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平江南

《宋史紀事本末》——陳邦瞻

太祖建隆元年,南唐主李景以御服、錦綺、金帛來賀卽位。十一月,帝平李重進,令諸軍習戰艦於迎鑾鎭,景大恐,遣使犒師,且使其子從鎰朝於揚州。唐臣杜著、薛良以罪來奔,獻平南策。帝方惡其不忠,斬著下蜀市,配良廬州牙校,遂還汴。

二年二月,唐遷都於豫章。初,唐主景之襲父位也,屬中國多故,跨據江、淮三十餘州,擅鹽魚之利,卽山鑄錢,物力富盛,頗有窺覦中原之志。及淮甸入於周,浸以衰弱。帝旣平揚州,雖戮其亡叛,景終不自寧,乃遷豫章,以太子從嘉守建康。豫章城邑迫隘,羣臣日夜思歸,景怒,欲誅贊行者。

八月甲辰,唐主景方議東(遷)〔還〕,續綱目改。以疾卒於南都。太子煜時留建康,遂卽位。遣其戶部尚書馮謐奉父遺表於帝,願追尊帝號,帝許之。煜乃諡景爲文孝皇帝,廟號元宗,陵號順陵。煜初名從嘉,聰悟好學,善屬文,工詩畫,明音律。

三年六月,詔唐主煜︰「應朝廷橫海、飛江、水鬬、懷順諸軍親屬有在江表者,悉遣令渡江。」煜每聞朝廷出師克捷及喜慶之事,必遣使犒師修貢;其大慶更以貢宴爲名,別獻珍玩。

秋七月,南唐遣其臣翟如璧貢金銀、錦綺千萬。是月,放南唐降卒弱者數千人歸國。

十一月,賜唐建隆四年曆。

唐主酷信浮屠法,出禁中金錢,募人爲僧。時都下僧及萬人,皆仰給縣官。唐主退朝,與后服僧衣,誦佛書,拜跪,手足成贅。僧有罪,命禮佛而釋之。帝聞其惑,乃選少年有口辯者,南渡見唐主,論性命之說。唐主信重,謂之「一佛出世」,由是不復以治國守邊爲意。

開寶元年五月,唐以韓熙載爲中書侍郎。熙載顯德中入朝歸國,唐主景問中國大臣,熙載曰:「趙點檢顧視不常,不可測也。」帝受禪,景益重之,欲以爲相,以帷薄不修而止,至是復用。

唐主立周氏,故后妹也,美姿容,以姻戚往來,先得幸於唐主,后卒,遂册立之。唐主頗留意聲色,霓裳羽衣曲久絕不傳,后按譜盡得其聲調。唐主常欲以戶部侍郎孟拱辰宅賜敎坊袁承進,御史張憲上疏力諫,不聽。初,唐宰相嚴續盡忠不貳,與執政議多不同,求罷政事,唐主許之,於是百司政事皆歸於樞密院。樞密副使陳喬柔懦畏怯,猾吏潛結權幸,多爲非法,紀綱並壞。而張洎方以文學得幸,特授清輝殿學士,與太子太傅徐遼、太子太保徐遊別居澄心堂,密畫機務,中旨多自澄心堂出,遊從子元楀等宣行之,中書、密院俱同散地。

四年十一月,唐主遣其弟從善來朝,奉方物入貢。帝以從善爲泰寧軍節度,賜第,留京師。唐主手疏求遣從善歸國,優詔不許。時唐主事中國,雖外示畏服,內實修備。及南漢亡,懼甚,因上表乞去國號,改「唐國主」爲「江南國主」,「唐國印」爲「江南國主印」,且請賜詔呼名,帝許之。唐主乃貶損制度,下書稱敎,改中書、門下省爲左、右內史府,尚書省爲司會府,其餘官稱多所更定。先是,唐主以銀五萬遺趙普,普以白帝,帝曰:「此不可不受,但以書答對,少賂其使者可也。」普辭,帝曰:「大國之體,不可自爲削弱,當使之勿測。」及從善來朝,常賜外,密賚白金如遺普之數。唐君臣皆震駭,服帝之偉度。

