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講題是「鏡中人影」，為什麼叫做鏡中人影？今天的題目是我教書六十多年來最難講的題目，是我從來沒有講過的題目。雖然我教書有六十多年之久，但是我向來所講授的都是古人詩詞，古人的詩詞是死無對證，所以我可以隨性發揮。現在有朋友提出，說我現在八十多歲這麼大的歲數，只聽到我講古人的詩詞，什麼時候願意講講自己的詩詞。自己的詩詞正如佛云：「不可說」，自己的詩詞為何不可說呢？因為古人的詩詞你必須知道，現在有這麼多新發明的理論，什麼詮釋學、接受美學、符號學，所以當我講古人的詩詞，我就從他語言的符號，給他種種的詮釋，這詮釋裡面就有我讀者的接受反應，很多詮釋的自由，我怎麼想該怎麼說就怎樣說。
現在要講自己的詩，自己的詩最難講有幾點：第一我覺得自己的詩實在沒有什麼好，不好的詩還要講，這是第一個困難。古人的詩我可以選擇，選擇李白、杜甫，像辛棄疾、蘇東坡，喜歡哪一個，我覺得哪一個好，我就講哪一個，現在換成講自己的詩，我自己覺得我小時候寫的詩非常的幼稚，沒什麼好講的，這就是自己講自己詩的第一個難題。第二個困難是，古人的詩，你有符號學、詮釋學，和接受美學，可以自由的講講。詩最原始的意義，作者是最權威的，作者說是什麼，所有詮釋的可能都丟掉了，最原始的意義，這是一個很笨的方法。再有第三點困難，自己講自己的詩，你說它好呢？還是說它壞呢？這就是我說的「不可說」。她們一定要我講，說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詩詞，這次一定要講講自己的詩詞，我現在八十多歲了，應該作一個回顧，所以我就整理了。這是鏡中人影，鏡子裡面的影子。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所以你們就當作是鏡子裡面的影子。
另一方面，我的題目有一個距離，是「鏡中的人影」，這確實有一個詮釋的距離。因為我現在用了我一九三九年的作品，今年是二○○七年，那是六十八年前的，六十八年比一個甲子都長，這真是有個歷史的距離，所以我現在就做一個第三者，做一個六十八年之後的讀者，來看當時幼稚的詩篇，我現在是八十四歲，如果推回去，那時候我十五歲，比你們現在還年輕，是我十五歲的作品，在六十八年以後，以八十四歲回頭看我十五歲的作品，我現在已經有了一些讀者的感想。
我生長在一個非常舊式的、古老的家庭，我的祖父是一個很傳統、很保守的人，女孩子不能到外面讀書，怕染了不好的習性和風氣，要關起門來在家裡讀書。在清朝末年的時代，那時候滿清是貧窮、積弱、腐敗。想要救國的人，大家都出去留學，學新的東西，所以我伯父去日本，父親去了當時的北京大學英文系。我父親思想比較開明，女孩子固然不要去外面讀書，但在家裡，總要讀點書，於是我們家就給我制定了一個學習和教育的標準。可以學現在的新知識，可是行為、生活，要遵守的是舊道德的標準。所以我關起門來，那個時候一個關在家門裡面的女孩，能有什麼遠大的抱負、有什麼高遠的目光、有什麼深刻的感受和思想？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天性就喜歡文學，所以我在日常環境中，看到什麼有了感動，我就寫一首詩。後來我讀到唐朝寒山子的詩，裡面有一句：「君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所以你要問我，老和尚住的那個寒山，要怎麼樣走到那個寒山，寒山的路不通，夏天是煙霧，冬天是冰雪，你們走不到，所以最後說，「君心若似我」，如果你的心跟我的心一樣，還得到其中，你就走到裡面去了。
我說學詩並不困難，你們要像我一樣，生在我的環境，你就知道學詩是不困難的，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家裡就叫我背詩，「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我還記得小時候，有親戚朋友來了，就背首詩給他們聽，我背了李白的《長干行》。「長干」兩個字，就是在長江的江水邊。「行」，是一種歌行，是一種古代詩歌的體裁。裡面有幾句詩，「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我那時候背「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背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詩歌的音節聲律掌握好，而且我們家裡還有一個習慣，你不能只是背，還要會吟！
