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節殉夫世少雙,報仇殺賊更為強。
閨中有此真奇烈,羞盡人間無義郎。
世上女子,有不幸遭遇強粱,設計謀害,反能死節報仇,也真是難得之人,難為之事,世間罕有的。五代時,有個王凝,妻李氏,乃山東青齊間人氏。王凝去虢州司戶參軍,病卒於官,凝素家貧,生得一個兒子,年紀尚幼,李氏無柰,攜了兒子,負其骸骨以歸。東過開封府,止於旅舍,店主不肯與他宿歇,時天色已晚,李氏度前無宿處,勉強借宿,不肯出門。店主遂牽其臂而出之。李氏大慟曰:「我為婦人,而此手豈可為人所執耶?不可因此手並辱吾身。」遂引斧斬斷其臂。若論這李氏,真是女中丈夫,可稱烈節之人矣。
如今更有一個親手殺賊,為夫報仇的,更是死得從容就義,千古稱奇。卻是宋靖康二年,民間有一申屠氏女子,名喚希光,江淮人氏。希光年己及笄,自幼聰明。能攻詩史,每見古人節義之事,便生欣慕;有那忘恩負義,便嗤其負心。其餘女工針指,一發不消說了。又生得姿容美好,德性賢良,立意要做個賢德女人,就如得孟光的好處。如若嫁人時,也要做那舉案齊眉的故事,使人羨美。故此自己取名希光,欲並美孟光之意也。年十九歲了,父母將他嫁與本裡秀才董昌為妻。自嫁之後,絕口再不作詩,與那董昌清貧相守,甚是和合,家貧疾苦,相敬如賓。董昌雖則時運未通,卻是個極道義的人,剛方正直,只因性氣太剛,疾惡太過,故此有人怪他,常虧這希光再三勸慰。做親數年,生了一個兒子,夫妻兩人愛如珍寶,董昌讀書,不曾得第,心下不快,希光只勉勵丈夫專心向學,自然進取有期。這都不在話下,
卻說董昌鄰近有個土豪,喚做方六一,乃是地方上一個訪惡棍徒.專一行兇詐人,在這地方奉為一霸,凡事人都要讓他幾分。偶值一日,乃是這方六一的生日,眾鄰佑都出了些銀子治酒,與那六一慶壽。眾人來對董昌說,也出一個分兒。董昌不肯,道:「他們這等樣人,我卻與他賀壽?」眾人說:「不過是個意思,勉強少出些罷。」董昌聽了,便作怒道:「我豈是吝嗇銀子?你們列位說個出少些罷。只是那方六一作惡多端,我不能驅除,為地方除害罷了,反要我去賀他來往,這個斷難如命。」說了一場,眾人像是受了些沒趣的,便默默無言,一齊散出,自去與那六一飲酒狂呼。那方六一偏生要尋事的,座中卻不見那鄰友董昌,就問著眾人道:「承汝列位盛意,但不知曾去相約那董秀才麼?如何不見他來?」眾人因前日吃了他的沒趣,便答應道:「去是去的,只是他想必說自己是個相公的意思。」說了這一句,便不做聲。方六一會意,便怪恨在心。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恰好董生同了妻子申屠氏,領了一個五歲兒子,在祖墓上墳回來,劈頭撞著那方六一,半醉不醉的走來,便叫一聲道:「董相公那裡來?」董昌因同著妻子走,恐那方六一見了,遠遠的先將扇兒自己遮了,不提防那六一故意叫著他,董生免不得相應一聲,他又故意恃著酒醉,又去對著那希光娘子,作了個揖,道:「大娘見禮。」這希光也免不得要回了半禮。那六一不曾見這希光,也不過要與董生尋鬧一場罷了,不料一看見了希光,好似一枝花兒,真個容顏出眾,他登時陡起不良之心,要思謀占,倒急急閃了開來,讓這董生夫婦回家去了。董生是個剛直之人,也不以為意,倒是這希光看他動靜,真是個奸刁,便歸家問丈夫道:「適才路上相見的是何人?」董昌應道:「便是前日那些鄰里,要同我去賀壽的方六一狗才。」希光道:「你卻要防他謀害.我日間見他光景,不懷好心,官人可切切牢記。」董昌點頭道:「他奈我何!」
