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九・列傳第四十九

《南史》——李延壽

江淹 任昉 王僧孺

江淹字文通,濟陽考城人也。父康之,南沙令,雅有才思。淹少孤貧,常慕司馬長卿、梁伯鸞之爲人,不事章句之學,留情於文章。早爲高平檀超所知,常升以上席,甚加禮焉。

起家南徐州從事,轉奉朝請。宋建平王景素好士,淹隨景素在南兗州。廣陵令郭彥文得罪,辭連淹,言受金,淹被繫獄。自獄中上書曰:

昔者,賤臣叩心,飛霜擊於燕地;庶女告天,振風襲於齊臺。下官每讀其書,未嘗不廢卷流涕。何者?士有一定之論,女有不易之行。信而見疑,貞而爲戮,是以壯夫義士伏死而不顧者以此也。下官聞仁不可恃,善不可依,謂徒虛語,乃今知之。伏願大王暫停左右,少加矜察。

下官本蓬戶桑樞之人,布衣韋帶之士,退不飾詩書以驚愚,進不買聲名於天下。日者,謬得升降承明之闕,出入金華之殿,何嘗不局影凝嚴,側身扃禁者乎。竊慕大王之義,復爲門下之賓,備鳴盜淺術之餘,豫三五賤伎之末。大王惠以恩光,顧以顏色,實佩荊卿黃金之賜,竊感豫讓國士之分矣。常欲結纓伏劍,少謝萬一,剖心摩踵,以報所天。不圖小人固陋,坐貽謗缺,跡墜昭憲,身限幽圄,履影弔心,酸鼻痛骨。下官聞虧名爲辱,虧形次之,是以每一念來,忽若有遺;加以涉旬月,迫季秋,天光沈陰,左右無色,身非木石,與獄吏爲伍。此少卿所以仰天搥心,泣盡而繼之以血者也。下官雖乏鄉曲之譽,然嘗聞君子之行矣:其上則隱於簾肆之間,臥於巖石之下;次則結綬金馬之庭,高議雲臺之上;退則虜南越之君,係單于之頸。俱啟丹冊,並圖青史。寧爭分寸之末,競錐刀之利哉!下官聞積毀銷金,積讒摩骨,遠則直生取疑於盜金,近則伯魚被名於不義。彼之二才,猶或如是,況在下官,焉能自免?昔上將之恥,絳侯幽獄,名臣之羞,史遷下室,至如下官,當何言哉。夫以魯連之智,辭祿而不反,接輿之賢,行歌而忘歸,子陵閉關於東越,仲蔚杜門於西秦,亦良可知也。若使下官事非其虛,罪得其實,亦當鉗口吞舌,伏匕首以殞身,何以見齊魯奇節之人,燕趙悲歌之士乎。

方今聖歷欽明,天下樂業,青雲浮洛,榮光塞河,西洎臨洮、狄道,北距飛狐、陽原,莫不寖仁沐義,照景飲醴,而下官抱痛圜門,「而」下各本有「已」字,據梁書、冊府元龜八七五刪。含憤獄戶,一物之微,有足悲者。仰惟大王少垂明白,則梧丘之魂不愧於沈首,鵠亭之鬼無恨於灰骨。

景素覽書,即日出之。尋舉南徐州秀才,對策上第,再遷府主簿。

景素爲荊州,淹從之鎮。少帝即位,多失德,景素專據上流,咸勸因此舉事。淹每從容進諫,景素不納。及鎮京口,淹爲鎮軍參軍,領南東海郡丞。景素與腹心日夜謀議,淹知禍機將發,乃贈詩十五首以諷焉。會東海太守陸澄丁艱,淹自謂郡丞應行郡事,景素用司馬柳世隆。淹固求之,景素大怒,言於選部,黜爲建安吳興令。

