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匹夫而爲百世師,一言而爲天下法,東坡作此碑,不能得一起頭,起行數十遭,忽得此兩句。是從古來聖賢,遠遠想入。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用「是皆」二字接,包括古今聖賢多少。其生也有自來,生不苟生。其逝也有所爲。死不苟逝。故申、呂自嶽降,大雅:「維嶽降神,生甫及申。」甫,即呂也。書·呂刑, 禮記作甫刑;而孔氏以爲呂侯,後爲甫侯是也。申,申伯也。○生有自來。傅說爲列星,莊子:傅說「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逝有所爲。古今所傳,不可誣也。略證,頓住。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忽然提出「氣」字來。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閒。卒猝。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張良、陳平。失其智,賁、育孟賁、夏育。失其勇,儀、秦張儀、蘇秦。失其辨。一遇是氣,則貴、富、智、勇、辨,皆無所用,才見浩然。是孰使之然哉?頓上起下。有力。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疊四語,刻畫「氣」字。故在天爲星辰,在地爲河嶽,幽則爲鬼神,而明則復爲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以上言古今聖賢歿後必爲神。是一篇之冒。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太宗年號。開元明皇年號。之盛,輔以房、玄齡。杜、如晦。姚、崇。宋璟。而不能救。折入。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文公排異端,明天道,正人心,布衣而挽回世教,其功尤烈。蓋三百年於此矣。宕句得神。文起八代之衰,八代,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而道濟天下之溺,公原道等篇,奧衍宏深,障百川,回狂瀾,所以救濟人心之溺。忠犯人主之怒,憲宗迎佛骨入禁中,公上表極諫,帝怒,貶潮州。而勇奪三軍之帥,鎮州亂,殺帥洪正,而立王廷湊,詔公宣撫,眾皆危之。公至,對廷湊力折其黨。○四句,說盡韓公一生。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應前結住。下提筆再起。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可以智力勝。惟天不容偽。必以精誠感。○總二句。智可以欺王公,人。不可以欺豚魚;易·中孚彖曰:「信及豚魚。」○天。力可以得天下,人。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天。○四句,承上生下。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公有謁衡山南嶽廟詩云:「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須臾盡掃眾峰出,仰天突兀撐晴空。」是誠能開衡山之雲也。○天。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謂貶潮州。○人。能馴旬。鱷魚之暴,潮州鱷魚爲患,公爲文投水中,是夕暴風震電起溪中,數日水盡涸,西徙六十里。○天。而不能弭米。皇甫鎛、博。李逢吉之謗;憲宗得公潮州謝表,頗感悔,欲復用之,鎛忌公,奏改袁州。李逢吉因臺參之事,使公與李紳交鬭,遂罷公爲兵部侍郎。是不能止謗也。○人。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謂潮州立廟祀公。○橫插一筆。○天。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公自觀察推官入仕,貶山陽,貶潮州,移袁州,行軍蔡州,宣撫鎮州,是不能一日在朝也。○人。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一點便醒。應上「人無所不至」二句,收住。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爲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齊等之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記公於潮。
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記潮於公。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爲艱。前太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哲宗年號。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爲師。民既悅服,凡作記,最要補出此一筆。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聽其所令。民歡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記新廟。下忽作辨難,文情湧起。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不及一年而去。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何嘗不在潮?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薰。蒿悽愴,鬼神精氣蒸上處,是焄蒿。使人精神悚然,是悽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何嘗專在潮?○現前點撥,妙解妙喻。
元豐神宗年號。元年,詔封公昌黎伯,昌黎,郡名。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點出廟門上額。潮人請書其事於石,點出碑。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辭曰:公昔騎龍白雲鄉,莊子:「乘彼白雲,遊于帝鄉。」謂公昔日騎龍作馬,乘白雲于帝鄉。手抉淵入聲。雲漢分天章,詩曰:「倬彼雲漢,爲章於天。」謂公以手抉開雲漢,分天之爲章。天孫爲織雲錦裳。天孫,織女也。言若織女爲公織就雲錦之裳。○此言公之文章,自天而成。飄然乘風來帝旁,飄飄然乘高風而降自上帝之側。下與濁世掃粃糠。濁世粃糠,喻世俗文章之陋。○此言公從天而降,爲一代詞章之宗。西遊咸池略扶桑,淮南子:「日出陽谷,浴於咸池,拂于扶桑。」謂公西遊咸池日浴之地,而略過於扶桑日拂之方。草木衣被昭回光。公光輝發越,被及草木,猶日月之昭回於天而光明也。○此言公光被四表,而爲民物之所瞻仰。追逐李、杜參翱翔,李白、杜甫,唐之詩士。公與之追逐,參列翱翔於其間。汗流籍、湜殖。走且僵,張籍、皇甫湜同名于時,而不及公遠甚。汗流者,言其愧汗如流也。走且僵,謂其退避奔走而僵仆也。滅沒倒影不能望。日光衝激謂之滅沒。反從下照謂之倒影。喻公之道德光輝炫耀奪目,人不能擬而望之也。○此言公之文章道德,大莫能及。作書詆佛譏君王,謂佛骨表。要觀南海窺衡、湘,公被謫潮州,跋涉嶺海,是謂要觀南海,窺衡山、湘水。歷舜九嶷疑。弔英、皇。九嶷,山名。在蒼梧、零陵之閒,舜所葬處。英皇,堯女娥皇、女英也。從舜南狩,道死衡、湘之間。公歷行舜所巡之地,吊娥皇、女英之靈。○此言公謫潮及所經歷之處。祝融先驅海若藏,南海之神曰祝融。海若,亦海神。公涉嶺外海道,祝融爲之先驅于前,而海若亦率怪物以斂藏。約束蛟鱷如驅羊。謂驅鱷魚之暴。○此言公之德足以感神,威足以服物。鈞天無人帝悲傷,九天,中天曰鈞天。言大鈞之天無人,而上帝爲之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特遣巫陽謳吟,以下招文公。○此言公沒仍歸帝旁。犦薄。牲雞卜羞我觴,犦牲,即犎牛。雞卜,嶺表凡小事必卜,名雞卜鼠卜。羞,進也。言祭以犦牲雞卜之薄,而進我之觴,所以表誠也。於粲荔丹與蕉黃。公羅池廟碑:「荔枝黑兮蕉葉黃。」爲迎送柳子厚之歌。東坡引用其語,以見潮人祭公亦如公之祭子厚也。○此言廟中陳祭之品。公不少留我涕滂,傷公之歿。翩然被髮下大荒。韓公詩云:「翩然下大荒,被髮騎麒麟。」東坡用此語,蓋祝其來享也。○歌詞蹈厲發越,直追雅、頌。
韓公貶于潮,而潮祀公爲神。蓋公之生也,參天地,關盛衰,故公之沒也,是氣猶浩然獨存。東坡極力推尊文公,豐詞瑰調,氣燄光采。非東坡不能爲此,非韓公不足當此。千古奇觀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