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解
凡二十一章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注〕王曰:「泰伯,周太王之長子。次弟仲雍,少弟季曆。季曆賢,又生聖子文王昌,昌必有天下,故泰伯以天下三讓於王季。其讓隱,故無得而稱言之者,所以爲至德也。」 正義曰:鄭注云:「泰伯,周太王之長子。次子仲雍,次子季歷。泰伯見季歷賢,又生文王,有聖人表,故欲立之,而未有命。太王疾,泰作因適吳、越採藥,太王歿而不返,季歷爲喪主,一讓也。季歷赴之,不來奔喪,二讓也。免喪之後,遂斷髪文身,三讓也。三讓之美,皆隱蔽不著,故人無德而稱焉。」案:左僖五年傳:「太伯,虞仲,太王之昭也。太伯不從,是以不嗣。」虞仲即仲雍。不從者,謂不從太王命立己爲嗣也。史記·周本紀:「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太姜生少子季曆,季曆生昌,有聖瑞。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長子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傳昌,乃二人亡如荊蠻,文身斷發,以讓季歷。古公卒,季歷立,是爲公季。公季卒,子昌立,是爲西伯。西伯曰文王。」此文即鄭氏所略本也。 韓詩外傳云:「太王賢昌,而欲季爲後,太伯去,之吳。大王將死,謂曰:『我死,汝往讓兩兄,彼即不來,汝有義而安。』大王薨,季之吳告伯仲,伯仲從季而歸,羣臣欲伯之立季,季又讓。伯謂仲曰:『今羣臣欲我立季,季又讓,何以處之?』仲曰:『刑有所謂矣,要於扶微者。可以立季。』季遂立而養文王,文王果受命而王。孔子曰:『太伯獨見,王季獨知;伯見父志,季知父心。故太王、太伯、王季可謂見始知終,而能承志矣。』」論衡·四諱篇:「太伯入吳採藥,斷髪文身,以隨吳俗。太王薨,太伯還,王季辟主,太伯再讓。王季不聽,三讓曰,吾之吳、越,吳、越之俗,斷發文身。吾刑餘之人,不可爲社稷宗廟之主。王季知不可,權而受之。」二說亦漢儒所傳,與鄭氏異。案:太王薨後,季宜攝主,斷無置喪事國事於不問,而往吳告伯、仲之理。設使伯、仲俱不隨季而歸,將季遂偕逝乎?抑將受伯、仲之讓,獨自歸乎?外傳之言,於是爲疎矣。太王歿,太伯若以奔喪反國,則本爲適長,理應嗣立,羣臣何敢興立季之議?且後既反國,則其始之採藥荊蠻,夫何爲者?論語此義,亦爲未達。汎觀諸說,惟鄭爲允。詩·皇矣云:「帝作邦對,自太伯、王季;維此王季,因心則友;則友其兄,則篤其慶,載錫之光。」觀此則知王季恭兄之誼,必有非尋常人士所及者。友愛如太伯,固早知之。知其父歿遜位,季必不受,故因太王病而託採藥以行。及太王沒,季歷赴之,必屢促之,而太伯決然不返。及免喪之後,文身斷髪,從荊蠻之俗。太伯世家言「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餘家,立爲國主」。勢不容復返,故季不得已而受讓耳。傳世稱之,是謂「載錫之光」。當時民雖無稱,而歷世久遠,夫子猶歎爲至德,則亦王季厚明之所致矣。其云「三讓之美,隱蔽不著」者,案:孟子云:「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然則凡讓國者,或出於好名之念,惟太伯以讓之故,幾不得爲子,故其美隱蔽。皇疏引范寧說有二釋,其後釋云「太伯病而託採藥出,生不事之以禮,一讓也;太王薨而不反,使季歷主喪,死不葬之以禮,二讓也;斷髪文身,示不可用,使季歷主祭,祀不祭之以禮,三讓也。」此即鄭君所云「隱蔽不著」之義也。隱蔽謂其美,非謂其讓,蓋讓國之事,其跡甚著,不可得而隱蔽也。晉孫盛著三讓論,不解鄭氏「隱蔽」之旨,輕爲譏彈,又謂「斷髪之言,與左傳相背,事爲不經。」不知端委治禮乃君吳後事,其斷髪文身自在免喪後從俗之時。兩事判然,毫不相背。辱身遯跡,冀以遜國,豈復以不經爲嫌?凡此之論,未足爲鄭難也。至孫自立說,則棄太子位爲一讓,不赴喪爲二讓,不養仲雍子爲己後爲三讓。一讓、二讓與鄭同,三讓則孫氏臆測。夫泰伯既君吳,雖立後,亦僅爲吳國之嗣,於周何與,而有此深思遠防哉?此亦未爲得理也。至范寧前釋以三讓爲季歷、文王、武王,以武王始得天下故也。然使當時更延數世甫有天下,豈得一併計之?是又以文害辭矣。又案:鄭本周紀謂文王有聖表,故太王欲立王季以及文王,此自冀興其國之意,非有所覬覦於天下也。太王始居邠,及狄人侵之,去之曾不啻敝屣,而謂有所動於天下之念,豈其然乎?然而夫子必言泰伯「以天下讓」者,何也?曰,此美泰伯之德,大言之耳,明泰伯嗣周能有天下也。荀子·正論篇:「天下者,至大也,非聖人莫之能有也。」孟子公孫丑篇言「伯夷、伊尹與孔子,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即此義也。其德能有天下而讓之人,是謂「以天下讓」。古之以天下讓者,莫大於堯、舜,莫難於泰伯,及周之服事,若禹雖傳世,而其始亦是讓。故弟子記此篇,以論泰伯始,以論堯舜文王及禹終也。若夫仲雍偕兄遜國,亦是至德,此不及者,表泰伯則仲雍可知。釋文:「得,本亦作德。」鄭此注即作「德」,見後漢·丁鴻傳注。邢疏引鄭作「得」,誤也。又丁鴻傳論及劉祐傳引經並作「德」,皆是叚「德」爲「得」。 ○注:「泰伯」至「德也」。 ○正義曰:注言「昌必有天下,故泰伯讓於王季」,是泰伯有利天下之心,且讓跡甚著,復不得言「其讓隱」,此皆注說之誤。至渾言「三讓」,不分節目,亦尚可通。金履祥通鑒前編:「儀禮三遜謂之終遜。然則三以天下讓,謂終以天下孫也。」閻氏若璩四書釋地取之,即此王注義。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注〕「葸,畏懼之貌,言慎而不以禮節之,則常畏懼。」 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注〕馬曰:「絞,絞刺也。」 正義曰:恭、慎、勇、直,皆德行之美,然無禮猶不可行。曲禮所云:「道德仁義,非禮不成。」又云:「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故曰禮者不可不學也。」仲尼燕居云:「敬而不中禮,謂之野,恭而不中禮謂之給,勇而不中禮謂之逆。」與此言勞、葸、亂義近。 ○注:「葸,畏懼之貌。」 ○正義曰:廣雅·釋言:「葸,慎也。」王氏念孫疏證:「大戴禮·曾子立事篇云:『人言善而色葸焉,近於不說其言。』荀子·議兵篇:『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軋己也。』漢書·刑法志作『鰓』,蘇林注云:『鰓音「慎而無禮惻葸」之葸。鰓鰓,懼貌也。』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云:『心𤟧𤟧而發悸。』並字異而義同。」案:鄭注此云「愨質貌」,與畏懼義亦相近。 ○注:「絞,絞刺也。」 ○正義曰:絞者,兩繩相交之名,故引申爲乖剌之義。鄭注云:「絞,急也。」與馬義不異。下篇云:「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韓詩外傳:「堂衣若以子貢言之絞。」後漢·杜根傳:「好絞直。」 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注〕包曰:「興,起也。君能厚於親屬,不遺忘其故舊,行之美者,則民皆化之,起爲仁厚之行,不偷薄。」 正義曰:舊說此與上文不相屬,宜別爲一章。「故舊」者,故之爲言古也,舊之爲言久也。周官·大宗伯:「以賓射之禮,親故舊朋友。」注云:「王之故舊朋友,爲世子時共在學者。」小司寇注:「故謂舊知也。」是也。郭忠恕汗簡載此文「篤」作「竺」。說文:「竺,厚也。篤,馬行運鈍。」義異。今經傳皆叚「篤」爲「竺」。 ○注:「興起」至「偷薄」。 ○正義曰:興訓起。見爾雅·釋言。君子指在位者,故注以「君」言之。禮記大傳云:「親者,屬也。」釋名·釋親屬云:「親,襯也,言相隱襯也。屬,續也,恩相連續也。」爾雅·釋親篇:有宗族、母黨、妻黨、婚姻,此注所云「親屬」,意皆兼之。「遺忘」者,連文爲訓。孝經疏引劉炫曰:「遺謂意不存錄也。」