及齊高帝輔政,聞其才,召爲尚書駕部郎、驃騎參軍事。俄而荊州刺史沈攸之作亂,高帝謂淹曰:「天下紛紛若是,君謂何如?」淹曰:「昔項強而劉弱,袁眾而曹寡,羽卒受一劍之辱,紹終爲奔北之虜,此所謂『在德不在鼎』,公何疑哉。」帝曰:「試爲我言之。」淹曰:「公雄武有奇略,一勝也;寬容而仁恕,二勝也;賢能畢力,三勝也;人望所歸,四勝也;奉天子而伐叛逆,五勝也。彼志銳而器小,一敗也;有威無恩,二敗也;「威」、「恩」各本互倒。按梁書、冊府元龜七一一及通志並作「有威而無恩」,與下「士卒解體」、「搢紳不懷」敗因相合,今乙正。士卒解體,三敗也;搢紳不懷,四敗也;懸兵數千里、而無同惡相濟,五敗也。雖豺狼十萬,而終爲我獲焉。」帝笑曰:「君談過矣。」

桂陽之役,朝廷周章,詔檄久之未就。齊高帝引淹入中書省,先賜酒食,淹素能飲啖,食鵝炙垂盡,進酒數升訖,文誥亦辦。相府建,補記室參軍。高帝讓九錫及諸章表,皆淹製也。齊受禪,復爲驃騎豫章王嶷記室參軍。

建元二年,始置史官,淹與司徒左長史檀超共掌其任,所爲條例,並爲王儉所駁,其言不行。淹任性文雅,不以著述在懷,所撰十三篇竟無次序。又領東武令,參掌詔策。「領」梁書作「帶」。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若淹以記室帶東武令,當是食其祿不赴任,南史改『帶』爲『領』,未確。」後拜中書侍郎,王儉嘗謂曰:「卿年三十五,已爲中書侍郎,才學如此,何憂不至尚書金紫。所謂富貴卿自取之,但問年壽何如爾。」淹曰:「不悟明公見眷之重。」

永明三年,兼尚書左丞。時襄陽人開古冢,得玉鏡及竹簡古書,字不可識。王僧虔善識字體,亦不能諳,直云似是科斗書。淹以科斗字推之,則周宣王之前也。「之前」從元大德本,其他各本作「之簡」。王懋竑讀書記疑:「王僧虔傳,雍州有盜發古冢,得竹簡以示僧虔,云是科斗書考工記,周官所闕文也。江淹傳,襄陽人開古冢得竹簡,則周宣王之簡也。既是科斗書,僧虔何以不識其爲考工記?淹傳『周宣王』下疑脫『以前』二字。宣王時,史籀作大篆,此簡既非大篆,故以爲宣王以前之簡耳。」按時雍州鎮襄陽,雍州與襄陽古冢實爲一事。記疑意謂王僧虔善識字體,不容不識傳世之科斗文與大篆,故以爲「之簡」上當有「以前」二字,示所得古書之字更在科斗、大篆之前。據是,則元大德本作「之前」是。簡殆如新。

少帝初,兼御史中丞。明帝作相,謂淹曰:「君昔在尚書中,非公事不妄行,在官寬猛能折衷。今爲南司,足以振肅百僚也。」淹曰:「今日之事,可謂當官而行,更恐不足仰稱明旨爾。」於是彈中書令謝朏、司徒左長史王繢、護軍長史庾弘遠,並以託疾不預山陵公事。又奏收前益州刺史劉悛、梁州刺史陰智伯,並贓貨巨萬,輒收付廷尉。臨海太守沈昭略、永嘉太守庾曇隆及諸郡二千石并大縣官長,多被劾,內外肅然。明帝謂曰:「自宋以來,不復有嚴明中丞,君今日可謂近世獨步。」

累遷祕書監,侍中,衛尉卿。初,淹年十三時,孤貧,常采薪以養母,曾於樵所得貂蟬一具,將鬻以供養。其母曰:「此故汝之休徵也,汝才行若此,豈長貧賤也,可留待得侍中著之。」至是果如母言。

