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逶ㄨㄟ迤ˊㄧ,彎曲迴旋)
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侷促。
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巾帶,沉吟聊躑躅。(躑ˊㄓ躅ˊㄓㄨ,徘徊不前的樣子)
思為雙飛燕,啣泥巢君屋。
(馳情整中帶,沉吟聊躑躅。)
【簡析】:
本篇十句,內容是感嘆年華容易消逝,主張蕩滌憂愁,擺脫束縛,採取放任情志的生活態度。結構是從外寫到內,從景寫到情,從古人的情寫到自己的情。處在苦悶的時代,而又悟到了「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的生命哲理,其苦悶就尤其深切。苦悶而無法擺脫,便往往轉向它的對立一極——蕩情行樂。本詩所抒寫的,就正是這種由苦悶所觸發的滔蕩之思。
詩人大約是獨自一人,徘徊在洛陽的東城門外。高高的城墻,從眼前「逶迤」(綿長貌)而去,在鱗次櫛比的樓宇、房舍外繞過一圈,又回到原處、自相連接——這景象不正如週而復始的苦悶生活一樣,單調而又乏味麼?四野茫茫,轉眼又見秋風在大地上激盪而起,使往昔蔥綠的草野,霎時變得淒淒蒼蒼。
這開篇四句,顯然不僅描述著詩人目擊的景象,其中還隱隱透露著詩人內心的痛苦騷動。生活竟如此重複、單調變化的只有匆匆逝去的無情時光。想到人的生命,就如這風中的綠草一般,繁茂的春夏一過,便又步入淒淒的衰秋,詩人能不驚心而呼:「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眼前的淒淒秋景,正這樣引發出詩人對時光速逝的震竦之感。在悵然失意的心境中,就是聽那天地間的鳥囀蟲鳴,似乎也多一重苦悶難伸的韻調:「晨風懷苦心,蟋蟀傷跼踀。」「晨風」即「鷙鳥」,「跼踀」有緊迫、窘困之意。鳥在風中苦澀地啼叫,蟋蟀也因寒秋降臨、生命窘急而傷心哀鳴。
不但是人生,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不都受到了時光流駛的遲暮之悲?這一切似乎都從相反方面,加強著詩人對人生的一種思索和意念:與其處處自我約束,等到遲暮之際再悲鳴哀嘆,何不早些滌除煩憂、放開情懷,去尋求生活的樂趣呢——這就是突發於詩中的浩然問嘆:「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悵然失意時聽到秋天的鳥囀蟲鳴,似乎多了一重苦悶難伸的韻調
以上為全詩之第一節。讀者可以看到,在此節中盤旋往復的,其實只有一個意念,即「蕩滌放情」之思。這種思緒,原本來自於詩人自身生活中的苦悶,與所見景象並無關涉。但詩人卻將它移之於外物,從衰颯悲涼的秋景中寫來。便令人感到,從「高且長」的東城,到淒淒變衰的秋草,以至於鷙鳥、蟋蟀,似乎都成了苦悶人生的某種象徵,似乎都在用同一個聲調哀嘆:「何為自結束」、「何為自結束」!這就是審美心理上的「移情」效果。
這種貫注於外物、又為外物所烘托而強化的情感抒寫,較之於直抒其懷,無疑具有更蓬勃的蔥蘢的感染力。自「燕趙多佳人」以下,即上承「蕩情」之意,抒寫詩人的行樂之境。——當「何為自結束」的疑慮一經解除,詩人那久抑心底的聲色之欲便勃然而興。
此刻,身在「東城」外的詩人,,竟做了一個極美妙的「燕趙佳人」夢:他恍惚間在眾多粉黛叢中,得遇了一位「顏如玉」的佳人;而且奇特的是,一轉眼,這佳從便「羅裳」飄拂、儀態雍容地端坐在詩人家中,分明正錚錚地習練著靖商之曲。大約是因為琴瑟之柱調得太緊促,那琴間竟似驟雨急風,聽來分外悲惋動人——讀者自然明白,這情景雖然描述得煞在介事,實際上不過是詩人那「蕩情」之思所幻化的虛境而已。所以畫面飄忽、轉換也快,呈現出一種夢寐般的恍惚感。
●恍兮惚兮,有美一人,輕撫琴兮
最妙的是接著兩句:「馳情整中帶,沉吟聊躑躅(且前且退貌)」。
「中帶」,一本作「巾帶」。這兩句寫的是誰?照張庚的說法:「凡人心慕其人,而欲動其人之親愛於我,必先自正其容儀……以希感到佳人也」(《古詩十九首解》)。
那麼,「馳情」而「整巾帶」者,顯然就是詩人了。那當然也有道理(只與整句不太連貫)。不過,苦將其視為佳人的神態表現,恐怕還更有韻致些。因為佳人之「當戶」理琴,本來並非孤身一人。此刻在她對面,正目光灼灼注視著她,並為她的容顏、琴音所打動,而為之目凝神移的,還有一位夢想著「蕩滌放情志」的詩人。