下篇:「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與此文義同。毛詩伐木序云:「自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親親以睦,友賢不棄,不遺故舊,則民德歸厚矣。」是言民化於上也。緇衣云:「上好仁,則下之爲仁爭先人。」此之謂也。「不偷薄」者,說文云:「媮,薄也。」偷與媮同。齊語云:「政不旅舊,則民不偷。」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注〕鄭曰:「啟,開也。曾子以爲受身體於父母,不敢毀傷,故使弟子開衾而視之也。」 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注〕孔曰:「言此詩者,喻已常戒慎,恐有所毀傷。」 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注〕周曰:「乃今日後,我自知免於患難矣。小子,弟子也。呼之者,欲使聽識其言。」 正義曰:廣雅·釋詁:「召,呼也。」「門弟子」,謂曾子門人也。禮:「男子不絕於婦人之手。」故曾子呼弟子,啓其手足,以疾重,預戒之也。司馬彪禮儀志下:「登遐,三公啓手足色膚如禮。」是啓手足在既卒之後。曾子既預戒之,又引詩言,自道其平日致謹其身,不敢毀傷之意,皆所以守身也。詩文在小旻篇。毛傳:「戰戰,恐也。兢兢,戒也。」又「臨淵」,傳云:「恐墜也。」「履冰」,傳云「恐陷也。」 ○注:「啓開」至「之也」。 ○正義曰:說文:「启,開也。啓,教也。」義別。今經傳通作「啟」。論衡·四諱篇載此文「開予足,開予手」,以訓詁代本字也。說文:「誃,離別也。讀若論語『跢予之足。』」作「跢」,當出古論。「跢」與「誃」音同,義亦當不異。段氏玉裁注引或說「跢」與「哆」同。哆,開也。開即是離別之義。揆古論之意,當謂身將死,恐手足有所拘攣,令展布之也。鄭君以啟爲開,甚合古訓。而以爲開衾視之,未免增文成義。又說文:「䁈,視也。」廣雅·釋詁同。王氏念孫疏證引此文,謂啟與䁈同。此亦得備一解。蓋恐以疾致有毀傷,故使視之也。後漢·崔駰傳注引鄭此注,有「父母全而生之,亦當全而歸之」二句,就義測之,當在「受身體於父母」句下。孝經云:「身體髪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大戴禮·曾子立事篇:「樂正子春下堂而傷其足,傷瘳,數月不出,猶有憂色。門弟子問曰:『夫子傷足瘳矣,數月不出,猶有憂色,何也?』樂正子春曰:『吾聞之曾子,曾子聞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養,人爲大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旭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可謂全矣。」故君子頃步之不敢忘也。今予忘夫孝之道矣,予是以有憂色也。』」又曰:「一舉足不敢忘父母,故道而不徑,舟而不游,不敢以先父母之遺體行殆也。」皆言不敢毀傷也。 ○注:「乃今」至「難矣」。 ○正義曰:曾子知未有毀傷,自今日後,當無有患難致毀傷矣。患難,謂刑辱顛隕之事。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注〕孟敬子,魯大夫仲孫捷。」 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注〕包曰:「欲戒敬子,言我將死,言善可用。」 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注〕鄭曰:「此道謂禮也。動容貌,能濟濟蹌蹌,則人不敢暴慢之;正顏色,能矜莊嚴栗,則人不敢欺詐之;出辭氣,能順而說之,則無惡戾之言入於耳。」 籩豆之事,則有司存。」〔注〕包曰:「敬子忽大務小,故又戒之以此。籩豆,禮器。」 ○正義曰:宋石經避諱,「敬子」作「欽子」。敬子是大夫,故告以君子之道。「容貌」者,說文:「頌,貌也。皃,頌儀也。貌,籀文。」段氏玉裁注:「頌即今之容字。凡容言其內,貌言其外,析言則容貌各有當,故叔向曰『貌不道容』是也。絫言則曰容貌,『動容貌』是也。」案:古有容禮,晉羊舌大夫爲和容,漢天下郡國有容史,又魯徐生善爲頌,後有張氏亦善焉。頌即容也,亦散文,兼貌言之也。「顔色」者,說文以「顔謂眉目之閒」,色謂凡見於面也。「辭氣」者,辭謂言語,氣謂鼻息出入,若「聲容靜、氣容肅」是也。卿大夫容貌、顔色、辭氣之禮,曲禮、玉藻及賈子容經言之詳矣。「暴慢」者,毛詩終風傳:「暴,疾也。」說文:「慢,惰也。」「鄙背」者,史記·樂書:「鄙者,陋也。」趙岐孟子盡心注:「鄙,狹也。」倍與背同。荀子大略注:「倍者,反逆之名也。」邢疏云:「人之相接,先見容貌,次觀顔色,次交言語,故三者相次而言也。」案:禮記·冠義云:「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顔色,順辭令。容體正,顔色齊,辭令順,而後禮義備。」表記云:「是故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憚也,言足信也。」大戴禮·四代云:「蓋人有可知者焉:貌色聲衆有美焉,必有美質在其中者矣;貌色聲衆有惡焉,必有惡質在其中矣。」是容貌、顔色、辭氣皆道所發見之處,故君子謹之。子夏言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謂容貌也。「即之也溫」,謂顔色也。「聽其言也厲」,謂辭氣也。又韓詩外傳:「故望而宜爲人君者,容也;近而可信者,色也;發而安中者,言也;久而可觀者,行也。故君子容色,天下儀象而望之,不假言,而知宜爲人君者。」並與此文義相發。 「有司」者,有,語辭。司,主也。說文云:「司,臣司事於外者也。」廣雅·釋言:「有司,臣也。」鄭注士冠禮以「有司」爲士所自辟府史以下。注特牲以「有司」爲士屬吏,謂君命之士。二者,皆通稱「有司」。據周官「籩人掌四籩之實」,「醢人掌四豆之實」,則「有司」即籩人、醢人之屬。「存」者,爾雅·釋詁:「在,存也。」釋訓「存存,在也。」孫氏志祖主讀書脞錄:「蕭山徐鯤」云:「『後漢書·崔琦傳「百官外內,各有司存」。』文選·頭陀寺碑『庀徒揆日,各有司存。』翫其文義,皆當以『司存』二字連讀。故晉書職官志敘云:『咸樹司存,各題標凖。』又桓沖傳云:『臣司存閫外,輒隨宜處分。』北齊書·儒林敘云:『齊氏司存,或失其守。』益可以證矣。」案:此訓在爲察,故「司存」二字連讀,自漢後儒者孳生之義,非其朔也。說苑·修文篇:「曾子有疾,孟儀往問之。曾子曰:『鳥之將死,必有悲聲。君子集大辟,必有順辭。禮有三儀,知之乎?』對曰:『不識也。』曾子曰:『來,吾語汝:君子修禮以立志,則貪欲之心不來;思禮以修身,則怠惰慢易之節不至;修禮以仁義,則忿爭暴亂之辭遠。若夫置尊俎,列籩豆,此有司之事也。君子雖不能可也。』」與此傳聞略異。 ○注:「孟敬子,魯大夫仲孫捷。」 ○正義曰:鄭注檀弓云:「敬子,武伯之子,名捷。」此釋文云:「捷本又作踕,同。」說宛作「孟儀」,疑是「儀」字。 ○注:「此道」至「於耳」。 ○正義曰:說苑云「禮有三」,是此文言「道」即禮也。動容貌,謂以禮動之,正顔色,謂以禮正之,出辭氣,謂以禮出之。能濟濟蹌蹌者,曲禮言大夫行容濟濟,士行容蹌蹌,皆美盛之貌也。中論志學篇:「君子口無戲謔之言,言必有防。身無戲謔之行,行必有檢。故雖妻妾不可得而黷也,雖朋友不可得而狎也。」即此注義也。集注以「遠暴慢」、「近信」、「遠鄙倍」屬在己者言,與說苑合,亦通。 ○注:「籩豆,禮器。」 ○正義曰:爾雅·釋器:「木豆謂之豆,竹豆謂之籩,瓦豆謂之登。」然則籩亦是豆,特以用竹異其名耳。說文:「木豆謂之梪,從木豆。豆,古食肉器也。從口,象形。」鄭注周官·籩人云:「籩,竹器,如豆者,其容實皆四升。」賈疏謂「鄭依漢禮器制度知之。」明堂位:「夏后氏以楬豆,殷玉豆,周獻豆。」注云:「楬,無異物之飾也。獻,疏刻之。」此三代之異飾也。異飾故異名。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挍,〔注〕包曰:「挍,報也。