永元中,崔慧景舉兵圍都,衣冠悉投名刺,淹稱疾不往。及事平,時人服其先見。

東昏末,淹以祕書監兼衛尉,又副領軍王瑩。及梁武至新林,淹微服來奔,位相國右長史。天監元年,爲散騎常侍、左衛將軍,封臨沮縣伯。淹乃謂子弟曰:「吾本素宦,不求富貴,今之忝竊,遂至於此。平生言止足之事,亦以備矣。人生行樂,須富貴何時。吾功名既立,正欲歸身草萊耳。」以疾遷金紫光祿大夫,改封醴陵伯,「伯」各本作「侯」。按淹原封臨沮縣伯,此改封,非進封,不應爲侯。下「諡曰憲」梁書作「諡曰憲伯」,明此「侯」爲「伯」之訛,今改正。卒。武帝爲素服舉哀,諡曰憲。

淹少以文章顯,晚節才思微退,云爲宣城太守時罷歸,始泊禪靈寺渚,夜夢一人自稱張景陽,謂曰:「前以一匹錦相寄,今可見還。」淹探懷中得數尺與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盡。」顧見丘遲謂曰:「餘此數尺既無所用,以遺君。」自爾淹文章躓矣。又嘗宿於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後爲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凡所著述,自撰爲前後集,并齊史十志,並行於世。嘗欲爲赤縣經以補山海之闕,竟不成。子蔿嗣。

任昉字彥升,樂安博昌人也。父遙,齊中散大夫。遙兄遐字景遠,少敦學業,家行甚謹,位御史中丞、金紫光祿大夫。各本「光祿大夫」下有「始興」二字,通志無,此當爲衍文,今刪去。永明中,遐以罪將徙荒裔,遙懷名請訴,言淚交下,齊武帝聞而哀之,竟得免。

遙妻河東裴氏,高明有德行,嘗晝臥,夢有五色采旗蓋四角懸鈴,自天而墜,其一鈴落入懷中,心悸因而有娠。占者曰:「必生才子。」及生昉,身長七尺五寸,幼而聰敏,早稱神悟。四歲誦詩數十篇,八歲能屬文,自製月儀,辭義甚美。褚彥回嘗謂遙曰:「聞卿有令子,相爲喜之。所謂百不爲多,一不爲少。」由是聞聲藉甚。年十二,從叔晷有知人之量,見而稱其小名曰:「阿堆,吾家千里駒也。」昉孝友純至,每侍親疾,衣不解帶,言與淚并,湯藥飲食必先經口。

初爲奉朝請,舉兗州秀才,拜太學博士。永明初,衛將軍王儉領丹陽尹,復引爲主簿。儉每見其文,必三復殷勤,以爲當時無輩,曰:「自傅季友以來,始復見於任子。若孔門是用,其入室升堂。」於是令昉作一文,及見,曰:「正得吾腹中之欲。」乃出自作文,令昉點正,昉因定數字。儉拊几歎曰:「後世誰知子定吾文!」其見知如此。

後爲司徒竟陵王記室參軍。時琅邪王融有才俊,自謂無對當時,見昉之文,怳然自失。以父喪去官,泣血三年,杖而後起。齊武帝謂昉伯遐曰:「聞昉哀瘠過禮,使人憂之,非直亡卿之寶,亦時才可惜。宜深相全譬。」遐使進飲食,當時勉勵,回即歐出。昉父遙本性重檳榔,以爲常餌,臨終嘗求之,剖百許口,不得好者,昉亦所嗜好,深以爲恨,遂終身不嘗檳榔。遭繼母憂,昉先以毀瘠,每一慟絕,良久乃蘇,因廬於墓側,以終喪禮。哭泣之地,草爲不生。昉素強壯,腰帶甚充,服闋後不復可識。

