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有奇舉者,必有奇識;有奇氣者,必有奇才。乃天地間浩然正氣所鍾,有不可得而掩抑者。既不與操莽同科,亦不甘草木共朽,斯真天下大丈夫的舉動異乎尋常萬萬也。如今人但知張子房後來興了漢家王業,身為帝者師,那個椎秦的力士,遂泯泯無聞。噫,豈真無聞也哉?吾得之漢野史矣。
話說秦始皇滅了六國,殺伐兇殘,天下大亂。其時韓國有個張良,字子房,狀貌如婦人女子,而胸藏韜略。每憤不得荊軻、聶政之流為友,以快其願,乃遍遊四方,竭數年之力,散千金之貲,廣求豪俠之士,而不可得。一日渡江游越,忽見叢人聚觀,團圞圍裹。中間一人,手執鐵椎揮舞。子房有心,挨身入看,但見其人:
身長一丈,腰大十圍,拔不倒金剛菩薩;目似銅鈴,睛如黑漆,看不過焦面鬼王。人稱力士,手持鐵椎,欲左則左,欲右則右,輪如千軍萬馬;斬金如雪,擊石如泥,搪著的粉骨碎身。正是:俠骨果堪酬一劍,英風自足長千人舞罷一回,將椎放下,向眾人道聲:「列位請了。小子姓陳,原是陳國人氏。力能扛鼎,氣足食牛、人都呼我為陳力士。忿恨天下紛紛,壯士無立錐之地,英雄失用武之場。小於煉此神椎,百發百中,悶坐至憤懣時,遂向鬧市舞弄一番,博些銀錢,沽酒一醉,以遣悶懷。今日來到貴地,望乞列位慨然。」連問三聲,並無人應。力士歎道:「休矣,休矣。人稱越人多吝,其此之謂乎!」遂收拾巾幘、衣服,舉椎向東竟走。子房看得明白,料道此人不凡,急急向前一把扯住,邀進酒館坐定,說道:「在下姓張,名良,字子房,韓人也。適間見力士專用好椎,邀來坐定飲酒。」力士乃道:「既蒙高誼,喚酒保取酒來。」當時酒保擺列嘉肴旨酒,促膝而飲,歡洽生平。力士吃得大暢,問道:「群雄將起。未知何時定乎?」子房答道:「秦皇暴虐,大造阿房恣怨,長城築愁,四方鼎沸,萬姓塵蒙。唯冀慨允,意欲借足下椎,以當荊軻之匕,不知力士可行此乎?」力士道:「此事甚易。吾之神椎,百發百中,不能避的。但天下大事難與爭衡。古云:識時務者呼為俊傑。椎秦之後,君當自往建立功名,某自往海島遐荒,另尋機會。」
二人說畢,子房筭還飯銀出門,竟赴長安進發,一路上免不得曉行夜住。力士將椎密藏身邊,不與一人看見,不題。
且說秦皇此時正在南浮滄海,東禪泰山。一日,回到博浪沙地方。但見:
旌旗耀日,戈戟參天。恭恭敬敬,簇擁著一朝天子;齊齊整整,擺列著百隊臣僚。鬧哎哄六街三市,雄糾糾萬馬千軍,看不盡龍車鳳輦,說不了短劍長槍。
卻說張良和力士,探聽得始皇封禪回朝,正在博浪沙中相遇,二人遂挨身立定,專俟始皇駕到,力士遂提起神椎,望空一下,如天崩地裂之聲,誤將副車一乘,打得粉碎。眾多隨從、文武官員、軍民人等,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始皇大怒,即時傳旨,大街小巷逐戶挨查,毫無蹤跡。有得許多形似可疑者,盡行誅戮。又傳旨頒行天下文武官員,細察民間有素善弄椎、強有力道士。概行梟斬;其有知而不舉者同罪。星夜傳喻天下,又殺了許多無辜。
一日,頒行到陳,陳令吳素聞治下陳力士神椎,乃暗暗差人捕捉。地方稟稱:「此人並無家業,雲遊四方,不知何往。」令無憂慮,不較隱諱,只得上表自陳道:「臣治下有陳力士者,平素弄椎,但其人不事家業,雲遊四方。臣今畫影圖形搜捉,待獲之日,遵旨施刑。」始皇見表大怒,敕限陳令尹大索十日,如若不獲,遭大將李純統兵十萬,將本處地方不論軍民老幼,盡行洗蕩。陳令尹得旨大驚,只得挨門逐戶,晝夜搜求。看看到了七朝八日,並無蹤影。朝廷差了李純屯兵本界,到期苦無陳力士,即縱兵洗蕩。其時驚動陳民萬萬,莫知所措。只見郊外一人,姓陳,名勝,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召號眾人,大聲叫道:「朝廷因一陳力士末獲而欲洗吾千里之民,是激我輩反也。今勢在燃眉,若不舉事,則坐以待斃。吾將救百萬生靈,願從者俱來!」陳勝說畢,只見紛紛聚集,頃刻數萬。陳勝大喜,遂擁眾作亂。先設計將李純殺了,號召四方,莫不響應。後來楚漢興兵,競以滅秦。其發端皆由於子房借力士神椎一擊之力也。