卻說是時欽宗無道,不修君德,專好遊觀,後官多種花木怪石,以朱勔為應奉局花石綱大使,巡歷江南,採辦花木。於是朱勔所到之地,搜岩剔藪,幽隱之處、士庶之家,一石一木,稍堪玩者,即領健卒百人,直入其家,用黃帕覆之,加封識焉,指為御前之物。發行之日,必徹屋拱牆以出,舵艫相接於淮徐之間,篙工舵師,倚勢貪橫,凌轢州縣,小民側目而視。朱勔又肆貪惡,酷取有司財物,嚇詐小民,有不遂者,即以抗違詔旨,便行誅殺。正到此處,前後借此名頭,也不知殺害了多少百姓,正住在京口地方。這方六一自從見了那申屠氏之後,一心想要謀他到手,不但不怪了那董生,反假意慇懃,時常送些異樣禮物到董家來。要挨身來往,也有一年光景。當不過希光聰明知事,謹防著他.桃來李答,不來不答,這方六一也無計可施。一時出外閒走,打探得朱勔採取花石之事,生殺任意,還未回京,終日遣人出外尋事,搜求詐人,不顧結怨地方,只要資囊飽足。方六一聽了這個消息,歸家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斷送了他丈夫,如何得這婦人到我?」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先出去買了許多顏料,又去請了一個畫師,請到家中。對這畫師道:「我要畫一個莊所的圖樣兒,前面是個住居,後面花園,山兒,水兒,假山石兒,花兒、木兒,妝點得只要好看,不管有的沒的。莫說是餘杭的天目鬆,蜀城的檉河柳,蘇東坡的雪浪石,米南宮的怪石丈,只顧畫上去,只要旁邊與我注個細字兒,注得明白便罷。」真個那畫師有何不依?整整畫了一月有餘,果然畫得:
不似王維輞川景,卻是董昌送命圖。
畫完,謝了畫師去了。方六一又去叫了一個裱褙的到家中來,裱褙好了,外面貼了個二尺來長的一條小小金箋兒,央人寫了「董家莊圖畫」五個楷字,次日早晨,持了這幅畫兒,捏個鬼名,寫了一紙首狀,竟到京口應奉局衙門朱勔處出首。說:「淮上城中,有個生員董昌,家蓄奇珍花石,不肯上供,耽私己之觀游,抗皇帝之敕命。若恕族滅,難免抄家。」朱勔看了首狀.又展開圖畫,果是花石之名,俱別處少有的。這朱勔巴不得要尋竅詐人,有了這幅圖畫、首狀,便是千真萬真的證據,就要將此二物進到御前,也就是個把柄了,那裡還去細審個果有果無,是真是假,即刻差了兵健百人,即命方六一引路,一直趕到淮城,竟奔董生家裡去了。
這是明槍容易躲,果然暗箭最難防。
方六一在旁,暗暗的指點眾兵健,走東過西,轉灣抹角,一時已到。直入董昌家裡.先將董昌捆倒,然後將他家私盡行分散,後面卻也有個小園兒,種植些小小花兒,眾人都道是了,便問道:「還有那天目山的鬆,檉河裡的柳、畫兒上的什麼雪浪石、大怪石哩?」有的說:「他都藏過了,該死,該死!」這方六一有心,預先叫家中兩個養娘,來董昌家裡,領了希光道:「娘子,你莫吃驚,這是朝中要採取花木,朱老爺那裡有人出首,說你家中有好花石,不去出獻,故來搜求。你官人是個相公,決然無害,如今眾人在此,倘若難為了你,一發不好了,不如到間壁鄰家暫避,我們引你去不妨得。」希光也恐眾人所害,只得從他,傾丁兒子,到間壁個李媽媽家裡住下。這董昌卻被眾人捆縛了,解到朱勔那裡,不問事由,便說道:「你是個讀書之人,怎不知法度,就敢匿藏寶玩,抗拒聖旨麼?」董昌不知來歷,一句也分辯不出,只說得一聲:「並不曾有甚寶玩。」朱勔就喝左右,使起非刑,要他供出花石,可以免死,不然就要取決,還要族滅哩。董昌乃是書生,受刑不起,俱招是有的。朱勔道;「既招了,限你三日內,一一供出,如遲一日,即行梟斬,還要族滅一家!」那希光在李媽媽家中痛哭,暈死了幾遭,心中記念丈夫,不知如何受苦。卻是這方六一不知好歹.來與這希光假獻慇懃道:「如今朱老爺說三日之內,若無那檉河柳、雪浪石的時節,連娘子都要拿去,一家殺了,如何是好?你家中若果有時,我替你獻去,也可免你夫婦一死。」希光已情知是這人所為,便定了心道:「以後再不可哭泣了。我丈夫性命,諒來決不出此人之手,我若是也死了,誰做報仇之人?」便假意應他道:「官人若救得我兩人時,妾身也知結草之報。」方六一隻信他求生是真了,便去官府裡上緊用錢,三日後先殺了董昌,就好斷絕禍根,不怕他妻子不從於我。到了三日,董昌那裡有這些花石?都是方六一造出來的。眼見得董昌無路求生,朱勔要勒詐千金,便饒他死罪,董生那裡得有?朱勔大怒,要坐他一個「故匿奇玩,抗命無君,族滅一家」的罪名。