齊明帝深加器異,欲大相擢引,爲愛憎所白,乃除太子步兵校尉,掌東宮書記。齊明帝廢鬱林王,始爲侍中、中書監、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刺史、錄尚書事,封宣城郡公,使昉具草。帝惡其辭斥,甚慍,昉亦由是終建武中位不過列校。

昉尤長爲筆,頗慕傅亮才思無窮,當時王公表奏無不請焉。昉起草即成,不加點竄。沈約一代辭宗,深所推挹。永元中,紆意於梅蟲兒,東昏中旨用爲中書郎。謝尚書令王亮,亮曰:「卿宜謝梅,那忽謝我。」昉慚而退。末爲司徒右長史。

梁武帝剋建鄴,霸府初開,以爲驃騎記室參軍,專主文翰。每制書草,沈約輒求同署。嘗被急召,昉出而約在,是後文筆,約參製焉。

始梁武與昉遇竟陵王西邸,從容謂昉曰:「我登三府,當以卿爲記室。」昉亦戲帝曰:「我若登三事,當以卿爲騎兵。」以帝善騎也。至是引昉符昔言焉。昉奉牋云:「昔承清宴,屬有緒言,提挈之旨,形乎善謔。豈謂多幸,斯言不渝。」蓋爲此也。梁臺建,禪讓文誥,多昉所具。

奉世叔父母不異嚴親,事兄嫂恭謹。外氏貧闕,恒營奉供養。祿奉所收,四方餉遺,皆班之親戚,即日便盡。性通脫,不事儀形,喜慍未嘗形於色,車服亦不鮮明。

武帝踐阼,歷給事黃門侍郎,吏部郎。出爲義興太守。歲荒民散,以私奉米豆爲粥,活三千餘人。時產子者不舉,昉嚴其制,罪同殺人。孕者供其資費,濟者千室。在郡所得公田奉秩八百餘石,昉五分督一,餘者悉原,兒妾食麥而已。友人彭城到溉、溉弟洽從昉共爲山澤游。及被代登舟,止有絹七匹,米五石。至都無衣,鎮軍將軍沈約遣裙衫迎之。

重除吏部郎,參掌大選,居職不稱。尋轉御史中丞、祕書監。自齊永元以來,祕閣四部,篇卷紛雜,昉手自讎校,由是篇目定焉。

出爲新安太守,在郡不事邊幅,率然曳杖,徒行邑郭。人通辭訟者,就路決焉。爲政清省,吏人便之。卒於官,唯有桃花米二十石,無以爲斂。遺言不許以新安一物還都,雜木爲棺,浣衣爲斂。闔境痛惜,百姓共立祠堂於城南,歲時祠之。武帝聞問,方食西苑綠沈瓜,投之於盤,悲不自勝。因屈指曰:「昉少時常恐不滿五十,今四十九,可謂知命。」即日舉哀,哭之甚慟。追贈太常,諡曰敬子。

昉好交結,獎進士友,不附之者亦不稱述,得其延譽者多見升擢,故衣冠貴游莫不多與交好,坐上客恒有數十。時人慕之,號曰任君,言如漢之三君也。在郡尤以清潔著名,百姓年八十以上者,遣戶曹掾訪其寒溫。嘗欲營佛齋,調楓香二石,始入三斗,便出教長斷,曰:「與奪自己,不欲貽之後人。」郡有蜜嶺及楊梅,舊爲太守所采,昉以冒險多物故,即時停絕,吏人咸以百餘年未之有也。爲家誡,殷勤甚有條貫。陳郡殷芸與建安太守到溉書曰:「哲人云亡,儀表長謝。元龜何寄,指南何託?」其爲士友所推如此。