正如《選詩定論》吳淇所說:
曰『美者』,分明有個人選他(按,即「她」);
曰『知柱促』,分明有個人在聽他;
曰『整巾帶』,分明有個人看他;
曰『躑躅』,分明有個人在促他。
「馳情整巾帶」兩句,正是寫佳人在這「選」、「聽」、「看」、「促」之下的反應——多情的佳人面對著詩人的忘形之態,也不覺心旌搖蕩了。但她不免又有些羞澀,有些躊躇,故又是「沉吟」、又是「躑躅」(顯然已捨琴而起),表現出一種「理欲交戰情形」;但內心則「早已傾心於君矣」——這就是前人稱嘆的「『馳情』二句描寫入神」處。
在這種圖畫也「畫不出的捉衣弄影光景」中,佳人終於羞羞答答地吐露了心意:「思為雙飛燕,啣泥巢君屋」。借飛燕雙雙啣泥巢屋之語,傳達與詩人永結伉儷之諧的深情,真是「結得又超脫、又縹緲,把一萬世才子佳人勾當,俱被他說盡」(朱筠《古詩十九首說》)。
這就是詩人在「東城高且長」的風物觸發下,所抒寫的「蕩滌放情志」的一幕;或者說,是詩人苦悶之際所做的一個「白日夢」。這「夢」在表面上很「馳情」、很美妙。但若將它放在上文的衰秋、「歲暮」、鳥苦蟲悲的蒼涼之境中觀察,就可知道:那不過是苦悶時代人性備受壓抑一種「失卻的快東與美感的補償(尼采),一種現實中無法「達成」的虛幻的「願望」而已。當詩人從這樣的「白日夢」中醒來的時候,豈不會因苦悶時代所無法擺脫的「跼踀」和「結束」,而倍覺淒愴和痛苦麼?
※ ※ ※
●葉嘉瑩講古詩十九首第五節《東城高且長》
今天我要講的《東城高且長》也是一首能夠給讀者提供豐富聯想的好詩。不過在講之前我先要說明一個問題,雖然這首詩能夠給我們很多象喻的聯想,但它的作者在寫這首詩的時候,果然就一定有如我所說的這些意思嗎?不一定的。
文學作品,特別是中國文學作品,往往能夠給讀者很多聯想的可能性。由於讀者的性格不同,造詣不同,學問不同,修養不同,讀詩時所得的感受也不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常常講,凡是真正的好詩,都有一種感發的作用,富有一種感發的力量,因此這種詩都是含蘊豐美的,具有多種聯想的可能。然而作者在創作時卻不一定曾經想到把這些內容都放進去,至少在他的顯意識中不一定想得到。這麼說好像很奇怪,其實這正是中國文學作品與西方文學作品的不同之處。
那天中國的幾位作家到溫哥華來,我們這裏搞當代小說研究的學生就向中國作家諶容提了一個問題說,你的短篇小說《週末》裏寫幾個人在一起打撲克,最後一個人出的牌是一張紅心的「K」,為什麼你要講那張牌是紅心?諶容女士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只覺得出個紅心才好。——這就是一種類型的中國作家,他們在寫作的時候,就是憑一種感發力量作用的本能。當然,中國現在也有了受到西方影響的新派作家,像台灣的白先勇就是。
白先勇是研究西洋文學的,他的腦子裏有一大套西方的文學理論,所以在他的小說中,每一個景象都有他的含義,比如他寫今天下雨,那下雨是有含義的;他書中主人翁的門前種了一棵松樹,那松樹也是有含義的。在西方,很多小說家和詩人在寫作時,都很明確地意識到他要用哪一個形象進行一種什麼樣的象徵。
但中國的傳統不同,像李後主的詞「林花謝了春紅」,我說他是用落花的形象來表現有生之物對無常和苦難的共同悲哀,可是李後主當年是這樣想的嗎?完全沒有,他就是以自己內心那種深摯的感受能力憑直覺寫出來的。中國的小說也是一樣。可西方人在分析這些東西的時候常常不能理解,總是想給它加上一點兒什麼。這樣做對白先勇那一類作家是可以的,對中國舊傳統中成長起來的那一類作家則不行。
我說這些是為了說明《古詩十九首》的作者未必意識到那麼多象徵的或暗示的含義,但這些詩本身的感發力量卻產生了這種潛力。這是讀中國詩歌必須注意到的一點。下面我就來分析這一首《東城高且長》。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逶ㄨㄟ迤ˊㄧ,彎曲迴旋)
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侷促;
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巾帶,沉吟聊躑躅。(躑ˊㄓ躅ˊㄓㄨ,徘徊不前的樣子)
思為雙飛燕,啣泥巢君屋。
