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一・宗澤守汴

《宋史紀事本末》——陳邦瞻

高宗建炎元年五月庚戌,以宗澤知襄陽府。澤見帝應天,陳興復大計,帝欲留澤,黃潛善等沮之,故出。

六月乙酉,以宗澤爲東京留守。澤在襄陽,聞黃潛善復倡和議,上疏曰:「自金人再至,朝廷未嘗命一將,出一師,但聞奸邪之臣,朝進一言以告和,暮入一說以乞盟,終至二聖北遷,宗社蒙恥。臣意陛下赫然震怒,大眀黜陟,以再造王室。今即位四十日矣,未聞有大號令,但見刑部指揮雲,不得謄播赦文於河之東、西,陝之蒲、解,是褫天下忠義之氣,而自絕其民也。臣雖駑怯,當躬冒矢石,爲諸將先,得捐軀報國恩,足矣。」帝覽其言而壯之。及開封尹闕,李綱言:「綏復舊都,非澤不可。」乃以爲東京留守,知開封府。時敵騎留屯河上,金鼓之聲日夕相聞,而京城樓櫓盡廢,兵民雜居,盜賊縱橫,人情洶洶。澤威望素着,既至,首捕誅舍賊者數人,下令曰:「爲盜者,贓無輕重,悉從軍法。」由是盜賊屏息。因撫循軍民,修治樓櫓,屢出師以挫敵,上疏請帝還京師。俄有詔,荊、襄、江、淮悉備巡幸,澤又疏言:「開封物價市肆漸同平時,將士、農民、商旅、士大夫之懷忠義者,莫不願陛下亟歸京師,以慰人心。其倡爲異議者,不過如張邦昌輩,陰與金人爲地爾。」既而金人遣使以使僞楚爲名至開封,澤拘其人,乞斬之。有詔延置別館,澤奏曰:「金人假使僞楚來覘虛實,臣愚乞斬之以破其奸,而陛下惑於人言,優加禮遇,愚不敢奉詔,以彰國弱。」帝乃手札諭澤,竟縱遣之。

真定、懷、衛間,敵兵甚盛,方密修戰具,爲入攻之計。宗澤以爲憂,乃渡河,約諸將共議事宜,以圖收復。而於京城四壁各置使,以領招集之兵。造戰車千二百乘。又據形勝,立堅壁二十四所於城外,沿河鱗次爲連珠砦,連結河東、河北山水砦忠義民兵,於是陝西、京東、西諸路人馬鹹願聽澤節制。澤又開五丈河以通西北商旅。守禦之具既備,累表請帝還京,而帝用黃潛善計,決意幸東南,不報。

秉義郎岳飛犯法將刑,宗澤一見奇之,曰:「將材也。」會金人攻汜水,以五百騎授飛,使立功贖罪,飛大敗金人而還。升飛爲統制而謂之曰:「爾智勇材藝,古良將不能過,然好

野戰,非萬全計。」因授飛陣圖。飛曰:「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澤是其言。飛由此知名。

秋七月,宗澤覆上表曰:「今逆虜尚熾,羣盜方興。比聞遠近之驚傳,已有東南之巡幸。恐增四海之疑心,謂置兩河於度外,因成解體,未諭聖懷。」不報。又上疏曰:「陛下回鑾汴京,是人心之所欲,妄議巡幸,是人心之所惡。」又不報。澤又抗疏極言:「祖宗二百年基業,陛下奈何棄之以遺狂虜。今陛下一歸,王室再造,中興之業覆成。如以臣爲狂率,願延左右之將士,試一諭之,不獨謀之一二大臣,天下幸甚。」時,澤每疏奏,上以付中書省,潛善、伯彥以爲狂,張愨獨曰:「如澤之忠義,若得數人,天下定矣。」二人語塞。

冬十月,帝如揚州。宗澤上疏諫曰:「京師,天下腹心,不可棄也。昔景德間,契丹寇澶淵,王欽若江南人,勸幸金陵。陳堯叟閬中人,勸幸成都。惟寇準毅然請親征,卒用成功。」因條上五事,極言黃潛善、汪伯彥贊南幸之非。時兩河雖多陷於金,而其民懷朝廷舊恩,所在結爲紅巾,出攻城邑,皆用建炎年號,金人稍稍引去。及聞帝南幸,無不解體。澤覆上疏言:「欲遣閭勍、王彥,各統大軍,盡平敵壘,望陛下早還京闕,臣之此舉可保萬全。或奸謀蔽欺,未即還闕,願陛下從臣措畫,勿使奸臣沮抑,以誤社稷大計。陳師鞠旅,盡掃胡塵,然後奉迎鑾輿還京,以塞奸臣之口,以快天下之心。」帝優詔答之。

十二月,宗澤聞金人將謀侵汴,遣劉衍趨滑州,劉達趨鄭州,以分其勢。戒諸將保護河梁,以俟大兵之集。兀朮乃不敢向汴,夜斷河梁而去。

二年春正月,金兀朮自鄭抵白沙,去汴京密邇,都人震恐。僚屬入問計,宗澤曰:「何事張皇。劉衍等在外,必能禦敵。」乃選精銳數千,使繞出敵後,伏其歸路。金人方與衍戰,伏兵起,前後夾擊之,金人果敗。粘沒喝據西京,與澤相持。澤遣部將閻中立、郭俊民、李景良等帥兵趨鄭,遇敵,大戰,兵敗,中立死之,俊民降,景良遁去。澤捕景良,斬之。既而俊民與金將持書來招澤,澤皆斬之。劉衍還,金人復入滑,澤部將張撝往救之。撝至滑,衆寡不敵,或請少避之,撝曰:「避而偷生,何面目見宗公。」力戰而死。澤聞撝急,遣王宣往援,已不及,因與金人大戰,破走之。澤以宣知滑州,金自是不復犯東京。

