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高宗朝大選群英

《二刻醒世恒言》——心遠主人

功名天定不須疑,文字難憑正與奇。座主夢中糊眼處,朱衣晴裡點頭時。發於子孫,一毫也不爽。詩曰:

誰人不願登天榜,多半窮寒卻為何?

立德立功才立命,雲泥福報不差訛。

當初宋高宗南渡以來,建都臨安。固天下初定,要簡選人才,高宗齋戒了三日,在御前焚了一炷御香,對天盟誓。把一個七寶拼成的玲瓏玉淨瓶內安著三個試官名字,高宗向天拜了四拜,御手將金匙取出一個來,內侍展開呈上,高宗看時,卻是同平章翰林院知制誥學士,姓張名慤,乃是山西應州人,是個少年科甲,向負天下才名,由探花及第出身,受知先帝。高宗隨點他為今科主試,考選天下舉人。張慤面君謝恩,銜命出了朝門,進入貢院。其時又遴選十個分房試官,張慤做大座主。正值建炎三年,南渡初臨,修文偃武。張慤預先各省直行下文書,說新主御極,務須天下舉人個個要取齊會試。這十個分考官,乃是馬伸、張澂,呂頤浩、韓景仁、吳弼,陸修、陳紀,俞寧、趙贊、李士庚,齊入到棘闈之中,都欣欣得意,磨拳擦掌,要撿選得意門生,到了試期,只見那四海英雄,序了省分,按了名數,魚貫而來:

人人爭道,才大如山,決登高第

個個誇說,學深似海,定奪鼇頭

卻說一個河東南陽府舉人,姓楊,名邦乂的,當初曾在本地城西天王廟裡讀書。那天王廟其來已久,是個上方古剎,從北宋到今,也有百年多了。那正中殿上,塑著一尊金身佛像,跨著一個青鸞,也不知是何故事。偶遇黃梅雨久,殿上漏了,將那佛像淋濕,連那青鸞兩翅都塌損下來。邦乂終日在那廟中,看見心下不安。但自己是個貧儒,要思量妝塑好青鸞兩翅,乂輾轉思忖道:「如要修整青鸞。豈有不修整佛像之理,既要修好佛像、青鸞,若不翻蓋殿上瓦好,恰不依舊漏壞了,打筭起來,少也得一二百兩銀子,如何得有?」喜得自己是個舉人,粗有些體面,諒來獨力難完。先取兩數銀子,叫家人去裱褙店中,制了幾個化緣冊頁,自己做了一篇序文疏引,先自寫舍助十兩銀子,持了緣簿,到各鄉紳,各同年,各現任走了一轉。不數日間,也就化有三百多金。托與一個住持僧人,喚做古心長老。這古心長老甚有德行,主張此事真個分毫不苟,不只一月,就先修蓋了殿宇,妝好了佛像,接好了青鸞兩翅,煥然一新。臨了又請了幾眾高僧,做了三晝夜道場,叫做圓滿功德。也是楊邦乂無心中一點善心,剛剛修理工完,已是春闈將動,因此就約了同宗一個兄弟楊錫,入京作伴,同去會試。其年又因南渡開科,修文盛典,與舊例不同,不論定是舉人,凡有文學素志上進者,府縣准與報名申請,即白衣亦許入試。卻有夏縣人胡寅,河北人楊臣,江右婁寅亮,湖南朱弁、司馬樸,浙西胡安國,歷城縣人范宗尹,劍南李回,眾人會齊入場。大座主張慤出的考試題目,策論俱全,臨了一個題目,乃是「東宮出遊上苑」,或表或賦或詩,任人所獻。馬伸第一房看起,看了若干卷子都不中意,單只取中了夏縣胡寅。又選中那河北人楊臣,看他卷子真個篇篇錦繡,字字珠璣,滿心歡悅,將他這個卷子時刻不離,即睡在牀上也將來細玩,決意要將他中在第一。韓景仁這一房取了司馬樸、朱弁。張澂取了婁寅亮。卻值呂頤浩房裡接著那楊邦乂的卷子。

