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念慈仁贈白金,白金贈處廣行仁。
回生起死如神手,失路逢君勝嫡親。
楚王易把千金報,漂母難施-飯恩。
寄語有錢須仗義,隨緣方便積良心。
唐朝有個裴度,有相士相他,說是該餓死的。只因到香山廟裡燒香,見那闌干之上,有犀帶二條、金帶一條,是個婦人為夫受罪,借來納罪救夫的,遺失在彼。裴度拾得,就還了那婦人。後來豈但不受餓死,倒做了二十年名宰相,係天下的安危,與郭子儀齊名。又有宋郊、宋祈弟兄兩個,其兄宋郊也是命不該好的。一日遇著大雨,有螻蟻數萬為水所浸,宋郊編了一條竹橋兒,將這些螻蟻渡到乾處,盡數救了性命。後來放榜,卻是兄弟宋祈中了第一名狀元,宋郊中在第十名。皇帝說「弟不可以先兄」,又改將宋郊中了狀元。一個胡僧相他說,曾救了數萬生靈,故比該中狀元及第。皆是行善之報,看官聽說那還人寶帶的故事,又不是裴度贈他的,拾人之物還了與人,尚然餓死的相倒做了二十年唐朝宰相,況且有那白白贈人金銀的,後來可不得好報麼!宋郊渡蟻,所救的不過是些螻蟻兒,尚然一榜就都中狀元,難道有那救人性命的,後來反無有好報麼?如今聽小子說一個施不望報的大丈夫,濟困扶危的真君子,你們聽著。詩曰:
還人寶帶身為相,但救螻蟻得中元。
若使贈金能救命,狀元宰相報何難。
前朝有個張希孔,宇素卿,紹興府山陰縣人。平日為人,極是忠厚為心,存仁濟物,就是一句話,也不肯妄說,一件事也不曾妄做。若是有利於人的,他便自己吃虧,也肯為人效力,生平如此。娶妻陳氏,更又賢達,相夫做家。只是這張希孔讀書半世,時運不通,走到數科,只落得榜上無名,他也不怨著天,只是恨著命,自去讀書。當不過年成荒歉,家中生計越不濟了。有個同學朋友林必義,字友仁,補廩二十年,歲貢了去,選了個孝豐廣文的缺。就對張希孔道:「我有個小兒,要延師教誨,論來至契莫如兄了。況且學貫夭人,胸羅子史,再有誰似兄的。便是廣文清苦,苜蓿齏鹽,若稍得俸金,也可相助。」就送了個三十金的館約。請張希孔同去上任。也不過一江之隔,路不甚遠,素卿便與妻子商議。妻子勸丈夫:「應了這館甚好,我憑著這紡績女工,只一身盡可養贍,不必記念得。」於是素卿大喜,一面收拾些書籍,置了幾件新舊衣服,林友仁那裡又送了十兩銀子來,素卿就都與了妻子作安家錢。同林友仁上任教讀去了。不覺春盡秋來,也有半年光景,素卿要回家一看。林必義就送出二十兩館金、二兩程儀、兩匹素綢.差個家人,送素卿回家。看了妻子在家安好,因此放心,遂將銀子,素綢都與妻子,說:「你可將此盤費罷,我今番過江,直到明歲秋試過了方回,你不必在家相念。」妻子應允。住了數日,仍舊同著差來家人,搭船回到孝豐衙中,仍坐書堂教書不題。
卻說湖州府德清縣,一個張子才,原是舊家子弟,一向讀書,靠著祖遺些田產度日。時當暮歲,官府催徵糧米上倉,伺候解運上京,急如風火。那出兑的旗軍,日日上縣中催逼。這張子才田產雖有二百餘畝,倒有一半荒了的。因屢遭水旱所荒,租戶都逃走了,地廣人稀,連那膏腴之產也沒人去種,因此這張子才只收得一半田租。只是家用尚不足支紿,府縣那裡管你荒田就肯免你徵糧麼?子才有二百畝田,每畝要米一斗零,二百畝就該二十餘石,還有各項常例。其時,旗軍講起兑米九石八斗,是他的正數;額外加贈,每石加三,截頭使費也每石加三,又將加四五等子。一算將起來,子才名下,共得五十多兩銀子,方能完得。終日帶在倉裡追比,毫無措處,將這田產典戤與人,誰人肯要?尚有荒白的,就送去與人,人誰肯像子才,又這等賠累麼?但只是這旗軍開行有期,卻要趕幫同行的,難道因你這些不完,他肯在此等你不成?因此就不要縣差,自己喝令綱司水手,捉列船上去,日間靠在將軍柱,夜間放在悶頭裡,那顧你有體面的糧長?打是打,罵是罵,飯也沒得與他吃。