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猛將軍片言酬萬戶

《二刻醒世恒言》——心遠主人

玄帝有垂訓,勸戒人須守。

寧說贊人話,莫開陷人口。

好言不費錢,好言易成就。

一言能興邦,一言邦也覆。

願得世間人,好言在人後。

片語足扶人,祝你前程久。

我說世上的人。要你錢財仗義固是難事,難道一句好話也不肯說麼?人在顛沛患難之時,有那當權之人,一句話好,就扶持了起來;一句話不好,也就害人性命。這都是關係所在,不可看得輕了。假如當日晉朝反臣王敦,要殺周顗,特特去請了王導來。王敦問道:「此人殺之何如?」彼時王導也不消十分用力去挽回,只答應個「不殺」也罷了,那王敦也真個就不殺了。王導卻總不做聲,王敦於是就殺了周顗一門。可見王導負了一世重名,人稱江左夷吾,乃一個口口口臨死不開一言方便,這等忍心哩!後來在中書,看見周顗倒曾有本章在內,是救他的章疏,然後心中懊恨,說:「伯仁由我而死。」已是死了,豈不可恨!又有一個曹丘生,極好獎勸人。人當無聊之際去見他的,他沒有個不為薦舉。這曹丘生名重一時,滿朝官宰都與他有交,因此就如孟嘗君之門,賓客不絕。他卻也不厭煩,口個個與他逢人說項,以致折簡薦拔。像那謝眺伶才,都是肯的,前前後後,也提引了泥塗中許多豪傑,後來也得眾人之力,四海馳名。看起來,人口中言語,易得扶持人的,如今人都不肯開個方便口兒,不知何故。如今且說一個只應承得一句話的,白白得了個萬戶封侯之位。你道開口薦人,是吃虧的麼?後人說得好:

何必千金說贈施,當權一語仗扶持。

生平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

話說山東青州府安丘縣,管下有個白兔山,山下有個白兔莊,莊中出一個豪傑,力能制虎,義膽如雲,慣打不平拳;善騁烏飛馬,射得好箭,真有穿楊百步之能;舞得好刀,果是探囊取物之技。只是未交時運,終日守窮,不遇著識英雄的,把個真將軍埋沒在此。這人姓韓,名喚如虎,因他有力使強,不怕死,只顧向前,肯替人報不平,出死力,人都喚他做猛將軍。這猛將軍上無父母,下無妻子,住在這白兔莊上,終日以打獵為生,不事家業。時常思量的,都是拜將封侯的大事業,雖然窮困,不肯挫了志氣。一日,外面去打獵,行了半日,不見一個野獸兒,肚中飢了,又氣又惱,只見東首樹頭上一個野鶴,不住的頭向著他,只顧叫,他氣得不耐煩,就持了一根三岔槍往上刺去,刺他不著,往東飛去了。猛將軍呆了半日,也隨步往東,步步挨去,走了數里遠近,只見松林裡面。露出一帶紅牆。近前看時,卻是一所塌廢的山神之廟。進了山門,兩個哼呵二將東歪西倒,再上殿時,四面絕無人影。這猛將軍點看了半日,感歎了一回,忽然一陣腥風從殿後捲起。猛地跳出一個斑文大虎,就望著這韓如虎一撲,撲將過來,猛將軍將身子一矬,讓這虎從頭上跳了過去,那虎回轉身來,他又閃了過去。兩個一往一來,鬥了一會。只聽得門開響處,走出一個老僧來,大喝一聲道:「孽畜不得無禮,驚了主人公。」只見那虎竟往後山跑著去了。韓如虎叉手向前,叫道:「老師父,你可來救我哩。」老僧笑道:「特特在此等你許久,如何才來見我?」如虎道:「不知老師父等我做甚?」老僧道:「等你講話。你卻不知生長在這裡,發跡不在這裡;結果在這裡,成功不在這裡。速去,速去!」說了這幾句話,轉身揭開山上一塊石壁,走了進去,影也不見了。如虎大驚,速速向著石壁磕頭禮拜。拜了起身,只見石壁上又有兩行大字,上面鑿著道:

