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誰不說天成,只為天公也不平。牖下老儒猶伏讀,場中乳臭已知名。
滿腹珠璣難煮字,通神白鏹便邀榮。卻虧九烈神功廣,天下寒儒盡更生。
凡人功名都說有個定數,卻也有不定的;若說都不定時,卻也似有個定數;只得暗暗裡聽那造物的顛倒罷了。故此有那記誦幾篇熟爛文字,就得高科得意,人人道他原係才高;有那辛苦窮經的,倒老死牖下,人人說他文才原不濟哩。自此便怨著那天公不平,豈知是自己原有才無命。但若論那十二歲為丞相的,自秦到如今,也只得一個甘羅,不曾聞有第二;若論那八十餘歲中狀元的,自宋到今,也只得一個梁灝,後來卻也無雙。可見功名難得,就如登天之難;易的也似拾芥之易。看起來,或者也真有個天數麼。正是:
貧通得喪不由人,暗裡教君聽鬼神。
時運若逢君莫笑,鐵生光採木逢春。
卻說儒生的祿籍,都是梓潼神所掌,還有一位九烈君,識人善惡。有那文齊福齊的,這九烈君用綠柳之汁,染他衣上,這人就得脫白換綠,中了高第;若不遇得這九烈君用柳汁染衣,任你才華,終身不得一榮顯哩。當時晉齊帝,名重貴,禪位與後漢高祖劉知遠為帝。其時,國家多亂,四方反側尚多。知遠既殂,其子承祐為隱皇帝,即了天位。即位之後,這隱皇帝最不喜的是文臣,嘗臨朝笑曰:「此輩文臣,授之握算,不知縱橫,何益於國家而用之乎!」只因他這一句說話,把天下讀書人的氣都喪了。其時卻有河南汝寧府上蔡縣姓王名章,這人讀書半世,未得顯榮。也進京秋試了幾遭,再不能一第,其年又去會試,值兵戈遍野,行李蕭條,家中母妻無可指望,只求神明,願這王章得中。
卻說那王章取路上京,一路過了許多府縣。這日行到山西潞安府管下壺關縣,有一個太上真人之廟,土人說道:「廟中神道最靈。」王章便進去禱告了一番,不覺眼中流下淚來,說:「我若今番不中時,我自身也不足惜了,只是家中母親、妻子如何度日,伏乞神明暗中庇佑則個!」禱告出來,依舊取路去了。
卻說這太上真人,真個靈感,聽那王章祝告。心下也自惻然。慧眼照見王章,果然是滿腹經綸,一腔忠孝,未沾綠柳之膏,難上黃金之榜。太上真人卻知道,功名一事須憑那九烈君,他若肯將柳汁染衣,才得榮顯哩!我須去與這王章說個人情。於是駕了雲頭,競到九烈君祠前。九烈君相見了,太上真人說道:「如今隱皇帝不喜文臣。卻有那汝寧王章,苦苦向我哀求,定要保佑他前程貴顯。我想此事乃尊神所掌,特來替他相懇,不知肯為此子染衣麼?世上薦賢的,都是憐才盛心,我也不避嫌疑,特來作薦。」九烈君道:「我這柳汁乃上帝所命,如何敢輕易與人。」太上真人笑道:「這用舍人才,乃是帝王之事,上帝那裡來管這閒事。假如漢高皇把儒冠當溲溺之器,秦始皇就坑了若干的儒生,燒了萬千的典籍,那時節的上帝,怎生不來救護?如今隱皇帝不喜文臣,豈不又苦害了天下讀書的人,口尊神又吝惜這柳汁如金,難道那些讀書之人一腔熱血,倒不貴似這草木之資麼?著真是文才廣時,尊神便貴惜他,不輕與人也罷了。如今現是人才鮮少時節,就是那好善的,也要廣結良緣,佛門中也要度盡一切。尊神可聽我一言,便廣施一廣施麼?」九烈君笑了一笑,便說:「敬聽真人之言,就結一日善緣罷!」卻是這九烈君道為愛惜人才之心,不肯泛施了,就使天下之人,雖得這黃榜容易,憑他慧眼所照,定是會元,方在才施與他,也還不肯一概浪費。就請了太上真人一同升雲,先趕上那王章,與他染了衣服之上。真人又托了一夢,囑付王章幾句言語,然後向五方儒生身上,各各染了幾點兒,就要轉下雲路回去。太上真人又說道:「還有所餘的柳汁,借我看看。」將柳汁在手裡,便對九烈君道:「這餘剩的,待我做個方便,使不德罷。」於是將一柱楊柳,醮了柳汁,灑去了。方在正灑去,又走遍五方亂灑。九烈君連忙道:「不可亂施了,反誤了真正人才。」那真人那裡肯住手,雖是真人一片好心,卻忒濫觴了,竟不管是讀書的,不是讀書的,但沾在身有濃濃的柳汁,便做到玉堂品位,不見甚難,卻也是忒造化哩!太上真人不住手的直染完了,然後謝了九烈君,轉雲而去。卻是這九烈君撿選文人,也生了許多文人之氣,只因這太上真人多染了那些沒要緊的人,就生出許多事哩。其時王章於路正行時,忽然得了一夢,又得九烈君染了他衣服,到京就得中了進士,直做到了隱皇帝的宰相,迎請了母妻到京,壽享榮華,自不必說。
