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相報幾時休,三世英魂死尚留。
人面有靈為點化,禪師今日也回頭。
聖人說:父母之讎,不共戴天;兄弟之讎,不反兵而鬥。是說那冤仇不可不報的緣故。伍子胥當日,因楚平王殺其父伍奢,以為非其當死之罪,後來借吳王之兵而伐楚,啟平王之墓,鞭平王之屍,以報父讎。論起來,君父同尊,那鞭屍之舉,也覺太過。又有申包胥為君報仇,哭秦庭七日七夜,淚盡繼之以血,秦人感動,敗吳存楚,口口復國。這都是為君父報讎的好處。
如今說一個為自報讎的,直報了三世之後,方才解釋。乃是漢景帝一個大臣晁錯,極有膽智,忠心貫日,口口盡忠,謀略蓋世。人盡稱他為智囊。口口口口口口智如囊中盛物,出謀無窮。口口口當日文帝諸子,封為七國,最強的是吳王濞,楚王戊、膠西、菑川、膠東、濟南、趙王等,合謀起兵。七國諸侯俱思謀反,景帝因無防患之計,一日召了諸宗室貴臣,並大小內外諸臣:「如有善謀奇計。能制服七國之反於未萌之先者,可以息無窮兵戈之慘,朕當授以上賞,超秩拜官。」問了數聲,無人答應。有太子家令晁錯,向前啟奏道:「莫如削地之計為上。初,先帝漢文時,吳王濞世子入見,得侍陛下於東宮,與陛下飲博爭道,大失恭敬之紮,陛下當日為東宮時,即引博局提殺之。吳王稱疾不朝,文帝賜之幾杖,以愧其心。臣思吳王不朝,於古法按之,罪當誅戮,先帝不誅,其德已為至厚矣。吳王不思改過自新,今反益驕恣,即山鑄錢,煮海為鹽,誘其天下亡命,謀思作亂。今陛下削其地,彼亦反,即不削地,彼亦要反。不如削之,則反急而禍小;若不削其地,則反遲而禍大,斷斷然矣。」景帝又令公卿列侯、宗室群臣列議可否,奏聞。又遲了幾時,眾臣俱莫敢建一策、出一謀者。晁錯又上奏道:「往年,楚王戊為薄太后服,居喪不恭,肆行無禮。前年,趙王亦犯罪,俱削去一郡。膠西王卬以賣爵事,冒罪行私,削去六縣,此故事也。為今緊要之計,孰若先削吳地,乃為上策。上安天子,下安諸侯,以臣所見,莫此為最,他非臣敢知也。」吳王打聽得朝中卻是晁錯建謀設議,深以為恨。會景帝允了晁錯主謀,削地之令已下,吳王恐懼無已,因就發謀舉事。遣六個使臣,齎了六封密書,說著膠西、膠東、菑川諸國,皆起兵相應,以誅晁錯為名,罪狀四布。但只說亂臣晁錯,離間親王,有違祖制。因合兵進至滎陽。景帝當初曾受文帝之命,說國家設若有事,當以大任委之周亞矢,此人堪為大將,能捍衛國家。及七國反書上聞,景帝就拜亞夫為大將軍,總督天下兵馬以討之。
卻說當時吳王濞卻有個輔相袁盎,此人原是個小人出身,極是殘忍不忠,一向與晁錯有夙怨未釋。盎乃求見量帝上言曰:「臣曾觀吳楚相遺的書,大意說高帝分王諸子,兄弟各有分土,廣狹一遵舊典,原無逾制。今亂臣晁錯,擅小諸侯,建議欲削少其地,以故起兵謀反。但得陛下誅斬晁錯,復其故地,彼即罷兵還國。為今之謀,獨有斬錯發使,赦七國之罪,下詔弗復減削,則兵可無血刃,陛下可高枕而臥矣。陛下又何惜一人,而使四方人民遭兵革之慘乎!」景帝默默無言,思量一會,不覺為袁盎所愚,倒說道:「吾誠不愛一人以謝天下。」遂遣中尉召晁錯,命袁盎監斬於東市。晁鐠知是袁盎所譖,含恨甚深。初起還望公卿大臣有人伸救,後來見是袁盎監斬,便道再無生路了。袁盎一見了晁錯被刑人綁縛而來,笑對晁錯說道:『豎子,你建得好奇計!今日亦知死於袁盎之手乎?」晁錯怒目睜睛,咬牙大罵曰:「死賊袁盎,獨不聞齊襄報九世之讎耶!」袁盎大怒,立命將晁錯來腰斬了。景帝聞報說已斬了晁錯,心中亦覺懊悔,日日在宮慘然不樂。隨有謁者鄧公上書曰:
吳為反計,四十餘年不朝,蓄之心者久矣。雖以誅錯為名,其意不在錯也。晁錯患諸侯強大,勢不可制,故請削之,即強幹弱枝之理。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此賈誼之所以告宣帝也,豈非一日之謀而萬世之利哉!陛下不思高祖裂地逾分之過,今錯計畫始行,卒受大戮,內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泄讎,此天下之恥,竊為陛下不取也!今錯已斬有時矣,七國之師果曾卷甲而歸乎?