得名於虎,進身於猿;成功於貓,歸神於兔。

如虎看了,一字也解說不出,只得緊記在心。走出廟來,把廟門上仔細再看時,上寫「山神之廟」,前面空著兩字,不知何意。一面取路回到莊上,天已晚了,野味不曾尋得,倒受了許多驚恐,又遇了一場怪事。在莊又過了幾時,思量前日那老僧,分明是個羅漢,出來點化我的。他說我生長在這裡,發跡不在這裡,臨了又說速去速去,我想株守在此,那裡有個劉先主再來三顧草廬麼?不如棄了此處,往遍天下走一遭,或者討得個發達,也不見得。他原是個慷慨漢子,又無父母、妻小記念,立定了主意,收拾幾件衣服,取了弓箭、一根短棒,出門就走。一連走了幾日,不曾算計往那一路去,於是且向道旁一個小酒肆兒,吃三杯再走。進到店中,叫酒保取了兩角酒,切了一盤子冷羊肉。如虎一頭吃酒,一面問酒保道:「這裡叫甚地名?」那人道:「此處是河間府了,往南三日路,就是河南漳德府臨漳縣地界,乃是曹操建置銅雀台的去處。只是這幾時那裡荒亂,過往的要仔細,他那裡人吃人,賣酒肉的都殺了過往客人,當肉賣哩!客官,你卻要到那裡去?」這韓如虎信步出門,又不是訪親,又不是做客,思量要建功立名。乾大事的,也正不知投身何所,遇著何人。被酒保問說要那裡去,他自己倒笑將起來。不好將得真情復他,到隨口說:「我正要到河南去。」酒保說:「去時須合多了人伴同行,不可造次。」如虎道:「不妨,不妨。」憑著一身武藝,身上又有幾千斤氣力,何懼之有?吃完了灑肉,算了酒錢,插起短棒,拽開步,往前去了。不知:

東西南北無窮路,未審相逢何處人。

蹙蹙四方如有礙,眼前誰是孟嘗君?

這猛將軍不聞得說,猶未有往河南之意,聞得酒保說了,偏向這臨漳取路。又走了二日,果然路上荒涼,行人稀少;再走向前去,連這小酒店安歇聽在,都沒有了。如虎大著膽只顧走去,看看夭晚,只見前面林子裡,似有一個酒望兒飄揚出來。如虎快行幾步,上前看時,果是一個客店,點上燈了。店裡有兩三個伙家,正在收拾關門。看見外面走了一個客人進來,倒吃一驚道:「這人好大膽!」便向前道:「客人裡面請坐。」拿了一盆湯來,洗了手腳;取了酒來,擺在如虎面前,問道:「客人要吃米肉,還吃糠肉哩?問了好去切來。」如虎不知什麼米肉、糠肉,便應道:「我走路辛苦,肚中飢了,不管米肉、糠肉,都取些來吃便了。」那酒保笑一聲,就去取了。每樣一大盤,兩碟兒鹽醋,放在桌上。如虎不顧好歹,拿起就吃,吃個風捲殘雲,一時吃盡。這些酒保原來是慣殺人肉賣的。有單身客人,身上肥壯的,再沒得放空,見了如虎-個大漢,又長又壯,思量要擺佈他,都向後面算計去了。只見灶下走出一個婦人來,這個婦人:

