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舊精魂,曾證三生夙有因。
莫說尋常連理樹,回生起死更奇聞。
唐時有個探花崔護,一日行到武林西湖之上春遊,見一園門之內,桃花盛開,崔護信步行到園中,忽見裡面走出一個女子來,生得天姿國色。崔護見了,徘徊半日,彼此留情,只是不好交言而別。崔護因上京會試,就此匆匆去了。這女子之家姓殷,自從見了崔生之後,女子行坐不安,常常思念。不覺過了一年,仍舊桃花開放,崔護到京,中了探花。一心只記念著桃花之下的奇遇,且去辭了做宮,急急回到西湖之上來,重訪舊游,只見園門深鎖,桃花復開,而美人之面不知何在矣.崔護傷心惆悵,題了一首詩,就寫在那園門之上。詩曰: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寫還了詩,不忍就去,又叫了一隻小船,終日往來於園門之外。卻是那女子也因此事,已是得其病症,想起桃花開時,遇著那生,如今不知那裡去了。因對父母說:「要到園中,再去看看。」父母見其生病,倒也依他,因此這女子同了梅香,到了湖中,上了岸,走到園門邊,女子見那園門之上,有詩四句,念了又念,情知是舊年那生所題,不得相見,忽然傷感,就哽哽咽咽的哭起來。梅香不知緣故,急急的開了園門,扶他進去。那女子哭個不住,忽然竟暈死了去。父母聞知大驚,忙忙也到園中看視,救不醒了,只得打點入殮等事。卻好那崔生小船,又游到園門來,只見園門大開,裡面卻有人哭。崔生怪道:「何故有人在內啼哭?」
走上岸來,到鄰捨家問了詳悉,便走入內來。裡面女子的父母,出來相見了。崔護說道:「令愛急促而死,護能醫治。」父母心愛的女兒,況且崔生一表人材,便放此生去醫,或者醫得好時,便許這生為妻,也強如死了。就同崔護進去。這崔生一見那女子,死在那裡,只等就殮,情知是為這首詩的緣故,也不能禁止,就放聲的大哭。卻是喜得緣分到此,不想這崔生眼淚滴到那女子臉上,這女子果然甦醒轉來。開眼見了崔生,又流淚不止,父母上前,看見女兒醒轉,只道真個救活了,忙忙扶起女兒,說:「虧這先生救活你性命,你可將息病體,好了就嫁與這生罷。」女子低頭不應。這崔護向前,就通了姓名、鄉貫,說:「我已中了探花,你令愛嫁我,也不為辱。」遂將舊年相遇,今日題詩、救活的事,說了一遍。那父母聽了,口口道是天緣。自此殷氏就嫁了崔生,成其夫婦,豈不是個起死回生的奇事麼?
還有江淮一個舉人,姓盧,名儲,入京會試。先將平日做的文字,錄了一卷,呈與尚書李翱評閱,這李翱乃是唐時一個才子,就是韓文公取中的高弟,出鎮江淮郡。這日,盧儲投過了文字,李尚書因有要緊的公事,未及評覽,便將這卷文宇放在書房桌上,意思待公事畢了,方來批點。不想這李翱卻有個女兒,年方及笄,尚未議婚,乃是個女中學士。自恃高才,不肯嫁凡夫俗子,須要親自選中文才,然後肯嫁的。這日卻好是紅葉有情,赤繩曾係,可可的這女子走到父親書房,看見桌上一本文章,他就展開一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忍釋手。大喜說道:「此人文才高妙,今科決是狀頭矣!」提起筆來,批下一段道:
此文采色陸離,有台閣氣象;聯篇雲錦,逞月露詞華。
取巍科,享榮名,居然大魁天下。材品無雙,風流絕世,洵當代人豪也。
批評完了,仍舊將卷子折好,安在硯瓦之下,自己流連了半日,方進香閣中去了.卻說那李翱愛才心切,記得早辰有那盧儲文卷不曾批閱,就走到書房,拿起那一本看時,卻已批點得端端正正了。李翱大驚,看了一回,知是自家女兒的筆跡。他就留心道:「這是我女兒選中意了。」再看他文字,果然字字珠璣,篇篇錦繡,心下也自歡喜。隨即差個長隨,拿了一個名帖,去請那送文的盧舉人來衙中相會。盧儲聞說,連忙來到衙中。李翱出來相見,可就開口向道:「足下曾有親事麼?」盧生答道:「貧士尚未有室。」李尚書大喜,即將那本文字取出,遞與他道:「此是小女親筆所評。知足下此行,必奪天下大魁矣。殿元到手,如不棄嫌,老夫當以小女奉侍君子,足下之意何如?」