言見侵犯不報。」 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注〕馬曰:「友,謂顏淵。」 正義曰:不能與寡,言人平時莫己若者也。中庸記言天地之大,愚夫愚婦,可與知、能,而聖人或有所不知、不能。故以大舜之知,猶好問,好察邇言者此也。中論·虛道篇:「人之爲德,其猶虛器與!器虛則物注,滿則止焉。故君子常虛其心志,恭其容貌,不以逸羣之才,加乎衆人之上。視彼猶賢,自視猶不足也,故人願告之而不倦。易曰:『君子以虛受人。』詩曰:『彼姝者子,何以告之?』君子之於善道也,大則大識之,小則小識之,善無大小,咸載於心,然後舉而行之。我之所有,既不可奪,而我之所無,又取於人,是以功常前人,而人後之也。」中論所言,與此章相發。前篇顔子言志,「願無伐善,無施勞」,亦此「若無」、「若虛」之意。「犯而不挍」,是言其學能養氣也。韓詩外傳引顔子曰:「人不善我,我亦善之。」即「不挍」之意。鄭注檀弓云:「昔,猶前也。」曾子言時,顔子已卒,故稱「昔者」,與孔子言「今也則亡」意同。皇疏引江熙曰:「稱『吾友』,言己所未能也。」 〇注:「挍,報也。言見侵犯不報。」 〇正義曰:小爾·雅廣言:「校,報也。」「校」與「挍」同。中庸云:「不報無道。」 ○注:「友,謂顏淵。」 ○正義曰:知謂顔淵者,以所言非顔淵不足當之。大戴禮·曾子疾病篇:「曾子謂曾元、曾華曰:『吾無夫顔氏之言,吾何以語女哉?』」知顔淵爲曾子所甚服也。
曾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注〕孔曰:「六尺之孤,幼少之君。」 可以寄百里之命,〔注〕孔曰:「攝君之政令。」 臨大節而不可奪也,〔注〕大節,安國家,定社稷。奪者,不可傾奪。 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正義曰:「託」,玉篇人部引作「侂」。說文「侂」、「託」俱訓「寄」,而從人從言,各有一義,今經傳皆通用「託」字。「六尺之孤」,以古六寸爲尺計之,當今三尺六寸。六尺是幼小,故晏子長不滿六尺,當時以爲身短,而孟子、荀子咸言五尺爲童也。稱「孤」者,無父之辭。鄭注云:「六尺之孤,年十五已下。」周官·鄉大夫之職:「國中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賈疏引鄭此注申之云:「鄭言『已下』者,正謂十四已下,亦可以寄託,非謂六尺可通十四已下。鄭必知六尺年十五者,以其國中七尺爲二十對六十,野之六尺對六十五,晚校五年,明知六尺與七尺早校五年,故以六尺爲十五也。」此疏說鄭義甚明憭。大司徒疏引此注謂「年十五」,脫「已下」二字,當據鄉大夫疏補。說文:「寄,託也。」此常訓。「百里」者,白虎通·封公侯篇:「諸侯封,不過百里,象雷震百里,所潤雲雨同也。」「不可奪」者,說文:「奪,手持佳失之也。敚,彊取也。」二字義微別,今經傳「敚」皆作「奪」。「君子」者,卿大夫之稱。曾子言此人才德能稱其位,故重言君子以美之。釋文:「君子也,一本作君子人也。」是釋文原本無「人」字。臧氏庸拜經日記:「義疏曰:『此是君子人與也。』」又引繆協曰:「非君子之人與君子者,孰能要其終而均其致乎?」蓋讀「君子人與君子也」七字爲句。亦上有「人」字,下無「人」字,今本下文亦衍。 ○注:「攝君之政令。」 ○正義曰:禮·緇衣:「甫刑曰:『苗民匪用命。』」注:「命謂政令也。」魯語:「諸侯朝修天子之業命」。注:「命,令也。」「攝」,猶兼也,代也。言君幼,凡政令,皆臣攝治之也。或謂「百里之命,謂民命也。」書·多方:「大降爾四國民命。」禮·中庸注引孝經說:「命,人所稟受度也。」六尺之孤謂幼君,百里之命謂民命。猶秦誓言「子孫黎民」也。此義亦通。 ○注:「大節」至「傾奪」。 ○正義曰:「大節」猶大事,故注以國家、社稷言之。明此「大節」所關在宗社安危存亡也。能安國家社稷,則不得以利害移、威武屈,故知不可傾奪。傾者,覆也。謂覆而取之也。呂氏春秋·忠廉篇言:「忠臣之事君,苟便於主,利於國,無敢辭違,殺身出生以殉之。」即此注意。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注〕包曰:「弘,大也。毅,彊而能斷也。士弘毅,然後能負重任,致遠路。」 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注〕孔曰:「以仁爲己任,重莫重焉。死而後已,遠莫遠焉!」 正義曰:白虎通·爵篇:「士者,事也,任事之稱也。」言士雖先未仕,後或有爵位,當任事也。祭義鄭注:「任,所擔持也。」表記云:「仁之爲器重,其爲道遠,舉者莫能勝也,行者莫能致也,取數多者仁也,夫勉於仁者,不亦難乎?」表記之文,與此章互證。惟勉於仁,故士貴弘毅也。三國志·邴原傳注引孔融曰:「仁爲己任,授手援溺,振民於難。」後漢書·荀爽傳論:「誠仁爲己任,期紓民於倉卒也。」是德被羣生爲仁。仁者,性之德,己所自有,故當爲己任。中庸云:「誠者,非自誠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孟子述伊尹之言曰:「天之生斯民也,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又述其意云:「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故孟子稱爲聖之任,又謂伊尹與伯夷、柳下惠皆爲仁。仁者,天德。故仁爲乾元。易傳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德即仁也。中庸云:「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爲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不貳者,誠也。天地之道,皆是至誠,故有不已之德。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當則天而行,故於仁亦當無一息之閒,故曰「君子無終食之閒違仁」。表記:「小雅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子曰:『詩之好仁如此,鄉道而行,中道而廢,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數之不足也。俛焉日有所孳孳,斃而後已。』」孳孳者,不倦之意。是仁以爲己任者也。年數有盡,不能不斃。斃者,身之終也。惟斃而後已,則未斃而先已,非聖賢之所許矣。孟子謂志士仁義,「大人之事備。」此言「士弘毅」,亦是謂士之志,任重故貴能弘,道遠故貴能毅也。 ○注:「弘,大也。毅,強而能斷也。」 ○正義曰:爾雅·釋詁:「弘,大也。毅,勝也。」說文:「毅,有決也。」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注〕包曰:「興,起也。言修身當先學詩。禮者,所以立身。樂所以成性。 正義曰:禮·內則云:「十年出就外傅,朝夕學幼儀。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二十而冠,始學禮,舞大夏。」又王制言造士之教云:「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並自古相傳教學之法。夫子時,世卿持祿,人不由學進,故學制盡失。聖門弟子,自遠至者,多是未學。夫子因略本古法教之,學詩之後即學禮,繼乃學樂。蓋詩即樂章,而樂隨禮以行,禮立而後樂可用也。大戴禮·衛將軍文子篇:「吾聞夫子之施教也,先以詩,世道者孝弟,說之以義而視諸體,成之以文德。蓋入室升堂七十有餘人。」體者,禮也。文德者,樂也。入室升堂,則能興、能立、能成者也。大戴所言,正此文實義。又孔子世家言「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六藝:兼易、春秋言之。身通六藝,則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之實效也。易與春秋,夫子不以教,其教惟以詩書禮樂。論語不及書者,書言政事,成德之後自學也。