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世德堂連雙並秀

《二刻醒世恒言》——心遠主人

世間惟有弟兄親,合氣連枝一本因。

堂上開顏欣悅體,室家和樂羨旁人。

紫荊花下宜兄弟,彩服庭前順雨親。

請看異地同胞者,誰似當年質與文。

大凡人家難做,皆因乖戾之氣,骨肉傷殘。父母分遺家產,也有會營運的,也有不會營運的;娶個妻子,也有賢慧的,也有不賢慧的。就致兄弟同心不能永久,家財所以無成,外人便要欺侮。故此說人家中,和氣致祥,自然興旺;若要和氣,先要同心。父母自不必說了,只有那兄弟不和的,常為聽了妻言,以致骨肉相爭,連枝乖戾;也有連那夫婦不相和睦的,家道也難成就。總不如兄弟既翕,和樂且耽,自然天佑吉人,祖宗默地之下,得還你個和氣之報。況那交朋友的,有如同胞。兄弟本是一體,也分不得個厚薄;朋友有那貴賤異情的,兄弟卻也分不得貴賤。故此幾個同氣連枝、同著父母的胞胎,連著父母的枝葉,卻如何倒離異起來,假如人家一件東西,人定爭護著,愛惜著,說是我的。好笑一個親弟兄,到不知是怎的理。詩曰:

兄弟同心土變金。黃金易得罕同心。

勸君花酒交無益,不若還思手足親。

先朝浙江臨安府臨安縣,有弟兄二人姓周,其兄名尚質,弟名尚文。不幸他父親亡過了,母親喻氏。兄弟十分和氣。兄娶吳氏,弟娶孫氏,妯娌也都和睦。只因他兄弟二人本分為生,人又忠厚,世上好人少,只見仁柔的就欺侮他。那仁柔兄弟見了剛狠之輩,又肯讓他,因此二人的家事,漸漸零落了。母親極喜他弟兄和氣。當不過年荒物貴,鬥米三四錢,弟兄二人支吾不過,妯娌間就漸漸有些參差起來,爭長競短,有個你我之分了。兄弟二人看了光景,心下都有些知道,屢屢的各自去勸慰著妻子,不可如此,傷了情分。那二人妻子道:「情分,情分,只是叫人飢寒難忍哩!」起初還是意思不善,日逐一日,言三語四,先是妯娌就爭論起來,夫妻也鬧個不住。尚質對尚文道:「如此過日,豈得個好哩。只因家計蕭條,就無了仁義。我如今要出外做些生意,若趁得些錢杪,家有盈積,依舊大家歡喜相聚,可不好麼。只是母親在堂,你可在家孝養。古人說得好:我日斯邁,而月斯徵,各自去做事,努力向前,無貽父母之憂便好。不然,如今亂世,患難切身,你也難救我,我也難顧你哩。求人不如求己。況且大丈夫也無有依傍於人之理,只如今世上有誰人可依傍得的麼!」兄弟尚文也應允了。便說道:「兄長放心前往,我自會在家營運。」尚質便收拾些衣飾,變賣作本,苦不甚多,只有得三四十兩銀子。擇個日子,去到山西,做些氈貨生理。家中置了一杯酒兒,與母親說了,弟兄原是不忍分別的,也說不得這太平話。硬著肚腸,各不灑淚,出了城門,搭船取路,向山西而去。

行了二十餘日,到了山西平陽府臨汾縣,尋個主人家歇下。次日,對這主人說:「要收氈貸。」付了銀子,領這周尚質到各鄉收貨。本錢不多,剛剛三四日就收完了。尚質道:「難道為這些少東西,就回家去不成,不免將些貨來賤賣了,就在本處再收幾帳,然後回去。」一邊就收了三回帳。生意漸好,也就有六十兩多了。自己思量倒是去北京不遠,就到潞州府,買了些潞綢口到京中口口利的。不只一日,到了京中,那口口口口口尚質心中歡喜道:「家中缺乏,我兄弟不知在家如何支持,這些本利,分文不可動,再湊得有百金之數,就好回家了。」一日,有個新選官的要去上任,特特要買潞綢二十匹,送禮用的。來尋著尚質,尚質道:「有在這裡。」那人就兑足了六十兩銀子,每匹三兩。尚質收了銀子,把潞綢付他去了。