昉不事生產,至乃居無室宅。時或譏其多乞貸,亦隨復散之親故,常自歎曰:「知我者亦以叔則,不知我者亦以叔則。」既以文才見知,時人云「任筆沈詩」。昉聞甚以爲病。晚節轉好著詩,欲以傾沈,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自爾都下士子慕之,轉爲穿鑿,於是有才盡之談矣。博學,於書無所不見,家雖貧,聚書至萬餘卷,率多異本。及卒後,武帝使學士賀縱共沈約勘其書目,官無者就其家取之。所著文章數十萬言,盛行於時。東海王僧孺嘗論之,以爲「過於董生、揚子。昉樂人之樂,憂人之憂,虛往實歸,忘貧去吝,行可以厲風俗,義可以厚人倫,能使貪夫不取,懦夫有立」。其見重如此。

有子東里、西華、南容、北叟,並無術業,墜其家聲。兄弟流離不能自振,生平舊交莫有收卹。西華冬月著葛帔綀裙,道逢平原劉孝標,泫然矜之,謂曰:「我當爲卿作計。」乃著廣絕交論以譏其舊交曰:

客問主人曰:「朱公叔絕交論,爲是乎,爲非乎?」主人曰:「客奚此之問?」客曰:「夫草蟲鳴則阜螽躍,彫虎嘯而清風起,故氛氳相感,霧涌雲蒸,嚶鳴相召,星流電激。是以王陽登則貢公喜,罕生逝而國子悲。且心同琴瑟,言鬱郁於蘭茞,道協膠漆,志婉孌於塤篪。聖賢以此鏤金板而鐫盤盂,書玉牒而刻鍾鼎。若乃匠石輟成風之妙巧,伯牙息流波之雅引,范、張款款於下泉,尹、班陶陶於永夕。駱驛從橫,煙霏雨散,巧歷所不知,心計莫能測。而朱益州汨彝敘,粵謨訓,捶直切,絕交遊,視黔首以鷹鸇,媲人靈於豺虎。蒙有猜焉,請辯其惑。」

主人听然曰:「客所謂撫弦徽音,未達燥濕變響,張羅沮澤,不睹鴻雁高飛。蓋聖人握金鏡,闡風烈,龍驤蠖屈,從道汙隆。日月連璧,贊亹亹之弘致,雲飛雷薄,顯棣華之微旨。若五音之變化,濟九成之妙曲,此朱生得玄珠於赤水,謨神睿以爲言。至夫組織仁義,琢磨道德,歡其愉樂,恤其陵夷,寄通靈臺之下,遺跡江湖之上,風雨急而不輟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斯賢達之素交,歷萬古而一遇。逮叔世人訛,狙詐飆起,溪谷不能踰其險,鬼神無以究其變,競毛羽之輕,趨錐刀之末。於是素交盡,利交興,天下蚩蚩,鳥驚雷駭。然利交同源,派流則異,較言其略,有五術焉:

「若其寵均董、石,權壓梁、竇,彫刻百工,鑪錘萬物,吐嗽興雲雨,呼噏下霜露,九域聳其風塵,四海疊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響川鶩。雞人始唱,鶴蓋成陰,高門旦開,流水接軫,皆願摩頂至踵,隳膽抽腸。約同要離焚妻子,誓殉荊卿湛七族。是曰勢交,其流一也。

「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出平原而聯騎,居里閈而鳴鐘。則有窮巷之賓,繩樞之士,冀宵燭之末光,邀潤屋之微澤。魚貫鳧踊,颯沓鱗萃,分雁鶩之稻粱,霑玉斝之餘瀝。銜恩遇,進款誠,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是曰賄交,其流二也。

「陸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倫東國,公卿貴其籍甚,搢紳羨其登仙。加以顩頤蹙頞,涕唾流沫,騁黃馬之劇談,縱碧雞之雄辯。敘溫燠則寒谷成暄,論嚴苦則春叢零葉,飛沈出其顧指,榮辱定其一言。於是有弱冠王孫,綺紈公子,道不挂於通人,聲未遒於雲閣,攀其鱗翼,丐其餘論,附騏驥之旄端,軼歸鴻於碣石。是曰談交,其流三也。