關於這首詩,有不同的說法。有的人認為從「東城高且長」到「何為自結束」是一首詩,從「燕趙多佳人」到「啣泥巢君屋」是另外的一首詩,一共是兩首詩,我不贊成這種說法。因為他們只看到這首詩的前半首和後半首寫的是兩件事情,就以為是兩首詩,卻沒有看到,這首詩的好處,也正在於它的轉折變化。前邊講過的《行行重行行》,感情的發展是連續的、一直向前走的;而這一首的感情一直在跳動變化,前一句和後一句的關係經常難以確指。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這「東城」在哪裏?有人說是洛陽的東城。其實你先不用去考證,作者只是提供給你一個形象,從而使你產生一種感受。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是從遠處看到整個一片城牆的遠鏡頭的全景。城牆的形象給人一種什麼感受?是阻礙隔絕的感受。一片牆,如果不高,你可以跳過去;如果不長,你可以繞過去。可是你遠遠地就看到東城的城牆是那麼高,那麼長,哪裏存在一個可以讓你走進去的缺口?
卡夫卡有一篇小說叫《城堡》,寫一個人要進入一個城堡,但卻始終沒有能夠進去。當然,卡夫卡是有意要用城堡來表現現代人內心之中的隔絕感和孤獨感,而《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則不見得是有意識地這樣做,他只是提供了這麼一個形象,而這個形象就製造出這麼一種氣氛。
「逶迤」,是連綿不斷的樣子。「屬」字有兩個讀音,一個是歸屬的意思,讀作shC;一個是連接的意思,讀作shoo在這裏,主要是連接的意思,但也隱含有「歸屬」的言外之意。
因為,十九首裏邊的句子,有時候可以互相印證,《青青陵上柏》那一首中說「驅車策駑馬,游戰宛與洛。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他說洛陽城裏雖然那麼繁華熱鬧,雖然有那麼多達官貴人,可是他們自相往來,結成了一個仕宦的群體,或者說一個官場的大網,你並不歸屬於他們那個圈子,作為一個外來的讀書人,是無法打進去的,那個圈子裏的人不接受你。
你看,一個是「冠帶自相索」,一個是「逶迤自相屬」這口氣和句法多麼相像!倘若這城牆有一個缺口,也許還可以擠進去,可是你看不到任何缺口,它不但又高又長,而且連綿不斷,連一個縫隙也找不到,城市,代表著繁華和名利的所在;連綿不斷的城牆,對你來說就是一種隔絕和排斥。在《古詩十九首》中,類似這種可以互相印證的句子很多,例如「東城高且長」和「道路阻且長」這兩句的句法也是一樣的,其感情和口吻也十分相似。
「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是這首詩中的第一個跳動變化。「回風」,就是旋風。在我小的時候,北京大多還是土路,每到春天就颳大風。由於風捲起了土,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風的形狀,看到它是怎樣旋轉著刮過來的。前幾年有一個電影叫作《阿拉伯的勞倫斯》,其中有沙漠上颳大風的場面,那風真的是動地而起,挾著黃沙遠遠地席捲而來。
所以,這「回風動地起」的形象真是既剛健又蕭條。那風挾帶有十分強大的摧傷力量,整個大地頓時就都被籠罩在它的摧傷範圍之中了。當然,這景象的視角仍然在城外,城裏不會有這麼大的風,但你進不去,你現在所處的地位就是這樣四無遮蔽、空曠悲涼。
詩人的感覺有時候會有相似之處,柳永《少年游》說,「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他所感受到的,也是這麼一種空曠、悲涼的感覺。
「秋草萋已綠」似乎有些難解。因為在一般人的印象裏,秋天草就黃了,為什麼還說「綠」?杜牧之有兩句詩說「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有人就認為「未」是錯字,應該是「草木凋」,因為「秋盡」是秋天已經過完了,草木當然就都凋謝了。不過,這僅屬於一般的常識,而杜牧之要寫的是什麼?是那種淒涼背景下的美麗!秋天已經過去了,江南的草卻還保持著綠顏色,在這種淒涼美麗的環境之下,才有接下來的兩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秋草萋已綠」也是如此,「萋」,是草木繁茂的意思,但在古代,這個字有時候也可以和「淒」字通用;「已」字在這裏並不是「已經」的意思,而是和「以」字通用,含有「而且」之意;「萋已綠」,是淒涼和綠色兩種情調的結合。這種結合未免有點兒奇怪,和淒涼情調結合的一般應該是代表生命衰老的枯黃,為什麼現在卻是代表生命繁茂的綠色呢?