不是那識李衛公的紅拂妓女

就是那相韓蘄王的梁氏夫人

這婦人立著,看那如虎吃了半晌酒肉,看了又看,識得他是個英雄漢子,就走向如虎面前,道聲:「客官萬福。」如虎遠遠的立起道:「嫂子有何話說?」那婦人道:「我與客官說,好漢莫驚!他這裡專一殺的是單身客人。如今眾人都到後面整頓去了,只等你去宿歇,就要開剝你哩。你適才吃的糠肉,還是豬肉;吃的米肉,就是人肉。我特來救你,你趁著月色走了罷。」就向自己身邊摸出兩錠銀子,往桌上一丟,道:「這個贈你做盤纏,我看你是個好漢,莫斷送在這裡。」如虎聽說,笑了一聲道:「謝得嫂子相救,只是天晚沒處歇了,我在此歇不妨,我自有本事,嫂子你自請穩便,我只防著他們便了,這銀子嫂子仍舊收了去。」於是那婦人暗暗稱奇。也不來收銀子,走入廚下去了。那些伙家安頓了出來,將些晚飯與如虎吃了,道「裡面睡罷。」如虎應了,跟著眾人走入去時,裡面又走出七八個大漢來,劈胸便來揪住,卻好被如虎趁勢一提,《拳經》叫做順手牽羊,只因如虎力大,就提了一個在手裡,左右亂打,把那幾個都打倒了。就向那人身邊取出一把刀來,盡數殺了。有幾個走出外去的,如虎拿刀趕上,也都結果了。然後走到灶下,叫聲:「嫂子,出來講話。」

那婦人歡歡喜喜走出來道:「真好漢,真好漢,我被這些人擄掠在此。天幸得遇好漢,殺了這些強盜。如今妾身無可投奔,就情願從了好漢罷。妾身李氏,原是山東新城縣人氏。」如虎道:「我要往西方去尋取功名,若帶了你,如何去得?這個卻不便。」李氏道:「妾身已識得好漢是個大英雄豪傑,情願相從,就在這裡等候好漢,任你求得功名時,卻再與你相會,何如?」如虎道:「好便好,只是我這功名還無影響,得知去了幾時回來?你如何等得。」那婦人道:「說那裡話。我肯嫁你時,休說一年半載在此等你,便是十年五年,也等你回來。只是你功名到手,休要忘了今日。」如虎說:「我是義烈漢子,休說這無情的說話,只是這所在你也難久待,我也是山東安丘縣白兔莊人氏,離此只得七八日路程,你明日慢慢的到我家住下。那白兔莊便是我祖遺的,無人來爭競得,左右鄰里及安丘一縣,都曉得我是個好漢,插號猛將軍,你到那裡說是猛將軍韓如虎的妻子,誰敢惹你?」於是兩人就在這店中做了夫婦。住了三日,如虎打聽得兩廣地方有苗賊作反,思量到那裡去尋些事業。因此要別了李氏,取路而去,李氏也不留戀,遂收拾了衣服。那些強盜屢次謀害客人身邊財物,也積有幾百兩銀子,遞與如虎做盤費。如虎只取了五六十兩,藏在身邊,其餘都付李氏收了。道「你只在白兔莊上住下等我。」說了一聲,提了短棒,背著包裹。一直去了。李氏也收拾完了,扮作進香婦人,出了店門,挑了一個擔兒,就把店門放了幾把火,燒得乾淨,自去白兔莊安身。不提。

說這如虎,又經過了河南、河北、湖廣、金陵許多省會,走了幾千里路,卻並沒一個好賢的。如虎到處便留心訪問,都是空過。將次行了一年有餘,一日也到了廣西地界上了,就聞得說兩廣山中,有苗賊作反,有掛印大總兵陸虯,在那裡招兵殺賊,如虎得了這個消息,要去投軍,只是一路行來,身邊盤纏都用盡了,五六十兩銀子,不夠他買酒肉吃。雖是到了廣西,有這投軍的機會,也道進身有路了。但打聽得陸總帥名下,有個頭目,叫做胡大通,此人極是貪財好利的人,要投軍的,先要見過了他,進了他禮物,他肯收,就收了;他不肯收,隨你怎麼,沒個法兒進去。因是他的職掌,故此要三十就是三十,要五十就是五十。你道這韓如虎走了幾千里路,到處訪賢,耽閣了一年工夫,身邊還有銀子送他麼?如虎死也不怕的人,聞得這個信,便愁將起來。這才是一文錢要逼殺英雄漢哩!莫說三十、五十兩,就是三錢、五錢也是沒有的了,這怎生區處?連日坐在客店裡歎氣。自己是個山東人,又無本處相識,正在納悶,只見對面又走入四五個關西大漢,也說要去投軍,如虎就向前唱喏道:「列位哥去時,挈帶小子則個。」眾人道:「最好,最好。只是那胡頭目要銀子,你可有麼?」如虎道:「便是沒有。」其中有一個姓黃,名熊,向著眾人道:「你們莫要心焦,我有一個結義兄弟,叫做袁有義,這個人雖只是個家丁,其實那胡頭目極聽他言語,他若說的。無有不依,我今同眾弟兄去相懇他,若是袁有義肯與我們講一句時,無有不成了。」如虎聽了,滿心歡喜,一把扯了黃熊,就要同去。