五年二月,江南江都留守林仁肇密陳︰「淮南戍兵少,宋前已滅蜀,今又取嶺南,道遠師疲。願假臣兵數萬,自壽春徑渡,復江北舊境。彼縱來援,臣據淮禦之,勢不能敵。兵起日,請以臣叛聞於北朝,事成,國享其利;敗則族臣家,明陛下無二心。」江南主不聽。又沿江巡檢盧絳募亡命,習水戰,屢破吳越兵於海門,亦嘗說江南主曰:「吳越,仇讎也,他日必爲北朝掎角。臣請詐以宣、歙叛,陛下聲言討臣,臣且乞兵吳越,至則躡而攻之,其國可取。」江南主亦不用。帝忌仁肇威名,賂其侍者,竊取仁肇畫像懸別室,引江南使者觀之,問︰「何人?」使者曰:「林仁肇也。」曰:「仁肇將來降,先持此爲信。」又指空館曰:「將以此賜仁肇。」使者歸,白江南主。江南主不知其間,鴆殺仁肇。

七年春正月,江南主遣常州刺史陸昭符入貢,奉疏求弟從善歸國,帝不許。江南主天性友愛,自從善來使被留,悲戀不已,歲時宴會皆罷。

九月癸亥,遣曹彬等將兵伐江南。帝欲伐江南而無名,遣知制誥李穆諭江南主入朝。江南主將從之,其門下侍郎陳喬曰:「臣與陛下俱受元宗顧命,今往,必見留,其若社稷何?臣雖死無以見元宗於九泉矣。」內史舍人張洎亦勸其主無入朝。時喬與洎掌(樞)〔機〕續綱目、薛改。本卷下文校補未注依據者同此。密,江南主信之,遂稱疾固辭,且言:「謹事大朝,冀全濟也。今若此,有死而已!」穆曰:「朝與否,國主自處之。然朝廷甲兵精銳,物力富雄,恐不易當也。宜熟思之,無貽後悔。」江南主不從,而遣使求封册。帝不許,命梁迥復使,諷之入朝。江南主不答。迥還,帝乃命曹彬爲西南路行營都部署,潘美爲都監,曹翰爲先鋒,將兵十萬以伐之。自王全斌平蜀多殺降卒,帝每恨之。至是,彬等入辭,帝誡彬曰:「江南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掠生民,務廣威信,使自歸順,不煩急擊也。」又曰:「城陷之日,愼無殺戮。設若困鬬,則李煜一門不可加害。」且以劍授彬曰:「副將而下,不用命者斬之。」潘美等皆失色。彬自荊南發戰艦東下,江南屯戍皆謂每歲宋所遣巡兵,但閉壁自守,奉牛酒犒師,尋覺異於他日,池州將戈彥棄城走。彬入池州,敗江南兵於銅陵,進次采石磯。

初,江南池州人樊若水舉進士不第,因謀來歸。乃漁釣於采石江上,乘小舟載絲繩其中,維南岸,疾棹抵北岸,凡十數往還,得其江之廣狹。因詣汴上書,言江南可取狀,請造浮梁以濟師。帝然之,遣使往荊湖,造黃黑龍船數千艘。又以大艦載巨竹絚,自荊渚而下。或謂江闊水深,古未有浮梁而濟者,帝不聽,擢若水爲右贊善大夫。及師南下,以若水爲嚮導,旣克池州,卽用爲知州。十一月,若水請試舟,乃先試於石牌口,移至采石,三日而成,不差尺寸。潘美因率步兵渡江,若履平地。時江南久不用兵,老將皆沒,主兵者多新進,以功名自負,聞兵興,踊躍言利害者〔日〕數十人。江南主以鎭海節度使、同平章事鄭彥華督水軍萬人,都虞候杜眞領步軍萬人,同逆王師。將行,江南主誡之曰:「兩軍水陸相濟,無不捷矣。」彥華以戰艦鳴鼓,泝流而上,急趨浮梁,潘美麾兵擊敗之。眞以所部步軍接戰,彥華不能救,亦敗。金陵始戒嚴,下令去開寶之號,益募民爲兵,民以財粟獻者,官爵之。

八年二月,曹彬連破江南兵於白鷺洲、新林港,遣田欽祚攻溧水。江南統軍使李雄謂諸子曰:「吾必死於國難,爾曹勉之!」父子八人皆沒於陳,欽祚遂克溧水。彬大軍進次秦淮,江南兵水陸十萬陳於城下。時舟楫未具,潘美率兵先赴,令曰:「美提驍果數萬人,戰勝攻取,豈限此一衣帶水而不徑渡乎?」遂涉水,大軍隨之,江南兵大敗。馬軍都虞候李漢瓊率所部,取巨艘,實以葭葦,乘風縱火,拔其城南水寨,又拔關城,守陴者爭(道)〔遁〕,溺死千計。

