所出奇兵二千騎,共候趙空壁逐利,則馳入趙壁,皆拔趙旗,立漢赤幟二千。趙軍已不勝,不能得信等,欲還歸壁,壁皆漢赤幟,而大驚,以爲漢皆已得趙王將矣,兵遂亂,遁走,趙將雖斬之,不能禁也。於是漢兵夾擊,大破虜趙軍,斬成安君泜水上,禽趙王歇。
信乃令軍中毋殺廣武君,有能生得者購千金。於是有縛廣武君而致戲下者,信乃解其縛,東鄉坐,西鄉對,師事之。
諸將効首虜,〔索隱〕如淳曰:「效,致也。」晉灼云:「效,數也。」鄭玄注禮「效猶呈見也」。休畢,賀,因問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澤,今者將軍令臣等反背水陳,曰破趙會食,臣等不服。然竟以勝,此何術也?」信曰:「此在兵法,顧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爲戰;今予之生地,皆走,寧尚可得而用之乎!」諸將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於是信問廣武君曰:「僕欲北攻燕,東伐齊,何若而有功?」廣武君辭謝曰:「臣聞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今臣敗亡之虜,何足以權大事乎!」信曰:「僕聞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於虞而智於秦也,用與不用,聽與不聽也。誠令成安君聽足下計,若信者亦已爲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問曰:「僕委心歸計,願足下勿辭。」廣武君曰:「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聖人擇焉』。顧恐臣計未必足用,願効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戰百勝之計,一旦而失之,軍敗鄗下,〔集解〕李奇曰:「鄗音臛。今高邑是。」身死泜上。今將軍涉西河,〔索隱〕此之西河當馮翊也。〔正義〕即同州龍門河,從夏陽度者。虜魏王,禽夏說閼與,一舉而下井陘,不終朝破趙二十萬衆,誅成安君。名聞海內,威震天下,農夫莫不輟耕釋耒,褕衣甘食,〔索隱〕褕,鄒氏音踰,美也。恐滅亡不久,故廢止作業而事美衣甘食,一曰偷苟且也,慮不圖久故也。漢書作「靡衣媮食」也。傾耳以待命者。〔集解〕如淳曰:「恐滅亡不久故也。」若此,將軍之所長也。然而衆勞卒罷,其實難用。今將軍欲舉倦弊之兵,頓之燕堅城之下,欲戰恐久力不能拔,情見勢屈,曠日糧竭,而弱燕不服,齊必竟以自彊也。燕齊相持而不下,則劉項之權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將軍所短也。臣愚,竊以爲亦過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擊長,而以長擊短。」韓信曰:「然則何由?」廣武君對曰:「方今爲將軍計,莫如案甲休兵,鎮趙撫其孤,百里之內,牛酒日至,以饗士大夫醳兵,〔集解〕魏都賦曰:「肴醳順時。」劉逵曰:「醳酒也。」〔索隱〕劉氏依劉逵作醳酒,謂以酒食養兵士也。案:史記古「釋」字皆如此作,豈亦謂以酒食醳兵士,故字從酉乎?北首燕路,〔正義〕首音狩,向也。而後遣辯士奉咫尺之書,〔正義〕咫尺,八寸。言其簡牘或長尺也。暴其所長於燕,〔正義〕暴音僕。燕必不敢不聽從。燕已從,使諠言者東告齊,齊必從風而服,雖有智者,亦不知爲齊計矣。如是,則天下事皆可圖也。兵固有先聲而後實者,此之謂也。」韓信曰:「善。」從其策,發使使燕,燕從風而靡。乃遣使報漢,因請立張耳爲趙王,以鎮撫其國。漢王許之,乃立張耳爲趙王。
楚數使奇兵渡河擊趙,趙王耳、韓信往來救趙,因行定趙城邑,發兵詣漢。楚方急圍漢王於滎陽,漢王南出,之宛、葉間,〔正義〕宛在鄧州。葉在許州。得黥布,走入成臯,楚又復急圍之。六月,漢王出成臯,東渡河,獨與滕公俱,從張耳軍脩武。至,宿傳舍。晨自稱漢使,馳入趙壁。張耳、韓信未起,即其卧內上奪其印符,以麾召諸將,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漢王來,大驚。漢王奪兩人軍,即令張耳備守趙地。拜韓信爲相國,收趙兵未發者擊齊。〔集解〕文穎曰:「謂趙人未嘗見發者。」
信引兵東,未渡平原,〔正義〕懷州有平原津。聞漢王使酈食其已說下齊,韓信欲止。范陽辯士蒯通說信曰:「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間使下齊,寧有詔止將軍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酈生一士,伏軾〔集解〕韋昭曰:「軾,今小車中隆起者。」掉三寸之舌,下齊七十餘城,將軍將數萬衆,歲餘乃下趙五十餘,爲將數歲,反不如一豎儒之功乎?」於是信然之,從其計,遂渡河。齊已聽酈生,即留縱酒,罷備漢守禦。信因襲齊歷下軍,〔集解〕徐廣曰:「濟南歷城縣。」遂至臨菑。齊王田廣以酈生賣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請救。韓信已定臨菑,遂東追廣至高密西。楚亦使龍且將,號稱二十萬,救齊。
齊王廣、龍且并軍與信戰,未合。人或說龍且曰:「漢兵遠鬬窮戰,其鋒不可當。齊、楚自居其地戰,兵易敗散。〔正義〕近其室家,懷顧望也。不如深壁,令齊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聞其王在,楚來救,必反漢。漢兵二千里客居,齊城皆反之,其勢無所得食,可無戰而降也。」龍且曰:「吾平生知韓信爲人,易與耳。且夫救齊不戰而降之,吾何功?今戰而勝之,齊之半可得,何爲止!」遂戰,與信夾濰水陳。〔集解〕徐廣曰:「出東莞而東北流,至北海都昌縣入海。」〔索隱〕濰音維。地理志濰水出琅邪箕縣東北,至都昌入海。徐廣云「出東莞而東北流入海」,蓋據水經而說,少不同耳。韓信乃夜令人爲萬餘囊,滿盛沙,壅水上流,引軍半渡,擊龍且,佯不勝,還走。龍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渡水。信使人決壅囊,水大至。龍且軍大半不得渡,即急擊,殺龍且。龍且水東軍散走,齊王廣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陽,〔正義〕城陽雷澤縣是也,在濮州東南九十一里。皆虜楚卒。
漢四年,遂皆降平齊。使人言漢王曰:「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爲假王以鎮之,其勢不定。願爲假王便。」當是時,楚方急圍漢王於滎陽,韓信使者至,發書,〔集解〕張晏曰:「發信使者所齎書。」漢王大怒,罵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來佐我,乃欲自立爲王!」張良、陳平躡漢王足,因附耳語曰:「漢方不利,寧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爲守。不然,變生。」漢王亦悟,因復罵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爲真王耳,何以假爲!」乃遣張良徃立信爲齊王,〔集解〕徐廣曰:「四年二月。」徵其兵擊楚。