這楊邦義在場中作文,甚是得意,篇篇一筆揮成。做到這「東宮出遊上苑」的表文,中間出了一聯道:丹穴呈樣,丹鳳覽輝丹陛;有了首聯,再也對不就下句,為這一句整整思了半日,沒有頭緒。忽然只見半天裡,有一隻青鸞,向他頭上叫了一聲。飛過去了。邦乂忽地心中省悟,登時落筆寫道:青宮啟瑞,青鸞翅接青霄。自己寫完,看了一會,也信以為似有神助,決取狀頭。誰知遇這呂頤濟是專一忌才之人,一向又與這邦乂有些夙怨,看了這篇文字,自己想道:「此卷若到別房,無有不中的,天幸落在我房裡;若中了他,反增我一敵,不如將他這卷拿來毀了罷。」思量一會,恐有錯誤,不如投入井裡,才好滅其形跡。即忙將來袖了,連連走出房門,行了一段多路,不見有井。正在那裡往東過西,行來步去,又不好問得隨從的人。抬起頭來,卻好見對面大主考張慤也緩步出來,各房尋察,恐有私弊。不想正與呂頤浩劈頭相遇。張慤便問道:「貴房到那一邊去?」頤浩一時相見,不曾打點言語,沒甚回復出來,只得向袖中取出那一本卷子來道:「本房看得一個奇才文字,特特先來請正老大人,決然要求中頭名,誠恐別房呈送,占了他的名次,求老大人鑑賞,取他壓卷,不知果中得麼?」張慤一手接了,立住腳展看半日,大加稱贊道:「通篇雲錦,俱是天絲織成,中間丹鳳、青鸞一聯,真真似有神助,不落人工,決取第一,再無疑矣!」登時就接了他卷子,放入袖中而去。呂頤浩大失所懷,怏怏而返,心中倒要置之井中,誰知恰好倒替他薦了第一。老大不以為然。回房中細細的又看了幾卷,都不中意,最後又拿著一卷,乃是浙西胡安國的卷子。那胡安國的道學文名,天下皆知,人人信服的。呂頤浩看了幾遍,其中俱是譏刺執政之言,極其切直。頤浩怕得罪時宰,又怪他不避忌諱,又不肯中他,不敢再拿出門,私下就取個火來燒了。這才是:

才高不是非高第,爭奈無緣合試官。

當時有個笑話道:「王莽開科取士,文昌帝君到夭帝處告病,天帝說道:『還是主文衡者才識得真正文才,若告了病,何神可代領此職?』只見旁邊轉過五聖財神,上前跪奏道:『若梓橦神告病,臣可代管。』天帝笑道:『卿雖廣有錢財,這賢才第一關,如何你去管得!』只見那五聖袖中拿出一個元寶,呈將上去,道:『這個乃是真文。』天帝也笑將起來。」只因流傳了這個笑話,就聳動了一個北直臭財主的兒子,小名喚王丑兒。這王丑兒家中巨萬家私,吃不了的是米穀,用不盡的是金銀,穿不完的是衣服,單單只不曉得讀書。他自也道:「有得受用酒肉罷了,讀什麼書?」偶然一日,同著幾個幫鬧的到妓家去嫖。一進那妓家堂中坐了,兩個妓女出來,開口叫聲:「相公。」一個幫閒的倒也曾讀過些書的,失口笑了一笑。這王丑兒勃然火怒,道:「你這一笑,分明卻是笑我了?可惡!可惡!」兩個妓女上前勸道:「這倒是我二人得罪了!」王丑兒道:「怎麼是你們得罪,難道這『相公』二字, 我就當不起麼?」又是一個幫閒的道:「罷了,罷了!相公請息怒,裡邊吃酒去罷。」王丑兒聽得他故意的叫『相公請息怒,」越發氣得了不得,因此怒吽吽大嚷的把腳亂跌道:「你們都一伙來取笑我麼?」兩個妓女再三求告,連連就擺上齊整東道,王丑兒氣呼呼只是吃酒,只不開言。那些幫閒的也不理他。倒是隔壁房裡還有一個妓女,名喚愛生姐,年紀十六七歲,顏色也好,聰明伶俐,一一聽得外邊這些動靜,他又聞這王丑兒是個財主,要思量起發他的;也怪那兩個冒冒失失、不知高低,輕易開口叫人。他就慢慢的走將出來,向眾人道了萬福,走到王丑兒身邊坐了。道:「官人,有意來這頑耍而去處,怎不歡喜飲酒,倒不快活起來?待我生兒說個笑話兒,笑笑罷。」因此,就把那文昌告病的笑話說完了。又道:「官人家裡有的是真紋,怕不今科高中麼,那些酸子有的是文才,少的是元寶;官人拼舍了幾百個元寶,難道不是個真正舉人哩!」王丑兒聽說元寶就好換得舉人的,忽然把桌子拍了一下,大笑起來道:「好,好,好,你年紀兒小,甚會講話,我今年就要換了個舉人,然後來娶你。」眾幫閒的一齊也都笑將起來道:「有理,有理。我們眾人都在心去打聽,看有房官貪錢的,覓他一個關節,有何難處。」