程氏廷祚說引李氏塨曰:「詩有六義,本於性情,陳述德義,以美治而刺亂,其用皆切於己。說之,故言之而長,長言之不足,至形於嗟歎舞蹈,則振奮之心黽勉之行,油然作矣,詩之所以主於興也。恭敬辭讓,禮之實也。動容周旋,禮之文也。冠昏喪祭射鄉相見,禮之事也。事有宜適,物有節文,學之而德性以定,身世有准,可執可行,無所搖奪,禮之所以主於立也。論倫無患,樂之情也。欣喜歡愛,樂之官也。小大相承,終始相生,倡和清濁,迭相爲經。學之則易、直、子、諒之心生,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而無不化,樂之所以主於成也。」 ○注:「言修」至「成性」。 ○正義曰:注以立於禮、成於樂皆是修身,故言修身當先學詩。下篇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毛詩序云:「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則學詩能修身也。韓詩外傳:「凡用心之術,由禮則理達,不由禮則悖亂。飲食衣服,動靜居處,由禮則和節,不由禮則墊陷生疾。容貌態度,進退趨步,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是學禮可以立身,立身即脩身也。樂記云:「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於中而發作於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奪也。然後立之學等,廣其節奏,省其文采,以繩德厚。律小大之稱,比終始之序,以象事行,使親疎、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於樂,故曰樂觀其深矣。」是樂以治性,故能成性,成性亦修身也。皇本末句作「孔注」。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注〕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 正義曰:凌氏鳴喈論語解義以此章承上章詩禮樂言,謂「詩禮樂可使民由之,不可使知之」,其說是也。愚謂上章是夫子教弟子之法,此「民」亦指弟子。孔子世家言:「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身通六藝,則能興、能立、能成者也。其能興、能立、能成,是由夫子教之,故大戴禮言其事云:「說之以義而視諸體」也。此則可使知之者也。自七十二人之外,凡未能通六藝者,夫子亦以詩書禮樂教之,則此所謂「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民也。謂之「民」者,荀子王制篇:「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不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庶人。」「庶人」即民也是也。鄭此注云:「民,冥也,其見人道遠。由,從也,言王者設教,務使人從之。若皆知其本末,則愚者或輕而不行。」鄭君雖泛說人道,其義亦未爲誤。蓋詩禮樂,皆不外言人道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民者,瞑也。」民之號,取之瞑也。冥、瞑,皆無知之貌。注先釋「民」爲「冥」,後言「愚者」,正以民即愚者,非泛言萬民也。本末猶終始輕重,若皆使民知之,則愚者以己爲知道而輕視之,將恐不能致思,妄有解說,或更爲訾議,致侮聖言也。孟子·盡心篇:「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衆也。』」衆謂庸凡之衆,即此所謂民也。禮·緇衣云:「夫民閉於人而有鄙心。」注:「言民不通於人道而心鄙詐,難卒告諭。」即此章之義。說者以民爲羣下之通稱,可使由不可使知,乃先王教民之定法,其說似是而非。韓詩外傳:「詩曰:『俾民不迷。』昔之君子,道其百姓不使迷,是以威厲而刑厝不用也。故形其仁義,謹其教道,使民目晰焉而見之,使民耳晰焉而聞之,使民心晰焉而知之,則道不迷而民志不惑矣。詩曰『示我顯德行』,故道義不易,民不由也。禮樂不明,民不見也。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言其明也。」據外傳之文,則先王教民,非概不使民知者。故家立之塾,黨立之庠,其秀異者,則別爲教之,教之而可使知之也。若其愚者,但使由之,俾就於範圍之中,而不可使知其義,故曰「君子議道自己,而置法以民」。 ○注:「由用」至「能知」。 ○正義曰:「由用」,見詩「君子陽陽」傳,亦常訓也。易·繋辭傅:「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惠氏棟周易述:「見仁見知,賢和之過,日用不知,愚不肖之不及。」是言民不可知道也。然雖不知而能日用,則聖人鼓萬物之權,故易傳又曰:「顯諸仁,藏諸用。」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注〕包曰:「好勇之人而患疾己貧賤者,必將爲亂。」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注〕包曰:「疾惡太甚,亦使其爲亂。」 正義曰:「好勇」者,逞血氣之強,又不知安於義命,則放辟邪侈,無不爲己,故爲亂也。不仁之人,未有勢位以懲禁之,而疾之已甚,或爲所侮賊,亦致亂也。大戴禮·曾子立事篇:「君子惡人之爲不善,而弗疾也。」即此意。 ○注:「疾惡太甚,亦使其爲亂。」 ○正義曰:鄭注云:「不仁之人,當以風化之。若疾之甚,是益使爲亂。」與包略同。言此人作亂,由疾之甚者使之然也。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注〕孔曰:「周公者,周公旦。」 正義曰:說文:「吝,恨惜也。」玉篇:「悋,鄙也。俗作恡。」此釋文亦云:「吝,本亦作恡。」从俗作也。驕是自矜其才,吝是靳己所有,不以告人。孟子謂「訑訑之聲音顔色,拒人於千里之外」,是即驕也。「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之相去,其閒不能以寸」。是即吝也。韓詩外傳:「周公踐天子之位七年,布衣之士,所贄而師者十人,所友見者十二人,窮巷白屋,所先見者四十九人。時進善百人,教士千人,官朝者萬人。當此之時,誠使周公驕而且吝,則天下賢士至者寡矣。成王封伯禽於魯,周公誠之曰:『往矣,子無以魯國驕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北,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子,吾於天下亦不輕矣。然一沐三握髪,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吾聞德行寬裕,守之以恭者榮;土地廣大,守之以儉者安;祿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貴;人衆兵強,守之以畏者勝;聰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善;博聞強記,守之以淺者智。夫此六者,皆謙德也。』」是言周公之德,以驕吝爲戒也。惠氏棟九經古義:「周書·寤敬篇:『不驕不恡,時乃無敵。』此周公生平之學,所以裕制作之原也。夫子因反其語,以誡後世之爲人臣者。」云「其餘」者,言雖有餘才,亦不足觀,況驕吝者,必無周公才也。皇本「使」上有「設」字,「已」下有「矣」字。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注〕孔曰:「穀,善也。言人三歲學,不至於善,不可得。言必無也,所以勸人學。」 正義曰:釋文引鄭注云:「穀,祿也。」易,鄭音以鼓反。案:穀訓祿,本爾雅·釋言。趙岐孟子·滕文公上注:「穀,所以爲祿也。」隸釋漢孔彪碑:「龍德而學,不至於穀。