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五不足觀書證道

《二刻醒世恒言》——心遠主人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無常風送波.

一笑到頭誰是我,明明至理你知麼?

人生在世,日圖三餐,夜圖一宿,別無他事,這就與草木何異,雖生在世,就是不生的一般。這種人,生他何用!又有一等,營營求利,無了無休,至死不以為足的,此等世上最多。看起此二樣人,都喚做不曾醒悟。若比那隨緣知足,淡然無求,與那立德立功、建忠孝之業於不朽者,又是兩樣人,庶幾可以言道。然大約容易入道的夙有根器之人,自然大道親而勢利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多是那一種貪心不止的,竟沒個回頭日子,積了千金,要積萬金,未了一世,思傳百世,最是愚迷不醒哩。詩曰:

桑田滄海有升沉,人世何勞太用心。

竭力謀來難得實,誰知過去已成塵。

江南有一個士人,不知他的名姓。半生落魄,性喜耽書,窮古極今的異書經史,無有不曾覽到。便是天竺國有座《高麗藏》,藏中載著三教九流、諸子百家、天文地理,讖緯術數之書,足足周覽了三遍。一日,已是將書都看完了,忽然拍手大笑一聲,便棄了塵世,立刻證仙:東遊瀛海,西至桑榆,自然無為,胸如天地。這士人不肯言出姓名。但自號為知虛子,自謂知得盈虛消息之理,世界上的人也不知他是甚等樣的人,曾看的是甚等樣書,習的是那一家教,知虛子只是無憂無慮.遊行自在,不以世情為念。

偶然一日,行到一個焦思國中,見那一國的人,無非都是憂愁思慮之態,沒一個是得自在的。知虛子按落雲頭,住了雲步,就生憐憫之心,欲與那些人說法。那國中人正當欲海翻波,愁城密砌之際,四方八面皆羅剎、諸天天魔、眾鬼起兵圍困,國中之人內無糧食,外無援兵,生死不得的時節。仰首見一神人,手執楊枝,拂下甘露,漸漸的只見羅剎人馬遠遠散去。那神人身披羽服,頭帶華陽巾,手執柳枝,下在國中.腳踏凡地。那國中人民蒙他退了外兵,只是內迷難化,一齊向前叩頭,求神仙指引,若得出此迷城,萬劫不忘大德。知虛子微微笑道:「你們眾人只道我真個就是個神人麼?我就是那江南人氏,一向在虛無山上讀書,見了古今許多事業,卻也都歸於烏有。只是那古今的人,一點名利心、貪癡心、私欲心,嫉妒心、作害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良之心不肯消滅,如今就造成你這焦思國。你這國中人,還是有緣國度,我今日與你指破迷城,大家醒悟,就不能同上西方,也強似沉迷苦海,你眾人可道好麼?」眾人又一齊向前禮拜,懇求說法,拿了許多酒食、果品,齊來供獻。知虛子道:「這些煙火食,不入吾口者有年矣。如今連煙火之氣都不願聞,可速速持了開去。」眾人又去折了一枝鮮花,插在瓶中,供在面前,知虛子又閉目不視道:「去,去!何物草木之妖,敢近吾慧眼。」眾人見他不受,就去取了一文錢道:「出家人當以化緣為事,我們便舍一文罷。」知虛子一發不要了。眾人向前怒嚷著道:」這也不要,那也不要,我們卻也不希罕你說什麼法,講什麼經,你自去罷。」知虛子聽了大笑道:「我不要你們物件,尚然如此動氣,我若要你們財物時,待怎生樣氣哩。」

忽然眾人當中,也跳出一個讀書的人來,道:「你這神人,也不過是叫我斷絕那酒色財氣的意思,誰不知道?你道是仙機玄妙,凡人不解,我讀書人更聰明似你,難道就參不你透麼?你雖說要人斷絕了酒色財氣四件事,就可成仙,你怎知道這四個宇,自開闢天地以來,直到如今,卻是斷不得的。若是人人效你,都去斷絕了這酒色財氣時,連那混沌也都死了,還有甚麼世間,有甚麼人類,還要你講甚麼法,度甚麼眾生!你是神人,你道我講得不是,你就與我另講一回麼.你不知道.古人說得好:人不婚宦,情慾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這四句話,可是離得那四個字的麼?你與我講明白,我先拜你。」