「陽舒陰慘,生靈大情,憂合歡離,品物恒性。故魚以泉涸而呴沫,鳥因將死而鳴哀。同病相憐,綴河上之悲曲,恐懼置懷,昭谷風之盛典,斯則斷金由於湫隘,刎頸起於苫蓋。是以伍員濯溉於宰嚭,張王撫翼於陳相。是曰窮交,其流四也。

「馳鶩之俗,澆薄之倫,無不操權衡,執纖纊,衡所以揣其輕重,纊所以屬其鼻息。若衡不能舉,纊不能飛,雖顏、冉龍翰鳳鶵,曾、史蘭薰雪白,舒、向金玉泉海,卿、雲黼黻河漢,視若游塵,遇同土梗,莫肯費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若衡重錙銖,纊微彯撇,雖共工之蒐慝,驩兜之掩義,南荊之跋扈,東陵之巨猾,皆爲匍匐委蛇,折枝舐痔。金膏翠羽將其意,脂韋便辟導其誠。故輪蓋所游,必非夷、惠之室,包苴所入,實行張、霍之家。謀而後動,芒豪寡忒。是曰量交,其流五也。

「凡斯五交,義同賈鬻,故桓譚譬之於闤闠,文選李善注:「譚集及新論並無以市喻交之文。戰國策譚拾子謂孟嘗君曰:『富貴則就之,貧賤則去之,請以市喻。』疑『拾』誤爲『桓』,遂居『譚』上耳。」林回諭之於甘醴。夫寒暑遞進,盛衰相襲,或前榮而後悴,或始富而終貧,或初存而末亡,或古約而今泰。循環翻覆,迅若波瀾,此則徇利之情未嘗異,變化之道不得一。由是觀之,張、陳所以凶終,蕭、朱所以隙末,斷焉可知矣。而翟公方規規然勒門以箴客,何所見之晚乎?然因此五交,是生三釁:敗德殄義,禽獸相若,一釁也;難固易攜,讎訟所聚,二釁也;名陷饕餮,貞介所羞,三釁也。古人知三釁之爲梗,懼五交之速尤,故王丹威子以榎楚,朱穆昌言而示絕,有旨哉!有旨哉!

「近世有樂安任昉,海內髦傑,早綰銀黃,夙昭人譽。遒文麗藻,方駕曹、王,英跱俊邁,聯衡許、郭。類田文之愛客,同鄭莊之好賢。見一善則盱衡扼腕,遇一才則揚眉抵掌。雌黃出其脣吻,朱紫由其月旦。於是冠蓋輻湊,衣裳雲合,輜軿擊轊,坐客恒滿。蹈其閫閾,若升闕里之堂,入其隩隅,謂登龍門之阪。至於顧眄增其倍價,翦拂使其長鳴,彯組雲臺者摩肩,趨走丹墀者疊跡。莫不締恩狎,結綢繆。想惠、莊之清塵,「惠莊」各本作「慧莊」。按惠謂惠施,莊謂莊周,今改正。庶羊、左之徽烈。及瞑目東粵,歸骸洛浦,繐帳猶懸,門罕漬酒之彥,墳未宿草,野絕動輪之賓。藐爾諸孤,朝不謀夕,流離大海之南,寄命瘴癘之地。自昔把臂之英,金蘭之友,曾無羊舌下泣之仁,寧慕郈成分宅之德。嗚呼!世路嶮𡾞,一至於此!太行孟門,豈云嶃絕。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棄之長鶩。獨立高山之頂,歡與麋鹿同群,曒曒然絕其雰濁,誠恥之也,誠畏之也。」