方六一替他央人去說,搜究無贓,免他族滅,只斬董昌一人,因此就免了希光不殺。希光聞知斬了董昌,心如刀割,忽然驚死去了。李媽媽千方百計,救醒轉來,直哭個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那方六一自以為得計,走到這李媽媽家裡,對希光說:「官府要連你也殺了的,虧我央人說情,免了你的一死,須要知恩報恩哩!」希光也明知是他催官府殺了丈夫,卻故意收了眼淚,謝他相收,然後回到家中,依舊領著兒子,在家暫過,以圖後日報冤。
不覺過了半年,又是半年,已是一年之外了。那方六一見事體己冷靜好幾時了,便拿了十兩銀子,送與這李媽媽,買果子吃,就央他做媒,去求申屠氏為妻。希光正要尋他報仇,所以忍死了一年,這李媽媽來說,希光便一口應承,假意笑道:「我也感他救命之意,也要報他,只是許便許了,還要待我安葬了董官人,才好成親。不然,卻是不允的。」李媽媽道:「便等安葬,也不過一月之事,有何不可?」轉身來與方六一說了。方六一大喜道:「今日方遂我生平之願。」豈知:
貪淫殺命佔便宜,未必他妻是我妻。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方六一欣然自為得計,忙忙就到家中,起造三間大樓,要等新人居住,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傢伙,做了若干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親。這希光暗暗的,先將自家兒子取名董孤,請了一個董昌平日最相愛厚的朋友,喚做林長公來家,自己出來,拜了那林長公一拜,又領兒子出來,叫他拜了八拜,不敢高聲啼哭,暗暗垂淚,說道:「相煩林先生教訓此子,就煩領去,當做兒子一般,養他成人長大,也延得董氏宗祀。日後倘得揚名顯親,我丈夫在九泉之下,也感林先生始終朋友之義。家中還有些須首飾、衣服之類,所直不多,也為兒子他日的遺念。」都取來付與了林長公。林長公一一收了,應道:「董兄在日,與我最契,他無辜而死,我為朋友的,不能替他報冤,尚且有罪,此事應該顧管,何勞尊嫂囑付我。若不盡心撫養令郎,教誨他成人長進,我也到九泉難見董兄之面矣!」希光謝道:「若得如此,我夫有後,妾死也得瞑目了。」娘兒兩個不忍分別,相抱而哭,林長公也揮下淚來。這希光真有男子胸襟,忽然想道:「若只如此啼哭不了,豈能報仇雪恨!」即住淚不哭,將兒子領與林長公去了。希光到次日,將家中物件召個賈人,估了價錢,一應粗細之物,都拿來賣了,也有八九十銀子,又將身下住的房子,也盡絕賣了與人,湊來共有三百餘兩。眾人只道他賣了房子、物件,果然要去嫁人,也有歎息董生的,也有暗笑希光的,也有唾罵朱勔的,也有非毀方六一的,希光豈不知人上言語?他也都只當不聞,將這三百兩銀子留起了一百五十兩,將這一百五十兩替董生置了一所大墳,墳上立了一個無字的碑牌,又種植了許多松柏,做了七日七夜水陸道場,超度董生。自此安葬之事已了,就在墳頭大哭了一場,拜了墳墓,燒了紙錢回去。
這日方六一探聽得希光房也賣了,墳已做了,信著他真心嫁我,滿心歡喜,隨即叫李媽媽來說:「明日要迎接娘子過門。」希光應允了。說道:「明日晚上准來成親。」到了明日早辰,希光又著人去請了那林長公,領了兒子來,將前日留下的一百五十兩銀子一包,遞與林長公,為兒子讀書成名之費。林長公也不謙讓,便應道:「我林某一一留待令郎成人,即行交付與他,斷不負心,有違尊嫂今日重托。」希光拜謝了,又喚兒子來,吩咐他幾句。這兒子只得五歲,不曉得些人事,希光慢慢的含著眼淚,替他梳個頭兒,摸摸他身上,又與他從容換了一件衣裳,隨即哽哩咽咽的隨央著林長公領著去了。自己進房,一夜不睡,將身上貼身衣服,上上下下,都將針線縫連了,縫連得牢牢的,穿了許多孝服,麻衣在內,取了兩把刀,磨得鋒快,藏在外面衣袖裡,坐到天亮。次日,重新罩上幾件新鮮彩色襖兒,打扮做新人光景。方六一也著李媽媽來看了幾次,說:「新人歡歡喜喜的,在那裡打扮哩。」方六一快活得了不得,請了若干親眷、朋友,鄰舍,將日前置下的酒,置辦許多筵席,大吹大擂,只等晚上過門。看看天色已晚,方六一等不得,叫轎夫、吹手一齊迎接了新人過來,眾人飲酒半夜,已是各各散了。