知虛子聽了,又微微的笑道:「據你這個人,道是知我意思,卻也還不知我意思哩。你既是聰明曉事的人,也可同大眾站立在一邊,聽我演說。」知虛子先把手中楊技,拂了一拂,道:「我曾見一部書上說,當初晉朝時節,有個范丹,做了一個萊蕪縣令,生了四個兒子。為官清廉寡慾,一意愛養百姓。及至回到家中,一文私蓄也無,連那飯甑中塵,都生起來有三寸多厚,父子五個,終日受餓。餓了時,還在那裡讀書,說:『人生在世,節義為重,生死為輕;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若論那無恥之人,嗟來求生,呼蹴願食,做這等樣人,便羞也羞死了,何況餓死!又有那殺人劫財的,你便希圖財寶,那被劫之人,該死的麼?又有一種人,看了父母受餒、受寒的,公然不理,自己去與妻子吃得飽飽的。這個人心已是死的了,難道不該餓死了他!前一日,那著青衣的在那裡行酒,滿座的人坐在那裡飲酒自若,就像不認得的。只有一個辛賓,抱頭大哭,難道滿座眾人,有酒食吃的,至今還長壽不死乎?可見如今已都死了。辛賓的忠烈之名,卻比那吃酒食不顧而死的,好道也還強哩。人若是只顧求食而生,便去做叫化也肯甘心,如何那伯夷,叔齊,棄了孤竹國諸侯之貴,倒特特去求餓死麼?看起來,窮到那范丹鍋裡生塵,便餓死罷了,決不肯去勉強求食。如今世上的人,貧不足而思富,卻是為何?」

只見那個士人,聽這知虛子說完了這一席話,便大跳大嚷道:「胡說,胡說!據你講,那貧賤的誰不忠,誰不孝,誰不知廉恥,難道個個都餓死罷了?千古至今,有幾個伯夷,叔齊哩!你這等言語,如何勸醒得世人?也在此說是講法!」只是嚷個不住,笑個不住。

知虛子聽了,也點點頭道:「也算你說得是了.我曾見一部書上說,也是晉朝時,有一個人喚做石季倫。他家中富稱敵國,曾作錦步帳長五十里,與皇親王愷比富.就擊碎了王愷的珊瑚樹十數株。晉王助他寶貝,也敵他不過;又把六斛明珠,換得一個美女為妾,這也罷了。其餘的侍女甚多。若遇著那開筵請客時,就令那美人出來敬酒,敬到客人面前,若那客人不肯吃這一杯酒,他就將這美人殺了,前後也殺了許多美人。就要人吃酒,是甚大事,直得去殺人勸酒,這個可是當為的麼?造個糞廁,也用著彩色綾錦做周圍的幔帳,沉香燒上幾觔。有人進去登東,只道是他臥房,連忙走了出來,你道不好笑哩!他又平日裡以白蠟當柴燒,以香椒涂屋壁,如此豪富,在家受用夠了,誰再似他的富有銀錢?他卻還要去做官。做倒做了個散騎常侍,及至趙王倫篡位,就與那潘安仁兩個雙雙綁到法場之上。潘安仁道:『我當初曾有詩一苜,贈與足下,臨了那一句說:白首同所歸。豈如今日倒應了。明明是句讖語,我也該與足下同死,雖死亦無怨矣!』石崇卻歎道:『我總然受刑被戳,就到九泉之下,也不瞑目。』潘安仁道:『你這句話,卻是為何?』石崇道:『我又不曾去叫趙王謀篡天位,只因我平日有些錢財,只顧自己妄用。又不肯散施與人,如今眾人要謀我家資,將我陷此大辟之慘,故此說雖死也不甘心。』只見旁邊立著那些人道:『你明明曉得錢財害你,你當初若肯早散些與人,可不今日就免你這一刀麼。』石祟聽了這一句話,倒沒得做聲,只得低著頭,任那監斬的一刀砍了。正是:三分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自此可惜一個富翁頭,斬於東市,再欲去牽黃犬而出東門,過華亭而聞鶴唳,其可得乎!如今世上的人,皆以為富不足而思貴,看起來像石崇之富,也還貪心不足。著甚來由?」那士人聽了一會,漸漸思忖他言語,卻不跳不嚷了,只輕輕說一句道:「依你.說,世上富得如石崇的,能有幾個?若有錢的就不去做官,難道世上為官的,都是些窮人出身麼?」