浮游塵埃之外,皭焉氾而不俗。郡將嘉其所履,前後聘召,蓋不得已乃翻爾束帶。」亦解穀爲祿,與鄭義合。朱子集注從鄭氏,又謂「至」宜當作「志」。案:荀子正論:「其至意至闇也。」又云:「是王者之至也。」楊倞注並云:「至當爲志。」疑古志、至二文通也。胡氏紹勳拾義云:「周禮鄉大夫職:『三年則大比,考其德行道藝,而興賢者、能者。』又『使民興賢,出使長之,使民興能,入使治之。』州長職:『三年大比,則大考州里。』遂大夫職:『三歲大比,則帥其吏而興甿。』據此知古者賓興,出使長,入使治,皆用爲鄉遂之吏,可以得祿,此三年定期也。若有不願小成者,則由司徒升國學。王制:『命鄉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升於司徒者,不征於鄉,升於學者,不征於司徒,曰造士;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於王,而升諸司馬,曰進士。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告於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此爲王朝之官,而當鄉遂大比,志不及此。蓋庶人仕進有二道:可爲選士者,司徒試用之;可爲進士者,司馬能定之。』司徒升之國學,其選舉與國子同,小成七年,大成九年。如學記『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羣。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彊立而不反.謂之大成。』若侯國取士,亦三年一行,射儀:『諸侯歲獻貢士於天子。』注云:『三歲貢士。』據此知侯國亦三年一取士也。後人躁於仕進,志在干祿,鮮有不安小成者,故曰『不易得』。」案:胡說亦足補鄭義。皇本「也」下有「已」字。 ○注:「穀,善也。」 ○正義曰:爾雅·釋詁文。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注〕包曰:「言行當常然。危邦不入,始欲往。亂邦不居,今欲去。亂謂臣弑君,子弑父。危者,將亂之兆。」 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正義曰:「篤信」者,爾雅·釋詁:「篤,固也。」子張篇:「信道不篤」,即謂不固也。篤信以好其學,斯不惑於他端,故夫子亦自言「信而好古」也,好學所以求道。皇疏云:「守死善道者,寧爲善而死,不爲惡而生。」案:孟子·盡心云:「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又云:「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修身即是盡道,亦即此所謂「善道」。君子日有孳孳,斃而後已,凡以求道之無歉於身,無愧於心而已。「不入」、「不居」云云,皆言善道之事。蓋危邦或入,亂邦或居,與夫隱見之不得其宜,皆非所以守死,非所以善道,而其實亦由學之未至。故學者,所以安身正命者也。孟子·盡心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趙岐注:「天下有道,得行王政,道從身施功實也;天下無道,道不得行,以身從道,守道而隱,不聞以正道從俗人也。」即此「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之義。前言「天下」,後言「邦」,互辭。邦有道,是必賢者多在上位,若己貧賤,嫌於己之道未善,故君子恥之。邦無道,是必在位無賢者,或賢者不得施其用,若己富貴,嫌於以道殉人,故君子恥之。恥之者,恥其失隱見之正,而不能善道也。中論·爵祿篇:「古之制爵祿也,爵以居有德,祿以養有功。功大者祿厚,德遠者爵尊。功小者其祿薄,德近者其爵卑。是故觀其爵,則別其人之德也。見其祿,則知其人之功也。古之君子貴爵祿者此也。孔子曰:『邦有道,貧賤焉,恥也。』文、武之教衰,黜陟之道廢,諸侯僭恣,大夫世位,爵人不以德,祿人不以功,竊國而貴者有之,竊地而富者有之,姦邪得願,仁賢失志,於是則以富貴相詬病矣。故孔子曰:『邦無道,富且貴者,恥也。』」 ○注:「言行」至「之兆」。 ○正義曰:「言行當常然」者,謂不以世有道、無道異也。「危邦不入,始欲往」者,入謂入居其地,皇疏以爲入仕,殆非也。危邦不入,則亂邦益不可入,故下篇子路述夫子言云:「親於其身爲不善者,君子不入也」是也。「亂邦不居,今欲去」者,謂居止其地,若曾子居武城之類。禮雜記云:「內亂不與焉,外患弗辟也。」注:「謂卿大夫也。」春秋公羊傳亦云:「君子辟內難,而不辟外難。」然則亂邦雖己仕,猶當去之,況未仕乎?大戴禮·盛德云:「是故官屬不理,分職不明,法政不一,百事失紀,曰亂也。地宜不殖,財物不蕃,萬民饑寒,教訓失道,風俗淫僻,百姓流亡,人民散敗,曰危也。」此注以「亂爲臣弑君、子弑父」者,舉大亂言之。呂氏春秋·明理篇:「故至亂之化,君臣相賊,長少相殺,父子相忍,弟兄相誣,知交相倒,夫妻相冒,日以相危,失人之紀,心若禽獸,長邪苟利,不知義理。」皆言亂邦之事也。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注〕孔曰:「欲各專一於其職。」 ○正義曰:「謀」謂爲之論議也。下篇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孟子·離婁云:「位卑而言高,罪也。」禮·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又云:「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並與此文相發。皇本「政」下有「也」字。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注〕鄭曰:「師摯,魯大師之名。始猶首也。周道衰微,鄭、衛之音作,正樂廢而失節。魯大師摯識關雎之聲,而首理其亂,有洋洋盈耳,聽而美之。」 正義曰:師摯,疑即子語魯太師之名。先從叔丹徒君駢枝曰:「始者,樂之始;亂者,樂之終。樂記曰:『始奏以文,復亂以武。』又曰:『再始以著往,復亂以飭歸。』皆以始亂對舉,共義可見。凡樂之大節,有歌有笙,有閒有合,是爲一成。始於升歌,終於合樂。是故升歌謂之始,合樂謂之亂。周禮·太師職:『大祭祀,帥瞽登歌。』儀禮·燕及大射皆太師升歌,摯爲太師,是以云『師摯之始』也。合樂,周南·關雎、葛覃、召南·鵲巢、采蘩、采蘋,凡六篇。而謂之關雎之亂者,舉上以該下,猶之言文王之三,鹿鳴之三云爾。升歌言人,合樂言詩,互相備也。洋洋盈耳,總歎之也。自始至終,咸得其條理,而後聲之美盛可見。言始亂,則笙閒在其中矣。孔子反魯正樂,其效如此。」謹案:凌氏廷堪禮經釋例、程氏廷祚論語說並略同。終爲亂者,爾雅·釋詁:「亂,治也。」說文:「亂,治也。從乙,乙治之也。從𤔔。」又「𤔔,治也。幺子相亂,𠬪治之也。讀若亂,同曰理也。」凡樂之終,咸就條理,故曰亂。 ○注:「師摯」至「美之」。 ○正義曰:下篇「大師摯適齊」,鄭以爲平王時人,意此師摯即其人也。夫子時,樂部有其遺聲,故因本而稱之。爾雅·釋詁:「首,始也。」故「始」有「首」訓。鄭、衛二國名,其後俗皆淫佚,音不由正,故夫子言「鄭聲淫」。禮·樂記言桑閒濮上之音爲亡國之音。桑閒濮上,皆衛土。他國亦習其音,故正樂皆廢而失節也。據注義,則「師摯之始、關雎之亂」,八字爲一句。言正聲既失,師摯獨能識之,而首理其亂。此「亂」即說文「𢿢」字。云:「煩也,從攴從𤔔,𤔔亦聲。」然則鄭以此文作「𢿢」,今作「亂」爲叚借矣。云「首理」,則他詩亦依次理之可知。今知鄭義不然者,關雎諸詩,列於鄉樂,夫子言「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易」,明其時鄉樂尚未失正,不得有鄭衛亂之,故知鄭義有未合也。「洋洋盈耳,聽而美之」者,言聽而知其美也。漢書·延篤傳注:「洋洋,美也。」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注〕孔曰:「狂者,進取,宜直。侗,未成器之人,宜謹愿。」 