這方六一然後同希光進房,服役之人,都走了出去。方六一關了房門,即來要與希光同宿。希光道:「你先睡下,我就來了。」慢慢的就去脫了面上一件,又脫了一件,層層都是新衣,一連脫了兩件。那方六一隻信他脫衣來睡,自己忙忙的先去脫衣,睡倒牀上。這希光不慌不忙,脫了兩件,就不脫了,先走過牀邊,放下了兩頭帳子,過來將燈剔得亮亮的,輕輕將一根帶兒,拴了自己袖子,掣出一把刀來,左手把帳兒揭起,便來摸著方六一的頭。方六一隻道他來睡,不提防這希光看得親切,舉起右手,照著六一頭上就是一刀,將頭砍下。希光慢慢的取了一條被,將他的頭來包了,連聲叫道:「官人忽然有病,你們走一個人來。」先是一個丫鬟入門,希光也就是一刀,隨後又走一個,是方六一的姐蛆,聽得叫喚,手裡拿了一個燈兒進來,希光也是照頭一刀,還有幾個不曾走起的,希光走入去,一個一個,亂亂的都砍死了。一來是希光堅心,二來是方六一殺了董昌,該受此報,他不曾族滅得董昌,今日倒真是族滅了一家了,希光方才快意。殺了半夜,天己大明,希光又入房裡,又脫了血濺滿身的這件衣服,露出一身的孝服來,然後提了單被包的物件,出了方六一的大門,一直走到自己舊住的門首,叫道:「地方鄰里、尊長鄉親,都跟我來!」說了一聲,回身競走,直走到董昌墳頭。
一路的人,看這婦人又生得美貌,穿著滿身孝衣,手裡提著一個包兒,不知何物,右手還拿著一把刀,眾人大驚小怪,不知何故。那些鄰里又聽得希光叫了一回,有認得的道:「這就是董秀才娘子,昨日已是嫁了方家,為何今日如此打扮?」真個一齊跟了他走,直來到了城外董昌的新造墳上。希光叫:「列位莫怕,要你列位來看件物事。」慢慢的解開包袱,血淋淋的提出一個人頭來,就對眾人說:「我好好的一個董生丈夫,你列位都是曉得的,被方六一這廝,怎生設謀圖畫,怎生殺死我丈夫,次後又怎生要謀占我為妻,我不然已是蚤蚤死了,只因未曾報得冤讎,如個仇賊一家,我都殺了,難道他要謀我,就殺了我丈夫,我如今不肯以死報丈夫於地下麼?」因此撇了手中那把帶血的刀,另取出那一把來,又對著墳前拜了一拜,自己就一刀也勒死了。眾人看的,都嚇得一個個呆了。有的說這娘子貞烈,固是難得;又會這等從容就義,處置完了這許多的事體,然後去到方家,又會得親手殺了許多人,報了冤讎,更是難得;如今自己又肯勒死了,贊歎個不住。人人唾罵方六一,也不住聲。又有的道:「如今不可遲延,速去申報上司,須要動本,旌表建坊哩!」一半人去各處申文,報知官府,一半人就將希光收殮。只見希光貼身衣服,都是上下縫連的,人人都說他細心的好處。
江淮巡按上了本,聖旨倒下,董昌身死無辜,追贈翰林院庶吉士;申屠希光封為烈節夫人,即於墳前立廟,巡按御史親臨,四時享祭。其子董孤,待成人之日,蔭入監讀書,就襲父官;林長公誼全死友,古誼可風,賜錢十萬貫;方六一所犯雖大,已死不究。大學生陳東又上一本道:「聖上不過偶娛情於花石,朱勔就不顧斂怨於東南,伏乞裁決。」聖旨批:「朱勔無故殺人,永遠煙瘴地方安置,子孫世世充軍。」江淮士人就為這希光立了廟宇,崇祀本方,即在先前立的無字碑上,鎸了褒封的聖旨,天下人人傳誦其貞烈。後來林長公亦感其義烈,教他兒子成名,中了秋榜,襲了父官,做了兩年,就上表辭了官職,回來住在父母祠廟前,朝夕焚香,力行孝道,江南人無不贊其忠孝節義出於一門,千古少有者。
總批:說得激烈痛快,生氣凜然,女中丈夫,蓋世無兩。說「南宋滿朝皆婦人」,不知南宋朝中,有如此婦人否?立無字碑,極有深意,帶兩把刀,甚見細心。丈人描寫精到,不讓龍門令列傳,錄其中水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