過了幾日,尚質拿這銀子復到山西,又思制貨。主人家接著,打開銀子看了,都是假的,京中人喚做潮銀,只有二三分程色;還有一大半是喚做鼎銀,乃純是白銅煉的。尚質半年辛苦,將本都送了,大哭一場道:「如何是好,我一身也罷了,只是家中母親、兄弟指望著,怎生區處?」說罷又哭。倒是路旁來了一個過客,他也是臨安人,偶然到京援例,身邊帶著援例的銀子。在馬上見了尚質光景,便動了惻隱之心,下了馬,問他緣故,尚質一一說了。那過客也道:「可恨那用假銀的,天誅地滅他才好。只是你如今多哭也沒乾,如今又沒處去尋他。不如同我到京,必有相助之處。」尚質聽言,即忙下拜道:「敢問官人上姓,仙鄉何處,到京貴幹?」那人道:「我也是臨安縣人,一向在下鄉五都居住,因此你不認得我。我姓李,名世修,號石卿,到京去援例,帶些微資,就圖選官。你今同我去罷,我看你一點仁心,滿身義氣,雖是暫時貧困,終有好日。」因此尚質就同這李石卿-路進京。恰好遇著新主即位,覃思廣被,如有納監者,准免一半,多收人材,新頒詔款。李石卿大喜,笑對周尚質道:「我將這新天子的覃恩,替你做了方便罷。我帶來原是五百金之效,如今都上納了,就連足下尊名也報了去。若得掛選,也少不得周旋足下。」尚質感謝道:「那得恩人如此施惠。」

不說尚質在京,已得人扶持,卻是這尚文在家,甚是煩難。自己思著道:「兄長去久,不知生意何如,如今地方,賊盜甚多,音信難寄。家中雖是煩難,只是孝養母親之後,倒是嫂嫂要看顧他哩,兄長不在,豈不是我之事麼。」就在門首開個雜貨鋪兒,分文無私,自己寧受著飢餓,只是有了母親、嫂嫂,才顧著自己。那嫂嫂起初時嗟怨,後來倒也感化,有仁義了。在家中也一心的績些麻,織些布,幫家過活。母親卻時常記念出外的兒子。尚文也曉得老母之心,時時安慰,千方百計要老母歡喜。有個母舅喻安仁,一向漂流在外,不知去向。忽然一日,倒乘了高車駟馬,做了官回來,卻是一向無有家舍的,問著了姐夫家裡。周尚文忙忙出去看時,卻是母舅回家,接了進來,與母親說了,歡喜得了不得。連忙問道:「舅舅做的甚麼官,一向不知你到那裡去了。」喻安仁道:「我也不想有此地位,一向在閩中做客。遇著一個尚書公,到兵部去上任,見我能事,就參我做個內書房,伏事他到京。一路上有土寇生發,我穿了戎服,出外也殺了許多土賊,護送到京。尚書公念我有功,就與我一張札付,題請一本,選我在這裡臨安都司。如今先見了姐蛆、兩個賢甥,明日就去開司到任。」因問:「大甥如何不見,姐姐家中俱安好麼,怎生樣過日?」尚文便說:「兄長已往山西生意去了,一年尚未曾回來,家中甚是艱難,連衣食也都不足哩。」喻安仁道:「既然如此,我又無家眷,一同到衙中去住,我也有你們,好彼此照管。」尚文便問母親,母親道:「最好。」因此就到都司衙門內住下。只是這尚文,一心念著兄長,不見回家,心下不快。幸喜家中遇得舅舅做官,也好度去了。喻安仁到任半年,遇著倭寇作亂,沿江守備嚴整,只是定海缺個水兵守備。喻安仁就申文到撫院,將外甥周尚文名字申了上去。院裡准了,尚文就去做了水兵欽依守備,殺了海外許多倭寇,有功升了浙西參將,駐紮溫台等處,防守地方。喻安仁督兵有法,選委得人,升了總兵。

卻說周尚質在京,因是覃恩,就得相選。李世修選了個山東照磨,周尚質選了個蘇州府太倉州同知。周尚質謝了李世修提攜之德。世修道:「萍水兄弟,何謝之有,他日亦有相望於兄,未可知也。」因此兩人作別,各自都到任所去了。這周尚質生意折本,那裡想到今日到有為官之日,遇得著李世修這樣好人,可是容易得的麼。才是:

失路他鄉遇好人。有恩有義肯施仁。

著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

尚質領了文憑,出了張義門,過了蘆溝橋,到了太倉。連忙修了一封書,封了三十兩銀子作盤纏,又取了俸銀二十兩奉與母親,就要接母親,兄弟、妻子一同到任上。差了四個的當差人,到了臨安,訪問到他家中,只見大門關著的,上面貼著「欽命防守浙西溫台等處地方參將府」的封條。差來的人見了,就去問著兩邊的鄰里,說:「這是太倉周老爺的宅子,怎生貼著參將府的封皮?」鄰里與這些差人說了一遍道:「現今做參將的,就是週二爺,你們列位卻是那裡來的?」差人也將來因與眾人說了,那些鄰里道:「說來正是他的大哥哩。他去山西做客,-年不回,怎生也得就做了官?」有人說道:「他弟兄兩個且是和氣,做人忠厚,這也是皇天不負善心人哩!」就對著差人道:「你若要見他時,須要到溫台走一遭。」差人只得別了眾人,又過了錢塘江,一路上去到了溫州,見了參將周爺,呈上書去。尚文慌忙拆開看時,知是兄長已做了官,來接母親。心中大喜,就引了差人,進到衙中,對母親、嫂嫂說了。一家歡喜,焚香拜謝了天地。母親道:「兩個兒子都做了官,如今大兒子又來接到任上去受享,太倉離此不遠,便同了大媳婦到太倉去住幾時。」差人聽了歡喜,便接了太奶奶,一路小心伏事,叫船,僱夫。尚文又差了五十名管下的兵士,一路用了參將府的職事,好不風憲。到了太倉,尚質拜了母親,歡喜自不必說,也與妻子相見了,說:「如今才不叫你受苦了。」又問兄弟如何不來。母親又將舅舅為官薦他,如今現做溫台參將,一一說了。尚質笑道:「今日也得個忠厚之報。」做了幾時州同,就升了蘇州府的通判,又同母親上任。兄弟尚文,因防海有功,升了兩廣參將,出守閩粵。王命緊急,尚文不及來辭母親,就在上江叫了船,去廣東到任去了。

卻說那李世修在山東做照磨,升了鎮江府通判,卻好與周尚質同任一處。周尚質聞知,差人去送禮為賀。其時李世修一個兒子,在臨安鄉試,中了第一名解元,名喚李連壁。到京會拭,中了二甲進士,選了禮部主事,在京為官,便是積善濟人之報。尚質在蘇州,又做了三年通判,升了本府同知,又做了兩年有餘,掌管一年府印。

一日,尚質想起當年貧困之時,日日不能去懷,如今天幸,也足餬口,不如回家教子去罷。公堂冤業,何苦任怨。不意兄弟在廣,也有此心,也上了一個辭官的本。尚質的辭官本,就央著李連璧上去。李公又為他兄弟上言,當初怎生受貧和氣,異地同心的仁德事體,及今辭官的緣故,並他父親李世修周濟的事,備細上了一本。聖上看了大悅,一一準奏,就給一個「世德堂」的扁額,令本府建坊;伊父李世修,濟客施仁,又蔭一子入監,以報其德;周尚質兄弟,俱准致仕。聖旨下到蘇州,尚質拜謝了天恩,先收拾了行李,辭了上司回衙。上司都喜他知足不辱,急流勇退,都有厚贈。尚質擇了個吉日起身,只三四日就到了臨安舊居。兄弟尚文也在廣起身,遲了三個月,也到家了。兄弟二人,整整十年的遠別,相見之際,悲喜不勝。尚質道:「自別吾弟到山西,也積有數十百金,想到要回家,不想被人用假銀換去,卻好遇得恩友李石卿相救,得有今日。惟念吾弟在家苦楚,喜得又遇母舅如此周旋,感恩不盡。」尚文也對兄道:「自兄長去後,家中艱苦,弟心中也不以為難,只念兄長出外辛勤,也不料有為官之日。皇天有眼,忠厚逢時。我在任上,分文不敢妄用,也積有千金,都是聖上所賜的俸資,都留在此,以待兄長裁處。」尚質也向房中取出一個小小竹匣兒,也積有俸金數百金,遞與兄弟道:「此是我十年心力,卻也不敢自私,留為吾弟之用。」說畢,置酒聚會。那母舅喻安仁,也因年老告病在家,一向尋個大宅子住了。又將欽賜的「世德堂』扁額,用朱紅金字製成,懸掛中間。大家歡悅,遂將俸資置得數百畝田產。教子讀書。過了幾時。李世修因受了兒子封贈,不便為官,也回到臨安祖居,就不在下鄉住了,遂與周尚質兄弟世為婚姻,來往不絕雲。

總批:人家手足異心,皆因妯娌鬥氣,此際須有分曉,自然兄弟同心土變金也。

又批:莫貪錦繡鴛鴦被,愁見離披花萼樓。請看文質彬彬,那得不為君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