黃熊就同如虎,又是三個:陳飛、楊信、鍾奇,共是五人,一同來相見了,果然那袁有義倒是個慷慨仗義的人。韓如虎先向前告道:「小子是山東青州府安丘縣人,行了一年,走了萬里,如今身邊盤費用盡,又是客邊,舉目無親,如今若不得總爺處收留充作軍士,只好死了,再有何人肯提挈生路的。如今聞這黃兄弟,說與長官結義,小子特來懇求長官,對胡頭目引進一聲,但是小子日後建立功名,若得到封侯之位,情願將侯印讓與長官,以報今日一諾之惠。正是教人救急,如今小子事在窮途,只求慨諾。」說了一遍。那同來的一齊笑將起來,道:「如今投充一名軍士,尚苦不得收留,你這人就說個封侯,又肯就把侯印讓人酬謝,這便是哄他了,也不知還是哄著自己哩。」不知這猛將軍一味耿直,不曾委曲,不覺把心事一直說了出來,被眾人說破了,自己轉想,這一句話真個也說得忒孟浪了。倒是袁有義真是好漢識好漢。他就識這猛將軍是個異人。一口應承道:「我便與你方便了,還不叫你做散兵,還與你一個總旗名號。總旗名下,就管了五十名兵土,我也不要你一分銀子,你自去建功,自然升授,你只到那封侯之日,我已是歡喜了不得,豈有將侯印送我之理,我也不是那望報之人!譬如大丈夫,一言知我,便許以死。如今好漢子在落難之時,我就有千金時,也肯贈你,難道一句薦撥的說話,都不肯為著朋友麼?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且莫說那報恩的話,一說那句話就小家相了,不是漢子的口氣。」如虎大喜,稱謝不盡。袁有義倒拉了如虎,並邀著黃熊三四個,一齊到個大酒鋪內,吃了半日酒。袁有義出門遞了一錠銀子,約有二兩多重,還了酒錢,眾人作別去了。次日。這袁有義單單引了韓如虎去見過胡頭目,認作結義兄弟,再三與胡頭日說了方便,真個胡頭目就不要他銀子,倒替他補了總旗名號。自此韓如虎就在陸總帥帳下,做了一個總旗。

一日,陸總帥出到演武場,大操人馬,刻日會同兩廣總督、軍門,出兵會剿苗賊。陸虯出令:「有能十八般武藝件件皆通,射一回箭枝枝皆中的,便點與先鋒之職。」不論有職無職、新充舊練的,一齊上場操演。只有韓如虎施逞一十八般武藝,無不精熟,果是個能征慣戰的;射了一回步箭,果然連中九枝。陸總帥大喜,就僉了他先鋒之職,賞了二十四兩銀子、八個銀牌、兩朵紅花、一把寶刀。帶了五千人馬,直哨到苗蠻山洞口邊。這些苗兵卻倒也狠哩, 十里之外,他就布下地雷、飛槍、暗銃,擋著他的,就身亡骨喪。韓先鋒遠遠哨了一回,心生一計道:「他埋伏著地雷、暗銃等物,我兵如何敢近他?若不近前,也那得成功哩?」看見沿山四面,各處有瀑布飛泉,就令軍士五千,一齊解了鞍馬、盔甲,各使鋤扒,掘了四個大溝;一邊著人砍了數百枝大竹,俱劈空了,卻接著那瀑布之下。引那幾處飛流的水,一時貫將下來,直貫到地雷之內,盡被水沖壞了。有那衝不去的,山水一浸,已是濕了,不想點得藥線著。韓先鋒已是破了他的暗計。