悾悾而不信,〔注〕包曰:「悾悾,愨也,宜可信。」 吾不知之矣。」〔注〕孔曰:「言皆與常度反,我不知之。」 正義曰:鄭注云:「愿,善也。」廣雅·釋詁同。凡人愨謹,則爲善也。此章示人當守忠信。雖生質未美,亦當存誠以進於善,不得作僞以自欺也。 ○注:「侗,未成器之人,宜謹愿。」 ○正義曰:書·顧命「在後之侗」,某氏傅:「在文王後之侗稚。」焦氏循補疏以爲「僮」字之叚借。莊子·山木篇「侗乎其無識」,釋文:「侗,無知貌。」庚桑楚篇「能侗然乎」,釋文:「三蒼云:『殼直貌。』」「殼」即「愨」省。廣雅·釋言:「愿,愨也。」愨、謹,義近。「未成器」者,言其人蒙稚,未能成器用也。 ○注:「悾悾,愨也,宜可信。」 ○正義曰:鄭注云:「悾悾,誠愨也。」與包義同。後漢書·劉瑜傳:「臣悾悾推情。」李賢注:「悾悾,誠愨之貌。」廣雅·釋訓:「悾悾,誠也。」呂代春秋·下賢篇:「空空乎其不爲巧故也。」高誘注:「空空,愨也。巧故僞詐。」「空空」與「悾悾」同。 ○注:「言皆與常度反,我不知之。」 ○正義曰:狂者當直,侗者當愿,悾悾者當信,此常度也。今皆與常度反,故不能知之。荀子·不苟篇:「君子,愚則端愨而法;小人,愚則毒賊而亂。」又云:「端愨生通,詐僞生塞,誠信生神,夸誕生惑。」此夫子於失常度之人,不能知之也。詩云:「爲鬼爲蜮,則不可得。」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注〕學自外入,至熟乃可長久。如不及,猶恐失之。 正義曰:「如不及」者,方學而如不及學也。「猶恐失」者,既學有得於己,恐復失之也。如不及,故日知所亡,恐失,故月無忘其所能。 ○注:「學自」至「失之」。 ○正義曰:皇疏云:「繆協稱中正曰:『學自外來,非夫內足,恒不懈惰,乃得其用。』如不及者,已及也。猶恐失者,未失也。言能恐失之,則不失。如不及,則能及也。」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注〕美舜、禹也。言己不與求天下而得之。巍巍,高大之稱。 正義曰:毛氏奇齡稽求篇云:「漢書·王莽傳:『太后詔曰:選忠賢,立四輔,羣下勸職。孔子曰:「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王充論衡云:『舜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己無爲而天下治。故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晉劉寔崇讓論云:『舜禹有天下不與,謂賢人讓于朝,小人不爭于野,以賢才化無事,至道興矣。己仰其成,何與之有?』此直指任賢使能,爲無爲而治之本。」案:毛說是也。孟子·滕文公篇:「堯以不得舜爲己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爲己憂。」又云:「爲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爲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爲君,惟天爲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孟子引此兩節,皆以證堯、舜得人。故又言堯、舜「豈無所用其心」?明用心於得人也。然則以「不與」爲任賢使能,乃此文正詁。必言「有天下」者,舜、禹以受禪有天下,復任人治之,而己無所與,故舜復禪禹,禹復禪益也。趙岐注孟子云:「德盛而魏魏乎有天下之位,雖貴盛不能與益。舜巍巍之德,言德之大,大於天子位也。」趙以「與」爲加多之義,殊爲迂曲。 ○注:「美舜」至「之稱」。 ○正義曰:魏篡漢得國,託於舜、禹之受禪,故平叔等解此文,以「不與」爲「不與求」也。魏志·明帝紀注引獻帝傳云:「仲尼盛稱堯、舜巍巍蕩蕩之功者,以爲禪代乃大聖之懿事也。」又文帝紀注引魏氏春秋云:「帝升壇禮畢,顧謂羣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當時援舜禹以文其奸逆,大約皆以爲不求得之矣。「巍巍」爲「高大」者,方言:「巍,高也。」說文同。
子曰:「大哉,堯之爲君也!巍巍乎,唯天爲大,唯堯則之。〔注〕孔曰:「則,法也。美堯能法天而行化。」 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注〕包曰:「蕩蕩,廣遠之稱。言其布德廣遠,民無能識其名焉。」 巍巍乎,其有成功也。功成化隆,高大巍巍。煥乎,其有文章。」〔注〕煥,明也。其立文垂制又著明。 正義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賦氣成形,故言人之性必本乎天。本乎天即當法天,故自天子至於庶人,凡同在覆載之內者,崇效天,卑法地,未有能違天而能成德布治者也。人皆承天而君,爲天之元子,故名曰天子。白虎通·爵篇:「王者,父天母地,爲天之子也」是也。易·繋辭傳言:「包羲氏王天下,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又言:「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然則古聖所以成德布治,皆不外則天而行之。顧自堯舜以前,書缺有間。又舜是堯舉,德無以易,故夫子此言止稱堯也。當堯之時,洪水汎濫,災患未息,故舉舜敷治之。舜又使益、使禹諸人,乃成盛治,故孟子引此章,爲得人之證。蓋任賢致治,亦則天之事。春秋繁露·立元神云:「天積衆精以自剛,聖人積衆賢以自強。天所以剛者,非一精之力,聖人所以強者,非一賢之德也。」是其義也。堯則天,其德難名,所可名者,惟成功、文章,故皆言有以著之。 ○注:「則,法也。美堯能法天而行化。」 ○正義曰:「則法」,爾雅·訓詁文。說文:「則,等畫物也。」等者,齊等。畫者,界也。皆所以爲法也。書·堯典:「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欽,敬也;若,順也;曆,數也;象,法也。言順天以法之也。下文「分命」、「申命」,皆言敬授之事,故能「定時成歲,允釐百工,庶績咸熙」。其後年耆禪舜曰:「天之曆數在爾躬。」在者,察也,言當察身在事天也。皆堯法天之驗也。 ○注:「蕩蕩」至「名焉。」 ○正義曰:「巍巍」言高,「蕩蕩」言廣遠,明其德上下四方無所不被也。「民無能識其名」者,名者,德之名,民無能識其德,故無能識其名也。皇疏云:「無名所名者,生於善有所章,而惠有所存,善惡相須,而名分形焉。若夫大愛無私,惠將安在?至美無偏,名將何生?故則天成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凶者自罰,善者自功,功成而不立其譽,罰加而不任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 ○注:「功成化隆,高大巍巍。」 ○正義曰:孟子·滕文公疏引此注作「孔曰」。說文:「功,以勞定國也。」此功爲治業功成,而民化乃隆也。 ○注:「煥,明也。其立文垂制又著明。」 ○正義曰:「煥」與「奂」同。詩·卷阿「伴奂爾游矣」,毛傳:「伴奂,廣大有文章也。」廣大釋「伴」,文章釋「奂」,故煥得爲明。「其立文垂制又著明」者,上世人質,歷聖治之,漸知禮義,至堯舜而後,文治以盛。又載籍尚存,故尚書獨載堯以來,自授時外,若親睦、平章,作大章之樂。又大戴禮·五帝德言堯事云:「黃黼黻衣,丹車白馬,伯夷主禮,龍、夔教舞。」皆是立文垂制之略,可考見也。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注〕孔曰:「禹、稷、契、皋陶、伯益。」 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注〕馬曰:「亂,治也。治官者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大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适,其一人謂文母。」 正義曰:李氏光地榕村語錄:「『舜有臣』二句,亦是夫子語,如微子篇、逸民篇亦然。」