盧儲喜出望外,看了小姐所評,真是文心繡口,品得恰當;字又寫得精妙,筆筆是衛夫人簪花格的小楷。連忙謝了出來。李尚書又贈他千金綵帛,以為入京的卷資,待中狀元,即歸完娶。這盧儲歡喜不勝,一路上只將著李小姐的批評細玩,已是到了京師。會試過,中了進士;殿試傳臚,第一甲第一名狀元果是江淮郡盧儲。唐主大喜,乃命折花一枝,紅綾束餅啖百枚,盛以金盒,遣中官二人,馳賜狀元。便令戴花收酒,以為榮寵。這盧儲才過殿試,徑赴佳期,急忙上了一個歸娶的本。唐主又欽賜金花銀幣、宮錦蓮燈,又命中官二人,送至江淮李尚書府中成親。盧儲到了江淮,見過了李尚書,李尚書大喜,即延請盧狀元,寓在書房。盧生到了書館,洗塵三日,即作催妝詩一首,命使女呈送孿小姐妝台之上。李小姐拆開看曰:
昔年將去帝京游,第一仙人許狀頭。
今日已成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
李翱擇日,謝了聖恩,遂將女兒與盧儲成親。成親之後,夫婦兩人甚是相得。一個喜說「相公天才,杏林第一」;一個笑說「夫人國色,絕世無雙」。自此建治花園,樓閣,日與賦詩論文、賞花詠月以為樂。歡洽了數年,天子愛盧儲的才,欽點為河南、河北、劍南、湖東各省主試,考取天下賢才。盧儲上奏曰:「本朝策士,純用詩賦 非舉賢求治之要。今奏過聖上,乞以詔策、咨訪,治術為先。」唐主准奔。盧儲謝恩出朝,遂與李氏夫人相別,說:「我此行,各省取士回來,也得一年光景,方得回來,夫人在家,可善自消遣。」李氏夫人不忍分離,因王命不可遲違,只得含淚而別。李尚書聞得女婿出京典試,收攬海內英雄,以為門生,是第一榮顯之事,作詩一首贈行。詩曰:
禮闈新榜動長安,九陌人人走馬看。
一日聲名遍天下,滿城桃李屬春官。
盧儲謝別了李翱出京,一路風憲,自不必說。卻說李氏夫人,因盧儲典試出外,含淚送行,心下怏怏不樂,不覺春去秋來,已是半年光景。李氏染了一個心痛之疾,屢藥不效,卻因與盧儲恩愛最好,燈前月下,自處無聊,病勢日增無減。看看秋老霜濃,冬深雪積,愈覺淒涼寂寞。輾轉沒情投緒,偶作小詞,名《百字令》,以遣悶懷。詞曰:
別離情緒,奈一番好景,一番愁蹙,燕語鶯啼人乍遠,還是他鄉寒食。桃李無言,不堪攀折,總是風流客。東君也自,怪人冷淡蹤跡。
花豔草草春工,酒隨花意薄,疏狂何益。除卻清風並皓月,脈脈此情誰識?料得文君,重簾不捲,只等閒消息。不如歸去,受他真個憐惜。
自此一病不起,延挨將盡,李氏對這些養娘、侍女說:「我死之後,不可將我入殮,老爺原說一年將滿,即是歸期,如今已是年終了,只這幾日,老爺必然回家,須等老爺親自回來殮我,不可違我說話。多多上福老爺,說我料道今生不能相聚了。」說罷,哽咽一聲,果然死了。真個這些服事的人,不忍違他遺言,哭了一回,先去報與李尚書知道。李翱痛哭不己,就依著女兒言語,不辦後事,只吩咐著眾人守管著,以待老爺回來。死了恰好三日,遇著盧儲典試事畢,回到家中,聞說李氏因記念得病,已死三日,盧儲大驚,也哭得暈去,就如做夢的一般。其魂直渺渺茫茫,游到一個海上仙山,山門上大寫「崑崙圃」三個金字,中間坐著的,乃是漢朝東方曼倩先生,左右列兩行仙吏,無數香花、旌幢、旛蓋,金碧輝煌。這東方先生一見了盧儲,便叫道:「鶴羽,你來是為那鸞英的災難麼?汝二人原是我座前的侍香仙子,你是仙童,名喚鶴羽;汝妻李氏,是我仙女,喚作鸞英。因我前到王母瑤池之上,去盜食蟠桃,回來遲了些時,汝二人就思凡下界,成了夫婦。那鸞英又因失手傷了我庭前鳳喙,該有這三日亡身之難。我已將此鳳喙,和了那東海玉巖山的麟角,製成丹膠一粒,名為『續弦膠』,可使斷弦重續,絕命再生。配煉丹膠,俱非凡物,乃是:
上清之露,天池之水,玉爐之火,蓬岫之薪,
暘谷之精,丹淵之華,配以星魄,合以雲砂。