到溉見其論,抵几於地,「几」北監本、殿本作「之」,其他各本作「几」。終身恨之。

昉撰雜傳二百四十七卷,地記二百五十二卷,文章三十三卷。東里位尚書外兵郎。

王僧孺字僧孺,東海郯人也。魏衛將軍肅八世孫也。曾祖雅,晉左光祿大夫、儀同三司。祖準之,宋司徒左長史。張森楷梁書校勘記:「宋書范泰傳言王準之爲司徒左長史在晉隆安時,則非宋也。符瑞志有義興太守王準之,則非宋司徒左長史也。」今按晉書王雅傳:「雅長子準之散騎侍郎。」疑「宋」爲「晉」之訛。父延年,員外常侍,未拜卒。

僧孺幼聰慧,年五歲便機警,初讀孝經,問授者曰:「此書何所述?」曰:「論忠孝二事。」僧孺曰:「若爾,願常讀之。」又有餽其父冬李,「冬李」太平御覽五一八引作「柰」。按柰一名頻婆,今稱蘋果,秋結實,冬日猶可得之。若李則不能保存至冬,且亦不聞有冬李之名。疑當作「柰」。先以一與之,僧孺不受,曰:「大人未見,不容先嘗。」七歲能讀十萬言,及長篤愛墳籍。家貧,常傭書以養母,寫畢諷誦亦了。

仕齊爲太學博士,尚書僕射王晏深相賞好。晏爲丹陽尹,召補功曹,使撰東宮新記。司徒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僧孺與太學生虞羲、丘國賓、蕭文琰、丘令楷、江洪、劉孝孫並以善辭藻游焉。而僧孺與高平徐夤俱爲學林。文惠太子欲以爲宮僚,乃召入直崇明殿。會薨,出爲晉安郡丞,仍除候官令。建武初舉士,爲始安王遙光所薦,除儀曹郎,遷書侍御史,出爲錢唐令。初僧孺與樂安任昉遇於竟陵王西邸,以文學會友,及將之縣,昉贈詩曰:「唯子見知,唯余知子,觀行視言,要終猶始。敬之重之,如蘭如芷,形應影隨,曩行今止。百行之首,立人斯著,子之有之,誰毀誰譽。修名既立,老至何遽,誰其執鞭,吾爲子御。劉略班藝,虞志荀錄,伊昔有懷,交相欣勗。下帷無倦,升高有屬,嘉爾晨登,惜余夜燭。」「晨登」梁書作「晨燈」。其爲士友推重如此。

梁天監初,除臨川王後軍記室,待詔文德省。出爲南海太守。南海俗殺牛,曾無限忌,僧孺至便禁斷。又外國舶物、高涼生口歲數至,皆外國賈人以通貨易。舊時州郡就市,回而即賣,其利數倍,歷政以爲常。僧孺歎曰:「昔人爲蜀部長史,「蜀部」各本作「蜀郡」。按郡無長史之官。魏景元後,益州鎮成都,故益州以蜀部爲稱,據梁書改。終身無蜀物,吾欲遺子孫者,不在越裝。」並無所取。視事二歲,聲績有聞。詔徵將還,郡中道俗六百人詣闕請留,不許。至,拜中書侍郎,領著作,復直文德省。撰起居注、中表簿,遷尚書左丞,俄兼御史中丞。僧孺幼貧,其母鬻紗布以自業,嘗攜僧孺至市,道遇中丞鹵簿,驅迫墜溝中。及是拜日,引騶清道,悲感不自勝。頃之即真。

時武帝制春景明志詩五百字,敕沈約以下辭人同作,帝以僧孺爲工。歷少府卿,尚書吏部郎,參大選,請謁不行。出爲仁威南康王長史、蘭陵太守,行府、州、國事。初,帝問僧孺妾媵之數,對曰:「臣室無傾視。」及在南徐州,友人以妾寓之,行還,妾遂懷孕。爲王典籤湯道愍所糾,逮詣南司,坐免官,久之不調。友人廬江何炯猶爲王府記室,僧孺乃與炯書以見其意。後爲安成王參軍事,鎮右中記室參軍。