景帝亦知為袁盎所賣。遂切責之。後人有詩歎晁錯無罪有忠,殺之可惜。詩曰:
建議抒忠反受殃,英魂不肯慰泉壤。
未平七國身先死,千古令人惜未央。
自後周亞夫屯兵滎陽日久,直待聽了趙涉之謀,大破吳楚之兵。吳王走東越,東越殺之。趙、楚、膠西王皆自殺,膠東、菑川、濟南皆伏誅,此是後話。
卻說那晁錯雖被袁盎所誅,怨氣不散。三魂渺渺,七魄悠悠,當下即附在袁盎衣袖之內,隨著袁盎監斬回到家中。天色已晚,袁盎自以為得計,洋洋快樂,即命掌燈開宴。正宴之間,卻與一個愛妾同飲,忽然聞得這愛妾滿身血臭,便問了一聲,忽見一個無頭之人,立在面前,不看見是愛妾了。袁盎大吃一驚,還道是自己眼花,立起身來,往後要走,只見那人一手提個人頭,照著袁盎面上,打了-下。袁盎驀然倒地,這愛妾忙忙去扶時,自己也驚死了。隨有袁盎家中之人一齊來看,只見那無頭之人,還在那裡左右亂打,嚇得這一干人,魂都不在身上,那裡還敢向前,鬧了一夜,次日天明,近前看時,袁盎七竅內俱流出鮮血,死在地上;那個愛妾,也休想活轉了;房中夫人、幼子,也都被驚死。這乃是那晁錯報怨於當世的緣故。
晁錯報了冤仇,一點英魂走出帝城,一路上還怨氣未息。帝城城隍知他忠義,即命金水二星官,指引晁錯英魂往三國投胎。轉世為司馬懿之子司馬昭,相著魏國,封為晉公。生殺由己,手握大權。那時,袁盎亦轉身生在魏國,為鎮西將軍,姓鄧,名艾,善於用兵。司馬昭欲平西蜀,問計於司隸校尉鍾會,會薦鄧艾有將才,可用。司馬昭即命鄧艾率兵平蜀。鄧艾遣自陰平小路,行無人之地七百餘里,鑿山通路,改作橋索,山高谷深,至為艱險。艾以氈自裹,推轉而下,將士皆攀木逾崖,魚貫而進,遂拔江油城,降了蜀將馬邈,平了蜀地,劉禪出迎。艾至,平了一個大國,其功不為小矣。當日曹操、司馬懿舉數十萬之眾,勞數千年之心,難於收復;艾一旦平之,功烈蓋世,自以為裂土封王,指日可待。不料司馬昭忽然用詔書一道,檻車一乘,囚艾入京。才到半路,司馬昭命一個武土衛瓘,手特大刀,一刀將鄧艾砍為兩段。司馬昭聞得殺了鄧艾,鼓掌大笑。此真是宿業所招,又報了二世之恨。司馬昭回魏,魏主以平蜀之功封在司馬昭身上,進爵為王。後來司馬昭身死,也只為當時怨氣深重,報了二世,心還不歇。
到三世之上,晁錯竟自改頭換面,做了一個老僧,深明佛理,極會參禪,法號歸空大師。在川陝之間,講經演法,開悟指迷,解冤釋結。那袁盎也轉到第三世了,卻是做了一個貧人,獨自一個,又無生意,又無家舍,終日捱在一個古廟裡安身。也是他孽冤未斷,悔氣所遭,偶然行到一個山上,山中樹木叢密,四面無人,連那鳥雀也無有得飛過。又走丁一回,只見有一大池清水,他正走得枯渴,身上又熱,因脫去衣裳,先掬了兩口吃了,又走入池中洗一個浴。不洗猶可,洗完了浴,穿衣起來,就覺得一個膝磕上像有些微微動憚起來,自己也不以為意,漸慚走出山頭,仍到了舊住的古廟之內,身子倦了,睡倒在地,不覺一睡,直睡到次日天曉,尚未得醒。睡夢中只聽得有人叫他道:「袁盎,袁盎,可醒來,我肚飢了,卻要肉吃哩。」叫了一連幾聲,這貧人只道真個有人叫他,連連掙醒應道:「是誰,叫誰?」只聽得又說道:「我要肉吃哩。」看時又不見人。這貧人吃了一驚,爬將起來,一個膝磕上,疼得了不得,低頭看時,只見膝上不是一個膝碴了,卻是一個人面在上,有眉,有眼,有耳鼻,一張口倒開得有血盆樣大,連連喊道:「我要吃肉哩。」這貧人一見見了,就嚇死去了。死去倒也罷了,一會又醒了轉來,又聽他喚叫。這貧人低頭又看,卻又驚死了去。一會又醒將來,心下慌了,拼著命往外走出。一走走到市鎮之上,向著路旁人說道:「如此古怪的事,你們眾人可曾見過麼?」因撩起衣裳與眾人看時,眾人都看得呆了,不知是何緣故,只聽得他口中又會聲喚要肉吃。一個人就去取了一塊生肉,放在他口邊,他就會吃了下去。不吃時,疼得要死要活,吃下去就不疼了。眾人可憐他,便道:「若是吃下就肯不疼,我們在此日日舍與他吃。」自此日日有人舍他,疼便不疼了,只是怎得他離身?