此膠凡九煉而成,果係夫婦有情,生死不變其愛的,才可與他,救其一命,再得人間歡聚。汝二人為夫婦,未及半世,尚未到九九之數,今賜汝續弦膠一丸,納入鸞英口中,輕輕叫他三聲『鸞英』,自然能醒,他不欲入殮以待汝歸者,為此也。自知仙體不壞,不與那些凡人說破,故耳。汝可速速將去,待九九數終,汝二人同到崑崙圃相會,我仍收留為弟子,度汝成道,毋為情慾所迷,一墮紅塵,萬劫難轉,牢記牢記。」回頭又命一仙童,取火棗一枚,交梨一顆,與他食了,即令童子送鶴羽下山。盧儲叩頭謝了,同這童子一路下山。行了半日,只見滿山文禽翠羽,銀杏仙桃,丹崖石蹬.各山路徑都是,日遊之地,相熟的去處。一路玩賞,忘了下山之事。這童子大喝一聲道:「你還不走麼?」用力一推,這盧儲就似在萬山頂上,跌下的一般,卻好暈了一個時辰,被這童子一推,就跌醒了,看見守著妻子哭哩。盧儲定了性,想了一會,一一記得暈去時的光景,及東方先生的言語。所賜的續弦膠,探之懷中,果有一丸,於是心下大驚,不與眾人說明,便吩咐眾人避到外面。他一手將這續弦膠放入李氏口裡,一面叫:「鸞英,鸞英!」叫了三聲,真個李氏慢慢甦醒轉來,心下明白,且不言語,輕輕的開眼叫道:「官人回來了麼?」盧儲應道:「賢妻如何就撇了我去,快些醒來!」李氏遭:「我服了鸞膠,病已好了。」就坐了起來。盧儲歡喜,叫眾人進來:「看我夫人,幸喜重生了。」眾人連忙一齊進來,見了倒嚇得木呆了,開了口,合不得,眾人慌忙來問夫人怎生樣死去的光景,又連連的火急去報與李翱。李翱聞得,也覺駭然,忙來看了女兒,便問盧儲道:『賢婿何處得了異術,能救我女重生?真是可喜!」盧儲卻不言所以,只說緣分不該就斷耳。自此二人重新又做夫婦,好似做了兩世夫妻的。過了幾時,李翱身故,盧儲也做到尚書地位,拜了宰輔,榮享千鍾之粟。聖上寵眷不衰,整整又做了二十年宰相,尊到極晶,已是六十多歲了。夫妻卻是同年的。
一日,聖上郊祀回來,盧儲侍駕,聖上賜了些甘露羹,命他持回食之,發白可轉而為黑。盧儲持回,同李氏食了,果然發白變黑。李氏笑指著盧儲道:『相公,這可就是仙丹,故能有此靈妙。」說了這一句,就似點醒這盧儲的一般,盧儲忽然心下醒悟,就對李氏道:「你三十年前死去三日的事,可記得麼?」這李氏便應道:「你三十年前夢去九九之數,可記得麼?」盧儲笑了一笑,即日解了朝服,換了道衣,上了辭官的表章,拜還了欽賜的金帛。李氏也改了羽服氅衣,乘夜間月色大明,兩人就私自逃出衙門,出了帝城,一路只望東而行。行遍了天下四方、九州八極,苦心修煉,各處雲遊,訪道尋真,不迷真性。餐鬆食柏,宿水登山,卻也整整游了有二十餘年。將已九九數終,兩人年皆八十一歲,已行到了崑崙圃的仙山地界。只見一日遇著一個道人,也是鶴髮童顏,手持竹杖,從東而來.見了盧儲二人,道:「你二人可是盧儲與李氏麼?崑崙主人著我來引進哩!」盧儲夫妻二人點頭稽首,道人領到山頭,將到半山,只見山頂上,東方生大叫曰:「他二人濁骨凡胎,不可上山穢我仙境,可著他換了凡骨,才許上山。」
那道人聽得,便朝上跪道:「領法旨。」即引他二人,又轉到一個去處,只見四面高峰插天,下面一道清溪,有萬丈深險,數里廣闊。這道人不由分說,將柱杖一拂,把他二人都拂了下去。二人落下溪中,就脫了凡世的胞胎,換了輕身的仙骨,就會駕雲履霧,始初從西首山上,落到深溪,他就向東首山上駕風上來。正是東方曼倩先生的道院,正中扁額乃是「崑崙圃」三個石青嵌金的大字。但見:
朱門欄檻,畫棟雕扉。琪芝異卉,春秋不盡之花:仙鳥文禽,朝夕遊行之景。
往來者,俱驂雲跨鶴仙班;講論者,乃不死長生秘要。
果然是:清虛寂寂神仙府,靜默玄玄太上家。
兩人認得舊時的境界,歡然進到正殿之上,拜了東方先生,又與兩行侍從一一相見了。然後東方先生開口問道:「汝二人今日可已滿願了麼?」又指李氏道:「汝的道號原是鸞英,若前日死了三日,我不用續弦膠來救你轉身,汝就墮落愛河,溺於欲海,今日安得再返仙鄉,得成大道?」又指盧儲道:「汝的道名,原是鶴羽,不可似向日再要思凡。若再犯戒律,我就永世不來度你,可得再到我這座下麼?」於是二人醒悟,一齊又來叩頭受戒,立誓再不思凡了。東方先生大喜,命取仙肴、仙簌、仙酒、仙丹,作起仙樂,證了仙班,與他二人慶賀。正是:
姻緣得就是天成,更喜鸞膠續舊盟.
世上關雎情分好,想來也會慶重生。
總批:三復關雎之詩,古人未嘗無瑟琴之樂,卻惜今人不解此語,苟非溺愛忤親,必至乖張反目,徒自苦耳。亦曾識靜好之致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