其實,這種因綠色而產生的悲哀我們早就舉過不少例子,比如:
《詩.小雅.苕之華》的「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李商隱《詠蟬》詩的「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韋莊《謁金門》的「斷腸芳草碧」等。
那都是一種對比或者反襯,通過無情草木的碧綠美麗,更襯托出有情之人的憔悴悲傷。有的時候,那悲哀之中也帶有一種對未來的推想。如杜甫有一首《秋雨嘆》,寫了一株決明草在秋雨之中保持著美麗而飽滿的綠葉黃花,但接下來敏感的詩人說:
「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
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
因為,這株美好的生命在秋風的摧傷中絕不能堅持多久,很快也就要枯萎凋零了。不過,以上我所說的都出於一種理性的解釋,其實它還可以有另外一種更簡單的解釋,那就是:它純屬一種直感——碧綠的草在強大的秋風之中搖動,那形象就給了你一種直接的感發。陶淵明說「有風自南,翼彼新苗」,你說他是什麼意思?那不過就是大自然中的一種動態給予詩人內心的感發,即《文心雕龍.物色》所說的「物色之動,心亦搖焉」。
詩人和一般人的不同就在於他比一般人感情敏銳。馮延巳說「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吹皺一池春水與他馮延巳何干?杜甫說「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涼風起天末又與他杜甫何干?但那一陣風吹過,就忽然引起了詩人內心的一陣動盪,這種動盪通過詩的感發又傳達給了讀者,這就是感發生命生生不息的傳播。
所以我們在欣賞詩的時候,必須把它看作一個活潑的生命,絕不能把它搞成僵死的教條,就好像分析一個活生生的人,你千萬不要把它搞成一具屍體解剖的標本,那樣一定會使人們望而生畏。
下邊接下來說,「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四時」,就是春夏秋冬四季;「更」,是更迭轉換的意思。春夏秋冬一個季節接著一個季節更換得如此迅速,一年的光陰馬上就要過完了。
「一何速」,同《西北有高樓》中的「一何悲」一樣,都帶有一種加重語氣的含意。
古人一提到光陰的消逝,很快就聯想到人生的短暫。屈原《離騷》說「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底下馬上就接著「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所以你看,《東城高且長》這首詩雖然跳宕,其實很有層次。詩人的感發從城牆、回風、秋草、大自然的四時變化,一步步地就引到了人生的短暫無常。
但他接下來仍沒有直接說到自己的感發。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侷促」兩句,可以有深淺兩個層次的理解。從表面看起來這兩句很容易懂:由於秋天到了,早晨的風很涼,所以使人的內心也產生一種光陰易逝、生命短暫的悲苦;秋天的蟋蟀叫不了多久就要死了,這也能使人感受到生命所受的局限。這種理解與詩的主題是相合的,而且也能夠給你一種打動。
但在中國古詩中有一件事情是很奇妙的,那就是有一些語言的符號能夠引起你向某一個固定方向的聯想,西方語言學的符號學把這種符號叫作「語碼(code)」。「晨風」和「蟋蟀」就是兩個語碼,因為它們正好是《詩經》中兩首詩的篇名。
「晨風」是一種鷂ㄧㄠˋ鷹類的猛禽,出於《秦風.晨風》的「馱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說是晨風張開它的大翅膀,一下子就飛到北邊的一片樹林中去了,這是由鳥起興,由此而想到了心中所思念的那個「君子」。這「君子」是誰?當然,我們可以不管漢代經學家的說法,可以把這個思念對像解釋為一種理想或一種追求。