不說這貧人在此受苦,卻說那歸空大師,真個德行又堅,佛法又妙。其時天子聞他名行,特差兩個中使,召他入禁中談經說法。一日,果見天花亂墜下來。天子看了,就拜將下去,拜了一拜。這歸空已是道行園浦,將次昇天的了,也是無心之中,不合受了天子這一拜,就要墮下地獄裡去。那時天子拜完,歸空告別了,返道下山。卻好不東不西,巧湊行到那貧人所住古廟之下,只聽得怨氣呻吟,鬼哭不已。別人都不聽見,只有這歸空聽得。自己暗忖道:「古怪,古怪!如何此地似有怨鬼之聲哀號不已,是何因緣,感動我心,何也?」不免就向這古廟中入定一回,看他有何來歷。就舉步入廟,焚了一枝定香,入定去了。卻說這貧人夜來得其一夢,夢見一個戴襆頭、身上穿著紅衣,自稱我是你三世的前身,叫名袁盎。只因私怨上斬了那晁錯,故此他死不放我,尋我報了三世冤仇。如今你生這膝磕上的叫名人面瘡,亦是晁錯下的毒手。如今晁錯已到在這廟裡了,他修行已將成道,前日卻不該受著天子之拜,就要墮落輪迴,他如今尚不知道,你明早去對他說,叫他速修受拜之罪,可免輪迴之苦,還好成功。我特來點醒他回頭,這三世已後,叫他便饒放過了,我與他就消釋了罷。牢記,牢記。」這貧人一身冷汗,驚了醒來,句句記得。等不得天曉,就入到廟裡看時,一個和尚坐在那裡,入定才醒。見了這貧人,便道:「你來了麼?」這貧人向前,指著膝磕道:「他要向大師參一個三世禪,若大師肯許時,他也有報大師的所在;若果然報得大師時,你也可消釋那三世的冤愆,自今三世以後,你也可饒放我了。你若不放舍慈悲,我這膝磕也不來點醒你哩。」歸空在入定中,已是明白這三世之事,卻不曾悟那受拜的緣故,便開口道:「如今與你往返了三世,也便與你消釋罷了。只是你這膝磕若能果然點醒我時,我今日就叫這人面離了你身,也當得個善報於你。」只見那人面向前開著口,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只你不該受著那天子之拜哩。」歸空聽這一句,就心下明白,點一點頭,道聲:「住口。」即將面前點未完的香,遞與這貧人,道:「你將這香煙,在那人面上熏著他七竅,就登時好了。」這貧人大喜,接了半枝定香在手,忙忙就去熏著那人面時,可霎作怪,一會裡便眼也閉了,口也合了,鼻孔也平得沒了。立起身來,一些也不疼了,就像一向不曾生瘡的,果然好了。再要去拜謝那大師時,看那歸空,已是坐化在椅上不動了。只因那人面與他說破,道他不該受天子之拜。因此晁錯一靈頓悟,就與那袁盎才解了那殺身之恨,只得又去奪舍投胎,再修一世。若不急急另去悔過修持,就落了地獄輪迴,永世不能成道了。如今卻知這袁盎,只因私怨上殺了一人,就受那三世的惡報,世人也該知警醒哩!這人命可是任意殺得的麼?詩曰:
莫將私怨害他人,結得冤讎三世深。
當權尚要行方便,何況無辜殺直臣。
總批:無辜殺人,固是可惜,還有一種,親父兄為人手刃不知者,此更何心也?
又:殺戮世界演此說者,當作貫頂醍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