案:武王語,乃伐殷誓衆之辭。予者,予周也。左·昭二十四年傳:「萇弘引太誓曰:『紂有億兆夷人,亦有離德。餘有亂十人,同心同德。』」成二年傳:「太誓所謂『商兆民離,周十人同』者,衆也。」又襄二十八年傳:「叔孫穆子曰:『武王有亂十人。』」亦本太誓。故東晉太誓採此文入之。睹文與論語古本無『臣』字。故論語釋文云:「予有亂十人,本或作『亂臣十人』,非。」皇本雖有「臣」字,然疏云:「亂,理也。我有共理天下者,共十人也。」則本無「臣」字。唐石經於尚書、論語及左傳凡四見,皆無『臣』字。後人於尚書、論語及左·昭二十四年,皆旁添「人」家,其襄二十八年仍無「臣」字,可證也。據石經,是東晉古文亦無臣字。惠氏棟九經古義謂論語「臣」字,乃後人據晉太誓以益之,誤。 ○注:「禹、稷、契、皋陶、伯益。」 ○正義曰:稷即後稷,名棄,當時以官稱之曰稷也。舜典言舜命禹宅百揆,棄爲稷,契爲司徒,臯陶作士,益爲虞,此五人才最盛也。 ○注:「亂治」至「文母」。 ○正義曰:鄭注云:「亂,治也。武王言我有治政事者十人,十人謂文母、周公、召公、太公、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适也。」與馬注同。當是古論家舊義。云「治官者」,禮·樂記「樂之官也。」注:「官,猶事也。」又「天地官矣」注同。治事,即鄭注所言「治政事」也。書·君奭云:「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适。」晉語重之以周、召、畢、榮諸人,惟虢叔不在十亂之數。陶潛羣輔錄十亂有毛公,無榮公,不知其說何本。「其一人謂文母」者,據下文言「婦人」知之也。文母即大姒,文王妃也。周之王業,始於內治,故二南之詩,多言後妃德化。毛詩·卷耳序云:「後妃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詖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於憂勤也。」兔罝序云「關雎之化行,則莫不好德,賢人衆多也。」皆言文母佐周之治效也。後人疑文母不當在十亂,而以武王妃邑姜當之。北史齊后妃傳論:「神武肇興齊業,武明追蹤周亂。」武明即神武妻婁氏,似以十亂有邑姜。隋、唐人已爲此說,亦不知何所受也。 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爲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注〕孔曰:「唐者,堯號。虞者,舜號。際者,堯舜交會之閒。斯,此也。言堯、舜交會之閒,比於周,周最盛,多賢才,然尚有一婦人,其餘九人而已。人才難得,豈不然乎。」 正義曰:「才難」者,古語。廣雅·釋詁:「才,道也。」古之所謂才,皆言人有德能治者事者也。易傳以人與天、地爲三才,左傳以八元、八愷爲才子,即禹、臯陶、伯益諸人。又以渾敦、窮奇、檮杌、饕餮爲不才子。人之賢否,以才不才別之。又周公自稱「多才」,夫子亦言「周公之才之美」,然則才是聖賢之極能。故孟子言「為不善,非才之罪」,明才無不善也。才是極難,當堯、舜時,比戶可封,不乏有德之士,而此稱才者五人。及周之盛,亦但九人,是其爲才難可驗也。後之論者,離德而言才,固非。即以有德爲有才,亦非也。「唐虞之際」者,際猶下也,後也。淮南子·修務訓:「湯旱,以身禱於桑林之際。」太平御覽·皇王部七、禮儀部八引作「桑林之下」。又潛夫論·遏利篇:「信立於千載之上,而名傳乎百世之際。」是際有下、後之義。夫子此言唐、虞之下,至周乃爲盛也。王氏引之經義述聞訓「於」爲「與」,引孟子「麒麟之於走獸」云云爲證,謂「唐虞之際於其爲盛」八字爲一句,此說亦通。「婦人」者,說文:「婦,服也。從女持帚灑埽也。」婦人,據馬、鄭義即文母。螺江日記續編載餘姚邵在陬說,衛氏古文「婦人」作「殷人」,韓退之指爲膠鬲。翟氏灝考異辨之云:「晉書·衛恒傳:但言其祖敬侯寫邯鄲淳所傳之古文尚書,淳不能別,並不言有論語古文,而韓、李筆解亦絕無殷人、膠鬲之說。近任氏啓運四書約旨謂漢石經作殷人,以今所傳石經,惟前四篇與後四篇略有其文,泰伯篇久已無存,任氏何從見之?」此均知其妄也。 ○注:「唐者,堯號。虞者,舜號。」 ○正義曰:白虎通·號篇:「或曰唐、虞者,號也。唐,蕩蕩也。蕩蕩者,道德至大之貌也。虞者,樂也。言天下有道,人皆樂也。」此注以唐爲堯號,虞爲舜號,義當如此。論衡·正說篇:「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堯以唐侯嗣位,舜從虞地得達,皆本所興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爲號,若人之有姓矣。」又云:「說尚書者,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盛隆之意也。其立義美也,然而違其正實,失其初意。唐、虞、夏、殷、周,猶秦之爲秦,漢之爲漢。秦起於秦,漢興於漢中,故曰猶秦、漢。」案:論衡是也。鄭詩譜云:「唐者,帝堯舊都之地。」今曰太原晉陽是。又堯典「嬪於虞」,皇甫謐云:「堯妻舜,封之於虞。」即今山西蒲州府虞鄉縣是。唐、虞皆地名。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也已矣。」〔注〕包曰:「殷紂淫亂,文王爲西伯而有聖德,天下歸周者三分有二,而猶以服事殷,故謂之至德。」 正義曰:周得羣才,故能三分有二,其時實有得天下之勢,而猶以服事殷,與泰伯之以天下讓無以異,故夫子均歎爲至德也。表記云:「子曰:『天下之事上也,雖有庇民之大德,不敢有君民之心,仁之厚也。』」又下言舜、禹、文王、周公之事云:「有君民之大德,有事君之小心。」故此極美文王有至德也。然不曰文王之德在,而曰周者,明服事之誠,武王與文王同,故統言周也。釋文:「參,七南反。本又作三。」皇疏本亦作『參』。後漢書·伏湛傳述此語,文選·典引注引此文並作「參」,則舊本皆爲「參」字。又「周之德」,皇本無「之」字。 ○注:「殷紂」至「至德」。 ○正義曰:紂淫亂事,詳見史記·殷本紀。文王爲西伯者,書·西伯戡黎鄭注「文王爲雍州之伯,南兼梁、荊,在西,故曰西伯」是也。包必先言「文王爲西伯」,繼言「三分有二」者,明三分有二在爲西伯後也。左襄四年傳:「文王帥殷之畔國以事紂」。周書·程典解:「維三月既生魄,文王合六州之衆,奉勸於商。」六州者,鄭詩譜謂雍、梁、荊、豫、徐、揚。孔疏申之,以爲其餘冀、青、衮屬紂,此依九州約略分之,九州而有六州,是天下三分有其二也。毛詩四牡傳:「文王率諸侯撫叛國,而朝聘乎紂。」姚氏配中周易學云:「三分有二以服事殷,即欲殷有以撫之。此文王之憂患所以獨深也。」案:文之服事,非畏殷也。亦非曰吾姑柔之,俟其惡盈而取之也。惟是冀紂之悔悟,俾無墜厥命已爾。終文之世,暨乎武王,而紂淫亂日益甚,是終自絕於天,不至滅亡不止也。是故文之終服事也,至德也。武之不終服事也,紂爲之也。亦無損於至德也。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注〕孔曰:「孔子推禹功德之盛美,言己不能復閒厠其閒。」 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注〕馬曰:「菲,薄也。致孝鬼神,祭祀豐絜。」 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注〕孔曰:「損其常服,以盛祭服。」 ○正義曰:後漢·殤帝紀引此文,李賢注:「閒,非也。」孟子·離婁篇:「政不足閒也。」亦訓非。王氏引之經傳釋詞:「然,猶焉也。檀弓曰:『穆公召縣子而問然。』鄭注『然之言焉也。』論語『禹吾無閒然矣』,『若由也不得其死然』,然字並與焉同義。」鄭注云:「黻,祭服之衣。冕,其冠也。」宋氏翔鳳發微云:「說文:『巿,韠也。上古衣蔽前而已,巿以象之。天子朱巿,諸侯赤巿,大夫葱衡。從巾,象連帶之形。韍,篆文巿,從韋從犮。』說文又曰:『黻,黑與青相次文。從黹,犮聲。』按,蔽膝之巿,當以巿爲本字,蓋古文如此。篆文改爲韍,經典又假黻爲之,又假爲芾,又假爲紼,故明堂位『有虞氏服韍』,鄭注云『韍或作黻。』論語稱『黻冕』,此假黻爲韍,當訓爲蔽膝。易乾鑿度注云:『古者田漁而食,因衣其皮,先知蔽前,後知蔽後。