你要像我這樣學，你們肯定會作詩，因為你不但背誦你還吟唱。
我父親學的是英文，是外文系，那個時候中國最落後的是航空事業，中國那個時候沒有航空事業，所以我父親畢業以後就到航空事業的部門去工作，地點是在上海。我的老家就在當時所謂的北平，也就是現在的北京，一個古老的城市裡面。
我父親不在家，但是我們大家庭沒有分家，所以跟我伯父他們住在一起，我伯父是一個非常喜歡舊詩詞的老先生。那時候我父親規定我每個禮拜要寫一封家信，要替我母親寫一封家信給我父親，而且規定一定要用文言文寫。十來歲的小女孩就被逼得一定要用文言文寫信，寫得似通不通、半懂不懂的。我就找我伯父評改。
我要告訴大家，學古文也不難，你要知道詩歌就是不同於日常語言的另外一種語言，古文也是不同於我們現在語言的另外一種語言。你要學習另外一種語言，不是理論，不是只學grammar文法，是學『說』啊！你要把英文說好，你就是要聽，你就是要說，你要學習寫英文的文章，你就是要背，找那些英文文章的名著來背，學習中國的古文和古詩，同樣的情況，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你要學韓退之的文章，你就拚命背韓退之的文章；你要學習歐陽修的文章，你就拚命背歐陽修的文章，所以我就學了古詩、古文。
我伯父說你得作自己的詩了，不能只背古人的詩詞，所以我就自己寫詩。可是我的生活這麼狹窄，沒有遠大的理想跟抱負，世界沒有什麼特別使你感動的，平淡的日常生活，關在家門裡——其實我們家裡的院子不小。
我是所謂旗人，旗人就是滿族人，還不是真正的滿州人，我是蒙古人，我姓葉，你們都知道清朝初年有一個很有名的詞學家，叫納蘭性德，納蘭的祖姓就是葉赫。葉赫納蘭，我就是那個納蘭性德他們的那個氏族。到了民國時代了，建立民國時代的口號，孫中山先生提出的是：驅逐韃虜，還我河山。滿族就是韃虜，所以滿族人就紛紛得改姓，就要把自己祖先的滿族、蒙古的姓改掉，葉赫就取了第一個字，所以改姓葉。我們的祖先一入關，我的曾祖父就是滿清的官，我們家有一個很大的四合院，有前院、中院、和後院，我們有兩扇紅油漆的門，大門旁邊還有個車門，車門裡面還有個車房，車房後面還有個馬房，車棚外面還有個上馬池。我是在這樣的家庭院子裡長大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因為我們家的院子不小，院子就有一些花花草草，所以我寫《在窗前修竹有感》，是什麼「有感」呢？窗子前面有竹子，是秋天的那種竹子，這棵竹子是我把它種在那裡的，因為我小時候常常背古人的詩詞，什麼松竹梅，歲寒三友。我們家的院子本來沒有竹子，我有一個中學的同學，他們家裡有竹子，北京很少看到竹子，我一看到竹子，所以我就很高興，挖了兩棵竹子，種在我家院子，竹子長得很快，一下子我的窗前就有一叢竹子。除了竹子以外，我母親也喜歡花草，也種了很多花花草草。等到秋天，我母親種的那些花花草草都枯乾零落了，只有我的竹子還長得很茂盛，還是綠色的，沒有變黃也沒有凋零，所以我就寫《窗前修竹有感》：
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
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
（我常常到處講課，有人說我怎麼一念詩詞音就不對了呢？我是北京人，本是一口很標準的普通話，因為詩詞裡面有平仄之分，你要學會做詩詞，讀誦還不夠，然後你要吟唱，一定要掌握那個rhythm，那個聲調與韻律，「記得年時花滿庭」，你要有那聲韻美感，你要知道古早的語言。）