楚已亡龍且,項王恐,使盱眙人武涉〔集解〕張華曰:「武涉墓在盱眙城東十五里。」徃說齊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與戮力擊秦。秦已破,計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漢王復興兵而東,侵人之分,奪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關,收諸侯之兵以東擊楚,其意非盡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厭足如是甚也。且漢王不可必,身居項王掌握中數矣,〔正義〕數,色庾反。項王憐而活之,然得脫,輒倍約,復擊項王,其不可親信如此。今足下雖自以與漢王爲厚交,爲之盡力用兵,終爲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何不反漢與楚連和,參分天下王之?今釋此時,而自必於漢以擊楚,且爲智者固若此乎!」韓信謝曰:「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集解〕張晏曰:「郎中,宿衞執戟之人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衆,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爲信謝項王!」
武涉已去,齊人蒯通知天下權在韓信,欲爲奇策而感動之,以相人說韓信曰:「僕嘗受相人之術。」韓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對曰:「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成敗在於決斷,以此參之,萬不失一。」韓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對曰:「願少間。」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集解〕張晏曰:「背畔則大貴。」韓信曰:「何謂也?」蒯通曰:「天下初發難也,俊雄豪桀連號壹呼,天下之士雲合霧集,魚鱗雜遝,熛至風起。當此之時,憂在亡秦而已。今楚漢分爭,使天下無罪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於中野,不可勝數。楚人起彭城,轉鬬逐北,至於滎陽,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於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者,三年於此矣。漢王將數十萬之衆,距鞏、雒,阻山河之險,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集解〕張晏曰:「折,衄敗也。北,奔北。」敗滎陽,傷成臯,〔集解〕張晏曰:「於成臯傷胸也。」臣瓚曰:「謂軍折傷。」遂走宛、葉之間,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夫銳氣挫於險塞,而糧食竭於內府,百姓罷極怨望,容容無所倚。以臣料之,其勢非天下之賢聖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兩主之命縣於足下。足下爲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願披腹心,輸肝膽,効愚計,恐足下不能用也。誠能聽臣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聖,有甲兵之衆,據彊齊,從燕、趙,出空虛之地而制其後,因民之欲,西鄉〔正義〕鄉音向。齊國在東,故曰西向也。爲百姓請命,〔正義〕止楚漢之戰鬬,士卒不死亡,故云「請命」。則天下風走而響應矣,孰敢不聽!割大弱彊,以立諸侯,諸侯已立,天下服聽而歸德於齊。案齊之故,有膠、泗之地,懷諸侯之德,深拱揖讓,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齊矣。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願足下孰慮之。」
韓信曰:「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以鄉利倍義乎!」蒯生曰:「足下自以爲善漢王,欲建萬世之業,臣竊以爲誤矣。始常山王、成安君爲布衣時,相與爲刎頸之交,後爭張黶、陳澤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項王,奉項嬰頭而竄,逃歸於漢王。漢王借兵而東下,殺成安君泜水之南,頭足異處,卒爲天下笑。此二人相與,天下至驩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於漢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於張黶、陳澤。故臣以爲足下必漢王之不危己,亦誤矣。大夫種、范蠡存亡越,霸句踐,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亨。夫以交友言之,則不如張耳之與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則不過大夫種、范蠡之於句踐也。此二人者,足以觀矣。願足下深慮之。且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臣請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引兵下井陘,誅成安君,徇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二十萬,東殺龍且,西鄉以報,此所謂功無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爲足下危之。」韓信謝曰:「先生且休矣,吾將念之。」
後數日,蒯通復說曰:「夫聽者事之候也,計者事之機也,聽過計失而能久安者,鮮矣。聽不失一二者,不可亂以言;計不失本末者,不可紛以辭。夫隨厮養之役者,失萬乘之權;守儋石之祿者,〔集解〕晉灼曰:「楊雄方言『海岱之閒名罌爲儋』。石,斗石也。」蘇林曰:「齊人名小罌爲儋。石,如今受鮐魚石罌,不過一二石耳。一說,一儋與一斛之餘。」〔索隱〕儋音都濫反。石,斗也。蘇林解爲近之。鮐音胎。闕卿相之位。故知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審毫氂之小計,遺天下之大數,智誠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曰『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蠆之致螫;〔正義〕音適。騏驥之跼躅,〔集解〕徐廣曰:「跼,一作『蹢』也。」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索隱〕吟,鄭氏音拒蔭反,又音琴。不如瘖聾之指麾也』。此言貴能行之。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願足下詳察之。」韓信猶豫不忍倍漢,又自以爲功多,漢終不奪我齊,遂謝蒯通。蒯通說不聽,已詳狂爲巫。〔集解〕徐廣曰:「一本『遂不用蒯通,蒯通曰:「夫迫於細苛者,不可與圖大事;拘於臣虜者,固無君王之意。」說不聽,因去詳狂』也。」〔索隱〕案漢書及戰國策皆有此文。