後王易之以布帛,而猶存其蔽前者,重古道,不忘本也。是蔽前爲衣之最先者,故祭禮重之。詩「赤芾在股」,箋云「芾,大古蔽膝之象也。冕服謂之芾,其他服謂之韠,以韋爲之。其制:」上廣一尺,下廣二尺,長三尺,其頸五寸,肩革帶博二寸。』據箋意,知芾專繋冕服言之,故亦言黻冕。宣十六年左傳『以黻冕命士會』,當是希冕而赤韍葱衡。明堂位:『有虞氏服韍,夏后氏山,殷火,周龍章。』注云『韍,祭服之韠也。舜始作之,以尊祭服,禹、湯至周,增以畫文,後王彌飾也。』按『彌飾』即致美之意。舜作韍以尊祭服,故祭服宜稱黻冕。白虎通紼冕篇曰:『紼者,蔽也,行以蔽前者爾。有事,因以別尊卑,彰有德也。天子朱紼,諸侯赤紼。』又云:『天子大夫赤紱茐衡,士韎韐。赤者,盛色也。是以聖人法之,用爲紼服,爲百王不易。紼以韋爲之者,反古不忘本也。上廣一尺,下廣二尺,法天一地二也,長三尺,法天地人也。』士冠禮:『陳服於房中,爵弁韎韐,皮弁素韠,玄端爵韠。』言冠弁者,必言韠,是知韍與冕俱重也。至十二章之黻,罕與冕並舉。左傳『衮、冕、韍、珽』,亦以『冕』與『韍』連言。下又云『火、龍、黼、黻』,則言裳之一章。至鄭注論語云『黻,祭服之衣,冕,其冠也。』正以黻爲衣蔽前之制,又唯祭服名黻,故以爲祭服之衣也。」按:宋說是也。列子·楊朱篇:「禹卑宮室,美紱冕。」紱與韍當是一字。易·困九二「朱紱方來」,鄭注:「天子制用朱紱。」是紱即韍無疑也。周官弁師掌王之五冕,五冕者:衮冕、鷩冕、毳冕、希冕、玄冕也。「諸侯及孤卿大夫之冕,各以其等爲之,而掌其禁令」,則大夫以上,冠通得稱冕。故說文云:「冕,大夫以上冠也。從冃,免聲。」冃象其上覆,免與俛同。管子·小稱篇言禾云:「及其成也,由由乎茲免。」謂禾至成熟下垂,滋益俛也。此免爲俛之義。范寧穀梁傳解云:「冕謂以木爲幹,衣之以布,上玄下纁,垂旒者也。」白虎通·紼冕篇:「前俛而後仰,故謂之冕也。」大、小夏侯說前垂四寸,後垂三寸,則前低於後一寸也。周官·弁師疏以爲前低一寸餘,蓋約略言之,未細核耳。叔孫通漢禮器制度云:「冕制皆長尺六寸,廣八寸,天子以下皆同。」應劭漢官儀云:「廣七寸,長八寸」。董巴輿服志云:「廣七寸,長尺二寸。」言人人殊,不知竟孰是也。王制:「有虞氏皇而祭,夏后氏收而祭,殷人冔而祭,周人冕而祭。」注云:「皇,冕屬也。」鄭君以皇爲冕,則冔、收亦是冕。毛詩·文王傳:「冔,殷冕也。夏后氏曰收,周曰冕。」世本云:「胡曹作冕」,注:「胡曹,黃帝臣。」則自古冠通名冕,至夏又別稱「收」。此文云「黻冕」者,從舊名之爾。說文:「冠,絭也。所以絭髪,弁冕之總名也。」是冠爲道服之大名,冕亦是冠,故注云「冕,其冠也。」其字承上句「祭服」言之,明黻是祭服之衣,冕是祭服之冠也。周官·司服云:「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則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享先王則衮冕,享先公、饗、射則鷩冕,祀四望山川則毳冕,祭社稷五祀則希冕,祭羣小祀則玄冕。」是冕皆祭服。禹時雖未備有衆制,要冕爲祭服所用矣。弁師云:「掌王之五冕,皆玄冕、朱裏、延紐、五采,繅十有二就,皆五采玉十有二,玉筓、朱紘。」此周人之制,當亦依仿古禮爲之。禹之致美,指此類也。 ○注:「菲,薄也。致孝鬼神,祭祀豐絜。」 ○正義曰:菲訓薄,相承云然。史記·夏本紀述此文,即作「薄」字。「豐潔」者,言粢盛犧牲皆豐潔也。 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閒然矣。」〔注〕包曰:「方里爲井,井閒有溝,溝廣深四尺。十里爲成,成閒有洫,洫廣深八尺。」 ○正義曰:爾雅·釋宮云:「宮謂之室,室謂之宮。」郭注:「皆所以通古今之異語,明同實而兩名。」考工記·匠人注云:「明堂者,明政教之堂。周堂高九尺,殷三尺,則夏一尺矣。相參之數,禹卑宮室,謂此一尺之堂與?」此鄭舉明堂以說禹卑宮室之制,其他廟寢亦皆卑可知矣。李氏光地論語劄記「『致孝鬼神』,與『菲飲食』相對;『致美黻冕』與『惡衣服』相對;『盡力溝洫』,亦是與『卑宮室』相對。當洪水未平,下巢上窟,民不得平土而居之。禹決九川,距四海,乃復濬畎澮,距川,然後四隩既宅,民得安居,是則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者。居無求安,而奠萬姓之居是急也。」案:史記·夏本紀:「卑宮室,致費于溝淢。」此當出古論。詩「築城伊淢」,毛傳:「淢,城溝也。」釋文引韓詩作「洫」。「洫」正字,「淢」叚借字。夏紀「溝淢」亦用叚字。說文:「淢,疾流也。」別一義。 ○注:「方里」至「八尺」。 ○正義曰:孟子滕文公上:「方里而井,井九百畝。」是方里爲井也。冬官:「匠人爲溝洫,耜廣五寸,二耜爲耦。一耦之伐,廣尺、深尺謂之𤰕。田首倍之,廣二尺、深二尺謂之遂。九夫爲井,井閒廣四尺、深四尺謂之溝。方十里爲成,成閒廣八尺、深八尺謂之洫。方百里爲同,同閒廣二尋、深二仞謂之澮。專達於川,各載其名。」是𤰕、遂、溝、洫、澮,皆所以行水。論語舉「溝洫」以賅其餘耳。包言溝洫廣深之制,即本匠人。鄭注匠人云:「此畿內采地之制,井者,方一里,九夫所治之田也。三夫爲屋,一井之中,三屋九夫,三三相具,以出賦稅,共治溝也。方十里爲成,成中容一甸,甸方八里,出賦稅,緣邊一里治洫。」是言溝洫之制,不知包氏說同否也。又地官遂人云:「夫閒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於畿。」與匠人文異。鄭氏以爲鄉、遂、公邑之制,與匠人爲采地制不同也。後人說此文,於經注未能博通,故益多轇轕。近歙儒程氏瑤田箸溝洫小記以遂人、匠人制同文異,不取鄭氏。今略著其遂人匠人溝洫異同考於此:遂人職云云,鄭氏注以南畝圖之,則遂縱溝橫,洫縱澮橫,九澮而川周其外焉。案:畝,長畝也。一夫之田,析之百𤰕,以爲百畝。南畝者,自北視之,其畝橫陳於南也。南畝,故𤰕橫,𤰕流於遂,故遂縱。遂在兩夫之閒,故謂之『夫閒』。夫閒,東西之閒也。其南北之閒,則溝橫連十夫,故曰『十夫有溝』。不可謂二十夫之閒,故變閒言夫也。溝經十夫,流入於洫,洫之長如溝,縱承十溝,十溝之水皆入焉,故曰『百夫有洫』也。洫之水入澮,澮長十倍於洫,而横承十洫之分佈千夫中者,故曰『千夫有澮』也。澮十之橫貫萬夫之中,十澮之水,並入於川,故曰『萬夫有川』,澮橫,川自縱也。鄭氏謂九澮而川周其外,恐不然矣。川上有路,以達於畿,安得有縱路,復有橫路耶?其横者,則二萬夫閒之道也。澮但言九,亦考之不察矣。匠人『廣尺、深尺謂之𤰕』云云,案,𤰕在一夫百畝中,物其土宜而爲之。而畝𤰕橫,順其畝之首尾以行水入於遂,故遂在田首。井田,夫三爲屋,三夫田首同枕一遂,遂在屋閒,非夫閒也。謂之屋者,三夫相連綿如屋然,但疆之以別夫而已。不若遂人夫爲一遂,以受𤰕水,此所以別夫閒而言『田首』也。而鄭氏猶以『遂者夫閒小溝』釋之,遂非不在夫閒,而記變其文者,蓋自有義,不宜襲用遂人之文矣。遂流井外,溝橫承之,井中無溝,溝當兩井之閒,故以『井閒』命之。其長連十井,不嫌『井閒』之稱,溷十井之縱者,其縱亦遂之在屋閒而受𤰕水者也。溝十之含百井爲一成,十溝之水咸入於洫,洫縱當兩成之閒,故曰『成閒有洫』也。洫之長連十成,亦不嫌『成閒』之稱,溷十成之橫者,其橫亦溝之在井閒而受遂水者也。洫十之含萬井爲一同,十洫之水咸入於澮,澮當兩同之閒,故曰『同閒有澮』也。澮達於川,川在山閒,命之曰『兩山之閒』,以例澮在同閒,洫在成閒,溝在井閒,其事相同,厥名斯稱矣。又案:匠人、遂人兩篇文義,皆互相足者也。『夫閒有遂』,見遂在兩夫之閒,兼辭也。『十夫有溝,百夫有洫,千夫有澮,萬夫有川』,但就小水入大水言之,偏辭也。若以偏辭言遂,則曰『一夫有遂』矣。以兼辭言溝、洫、澮、川,則必曰『二十夫之閒,二百夫之間,二千夫之閒,二萬夫之閒』矣。『田首謂之遂』,偏辭也。『井閒謂之溝,成閒謂之洫,同閒謂之澮』,兼辭也。若以兼辭言遂,則曰『屋閒謂之遂』矣。以偏辭言溝、洫、澮,則遂在田首,溝在井首,洫在成首,澮在同首,當云『井閒謂之溝,成首謂之洫,同首謂之澮』矣。惟澮所專達之川,則必曰『兩山之閒』,難舉偏辭,故溯洄相從,澮、洫、溝亦皆以『閒』言,此古人造言之法,出於自然,治古文者可求而得之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