僧孺工屬文,善楷隸,多識古事。侍郎全元起欲注素問,訪以砭石。「全」各本作「金」,據冊府元龜七八0改。按隋書經籍志:「黃帝素問八卷,全元越注。」元起、元越,當是一人,然「起」、「越」未詳孰是。僧孺答曰:「古人當以石爲針,必不用鐵。說文有此砭字,許慎云:『以石刺病也。』東山經:『高氏之山多針石。』郭璞云:『可以爲砭針。』春秋:『美疢不如惡石。』服子慎注云:『石,砭石也。』季世無復佳石,故以鐵代之爾。」

轉北中郎諮議參軍,入直西省,知撰譜事。先是,尚書令沈約以爲「晉咸和初,蘇峻作亂,文籍無遺。後起咸和二年以至于宋,所書並皆詳實,並在下省左戶曹前廂,謂之晉籍,有東西二庫。此籍既並精詳,實可寶惜,位宦高卑,皆可依案。宋元嘉二十七年,始以七條徵發,既立此科,人姦互起,僞狀巧籍,歲月滋廣。以至于齊,患其不實,於是東堂校籍,置郎令史以掌之。競行姦貨,以新換故,昨日卑細,今日便成士流。凡此姦巧,並出愚下,不辨年號,不識官階。或注隆安在元興之後,或以義熙在寧康之前。此時無此府,此時無此國。元興唯有三年,而猥稱四、五,詔書甲子,不與長曆相應。校籍諸郎亦所不覺,不才令史固自忘言。臣謂宋、齊二代,士庶不分,雜役減闕,職由於此。竊以晉籍所餘,宜加寶愛」。武帝以是留意譜籍,州郡多離其罪,因詔僧孺改定百家譜。始晉太元中,員外散騎侍郎平陽賈弼篤好簿狀,乃廣集眾家,大搜群族,所撰十八州一百一十六郡,合七百一十二卷。凡諸大品,略無遺闕,藏在祕閣,副在左戶。及弼子太宰參軍匪之、匪之子長水校尉深世傳其業。太保王弘、領軍將軍劉湛並好其書。弘日對千客,不犯一人之諱。湛爲選曹,始撰百家以助銓序,而傷於寡略。齊衛將軍王儉復加去取,得繁省之衷。僧孺之撰,通范陽張等九族以代雁門解等九姓。其東南諸族別爲一部,不在百家之數焉。普通二年卒。

僧孺好墳籍,聚書至萬餘卷,率多異本,與沈約、任昉家書埒。少篤志精力,於書無所不睹,其文麗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見者,時重其富博。集十八州譜七百一十卷;百家譜集抄十五卷;東南譜集抄十卷;文集三十卷,兩臺彈事不入集,別爲五卷;及東宮新記並行於世。

虞羲字士光,會稽餘姚人,盛有才藻,卒於晉安王侍郎。丘國賓,吳興人,以才志不遇,著書以譏揚雄。蕭文琰,蘭陵人。丘令楷,吳興人。江洪,濟陽人。竟陵王子良嘗夜集學士,刻燭爲詩,四韻者則刻一寸,以此爲率。文琰曰:「頓燒一寸燭,而成四韻詩,何難之有。」乃與令楷、江洪等共打銅缽立韻,響滅則詩成,皆可觀覽。劉孝孫,彭城人,博學通敏,而仕多不遂,常歎曰:「古人或開一說而致卿相,立談間而降白璧,書籍妄耳。」徐夤,高平人,有學行。父榮祖位祕書監,嘗有罪繫獄,旦日原之,而髮皓白。齊武問其故,曰:「臣思愆於內,而髮變於外。」當時稱之。

論曰:二漢求士,率先經術,近代取人,多由文史。觀江、任之所以效用,蓋亦會其時焉。而淹實先覺,加之以沈靜;昉乃舊恩,持之以內行。其所以名位自畢,各其宜乎。僧孺碩學,而中年遭躓,非爲不遇,斯乃窮通之數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