過了幾時,幫閒眾人合了一班光棍,妝扮做房官的相公家人。私下覓個幽僻寓所,打聽了呂頤浩的來歷,就冒了呂頤浩的名色,在外來尋售主。其時已是七月中旬,北直大相國寺裡做盂蘭大會,看了七日七夜道場,王丑兒同著些人,在那裡看和尚做作,忽見山門外兩三個人持著火把,東尋西望的,各處找人。王丑兒在黑暗中,看見那拿火把的,就是他家中幫閒眾人,因此就叫道:「你們在此尋誰哩?」眾人聽了,一齊趕來,輕輕說道:「我們那處不去尋官人,卻在這裡閒耍。外面有件天大喜事,要見官人說話哩。」王丑兒就跟了眾人出外,灣灣曲曲走了四五里路,尋到那伙光棍的口下處,見了那假相公,做張做勢的說了些機密言語,王丑兒也不甚聽得明白,便一口應道:「銀子盡有,只要事成的,在三日後再來。」丑兒走了出來,連夜回家,眾人搗鬼了半夜。次日,忙忙收拾了若干元寶,又私下買通了貢院員役、管號監軍,顧倩了代筆朋友、傳遞眾人也不知費了多少銀子,總是不計其數。到了三日,又帶了一拜匣銀子,日間恐人知覺,等到半夜裡,點個小小燈籠,同著兩三個幫閒的,又尋到那下處,兑足了數目。那個假相公親手交出一個三寸長的折兒,又用一個寸楮封兒,上面用了一個圖書,喝開眾人,親自交與王丑兒手裡,道:「兄可拿回家裡去看,卻不可與一人同看,千萬牢記,不可誤兄自家之事。小弟今夜就回敝鄉去了。」王丑兒付了銀子,歡天喜地拿到家中。等不得吩咐眾人,各自去飲灑安歇,忙忙走到自己臥房,連妻子也叫他先去睡了,自己點了一枝紅燭,慢慢的將那封兒取出,-層層用心用意的拆開了時,上面有詩四句,寫著嘲他,道:

堪笑癡心王丑兒,天鵝妄想佔便宜。

千金承惠君休想,榜上無名請自歸。

好笑王丑兒,用若干財物,使了多少心機,費了若干酒食,耽了許多驚恐,單單買了三寸長一封字兒。不拆猶可,拆開看了,卻是嘲笑他的言語。看完了又氣又惱,惱的是眾人弄他,氣的是自己莽撞;本待聲張起來,此事又聲張不得的。若再遇眾人,拿了訛頭,做了把柄,卻好又受官司吃苦,帶了直枷受罪,只得一拳頭打落牙齒,只好自己嚥下肚內去了。到了次日早起。幾個幫閒的上前笑吟吟道:「相公,恭喜,恭喜,相公再一個月後,準是新舉人了。相公,相公,你高中了時,卻不可奚落我們哩,我眾人不都是有功之臣麼?」王丑兒聽了,更加怒髮,忍耐不住的道:「我如今想你眾人,卻也都是一伙,我如今受你們騙了,你們日後少不得也要吃我些虧。」眾人聽他言語不好,也不問其由,一齊上前結扭住了道:「如今就此吃你些虧罷。你倒要買舉人,明日到連累我們吃官司。你好好拿出昨日那個帖兒來,我們當官結煞。古人道:自首免罪。你若不拿出時,少不得是我們去出首了,請相公明日自去貢院門首,受用一個獨桌筵席,有何不可!」王丑兒極了。不敢做聲,抖做一堆,道:「罷了。罷了。這是我自家不是,不該埋怨你們。我做東道,陪你們的話罷。」連連吩咐家人置辦酒食,又進房裡,拿了幾封銀子出來,分與眾人。眾人只嚷的是「出首」,「誰要你酒食」,』誰要你銀子。」幾個人內中做堪的,做好的,又拐了這王丑兒許多銀子,吃了一日酒食,好似餓虎嚥羊羔,飢鷹餐蚱蜢,那裡在他心上,把個王丑兒弄做猢孫傀儡一般。吃完了,袖了銀子,立起身來,拱一拱手道:「我們今日又擾了盛東,承賜了買囑。以後若到愛生兒家裡,只說今秋決然不叫『官人,』決叫『相公』便了。」哄地一聲,眾人散訖。只氣得個王丑兒嘿嘿無言,做聲不得,只好把與後日買舉人的看樣罷了。此事閣過不提。