澤得金將遼臣王策於河上,解其縳,問金人虛實,得其詳,遂決大舉之計。召諸將曰:「汝等有忠義心,當協謀剿敵,期還二聖,以立大功。」言訖泣下,諸將皆奮。澤覆上疏,請帝還京。曰:「臣爲陛下保護京城,自去年秋至今春,又三月矣。陛下不早還,則天下之民何依戴。」不報。澤威聲日著,敵聞其名,畏憚,對南人言,必稱「宗爺爺」。

二月乙丑,河北盜楊進等降於宗澤。楊進聚衆三十萬,與丁進、王再興、李貴、王大郎等,擁衆各數萬,往來京西、淮南、河南、北侵掠。澤遣人諭以禍福,悉招降之。有王善者,河東巨寇也,擁衆七十萬,車萬乘,欲據京城。澤單騎馳至善營,泣謂之曰:「朝廷危難之時,使有如公一二輩,豈復有敵患乎。今日乃汝立功之秋,不可失也。」善感泣曰:「敢不效力。」遂解甲降。

五月,時澤招撫羣盜聚城下,又募兵儲糧,召諸將約日渡河,諸將皆掩泣聽命。澤乃上疏,大約言:「祖宗基業可惜。陛下父母兄弟蒙塵沙漠,日望救兵。西京陵寢爲賊所佔,今年寒食節未有祭享之地。而兩河、二京、陝右、淮甸,百萬生靈陷於塗炭,乃欲南幸湖外,蓋奸邪之臣,一爲賊虜方便之計,二爲親屬皆已津置在南故也。今京城已增固,兵械已足備,士氣已勇銳,望陛下毋沮萬民敵愾之氣,而循東晉既覆之轍。」奏至,帝乃降詔,擇日還京。既而不果。

宗澤召王彥兵還汴,使屯滑州。先是,彥率岳飛等一十將部七千人,渡河至新鄉。金兵盛,彥不敢進。飛獨引所部鏖戰,奪其纛而舞,諸軍爭奮,遂復新鄉。明日,戰於侯兆川,飛身被十餘創,士皆死戰,又敗之。會食盡,詣彥壁乞糧,彥不許,飛乃引兵益北,與金人戰於太行山,擒其將拓拔耶烏。居數日,又與敵遇,飛單騎持丈八鐵槍,刺殺其將黑風大王,金人退走。飛知彥不悅己,遂率所部復歸宗澤,澤復以爲留守司統制。彥以屢勝,因傳檄州郡,金人以爲大軍至,率騎數萬薄彥壘,圍之數匝。彥以衆寡不敵,潰圍出走。諸將敗去,彥獨保共城西山,遣腹心結兩河豪傑,圖再舉。金人購求彥急,彥慮變,夜寢屢遷。其部曲覺之,相率刺面作「赤心報國誓殺國賊。」八字,以示無他意。彥益感勵,撫愛士卒,與同甘苦。未幾,兩河響應,忠義民兵首領傅選、孟德、劉澤、焦文通等皆附之,衆十餘萬,綿亙數百里,皆受彥約束。金人患之,召其首領,俾以大兵破彥壘,首領跪而泣曰:「王都統砦堅如鐵石,未易圖也。」金人乃間遣騎兵撓彥糧道,彥勒兵待之,斬獲甚衆。至是,澤恐彥孤軍不可獨進,召彥計事。彥悉召諸寨,指授方略,以俟會合,乃以萬餘人先發,金人以重兵躡其後而不敢擊。既至汴,澤令宿兵近甸,以衛根本,彥遂屯滑州之沙店。澤上疏曰:「臣欲乘此暑月,遣彥等自滑州渡河,取懷、衛,浚、相等州,王再興等自鄭州直護西京陵寢,馬擴等自大名取洺、趙、真定,楊進、王善、丁進等各以所領兵分路並進,計渡河則山寨忠義之民相應者不啻百萬。願陛下早還京師,臣當躬冒矢石,爲諸將先,中興之業,必可立致。」奏入,黃潛善等忌澤成功,從中沮之。

秋七月,宗澤卒。澤既招集羣盜,聚兵儲糧,結諸路義兵,連燕、趙豪傑,自謂渡河克復可指日計,前後請帝還京二十餘奏,皆爲黃潛善、汪伯彥所抑。潛善、伯彥又疑澤爲變,以郭仲荀爲副留守以察之。澤憂憤成疾,疽發於背。諸將入問疾,澤矍然曰:「吾以二帝蒙塵,憤憤至此,汝等能殲敵,則我死無恨。」衆皆流涕,曰:「敢不盡力。」諸將出,澤嘆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無一語及家事,但連呼「過河。」者三而卒,年七十。都人號慟。訃聞,贈觀文殿學士,諡忠簡。澤子穎,居戎幕,素得士心,都人請以穎繼父任。時已命杜充代澤,不許。充酷而無謀,至汴,悉反澤所爲,於是豪傑離心,羣盜聚城下者,復去剽掠矣。

史臣曰:方二帝北行,宗社失主,宗澤一呼而河北義旅數十萬衆若響之應聲,實澤之忠義有以風動之也。使當時無或齟齬牽制之,則反二帝,復舊都,一指顧間耳。黃潛善、汪伯彥嫉能忌功,而高宗惑於奸邪之口,善善而不能用,使澤不得信其志,發憤而卒,悲哉。

澤卒後,王彥以所部兵馬付東京留守司,而率親兵趨行在,見黃潛善、汪伯彥,力陳兩河忠義延頸以望王師,願因人心大舉北伐,言辭憤激。二人大怒,遂請降旨免對,差充御營平寇統領,彥遂稱疾致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