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奄忽ˇㄧㄢ忽然。奄ㄧㄢ奄一息)
【簡析】:
這一篇是自警自勵的詩。詩人久客還鄉,一路看到種種事物今昔不同,由新故盛衰的變化想到人生短暫,又想到正因為人生短就該及時努力。
此詩含義為何,佳處為何,要理解正確,關鍵在於對篇末「榮名」二字的解詁。古今注本於榮名有二解。一說榮名即美名,又一說則謂榮名為榮祿和聲名。由前說,結二句之意為人生易盡,還是珍惜聲名為要;由後說,則其意變為:人生苦短,不如早取榮祿聲名,及時行樂顯身。二說之境界高下,頗有不同。
疑義既釋,則詩意及結構自明。詩以景物起興,抒人生感喟。回車遠行,長路漫漫,回望但見曠野茫茫,陣陣東風吹動百草。這情景,使行旅無已,不知稅駕何處的詩人思緒萬千,故以下作句,二句一層,反覆剴陳而轉轉入深。「所遇」二句由景入情,是一篇樞紐。因見百草淒淒,遂感冬去春來,往歲的「故物」已觸目盡非,那麼新年的自和,又怎能不匆匆向老呢?這是第一層感觸。人生固已如同草木,那麼一生又應該如何度過呢?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立身」,應上句「盛衰」觀之,其義甚廣,當指生計、名位、道德、事業,一切卓然自立的憑藉而言。詩人說,在短促的人生途中,應不失時機地產身顯榮。這是詩人的進一層思考。
●四顧茫茫,所思者何啊!
但是轉而又想:「人和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即使及早立身,也不能如金石之永固,立身云云,不也屬虛妄?這是詩人的第三層想頭。那麼什麼才是起初的呢?只有榮名——令譽美名,當人的身軀歸化於自然之時,如果能留下一點美名為人們所懷念,那末也許就不虛此生了吧。終於詩人從反覆的思考中,得出了這一條參悟。
當漢末社會的風風雨雨,將下層的士子們恣意播弄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對生命的真諦進行思索。有的高唱「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軻常苦辛」,表現出爭競人世的奮亢;有的則低吟「服食求神仙,多為民誤。不如余美酒,被服紈與素」,顯示為及時行樂的頹唐。而這位願以榮名為寶的詩人,則發而為潔身自好的操修。雖然他同樣擺脫不了為生命之謎而苦惱的世紀性的煩愁,然而相比之下,其思致要深刻一些,格調也似乎更高一點。(轗軻ˇㄎㄢ ㄎㄜ,車行顛簸,喻人不得志)
顯然,這是一則哲理性的雜詩,但讀來卻非但不覺枯索,反而感到富於情韻。這一方面固然因為他的思索切近生活,自然可親,與後來玄言詩之過度抽像異趣,由四個層次的思索中,能感到詩人由抑而揚,由揚又以抑,再抑而再揚的感情節奏變化。
另一方面,也許更重要的是,這位詩人已開始自覺不自覺地接觸到了詩歌之境主於美的道理,在景物的營構,情景的交融上,達到了前人所未有的新境地。
詩的前四句,歷來為人們稱道,不妨以之與《詩經》中相近的寫法作一比較。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首《黍離》是《詩經》的名篇。如果不囿於先儒附會的周大夫宗國之思的教化說,不難看出亦為行人所作。
以本詩與之相比,雖然由景物起興而抒內心憂苦的機杼略近,但構景狀情的筆法則有異。
《黍離》三用疊詞「離離」、「靡靡」、「搖搖」,以自然的音聲來傳達情思,加強氣氛,是《詩經》作為上古詩歌的典型的樸素而有效的手法。而本詩則顯得較多匠心的營造。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邁」、「悠悠」、「茫茫」、「搖」,疊詞與單字交疊使用,同樣渲染了蒼茫淒清的氣氛,然而不但音聲歷落,且由一點——「車」,衍為一線——「長道」,更衍為整個的面——「四顧」曠野。然後再由蒼茫曠遠之景中落到一物「草」上,一個「搖」字,不僅生動地狀現了風動百草之形,且傳達了風中春草之神,而細味之,更蘊含了詩人那思神搖曳的心態。比起《黍離》之「中心搖搖」來,本詩之「搖」字已頗具鍛煉之功,無怪乎前人評論這個搖字為「初見崢嶸」。這種構景與煉字的進展與前折「所遇」二句的佈局上的樞紐作用,已微逗文人詩的特徵。