子才要死不得,要活不得,凌辱了一連兩三日。卻是張子才身邊,分文也拿不出,只得做這一個身子不口口口口口無奈這個口口F口口口口口口口縣裡終日臨倉,一日一日,越比得緊了。子才受刑不過,又無措處,自家苦恨道:「也是我年命不好,別人家子孫道是祖宗不曾遺得產業,未免飢寒抱怨;似我祖宗遺下了許多產業,如今反受他罪苦。是我平日不會經營,連累妻兒受苦,如今妻子老了,賣他也沒人要;兒子又小,誰能替力?罷,罷,左右沒有銀子,終須一死,何苦在此熬受刑罰,不如尋個自盡也罷了!」這日背了眾人,獨自一個,哭哀哀的,身上披著枷鎖,走到一個菱湖地方,欲待跳下,心中不捨,立在水口,放聲大哭。正在棲惶生死之際,只見上流頭咿咿啞啞,一隻小船兒搖將下來,正是張子才救星到了。船中坐著一個人,你道是誰?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那:
積德行仁的馮商再世,疏財仗義的文正重生。
船中坐的,正是那孝豐教讀的貧儒張希孔。一眼看見岸上那人光景,知是要尋投水的了,連忙叫:「家長,快與我搖攏岸去,救取那人性命!」真個船上人,兩三櫓搖到岸口。素卿走在船頭.叫:「那人可上我船來,有何事故尋此短見,可對我說,看我救得你麼?」子才上船,跪將下去,素卿連忙扶起。子才哭著,一一從頭說了一遍,說得素卿心下惻然,便入船艙,開了自己箱兒,把二三年內,一錢二錢積的贄見節禮並館穀,急忙忙雙手拿出.一包銀子也不打開,就遞與張子才道:「這裡面共有六十多兩銀子在內,你拿去完了官,有餘剩的將去尋些生意,不可尋此短路。自古道:人身難得,決不可如此。速速拿了上岸,莫誤了我行路。」子才感恩不盡,道:「小人若都拿去時,相公將甚做盤纏?小人且拿一半兒去罷。」素卿道:「一半也不夠你完官,救人須救徹,你都拿了去罷。」子才又叩頭稱謝道:「願求相公姓名,異日殺身相報。」素卿笑了一笑,道:「我是無心見你如此光景,偶然搭救,又不是特特要求報的,說這姓名作甚!」子才只得去了。連連的就完了官府的事,還餘得四五兩銀子,拿回重新得與妻兒、子女一家完聚。就對妻子說:「感激那相公,幫救了我的性命,又得與你重逢,餘下的銀子,還好做些生意度日。只是我們何以為報?只好向天禱告,日日保佑那位相公,狀元宰相,子孫綿遠富貴罷。」妻子道:「正是如此,才叫做知恩報恩哩。」
卻說這張素卿在林友仁那裡,教了兩年.又值科舉不中,積得有七八十兩銀子,進場一番並盤費,去了二十餘兩,剩得六十多兩銀子回家。一葉小船,路上卻好遇著這張子才,盡數周濟他去了。素卿一些也不懊悔。到了家中,天已將晚,妻子相見了,甚是歡喜。但素卿心中惟恐妻子不喜,倒不好將此事說得。妻子見他沉吟無語,即問道:「官人出外,兩年方回,該得快活了。雖只不中,也是天命,何必如此不樂?」素卿便把出外事體,說了一遍。又說到菱湖之事:「如今都贈了那人。只是回家看你苦楚,倒又救你不得,如何是好?」妻子聽說,笑將起來,道;「官人,你救了人命,何等陰功,還要心中不快,你疑我有抱怨之心麼?陰騭方便,那處不是積德的所在?就譬如不曾到林廣文那裡去教讀,家中也要過了。」素卿聽得妻子言語好,心中歡悅起來。這妻子自去後面池頭,提了個籃兒,沿著池邊尋了些苦萊兒,忙忙整了些晚飯,持出來與素卿吃了。點個燈兒,到房中去睡。終久素卿行路辛苦,一覺竟睡去了。他妻子終是睡不著,思量:「救人自是好事.只是家中飢寒怎忍?如今年近歲逼,如何區處?明年又不知怎生過日。」整整醒了半夜,輾轉睡不著。剛剛到半夜子時光景,只聽得窗外有人言語,仔細聽時,有人念道:「今年食苦菜,明年產狀元。」念了又念。陳氏吃了一驚,連忙推醒素卿道「你聽,你聽!」索卿又聽,外面念聲不絕,心中知是鬼神來報我日間之事了。念了半夜,就不見了。