不過從作者的角度著想,中國讀書人從小念《詩經》讀的都是《犛傳》。《毛詩.序》說這是秦國人諷刺秦康公不能繼承秦穆公的事業、不能任用賢臣的一首詩。秦穆公是春秋五霸之一,穆公時代是秦國最美好最興旺的時代,後來到了康公時期,政治十分敗壞,於是人們就懷念起秦穆公來。所以,「未見君子」的「君子」指的乃是秦穆公那樣的賢明君主。聯繫這個背景,「晨風懷苦心」就含有一種對國家政治的感慨了:為什麼我所生活的時代如此黑暗?為什麼我就沒趕上那種君聖臣賢的好政治?
「蟋蟀」出於《唐風.蟋蟀》的「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意思是:蟋蟀已經躲進屋子裏來叫了,說明時間已經到了九月暮秋,一年很快就要結束了,如果你還不及時行樂,你的一輩子很快也就這樣白白過去了。《毛詩.序》說,這是諷刺秦僖公「儉不中禮」,認為應該「及時以禮自虞樂」的一首詩。聯繫這個背景,則「蟋蟀傷侷促」除了感嘆生命的短暫之外,還包含一層何必如此自苦、不妨及時行樂的意思在內。
這種含義,我們也可以用十九首中其他的句子來加以印證,如《生年不滿百》中即有「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其實,這和前邊講過的「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以及「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一樣,也是表現了一種掙扎和矛盾的心情。既然你不幸生活在這樣的時代,無法實現你的理想,而人生又是那麼短暫,為什麼不可以及時行樂呢?所以自然就有了接下來的兩句「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從這裏念頭一轉,又是一個感情上的跳動變化。
「蕩」是放蕩;「滌」是沖洗,沖洗什麼?沖洗那一切加在你身上的拘束和限制!人生如此短暫,你何苦給自己加上這麼多約束?你何苦總是要說的不敢說,要做的不敢做,要追求的不敢追求?確實有這樣的人,他總是在想,我要是這樣做人家會說我什麼?我要是那樣做人家又會說我什麼?做起事來畏首畏尾。可是,你自己跑到哪裏去了?別人的意見雖然也應該考慮,但更重要的是要找到你自己——你自己真正的感情,你自己真正的意願,你自己所真正要做的事情。如果你實現了這樣一種覺悟,也可算是達到了人生的一種境界。
我們這首詩的作者,他決心要放任自己的情志去大膽地追求。追求什麼呢,追求的是一個美麗女子,所謂「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中國的古人常用「燕姬趙女」來泛指美麗女子,如太史公司馬遷的外孫楊惲在《報孫會宗書》中說「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又如王國維在他的小詞《蝶戀花》中說,「窈窕燕姬年十五,慣曳長裾,不作纖纖步」,這乃是傳統上的一種習慣說法。此外,中國的古人還有一個習慣,就是當人生失意的時候,往往去向醇酒和美人之中求得安慰。
辛棄疾,一個英雄豪傑的詞人,當在事業上失意的時候他說什麼?他說:「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韞英雄淚。」(《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而我們的詩人現在所要追求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所謂「顏如玉」是一種本質上的潔白溫潤;所謂「羅裳衣」是用美麗的絲織品織成的衣服,而我在以前講過,用服飾之美象徵品德之美,也是我國古代詩歌傳統中的一個特色。而且這個女子還不止是本質美、服飾美、品德美,她還有才技之美。
「理」是彈奏調理的意思,「當戶理清曲」,她正在彈奏一支很好聽的歌曲。
「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她所彈奏出來的聲音為什麼如此悲哀?因為她內心有非常深刻真摯的情意。你看,這裏又寫出了她的情意之美——就像《西北有高樓》中的那個女子,「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這幾句,是一層又一層地加深寫她的美好,從本質、服飾、品德,寫到才技和情意。什麼是「弦急知柱促」?大家知道,琴或者瑟這一類樂器,它們的弦都繃在支柱上,靠邊的地方繃得緊,發出聲音就很高亢急促。不過這僅僅是物理學上的解釋,而不是這一句所含的本質內容。這一句的本質內容是什麼?