卻說呂頤浩忌才,又不肯中這胡安國,倒只簡那口氣嫩嫩的、後場不甚博洽的、經旨也只模模糊糊的,又中了幾卷。滿意說:「這些人的文字,乃是個少年無學的,卻是年少之人可以長久,日後也好得他些氣力;若中了老成有識的,不是要居我高位,就日後也氣短了,枉費我今日之心,有何益哉!」因此草草的只顧酣酒睡覺,將好文才的卷子盡皆折起。隨手中了幾卷,其中卻又中了兩個:一個是歷城范宗尹,一個是江右李回。那各房也都中了幾個得意的門生。閱卷己畢,紛紛將卷呈上堂去,大座主卻也一一依這些房官鑑賞,都判了個「中」字。

張慤只因當日未人場時,聖旨命下,著他典試,就有一班的鄉親、相識、朋友,知交私下來謁見,說道:「尊親既是典試棘闈,與眾親有光多矣。但得倖示一言,待某等亦得少沾光榮,造就桑梓,感德不淺。』張慤就故意的作色大言曰:「丕休哉!」立起身來,拂衣而入。這些眾人,也有會意的,就文中用著這「丕休哉」一句的,張慤尋見,也都取中了。有那不解意的。仍舊不中,豈不是買舉還須中舉人麼,卻也算不得張慤打意為私。還好笑那首房馬伸,只因將次放榜,那些家人恐防一時收拾不迭,忙忙的將他鋪塵(陳)一卷,並些衣服預先收拾起了,捆做一捆,叫個聽事甲首,抬了出去。卻將馬伸最得意的那楊臣一卷,誤卷在枕頭之下,早早已拿出去了。馬伸到那臨填榜時,各處再尋這一卷,任你翻轉那間試房,也再尋他不出。歎了一口氣道:「也只是此生之命,不該高中罷了。」誰信道呂頤浩有意要埋滅那楊邦乂的,倒得中在第一;這馬伸加意要中這楊臣,極愛著他文字的,卻沒處尋他卷子。真真的豈不是鬼神所使麼?

後來楊邦乂出守建康府,有那守臣杜充,因御兵無策,就率了合府官員百姓,束手受降。這楊邦乂刺臂上之血,大書衣裾曰:「寧為趙氏鬼,不作他邦臣。」臨了,就掣劍自刎而死。乃知青鸞感靈,不但報他修葺之功,乃是成就邦乂為一個忠烈之士也。其胡安國到第二科,就得中了高第,官為給事中,在高宗朝,上時政論二十一篇,中間直指呂頤浩不建國本,壞棄民心,阻塞賢路,不備邊隅,許多過失。其時呂頤浩已進位平章,見了胡安國這道表章,勃然大怒,奏過高宗,說:「胡安國以小臣而建言國事,越職妄言,居下訓上,罪不容誅。姑念新進書生,不諳國體,貶他去提舉仙都觀。」安國雖遭貶竄,削其給事之位,其鯁直之名播於天下矣。其張澂榜中所取婁寅亮,俱以安國忠直,獨有見於國本未立,慨然思之:「何宗祖之後,倒不曾為天子,都是太宗的子孫享有天位?」因此造膝賽請高宗曰:「太祖以神武定天下,讓與太宗。而太祖之子孫不曾享祚,如今反凌替不堪,太祖在天之靈,安肯顧歆而佑陛下乎!」此等議論,乃啟北宋以來數百年未發之論。書奏上去,高宗覽之,不覺側然感動,即命宗正官選育太祖之後,名伯琮者,育之宮中,後即封為貴州防禦使建國公。那司馬樸、朱弁,奉使燕山,聞得道君皇帝崩於五國城,遂服斬衰,朝夕痛哭,操文以祭,詞極痛切。金人亦以為義而不責,聞者皆為感悼,揮涕淚焉。只有那范宗尹與李回,力贊秦檜之賢,勸其大用,輔相本朝,高宗因而稱為佳士,誤國用人,共罪不淺。至於邦乂諸人所膺同榜者,個個是錚錚豪傑也。這一回大約(脫字若干)

要念存仁德,廣行方便事,

花發因沾潤,栽培心上地,

明明格上天,自己利人全。

苗生為得泉,福壽永綿綿。

總批:口人莫把「陰隲」二字看得小了,不肯上緊修(疑此下有脫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