這王章倒的是書生出身,有義利之精微,識君臣之大節,身清白,秉正去邪。不幸又生出一個貴州後阡府人,姓郭,名威。其人生得身強力大,有萬夫不當之勇。怎見得:
黑面異形,綠林杰士。飛身走馬,試劍懸錘。能敵萬人,志雄天位。
不但是殺人不展眼的魔君,思量做草頭篡大位的皇帝。
這郭威專會使槍弄刀,就蓄了無君之心,竟要謀反。與一個山東東昌府清平縣人,姓史,名弘肇,武夫出身,一字不識的,探聽得隱皇帝不喜文土,他就謀求進身,直做到天平軍節度使。史弘肇為在朝樞密副使,引進小吏王殷。王峻、孟業一班小人,都在隱皇帝左右。這隱皇帝原是其母李氏所生,乳名喚做咬臍的便是。一日,隱皇帝設朝,開口對這兩班大臣說道:「我父王高祖,自天福十二年即了帝位,今四方強寇尚且未除,都是那些吃萊事魔之輩,舞弄文法,識得幾個字,變壞祖宗制度。口談周孔,行同盜跖;有功不賞,有罪不誅;貪功名,戀妻子;多取財帛,不顧百姓;結黨朋謀,不思為國。以致盜起四方,皆是這乾文士之罪。朕雖不如秦始時為坑焚之慘,但我斷然不用此輩,專任武臣及九流異術之人,以佐朕太平。汝諸大臣所見以為何如?」其時有左丞相王章,即出班上奏道:「陛下差矣,國家致治,右列將而左列相;上天列曜,西武而東文。文能安邦,武能定難,不可偏廢。若專信了武臣異術,實為國家之害,臣不敢奉詔。且臣非為私,實公論也。」史弘肇叩頭上奏道:「如今四方寇起,而王章以為不可任用武臣,陛下何不即令王章賦詩以退之乎?據臣所見,長槍大戟可以殺賊,安用毛錐。」隱帝聽奏大喜,即詔王章,免官出朝,退居私第,不得干預國家一切大政,如有宣召,方許入朝。王章只得謝恩去了。自此專任郭威,為奮武侯大將軍,史弘肇為宿衛典兵官,統領羽林禁軍六十萬,出入帶刀入朝,百官側目,不敢仰視。
卻說關右有個星士,名喚瞽一靈,夤緣著弘肇門下一個總旗官,說道:「我瞽一靈善識天文,精通陣法,吉凶先見,禍福無差。你若能引我進見,倘得收用,連你不日也有個將軍位號,你可肯麼?」那總旗叫做趙存德,即應道:「我有什麼不肯?只是要一百兩銀子,我就引進。」瞽一靈道:「如今先送你一半,若得用了時,再找你罷。」果然趙存德就引他進見。這瞽一靈叩頭,對史弘肇道:「星士卻有密言,不可當堂就說,須同到密室方敢上言。」弘肇就引他到裡面書房。瞽一靈道:「今大將軍郭,乃應天而生之人也,百六之運將有所歸。將軍乃是大將軍位下第一個輔佐,第二個就是星土瞽一靈了。乞為引見大將軍,只半年兵起,就可正號。但此密謀,惟將軍知之可也。」弘肇久有比心,不曾開發,倒是這星士一言指迷,心下大喜。即同他去見了郭威,指陳天命所在。郭威甚喜,就拜他為軍師。瞽一靈首舉總旗趙存德為衝鋒校尉,又薦一個舊交販鹽買賣的,名喚陸爾固,為督操都指揮。郭威又命王殷,王峻為左右侍衛,孟業為陸軍紀功官,遂對史弘肇說:「妝掌禁軍,兵權在手,朝中更無畏憚,只有一個王章,已是擊去了相位。即於立春之日,隱帝出城郊祀,汝可在內舉事,我引大兵截其歸路,爾我大事可成矣!」瞽一靈拍掌笑道:「此舉甚合天心。』