且說張子房見椎中副車,大失所望,於人叢中忽然不見了力士,怏怏不樂,竟往豐沛雲遊去了。單表陳力士見椎不中,知事不濟,撇了子房,急忙轉身便走。自思秦皇畢竟大索天下,除非海外,一則可以躲避藏身,二來得以相機立業。星夜走到閩越地方,經由海口,泛舟東渡,來至一所,乃海外琉球國。沿革國王有三:曰中山王,曰山南王,曰山北王,俗尚勇力,好剽掠殺人。力士泊舟登岸。正是中山地方。其主昏虐無道,奸臣當國,大失民心。又探聽得其國有彭山島,最稱險隘,竟自來到彭山島地方住下。日前鑄就一推,在島內不時戲舞,自稱:「某本天朝椎師,偶來此地。你眾人有願學者,當傳汝妙技。」說畢,又舞一回。起初時,人椎並見,半晌間,只見椎不見人,果然是星馳電閃,虎躍龍飛。眾人齊聲喝采,爭相羅拜投師。力士就住在島內,搭起台來,朝夕與眾人講習武藝,教演椎法。彭島上下,共聚有數萬人,一個個銅頭鐵額,虎臂熊腰,能爭慣戰,椎法強精。力士暗喜,登台召集眾人道:「我見你國王無道,萬民失所,況兼你等椎法俱已精熟,聞本地金銀與銅錫同價,今將金、銀、銅、鐵、錫各打成椎,每樣一萬枚,號為五金兵,殺奔琉球國內。砍了國君,剪除奸侫,為萬民解憤。某與諸君,共享富貴。時不可失,願與諸君圖之。」眾人齊聲答道:「椎師此舉應天順人,我等各願努力向前。」力士當日計點本島兵五萬,選了頭目,分為五隊:金椎總中軍,銀鐵二椎為先鋒,銅、錫二椎為後隊,擇日起兵,殺奔琉球城下。立下五寨,力士自總中軍,差銀鐵二椎兵,將四門團團圍定,令銅椎兵往山南埋伏,防山南王救兵至,即出擋住;令錫椎兵往北山埋伏,防北山王救兵至,即出擋住。
卻說國內守城官軍望見塵土蔽天,椎兵突至,急急將城門閉上,流星飛馬,報與國王。國王聞報大驚,登時聚集文武,商議退兵之計。有上相出班奏道:「水來土掩,兵至將迎,臣領倭兵退敵。」國王准奏。上相出朝,整點倭兵十萬,開城迎敵,正遇銀椎兵,混殺一陣,不分勝負。次日,上相又出兵廝殺,正與銀椎兵戰到五十餘合,不提防鐵椎兵徹了圍城兵馬,竟來助陣。上相首尾受敵,支架不住,撥馬便走。卻被鐵椎兵趕上,手起一椎,將上相打死,殺了倭兵數萬。飛馬招知國王,國王大驚無措,只得傳令緊閉四門,差倭兵死守。乃放起狼煙數把,傳到山南、山北二王。二王聞知中山王國亂,唇齒之邦不可不救,即刻點起精兵殺來。卻說山南王離城數日,忽然半路遇著銅椎兵殺出,兩下交鋒良久,山南王大敗,被銅椎兵一椎打來,正中山南王馬尾,將王掀下馬來,椎兵一齊向前活捉而去,餘兵各自逃散。山北王亦被錫椎兵打死,梟了首級,俱各回兵,赴中軍帳獻功。力士大喜,各記了功勞簿。將山南王權且羈住寨內,待打破城池,自有發落。
卻說國王,探馬報知南北二王俱被殺退,心中憂惶無計。群臣奏道:「外無救援,內而死守,必敗之道。今計城中尚有精兵二十萬,願我王傾國而起,御駕親征,無有不勝。」國王准奏,全身披掛,即刻點起大兵殺出城來。早有椎兵報入中軍帳內。力士聞知,乃聚五寨兵馬,傳令:「勝負雌雄,在此一舉。上前有功,退後必罰。」乃親自提椎出馬,擺下五兵降勢,按東南西北中,分撥金銀銅鐵錫,各依隊伍而進。國王各分兵對敵。力士出馬當先,望著中軍殺來,正遇國王。更不打話,兩馬相交,戰到三十回合,力士賣個破綻,詐敗而走。國王不知,縱馬趕來。看看將近,力士大吼一聲,回手一椎,正中國王頂門,連人帶馬,打成肉泥,逐率兵殺轉。倭兵見中軍旗倒,四散逃生。力士統領五金兵殺入城中,但見城中軍兵盡皆投服乞命。力士連忙出了安民榜,不許妄殺-人、妄取一物,違者梟示。但查平日害民奸黨,盡行誅戮。其中山王妻子,遷之城南,歲給廩餼。眾椎兵遂請力士正位。力士乃自稱大力王,國號仍名琉球。擇日升殿,大賞有功將士,擢五兵頭目為值殿將軍。仍將山南王取出賜坐,以賓禮相待,說道:「某見中山王無道,特來救此一方民。山南、山北,確是風馬牛不相及也。」即命接宴款待山南王,備鞍馬送回本山。又差使到山北,今立山北王子為主。