我以為,它所傳達的是感發力量之強大和緊張的程度。因為,「急」和「促」兩個字表現出一種緊張激烈和力量的強大,而這同時也就暗示彈者和聽者之間在心靈上所產生的那種相互感應有多麼緊張強烈。
「馳情整巾帶」,有的本子作「馳情整中帶」,但一般以為「巾帶」較勝。
馬不停地跑叫「馳」,那麼心不停地思量也可以叫「馳」,即所謂「心動神馳」。思量的什麼呢?這裏他寫得很妙,「整巾帶」是一個動作,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京劇裏邊的人物,一出場都要把帽子正一正,把腰帶端一端?那是表示一種嚴肅而鄭重的態度。
當他的心「馳」的時候,手卻在下意識地把頭巾和衣帶整理好,這是什麼意思?這說明此時此地他心裏所產生的是一種尊敬和嚴肅的感情,這裏邊含有一種對操守的堅持和對對方的珍重。
文人有時候很不嚴肅,龔定庵寫過一首小詩:
「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賦遂初衣。
偶逢錦瑟佳人問,便道尋春為汝歸。」
王國維對這首詩很不滿意,認為他這種感情過於輕佻。
而在這裏,作者的感情不是隨隨便便的,他雖然對那個女子產生了強烈的感情,但行動上仍沒有冒昧向前,而是「沉吟聊躑躅」。
「沉吟」者,乃是沉思吟想的意思。什麼叫吟想?就是心問口,口問心:我到底該不該這樣做?而這沉吟的結果終於還是在行動上自我節制,沒有冒昧向前。這是對自己的珍重愛惜,也是對對方的珍重愛惜。
結尾兩句更妙——「思為雙飛燕,啣泥巢君屋」。仔細想來這兩句有點兒語病:雙飛燕已經是成雙成對了,為什麼還「啣泥巢君屋」?這個「君」是雙飛燕裏的一個還是另外的一個人?
我以為,在這裏他是一種直覺的感動。因為他的情一直在「馳」,沒有一個停下來的反省,所以他那種直覺的感動也就不很科學、不很理性。
其實他是要說兩個願望。第一個是,讓我們兩個變為一對燕子,永遠雙飛雙棲;第二個是,如果我變成了一隻燕子,而你還是你的話,那我就要築巢在你的屋簷下,永遠陪伴著你。這兩個願望未假思索奔馳而出,就變成了「思為雙飛燕,啣泥巢君屋」。
說到這裏,我想起宋代有一個女子寫了一首《踏莎行》:
「隨水落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計能相見,
長江縱使向西流,也應不盡千年怨。
盟誓無憑,情緣有限,此身願化啣泥燕,
一年一度一歸宋,孤雌獨入郎庭院。」
這首詞是說,這個女子和一個男子感情很好,可是終於未能結合,所以她說願意化作一隻燕子,每年獨自飛入那個男子的庭院之中。這首詞的想像在邏輯上是合理的,敘述得也很清楚,因為那是經過反省之後的一種感情,所以就比較深刻。而現在這首詩雖然話說得不很理性,但那種直覺的感動則是它的好處之所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