不料這苗賊正不向前交鋒,故意埋著地雷以防追襲,他倒向後山殺到廣東地面,一面就破了瓊州、香山、麻哈、光州幾個州府,數十大縣,勢甚猖獗。這韓如虎道:「一不做,二不休,這五千兵幹得甚事?」索性向陸總兵叩頭稟道:「那苗兵山前埋伏暗銃等項,甚是利害,小將已都破了。如今願向元帥請三萬大兵,小將統領,抄轉廣東後路,直搗他巢穴,然後殺出來,與總爺會兵,殺散這些游兵,就好成功了。」陸虯大喜,隨即點與三萬大兵,詐稱十萬;加如虎參將職銜,囑付他:「小心在意,早報捷音。我大兵在下江會齊。」如虎謝了,領兵出征,直從廣東揭陽嶺後,殺入苗賊巢穴之內,把他妻小盡數殺完,放火燒了他的安身之所,然後殺將出來。恰好陸總兵會同兩廣軍門大兵也到,如虎稟道:「破竹之勢,不可失也。趁此得勝之兵,一鼓可下,小將情願向前!」數月間,就把失去的城池,盡數恢復了;又把這些苗兵殺個寸草不留,這已是成功於貓了,卻是如虎第一大功。陸總帥會合撫院,上了紀功勞的本章。聖旨倒下,說陸虯選將得人,賞賜黃金千兩,封為伯爵;如虎連複名城,厥功甚懋,即封為定廣侯。

這韓如虎不肯受封,隨即附本上奏道:「臣本山東布衣,遭遇到此,臣心已足。但臣當日若無袁有義,焉有今日?情願將侯印讓封袁有義,以報前日一諾薦賢的厚德。回到山東,以終餘年,臣之願也!」候了半月,聖旨嘉其信義,不肯忘本,准了他表章。加暍白金萬兩,名錦千匹。如虎捧了聖旨,帶了侯印,一徑來到袁有義家中,如虎兩人交拜了四拜。如虎就將聖旨、金印,送與袁有義,道:「也不忘了當日讓你侯印的這句話。」袁有義那裡肯受?如虎笑道:「只是我今日富貴已極,讓這侯印何難?當初窮途之際,卻倒虧你引薦的功勞,念念不忘哩,大丈夫一言,豈有翻悔,古人說『知己倍於感恩』,又道不得個『感恩倍丁知己』麼?我當日落難時,誰肯把一言扶持我哩。知恩報恩,理之當然,何必謙讓。況今已請准了聖旨,不必謙辭了。」於是袁有義只得受了。如虎又將加賜的白金、名錦,去尋見那黃熊,盡數送了與他。一日想起那李氏,不知在白兔莊上也不在,自己功成名就,就思退步。來見陸總帥,辭回山東,陸虯款留不住,就與定廣侯袁有義,一同治酒餞行。袁有義又整兵直送到廣西界上,方才灑淚而別。

如虎只領著參將的官街,帶了隨行百名兵士,一路只問山東消息,有的說山東平靜,有的說山東荒亂,如虎思忖道:「我在此為官,不致緊要,連累妻子受苦。」連連的卻叫了一隻小船,取路向山東進發。一路無詞,到家快了,又起旱路。走了數日,來到一個去處,仔細看時,正是那老僧指迷的山上,如虎行到此地,猛然想起當日老僧言語,三句都應了,只有結沒這一句還不曾應。首句說「得名於虎」,就說我取名如虎的意思了;第二句說「進身於猿」,我想猿者袁也,遇了袁有義,才得進身,殺了苗賊,建了功勳;貓者苗也,豈不是「成功於苗」麼?再想沒句,一時尚不能解悟。一頭想,一頭行路,還未到廟門首,只見前面旗旛嚴整,戈戟輝煌,鼓樂喧天。後面有虎先鋒。猿使者一班儀址,兩路陰兵齊來叩頭迎接,道「主公爺爺來了。」都說要迎請入廟。如虎抬頭看時,只見山門上有六個字了,上面寫著「白兔山神之廟。」忽然省道:「當初我來時,只有『山神之廟』四字,前面空著兩字,我道是何緣故,今日重來,就添了『白兔』二字。況且那老僧說『歸神於兔』,明明道我是白兔山神了。」舉步入廟,吩咐兩行鬼卒,依舊管取職事,不得有違。再看後面石壁上,字都沒了,倒有那老僧形像,乃是石刻在上的。如虎向他拜了一拜,立起身來,發放廣東隨來的人役道:「我已在此為神。只因平生剛直,報恩酬知,臨財不苟,故得成神。你們回去,多拜上袁爺、陸爺,好建功勞,盡忠報國,不必記念我了。」說畢,就升了神座之上。眾人向前再要問時,就不動了。隨隊眾人大驚,羅拜了一回,只得去了。