漢王之困固陵,用張良計,召齊王信,遂將兵會垓下。項羽已破,高祖襲奪齊王軍。〔集解〕徐廣曰:「以齊爲平原、千乘、東萊、齊郡。」漢五年正月,徙齊王信爲楚王,都下邳。
信至國,召所從食漂母,賜千金。〔集解〕張華曰漂母冢在泗口南岸。及下鄉南昌亭長,賜百錢,曰:「公,小人也,爲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爲楚中尉。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於此。」
項王亡將鍾離昩家在伊廬,〔集解〕徐廣曰:「東海朐縣有伊廬鄉。」駰案:韋昭曰「今中廬縣」。〔索隱〕徐注出司馬彪郡國志。〔正義〕括地志云:「中廬在義清縣北二十里,本春秋時廬戎之國也,秦謂之伊廬,漢爲中廬縣。項羽之將鍾離眛冢在。」韋昭及括地志云皆說之也。素與信善。項王死後,亡歸信。漢王怨昩,聞其在楚,詔楚捕昩。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陳平計,天子廵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游雲夢。」實欲襲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發兵反,自度無罪,欲謁上,恐見禽。人或說信曰:「斬昩謁上,上必喜,無患。」信見昩計事。昩曰:「漢所以不擊取楚,以昩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漢,吾今日死,公亦隨手亡矣。」乃罵信曰:「公非長者!」卒自剄。信持其首,謁高祖於陳。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兎死,良狗亨;〔集解〕張晏曰:「狡猶猾。」〔索隱〕吳越春秋作「郊兔」,亦通。漢書作「狡兔」。戰國策曰「東郭逡,海內狡兔也」。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繫信。至雒陽,赦信罪,以爲淮陰侯。
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常稱病不朝從。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信常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爲伍!」上常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爲爲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爲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陳豨拜爲鉅鹿守,〔集解〕徐廣曰:「表云爲趙相國,將兵守代也。」辭於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辟左右與之步於庭,仰天歎曰:「子可與言乎?欲與子有言也。」豨曰:「唯將軍令之。」淮陰侯曰:「公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爲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漢十一年,陳豨果反。上自將而往,信病不從。陰使人至豨所,曰:「第舉兵,吾從此助公。」信乃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以襲呂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於信,〔索隱〕案晉灼曰,楚漢春秋云謝公也。姚氏案功臣表云慎陽侯樂說,淮陰舍人,告信反。未知孰是。」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於呂后。呂后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羣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彊入賀。」信入,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鍾室。〔正義〕長樂宮懸鍾之室。信方斬之,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爲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從豨軍來,至,見信死,且喜且憐之,問:「信死亦何言?」呂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計。」高祖曰:「是齊辯士也。」乃詔齊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陰侯反乎?」對曰:「然,臣固教之。豎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彼豎子用臣之計,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之綱絕而維㢮,山東大擾,異姓並起,英俊烏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集解〕張晏曰:「以鹿喻帝位也。」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當是時,臣唯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爲陛下所爲者甚衆,顧力不能耳。又可盡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釋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陰,淮陰人爲余言,韓信雖爲布衣時,其志與衆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余視其母冢,良然。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於漢家勳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務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
索隱述贊曰:君臣一體,自古所難。相國深薦,策拜登壇。沉沙決水,拔幟傳飱。與漢漢重,歸楚楚安。三分不議,偽遊可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