初,陳喬、張洎爲江南主謀,請所在堅壁以老宋師。江南主遂弗爲慮,日於後苑引僧及道士誦經、講,高談不恤政事。軍書告急,非徐元楀等莫得通,王師駐城下累月,江南主猶不知。時兵政皆屬神衞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勳。繼勳素貴驕,初無效死意,但欲其主速降,而口不敢發,每與衆言,輒云:「北軍强勁,誰能敵之?」聞兵敗則喜曰:「吾固知其不勝也。」偏裨有募死士欲夜出邀戰者,繼勳必杖其背,拘囚之。一日,江南主自出巡城,見宋師列栅,旌旗滿野,知爲左右所蔽,始驚懼,收繼勳付獄殺之,遣使召神衞軍都虞候朱令贇以上江兵入援。

冬十月,江南都虞候劉澄以潤州降。江南主危迫,遣學士承旨徐鉉求緩師。鉉至,言於帝曰:「李煜無罪,陛下兵出無名。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帝曰:「爾謂父子爲兩家,可乎?」鉉不能對而還。踰月,江南復遣鉉乞緩師,以全一邦之命。鉉見帝,論辯不已,帝按劍怒曰:「不須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耶?」鉉惶恐,辭歸江南。

朱令贇自湖口入援,衆號十五萬,順流而下,將焚采石浮梁。彬聞之,遣戰櫂都部署王明密令人樹長木於洲渚間,若帆檣之狀。令贇望見,疑有伏,逗撓不敢進,明因移檄諸將,掎角襲之。令贇乘其大航,建大將旗鼓,至皖口,明合步軍將劉遇急攻之。令贇勢促,縱火拒戰,會北風甚,火反及之,衆大潰,遂擒令贇。金陵獨恃此援,由是孤城愈蹙。

曹彬遣人謂江南主曰:「事勢如此,所惜者,一城生聚耳。若能歸命,策之上也。某日城必破,宜早爲之所。」江南主不聽。一日,彬忽稱疾不視事,諸將皆來問疾。彬曰:「某之疾非藥石所能愈,惟須諸君誠心自誓,以克城之日,不妄殺一人,則自愈矣。」諸將許諾,共焚香爲誓。明日,彬卽稱愈。又明日,城陷。初,陳喬、張洎約同死社稷,然洎實無死志。至是,喬徑入白江南主曰:「今日國亡,願加顯戮,以謝國人。」江南主曰:「此乃曆數,卿死無益也。」喬曰:「縱不殺臣,臣何面目以見士人乎?」遂自經死。勤政殿學士鍾倩朝服坐於家,兵及門,亦舉族死之。江南主率臣僚詣軍門請罪,彬慰安之,待以賓禮,請煜入宮治裝,彬以數騎待(軍)〔宮〕宋史二五八曹彬傳續綱目、薛改。門外。左右密謂彬曰:「煜入或不測,奈何?」彬笑曰:「煜素愞無斷,旣已降,必不能自引決。」煜治裝畢,遂與其宰相湯悅等四十五人赴汴京。彬自出師至凱旋,士衆畏服,無敢輕肆,克城之日,兵不血刃,凡得州十九、軍三、縣一百八十。捷至,羣臣稱賀,帝泣曰:「宇縣分割,民受其禍,攻城之際,必有橫罹鋒刃者,實可哀也!」命出米十萬賑恤之。

九年春正月乙亥,曹彬俘江南主李煜還汴。帝御明德門,以煜嘗奉正朔,命勿宣露布,止令煜君臣白衣紗帽至樓下待罪。詔並釋之,賜冠帶、器幣、鞍馬有差,授煜檢校太傅、右千牛衞上將軍,封違命侯,子姓從官皆錄用之,因赦天下。帝責張洎曰:「汝勸煜不降,使至今日。」因出洎所草召上江援兵蠟丸書示之。洎謝曰:「書實臣所爲,然犬吠非其主,此其一耳,他尚多。今得死,臣之分也。」帝奇之,以爲太子中允。

二月庚戌,以曹彬爲樞密使。初,彬之伐江南也,帝謂曰:「俟克李煜,當以卿爲使相。」潘美預以爲賀,彬曰:「不然,夫是行也,仗天威,遵廟謨,乃能成事,吾何功哉?況使相極品乎?」美曰:「何謂也?」彬曰:「太原未平耳。」及還,帝謂曰:「本授卿使相,然劉繼恩未下,姑少待之。」美視彬微笑。帝詰之,美以實對,帝亦大笑,乃賜彬錢五十萬。彬退曰:「人生何必使相,好官無過多得錢耳。」未幾,乃拜樞密使。

江南州郡皆降,獨江州指揮使胡則殺刺史謝彥實,集衆固守。曹翰圍之四月餘,則力屈被執,翰殺之,因縱兵悉取貲財而屠其民。

太宗太平興國三年秋七月壬辰,隴西公李煜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