卻說那李氏自從別了如虎,即回到白兔莊上,整整等了十年,再不見些音信,終日懸望,求神問卜,都是沒用。這日早晨,獨自坐在莊上,忽然睡去,只見外面儀從鼓樂,儼如王者。直抬進門,看時正是如虎,李氏正待問時,只見如虎開口說道:「娘子,娘子,有累你等了十年!我十年內,已在廣東封侯拜將,遂了功名,如今已往前面白兔山為神了。你原是我前生妻子,明日可到白兔山神廟來看我一看。」說畢就轉身,一班陰兵依舊簇擁去了。李氏驚將醒來,一身冷汗。正是午時,想了一會道:「據他英雄漢子,那般行事,或者亦可為神。只是怎生就為神在白兔山上?如何不回家見我一見?他分明夢中說,叫我明日去看他一看。今日尚早,上山不遠,不如就去看看。若果然是真,我便拼一死報他罷了,不然誰知我在此真心等他這十年的辛苦。」急怠燒了一盆香湯沐浴了,換了一身新衣,走向白兔山上來。行了十來里路,果然見個白兔山神之廟,李氏不管生死,一直走入廟去。只見正殿上神廚內,坐的正是,猛將軍的面貌如生。李氏認真了,連忙拜了四拜,燒了一炷香,禱告道:「妾身李氏,自從臨漳縣客店分別,在莊守候十年,不見將軍回來。不想歸神於此,早間又承將軍不忘舊約,特來托夢,如今妾身願從於地下罷。」祝告已畢,就向身邊取了一把短刀,勒死在香案之下,就做了夫人。這猛將軍又各處顯靈,土人就將李氏塑在猛將軍右首。

卻說那些廣東隨來的軍士,回廣報與袁有義,說韓參將歸神一事,袁有義贊歎道:「他生平不失信義,又氣性剛直,故此為神。我怎為一句引進的言語,就久占他血汗功勞的一個侯位?雖是他知恩報恩。我受之豈不太過!」即上本說:「韓如虎身已為神,仍願將定廣侯印退還,乞降恩詔,就敕封他為定廣侯、山東白兔山神。」聖旨准了。行文到青州府安丘縣,知縣聞知,即到白兔山看了,有地方眾人一向認得這韓如虎的,都道是他真身,不消另塑,只改換牌額,修理祠廟罷;又稟李氏貞烈從死的事體。知縣焚了香,祭獻己畢,就把聖旨焚在香爐之內。重修大殿,內外金碧一新,山門用朱紅扁額,上寫金字道:「敕封靈應定廣侯猛將軍白兔山神之廟」十六個大字。廣東袁有義、黃熊也感激他報恩太厚,捐資為他立廟在廣,四時享祭。故兩處血食不斷,土人求晴禱雨,許願作福,香煙不絕。有詩為證:

平生正直又無私,信義為神定有之。

感人一諾封侯報,結客何須吝片詞。

總批:說得意氣慷慨,俠烈如生。交朋友的也要有此一腔熱血方是。那得悠悠行路,直恁休戚不關?可歎,可歎!

又批:吝惜片言而不為人汲引者,世固有之,特為道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