「年時」就是今年早些的時候，「花滿庭」各種花花草草滿院子都是。「枝梢時見度流螢」，在那花草的樹梢上見到螢火蟲，（北京有很多螢火蟲，我讀到古文的書，抓幾隻螢火蟲來，沒有口袋裝著，找一個小玻璃瓶，我就把燈關掉，看它能不能照到我書裡的字，古人都用螢火蟲照著來讀書）。「而今花落螢飛盡」，螢火蟲沒有了，秋天沒有螢火蟲了，只有竹子，還是心情不改，你忍心看到你周圍的伴侶都凋零、都消逝了，你一個人還在這裡青青嗎？這就是小女孩的感覺。
第二年，一九四○年我當時十六歲，就寫了《詠蓮》。
【植本無蓬瀛，淤泥不染清。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
北京蓮花很多，什剎海、北海到夏天都是很茂密的蓮花，我們家是個大院子，院子裡面沒有大到有荷塘，但是中國古人凡是這些有大院子的人家，沒有荷花塘怎麼辦呢？就用荷花缸，荷花缸可以養荷花，我們家沒有荷花塘，但是有一個大荷花缸，荷花底下有很多污泥，你用乾淨的泥還不一定種得出來。
宋朝學者周敦頤，寫了一首《愛蓮說》，說他是出污泥而不染，從污泥長出來但是看起來非常皎潔輕盈的。「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這個荷花從污泥裡面出來，卻不沾染污泥，所以就變成佛教的一個象徵的圖像，所有的廟裡那些佛都坐在蓮花的寶座之上。
我有一次到花蓮的慈濟功德會去參觀，他們所有的屋頂上刻的都是荷葉荷花，所以荷花就從現實以外有了一種神仙的境界，很高潔的嚮往，所以是從神仙的境界來的，因為他能夠出污泥而不染，如此之清白，這是佛教上這樣說。但是那時候我們家裡不信宗教，我們家裡只有一個教，就是孔教，我小時候第一本課本讀的就是《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讀書啟蒙的時候，我父親在上海，我伯父就用木頭作了一個牌位，上面一黃紙用硃砂筆寫了：「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位」，我們這些剛啟蒙的時候，就要對著這個木牌的牌位行叩首之禮，然後就背《論語》。
《論語》給我最大的衝擊的一句話就是「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如果早上懂得了一個大道，晚上死了都沒關係，這給我很大的衝擊，我那時候覺得這道理是什麼東西，怎麼這麼重要。孔子還說：「士志於道」，士就是讀書人，說士所要學習的是道。中國舊制的教學法我是親身走過來的，那時候我雖然不懂什麼朝聞道夕死可矣，但是背下來以後真的有幫助，人生為什麼要追尋一個道，那個道是什麼東西？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我常常遺憾孔子怎麼沒說八十怎麼樣。有些事理當時你不明白，可是隨著年歲的成長，你碰到事情忽然間就給你觸發感想，果然孔子說的話是對的。
小孩子太早讀到古人的書有好處也有壞處，他還沒長大，心志就成熟了，你看我那時是十幾歲的小女孩突然覺得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人生就是有這麼多的痛苦、有這麼多的罪惡、有這麼多的不平，為什麼我們現實的社會是如此。這佛說能夠拯救蒼生，這佛既然沒有，我們就在這罪惡、痛苦之中生活的人類，我們的救贖在哪裡？所以說「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
我又看到我們家的菊花，所以我又寫了《詠菊》：
【不競繁華日，秋深放最遲，群芳凋落盡，獨有傲霜枝。】
因為菊花不是春天的花朵，春天有桃花、李花，菊花不是春天的花，所以它不競繁華日，當萬紫千紅滿院桃李的時候，他在哪裡？他沒有跟人家爭妍鬥艷，沒有在那萬紫千紅的春天，桃李爭春的時候開放。到了深秋寒冷了，已經是露水滿天的時候，菊花它開放得最晚，而且當所有的花都凋落的時候，就剩菊花「獨有傲霜枝」，所以我寫了這樣一首詩。
中國古人有一句古話：「三歲看大，十歲看老」，所以小孩子是怎麼樣、他的天性是怎麼樣，是從很小就可以看出來的。尤其是詩，我們說「言由心生」，「『詩』者是志者所之也」，所以你詩裡寫的是什麼，這就代表一個人真正的性格、心靈，甚至透露了他一生的未來。我那時候不懂這些大道理，但是現在回想，說不定我有一種堅韌的力量，我這個人可以堅持，我可以在寒冷困苦的時候起來，在「不競繁華日，秋深放最遲，群芳凋落盡，獨有傲霜枝」、「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等待句中已透露訊息。