大力王自居王位,治國安民,文修武備,暗暗差人到中國,探聽得秦國已滅,正值楚漢交鋒,項王挫敗之際,張子房在漢王幕下為軍師。遂差官兵,將奇珍異寶進貢,隨致書於張子房。差官領命,將書呈送軍師府中投遞,子房接書展看。書曰:
琉球國大力王陳力士,致書於漢張軍師幕下:念力士與君侯萍水相逢,謬承重托,不料誤中副車,迄今怏怏。恭聞君侯功名彪炳,遐荒知己,雀躍殊深。力士自向年東渡,見中山無道,遂慨然訓練五金兵,唾手而得,軍民推戴。尚號大力王。建立數年,無一善政,望君侯不吝金玉,時加提誨。海島小臣,幸甚,幸甚
子房看畢大掠,歎道:「我料此人義俠不凡,終成大事。」遂修書裁答,令差官拿回。
卻說倭使自轉本國回話,隨將張軍師回書呈上。大力王開看,書曰:
大漢軍師張良復書於琉球國大力王殿下:夙仰雄風,有懷靡已。忽接德音,喜從天墜。當年祖龍雖雲幸脫,而沙丘之魄已奪於一擊之間,英雄舉動,豈得以成敗論乎!近聞琉球即位,創業開基,深可慶賀。良托聖天子洪福,馬到功成。但人生駒隙,富貴浮雲,良少年與赤松子游,善辟谷,終當急流勇退,雲遊蓬萊。貴治雖遙,當圖把臂。謹布復,曷任神馳。
大力王看畢,大喜。亦思人生光陰有限,豈可戀此浮名?想蓬萊在望,回首非遙,每日與群臣整理國事。暇時修真養性,專候張子房到來。
忽一日,巡海倭兵報稱:「海上有扁舟自南而下,內止一人,素服道裝,親自蕩槳,泊在岸口,口稱要見大王。」大力王料道:「此必子房至矣!」遂擺駕出城迎接,果係子房。二人相見,喜不自勝。大力王乃迎接子房進殿,納頭便拜,子房慌忙跪下回禮。大力王急令左右扶起,自便低首八拜道:「念力士一介之夫,爰掌一國,其願畢矣。今願拜君侯為師,相從驥尾,不辭勞苦,雲遊訪道。」子房道:「君王既為一國之主,安能脫身?」力士道:「某向年謀取琉球,初非利己,原為伐罪鋤奸,救民水火。其時中山王子尚幼,某恐人心不服,反生他變,只得自立,將其妻、子,遷之城南,歲給餼廩。今其子已長,聞頗賢,可以繼立,某安得久假不歸。」遂令人迎請中山王妻、子到殿,將國事逐一交付,自便更換道衣。文武群臣、軍民人等。再三懇留不住。中山王子只得擺賓款待,又將金銀寶貝差倭使贐送。子房、力士一概不受,但收拾隨身布衣、草履,便要起身。王子率領文武官員,一直送至海口,軍民無不攀轅墮淚。子房、力士自上小舟,作別去了。王子君臣自回朝治事不題。
子房二人駕了扁舟,遍遊海島。寒暑迭更,桃梅作歷,來到蓬萊仙境,遙望翠壁參天,奇峰蔽日,果然是:
仙境不同凡世界,道心須下死工夫。
二人捨舟登岸,轉入山灣。行了數日,但聞些鳥語花香,絕不聽雞鳴犬吠。二人又行了十餘日,只見前面一山,高可接天,上有二童子,俯視山下。叫道:「來者莫非大漢軍師張良、琉球國王陳力士麼?」二人吃了一驚,抬頭答道:「某等正是。請問仙童,何以知之?」仙童道:「我師知汝二人功成學道,今日當來,特差我等在此接引。可從山之東麓取路上山,便是蓬萊絕頂也。」二人聞說,大喜,隨從東麓上山,與童子施禮畢,仙童向前引導。來至蓬萊殿,一同進內。殿上坐著亦松子、黃石公。子房迎見,仙風道骨,比前授履時,更自不同。二人向前拜了仙師,仙師道:「汝二人夙有仙緣,今成證果,急流勇退,俱得長生。」遂命仙童擺列仙酒、仙肴,與子房、力士洗塵。階下奏起仙樂,二人如身在雲端。自覺塵心盡絕,道氣不凡,俱得長生不老,位立仙班矣。
看官,你道子房、力士皆能成證仙緣,卻是為何?此正天地間一點浩然正氣,亙古長生,視富貴如浮雲,棄功名如敝屣,從來義俠可以證仙,所以俱得身步蓬萊,名登仙府,豈尋常者所能到乎?詩曰;
到頭問功業,老子其猶龍。
漢鼎在何處,身名向赤鬆。
卷舒任吾意,壯節表蒼穹。
力士豈不奇,千載慕英風。
雖為琉球主,應是一代雄。
安得終泯沒,青史顯高蹤。
總批:斯人泯沒久矣,得此表章一番,愈見英雄;奇勇奇謀,久而彌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