不說郭威等眾人希圖謀反,卻說那王章被黜,悶悶不悅,回到室中,對母親說了這般事體。其母說;「吾兒今已致位宰相,比當時貧困到今,就不做官也罷了,何必悶懷。」王章才對母親說:「兒向年入京時,曾到山西潞安府一個太上真人廟裡祝告,願得榮顯。後來行至半路,夢見那太上真人來對我說:『你祝告之官已都知了,我去九烈君那裡,借了柳汁,染子之衣,後日必然榮貴。但到那隱帝棄文用武時,你又怨我哩,你若果有反日回天之力,你自去應試便了。』其時驚醒,駭知神道如此靈應,不想到京,果中高魁,做到宰相。如今隱帝早朝。說要棄文用武,因此逐兒回家,這也罷了。想起那太上真人說我有反日回天之力才去應試,這一句話有些難解,因此憂愁。」其母說道:「有什麼難解,即是朝中棄文用武,眼見得隱帝的江山有變了;回天反日。是要你保佐興王的意思,可不是么?」王章醒悟,即對母親說:「如今隱帝有個皇弟名贇,見居昭德官,兒去求見,以保後日之事便了。」於是忙忙就去朝見皇弟。皇弟說道:「文武二途,固是不可偏廢,如若用了異術之人,一發不好了,如何可以為國?卿可在我左右。萬一朝有大事,還是卿可圖之。」自此王章只在昭德宮侍著皇弟。
忽然立春之日,隱帝出城,郊天祭祀。這史弘肇就點起禁軍,一齊殺入。郭威領了大兵,據住城外吊橋,喊聲大起。弘肇這些兵士素無紀律,四下亂殺,且不去顧自家主將行事,各自都去搶掠財物,擄劫婦女。那陸爾固、趙存德都是些小人,也隨著眾人去搶奪去了。史弘肇見身邊兵士都四下散去,不來顧他,心下慌了,開了城門,去投郭威。這昭德宮有皇弟贇,同宰相王章在內。聽得喊殺連天,知是朝中有變,即奉了太后之命,出來即了帝位。傳旨亂兵一概不究,把四門暫掩,吩咐近侍內臣,各處尋訪隱帝還位。其時隱帝在郊壇之上。郭威大兵一動,先到郊壇。隱帝不知何處亂兵。正待傳旨召史弘肇率羽林軍救駕,措手不及,早被這些亂兵齊上殺了。郭威卻待入城即位,正遇弘肇走了出來,心中大怒,就把弘肇殺了。左右侍衛王殷,王峻看見殺了弘肇,二人心慌,恐怕也要殺他。就往外逃走,不知去向。瞽軍師見大兵都散,知事不成,連忙對郭威說:「天命尚未,可速入城,迎皇弟即位,還不受反賊之名,也可保得不死。如今弘肇已誅,大將軍都歸罪弘肇便了。』郭威依允,即收集人眾,先收殮了隱帝,然後上了一道表章,只說:「逆臣弘肇,臣已手誅,先帝梓宮,臣巳就殮,謹勒兵待罪。」王章勸皇弟就勢收誅郭威,以免後患。皇弟曰:「彼爪牙盡去,又何足畏乎?」遂不誅之,下詔慰取入朝。皇弟傳諭:「今後務須文武協和,二途並用;如復水火異心,將相有隙,必加重罪。」王章自思:回天反日之言又驗,即上表言太上真人及九烈君之靈,乞賜敕封,以彰威赫。皇弟准奏,即差王章自往。王章齎了敕命,先來潞安府太上真人廟裡,焚了誥命,修整廟宇;又到九烈祠前,也上了敕封扁額,回朝覆命。
卻說這九烈君受了誥敕,駕雲頭來訪太上真人說:「好好一個世界,我所以珍重柳汁不肯輕染人衣者,正為這些酸措大功名到手,就不顧國家利害,只圖自己富貴,壞天下、家國的,都是這些人了,然還有能知君臣大義的。如今是真人一味好施,雖只成就了一個王章,不至緊要,誤將那郭威,弘肇、瞽人,小吏一干人都沾了那拋散功德,就弄得隱皇帝無辜而死,江山幾希屬了郭威,殺了無限生靈,這都是真人的過失哩。」真人也愀然道:「我見那些寒士,受盡燈窗之苦,不得一命之榮,甚是可憫,故此相勸廣施。誰想這些人,真個忘本哩。次後那些愚人,也是我一念慈悲,也與他沾染了文人綠汁,那知就弄得顛倒乾坤,這倒是我為好的不是了。尊神以後仍舊寶惜,莫輕為人染衣罷。」九烈君遂相辭而別。後人有詩說道:
最是文人行最輕,不希賢聖只圖名。
君恩未沐燈窗苦,才得身榮貨利爭。
廢壞江山渾不管,釀成禍亂世遭兵。
太上真人功是過,勸君須念染衣情。
總批:定天下事者,固是我輩;而壞天下事者,半是經生。那得真人一一斟酌,自然有成無敗。然天地間亦曾有此理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