卻說來報狀元的是何神道?就是那菱湖上的游奕神。這游奕神,是湖上總管神差出來採訪善惡的。看見有那作惡參端的,害人無算,他就弄風壞了他船;遇著那善良之人,有心向善的,遭了逆風,他就於中救護。這日看見張子才投水,希孔如此救了,又贈他銀子,即忙轉報江上眾神。眾神奏過天庭,命張希孔即中進士,做到宰相;又賜他明年生一子,日後得中狀元,以報他贈金救命的陰德。故此,先著游奕神到他臥房邊,預先來報。這卻是:
教人一念徹天聞,莫道無神卻有神。
方寸行仁金不惜,果然難得救人心。
說世上也有好心的人,但是身邊廣有錢財的,如此好事也容易做。一個財主,用去四五十兩,值得甚的。但世上做財主的,越是臭吝。要他分文,就是剜肉也不肯捨得。最難得這張素卿,如此貧儒,自己尚然受貧,望人周濟,也沒路僥倖,這林廣文數十金館穀,是十分難得的了,輕輕的不吝絲毫,盡數與了張子才,豈不是最難之事麼!若論這樣人,便是狀元宰相報他,也不為過哩。素卿睡夢中,二人明明聽得,次日早起,到自家堂前,焚香禮拜一番,張素卿仍舊的自去讀書,夫妻受貧無怨。次年,果然生了一子,取名張華。又過了兩個年頭,素卿中了舉人,聯捷就中了二甲進士,選了館,按了家眷,在京做了十年翰林。
一日,想起張子才說兑軍截頭賠累諸弊,連累百姓受苦,隨即修一本,說:「上倉出兑之事,務須得軍民兩便,不可利軍損民,以致小民流離失所。」那當事的怪他是個內翰,如何越位言事:「你曉得唸書罷了,漕運重務依了你,只這兑軍難道不防他作亂麼?」就參了素卿一本,將他貶降外官,就命他催趲漕運,兼巡江御史,駐紮鎮江府。素卿領了旨意,道:「為官報國,何分內外?」即便起身,口口口口將從來積弊,釐革一清。上不損軍,下不損民,因此軍民盡皆感德,催趲有方,不致遲誤。一年事畢,將進京覆命。坐在鎮江京口閘上,又吩咐書吏寫了一張紙牌,行到浙江湖州府德清縣十六都,要尋取一人張子才,即刻起身赴院講話,不得驚恐了他。知縣知道是按院故人,又差人備了自己一個名帖.拿了按院紙牌,查遍十六都內,果然有個張子才。差人遞了牌示名帖,又看了巡漕御史的牌面,老大吃了一驚,道:「我又不犯罪,按院叫我何事?況且本縣大爺如何有個名帖與我?這又不像拿我的光景了。差人口稱『小人』,說是『按院叫請講話』,下個『請』字,是何主意?我張子才夢裡也沒個按院的相與,這出生入死的衙門,我只是不去罷,你眾位莫不錯了?」就要躲了進去。差人慌了,道:「若你不去時,叫我如何回話?」不由分說,扯了就走,直到縣門前.大爺已是退堂了,差人擊了一聲梆,稟進私衙內去,說張子才請到了。縣官忙忙的就出來,迎接到後堂。子才見了縣官,就跪下去,縣官連忙扯起,讓這張子才上坐。子才那裡肯坐?縣官道:「還有事相求。」定要請坐,子才只得坐了。縣官道:「一向我學生不知足下與漕院相知,甚失親近。昨有漕院公文至敝縣,要請足下相會。但目下田畝各處荒白,顆粒難徵,米色不好,此足下所盡知者。若見漕院老大人時,還為本縣周全,圖報有日。」叫門子拿籤筒過來,取一枝簽,又寫一張票,拿一隻大浪船,送張相公到鎮江,又備折程十二兩。言畢,送張子才出了私衙門。這些出兑的軍官,終日在縣前要大爺追比糧米,一見了張子才,說他漕院來請的,人人都來奉承他,無所不至。邀至倉前衛上坐船,飲了一日的酒,說許多出兑的苦楚:「今年貴縣荒歉,出兑糧米俱是糠粃、稻穀,漕院盤驗時,叫我們如何處置?一應事務要張相公覆庇!」那張子才比昔年欠糧、拿在船上去時,要截頭,要加贈,靠在將軍柱上吃苦時節,大不相同了。