知虛子也不理他,又說道:「我曾見幾部書上說,那魏末的司馬懿、漢朝的王莽、三國的曹操、晉時的桓溫,他個個都身為宰相,手握大權,權侔人主,天子都下陛而迎,猶自心懷不足,直要到身履至尊,位膺九五,也要做垂旒端冕的事,才說稱心滿意。那王莽直至於改漢祚十八年,建國號曰『新』,不免得光武中興,王莽手持了一個熨斗,朝著北方斗柄而坐,倒說:『天命在予,漢兵其如予何!』一時就被光武的兵將,二十八宿諸公.登時殺了。不知篡漢的國家何用,落得受萬世罵名。司馬懿、曹操兩個一樣行事,都留天位與了子孫,也終不得長久。桓溫殺害多少生靈,臭名不絕,故此說:『後來人罵我盧杞的不少,做我盧杞的還多!』論來這可是省得過的麼?世間有多少青燈苦志、白首窮經的,不邀得一命之榮,委身溝壑,比著那榮登八座,名上三台,就是登天之難。做了宰相還不思守分,要做皇帝;看起來,做宰相的,真個道不足如皇帝麼?」站的那個士人,看看的不做聲了。

知虛子又大聲說道:「我曾見幾部書上說,漢武帝在朝中做了二三十年皇帝,心裡常是不足,要去求做神仙,各處遊巡,直到東海三神山、蓬萊,泰山諸海,窮游百萬餘里,不知傷了多少生靈,所到之處,不知害了多少百姓,費了無限金錢。在長安宮中,又營造銅台,上高千丈,頂上設兩個金人,手托金盤,名為承露盤,要求仙人賜他甘露。那些無恥的史官,就附會說:半空中有人呼萬歲者三。後來到魏曹丕篡祚時,又命工人放倒這承露盤,只見金人眼中流淚,只因台高得緊,放將倒來,就壓死了萬千百姓,這也是求仙人的好處麼?這些百姓無辜的就壓死了,神仙也該來救他才是。那漢武帝直到臨死時,才說個悔心之萌,罷了遠田輪台一事,才對群臣說道:『天下豈有神仙,盡妖妄耳!』卻也悔得遲了。後來那梁武帝也去求佛,遭了侯景之亂,倒得活活的餓死在台城之內。又有個唐代宗.也去求仙,要得長生不老,命山人柳泌為台州刺史,何曾彩得天台靈藥,只服了不知什麼熱草,一時間就暴死了.後人杖殺了柳泌,有何益哉!這三人做了皇帝,有何不足,還要去做神仙?閻浮世上,人莫不笑他麼?為帝王不足而求為神仙,卻怪不得那受餓的人,要去喪廉恥而求富貴哩。」那個士人就聽得呆了,只不做聲。

那知虛子又發聲大笑道:「你眾人知道那帝王求神仙的可笑,還有那身為了神仙,還不願去上升的哩。我曾見一部書上說,有個廣成子,苦修苦煉了一百劫;仙人遇五百年為一劫,五百劫卻是五萬年。廣成子歷了凡世五萬年劫數,已是通體神仙了。他只優游塵世,不思上升,只在人間為樂,人也不知他是仙是佛,他自己也不以為是仙是佛。一日,天帝見他成道,遣著兩位星官,旌幢寶蓋,仙女仙樂,持了丹詔.要宣召他上昇天界,那廣成子在下俯囟稽首,拜陳道:『微臣功行粗完,不願上升,願居人世,誠恐天上正未必樂於人間也。』好笑這廣成子,做了神仙,還有個不足上升之意。由此觀之,就到了神仙地位,也只是於人不足,豈知在世時這等貪心,自恃著英雄蓋世,件件不曾得個自足而已。但知:

那山高過這山丘,不到黃河死不休;

貪求無厭不知止,終須一個土饅頭。

大眾人等,如今知道了麼?咦!我看你這焦思國中,就沒有一個可與入道的。你這書生還要佞口佞舌,自恃什麼聰明,無事不曉,怎生這半日就不做聲了?你若道我講得不是時,你再有甚聰明說話,說一回與我聽麼!」於是那士人,合掌向前作禮,拜謝指迷。方才拜下去時,忽然心下大悟,就像雲開見日一般。那些愚夫愚婦,起初見這士人與這神人相爭,個個駭然;及至見他下拜,一個個也叩頭頂禮,不住的鼻涕眼淚。回去吃灑的,也就吃得少了;好色的,也都不敢好了;貪財的,卻也淡了許多利心;作惡的,就也息了許多熱燄。卻是熱鬧場中,服了一帖清涼散;焦思國中,愁城嗜海,俱化作清涼世界。知虛子說法已畢,依舊駕雲騰空而去。詩曰:

四座迷城上鐵閂,何人打破此迷關?

知虛設法應非幻,請把焦思且豁然。

總批:要人斷除酒色財氣者,此妄人作妄語耳。只是凡事能留著淡泊心,便是凡不離聖的種子,人人可為也。五不足中,俱有深論,況於得意濃而趣淡,試一回光內照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