唐.皎然《詩式.十九首》云:「《十九首》辭精義炳,婉而成章,始見作用之功。」(作用即藝術構思),可稱慧眼別具;而本詩,對於我們理解皎然這一詩史論析,正是一個好例。
皎然所說「初見作用之功」很有意思,這又指出了《古詩十九首》之藝術構思尚屬於草創階段。本詩前四句的景象營構與鍛煉,其實仍與《黍離》較近,而與後來六朝唐代詩人比較起來,顯然是要簡單得多,也自然得多。
如:陸雲《答張博士然》:「行邁越長川,飄搖冒風塵。通波激枉渚,悲風薄丘榛。」機杼亦近,但刻煉更甚,而流暢不若。如果說《十九首詩》是「秀才說家常話」(謝榛《四溟詩話》),那末陸雲則顯為秀才本色了。由《黍離》到本詩,再到陸雲上詩,可以明顯看出中國古典詩歌的演進足跡,而本詩適為樞紐地位(以漢末建安年間為分界)。所以陸士雍《古詩鏡.總論》說「《十九首》謂之《風》餘,謂之詩母」。
對於人生目的意義之初步的朦朧的哲理思考,對於詩歌之文學本質的初步的朧的覺醒。這兩個「初步」,也許就是本詩乃至《古詩十九首》整組詩歌,那永久的藝術魅力之所在。
■皎然,字清晝,俗姓為謝,乃南朝謝靈運十世孫。浙江吳興人。(七二○年—七九八年或八○四年?)是唐代一位兼具詩人及僧人雙重身份的「詩僧」,他所寫的《詩式》不僅是唐代詩歌理論的重要著作,還影響後代詩格的寫作極為深遠。《詩式》蘊含極為豐富的詩歌理論,但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意境論的建構,意境論不僅在唐代詩論中極具代表性,而且在整個中國詩歌理論史上來說也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註:皎然的生卒之年,向稱難考。近人李壯鷹先生別開蹊徑,從皎然《贈李中丞洪》一詩中「安知七十年,一朝值宗伯」之句,推出是年皎然為七十歲,而其年為唐貞元五年〔七八九年〕,由此可推出皎然生年為開元八年〔七二○年〕。)
「情」是指詩人體現於作品中的感受、體會或情緒,「境」是指作品中所呈現的一種美感世界。「詩情緣境發」就是探討境與識的關係,這關係含涉著二個方向:一個是由內心到外物,另一個便是由外境到內識。就作者而言,詩人將感情投射於詩境;就讀者而言,依緣著詩境可再現詩人的感情。換句話說,詩人的感受、體會或情緒,要透過作品所生成的意境傳達給讀者;而意境的作用,可以把詩人心中的感受、體會或情緒,形象化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如果說「情」是境的靈魂,那麼「境」就是情的載體,而「詩」就是這兩者有機地統合在一起的產物;因此,當皎然衡量詩歌是否達到「情」的標準(即具有情韻無窮的魅力),就是要看作品中所含蘊的詩人之「情」,能否「緣境不盡」。
至於作者如何將詩情藉著詩境來呈現呢?皎然提出具體的手法就是「比」和「興」。皎然在評論江淹與班婕妤的詠團扇時說:「江則假象見意,班則貌題直書」,「假象見意」就是借助形象表達作者的立意。
又《詩式.用事》說:「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義即象下之意。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
皎然認為萬事萬物都有外象,每一種物象之後都包含著一定的意義,含義相似或相通的,都可以找出其中類通點,用「比」、「興」方法來以此見彼。綜而言之,「假象見意」「緣境」「取象曰比,取義曰興」都是探討情意與境象的關係,並關係到形象思維的方法及運用。
討論情意與境象之間的關係,《周易》的「立象以盡意」,陸機的「詩緣情」說,都是皎然的先聲,皎然的理論除繼承前人的理論並進一步深化外,還與唯識學有著高度的關係。追溯「緣境」一詞的使用和概念,便可發現皎然的「緣境」說與唯識學的相關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