張子才今日之樂,不知從那裡說起。離了倉前,開了船,不幾日到了鎮江。按院的座船邊,送了掛號吏幾分銀子,叫他稟了進去。這子才一路尋思:不知是真是假,漕院衙門不是耍處。一味懷著鬼胎,不知是何凶古。及進船中,一見了素卿,認得是昔時菱湖救命的恩人,乃是他心切切不忘的,故此說「恩人相見,分外眼明」,就連忙叩下頭去,叫道「恩人老爺,老爺恩人!」叫個不住。素卿笑道:「你也不用謝我了,當初原是我救你,我因救你,故有今日。你雖感我之恩,我倒也不能忘你,故此今日喚你來。我不日回京覆命,我帶你進去,也拍舉你一個前程好麼?」子才大喜過望。按院吩咐縣吏,取三兩銀子賞他。那子才起身,隨即又叩一首道:「還有一事,稟上恩人老爺。今年湖州一府無收,最苦是德清一縣,若得恩人老爺作主,上本全赦或赦得十分之半.百姓就得謀生了。再口口這徵收出兑的,都有些糠枇,米色不好,也求老爺包庇。」素卿笑了一聲,盡皆應允。正是子才方便之處。詩曰:
昔日菱湖欲喪身,而今漕院說人情。
人生禍福都有定,盡是陰功暗積成。
子才見過了漕院,口口口口口工工口口妻子道:「也是我們致誠拜天的感應。」夫妻二人歡喜。子才次日,忙忙的收抬些衣服,又復到鎮江,就隨了按院進京。聖上說他催糧革弊,勞績可嘉,即復了他翰林之職。又做了幾年,卻好兒子已是十八歲了,素卿記得當時河神的言語,已知兒子是要中狀元的。卻不與他說,只是早晚督課甚嚴,教他讀書。果然下筆成章,無不通曉。素卿欲命兒子回鄉秋試,只因自己在京為官,無人訓誨著他,一路要個老成陪伴,記得那林必義,做了兩年廣文,升了一個湖廣荊州府襄陽縣知縣,地方衝藩去處,鄉宦極多,欺他是個歲貢出身,到任不久,就回家了,素卿有心,又不忘故人,隨即修了一封書,取了一百兩銀子,要請林友仁,教子張華,歸浙江鄉試,若得僥倖,就煩一同進京會試。林友仁接書大喜,先來到京中住了數日,即同張華回鄉應試,果然中了二十二名。少不得拜座師,會親友,祭墳墓,宴會同年,一應事務完畢,仍同林友仁入京會試。素卿聞報兒子中了,心中大悅,即為林必義提了一本,改任福建興化府蒲田縣知縣。素卿父子送了許多程儀禮物,林友仁自去到任去了。本上又帶著張子才,准與他鴻臚寺序班。張子才又來謝了素卿,也去到任。
過了三月,會試傳臚.中的第一甲第一名,正是山陰縣人張華狀元及第。素卿見兒子果然中了狀元,應了當日神明之語。張華賜宴回家,拜了父母,父母才與他說當初事體。張華也心下駭然,便道:「兒子也自知年幼才疏,那得就大魁天下,自然是父母積德之報。」素卿又道:「我今年己六旬以上,欲致仕還鄉,你自在朝為官罷。」張華回道:「父親既要致仕,兒子年幼,叨中鼎甲,也不知世務,情願回家養親,再來做官未遲。」素卿大喜。即日同子上個致仕養親的本,聖上都准了。批說:「張希孔報國抒心,存仁教子,准與致仕。有司四時存問。張華少年鼎甲,請告養親,亦准其奏。」素卿又將向年菱湖救人事體,並河神顯應之事,一一奏上。聖主龍顏大悅,頒下詔書一道,詔曰:
朕惟忠孝者,臣子之大防;仁義者,聖賢之大節。爾張希孔,貧儒素守,遂行捐金之仁;憫物施恩,
聿有脫驂之德。河神顯應,厥子聯元,蓋有由哉!茲特進階翰休院大學士。妻陳氏.封一品越國夫人。子
張華,新中狀元,加贈金花官錦,欽賜歸娶。菱湖總管河神,欽給靈赫扁額。嗚呼!風教關乎家國,慈仁
感乎鬼神。德惟懋矣,朕實嘉焉,故茲詔諭。
父子二人領了詔書,謝恩出朝。回到林下,又受用了二十年.直到八十四歲。張華在家養親三年.欽取還京,二十年內直做到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回家。封贈三代尚書,至今子孫榮顯不絕。這都是陰騭之報雲。詩曰:
念念存仁德,明明格上天。
廣行方便事,忘己利人全。
花發因沾潤,苗生為得泉。
栽培心上地,福壽永綿綿。
總批:勸人莫把陰騭二字看得小了,不肯上緊去做。心遠主人常說:「春風不長無根草,井水無源必定枯」,人平日間栽種得,自然逢時發作。請看教讀貧儒,尚肯為此,焉有濟物施仁,回生起死之念,不人人皆具者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