一九四○年：《秋曉》
五更敗葉因風落，聲聲簷際添蕭索。
驚飛烏鵲欲何棲，四望寒霜滿林薄。
我們要作詩還有學作對聯，有一天我在大陸參觀一個小學，他們從小學讀古書、理學、對對聯、學作詩，我說你們一年級的小朋友都學了這些對對聯，我出個對子給你們對吧，我就說「黃鳥」，一個小孩子就告訴我「烏鴉」，鳥跟鴉都是飛的鳥，一下子就對出來了。
有關對對子我伯父就講了一個故事，說古代有一個人給一些年輕人出了一個對子，上句就出了「風吹馬尾千條線」，有一個人就對：「雨打羊毛一片氈」，風跟雨對了，羊毛就跟馬尾巴對了，千條線跟一片氈是對的。另外一個小孩子就對了「日照龍鱗萬點金」，雨跟風是對的，風吹跟日照是對的，馬尾跟龍鱗是對的，千條線對萬點金。對「雨打羊毛一片氈」，和對「日照龍鱗萬點金」，後來果然際遇不一樣，對「雨打羊毛一片氈」這個人，沒有什麼高遠的情懷和理想，雨打羊毛就變成一片氈，那個對「日照龍鱗萬點金」的孩子，果然飛黃騰達了，這是古人的傳說。
當時我伯父認為我這個人不是有福之人，但卻是一個堅強的人。我當時沒有什麼深的感慨，只是看到什麼就說什麼，看到竹子就說竹子、看到菊花就說菊花。我後來人生幾個階段就慢慢遭遇了不幸，小時候是關在家裡面讀書的，讀什麼中國的舊制、四書。等到該上五年級的時候，我伯父說不能老關在家裡讀書，當時北京有一所學校，叫篤志小學。這個篤志小學從五年級就學英文，可是我只讀了一年。鄰居的一個女孩子，比我大一歲，要考初中，她就拉著我跟她ㄧ塊去報名，我就用同等學歷去報名，很幸運考上了。所以我以同等學歷上了初中，初中念了兩年，就發生了蘆溝橋事變，當時的北平就淪陷了。日本人進城之後就把英文課取消、減少，都要學日文了，所以我英文根本沒學好。我父親雖然從小讓我讀英文，可是我英文也沒有學好就發生了七七事變。
我父親在當時國民政府的航空部門做事，所以就隨著國民政府的抗戰南遷，南京、上海、武漢、長沙，一直到重慶。我們的北平當時是淪陷區，我母親帶我還有兩個弟弟在北平。在抗戰的第四年，最艱苦的階段。老舍先生的小說，四世同堂，裡面所寫的就是當年淪陷時北平城裡的情況。在艱苦的時代、抗戰的時代，物資缺乏當然營養不良，我母親就得病了，而且已經抗戰四年之久，我父親遠在後方，我們就看到南京、上海、長沙、武漢陷落，而所有陷落的地方都是我父親在工作的地方，我母親當然非常擔心，因為音訊不通，誰知道在這個戰爭之中，一個一個城陷落，不知生死存亡，所以我講杜甫的詩，在安史之亂的時候他跟家人的隔絕，他說「妻子隔絕久，反畏消息來」的心情。因營養不好，母親得病，我母親在抗戰最艱苦的時候過世了，這是我安定的生活裡所面對的第一個打擊，一九四一年秋，所以我就寫了《哭母詩》八首：
之一
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
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之二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淒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之三
重陽節後欲寒天，送母西行過玉泉，
黃葉滿山墳草白，秋風萬里感啼鵑。
之四
葉已隨風別故枝，我於凋落更何辭。
窗前雨滴梧桐碎，獨對寒燈哭母時。
之五
颯颯西風冷繐帷，小窗竹影月淒其。
空餘舊物思言笑，幾度凝眸雙淚垂。
之六
本是明珠掌上身，於今憔悴委泥塵。
淒涼莫怨無人問，剪紙招魂訴母親。
之七
年年辛苦為兒忙，刀尺聲中夜漏長。
多少春暉遊子恨，不堪重展舊衣裳。
之八
寒屏獨倚夜深時，數斷更籌恨轉癡。
詩句吟成千點淚，重泉何處達親知
從我開始寫詩，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我，詩——是要學唐詩還是學宋詩？你是要學蘇黃、還是學李杜？「言由心生」，你就寫你自己的見聞、寫你自己的感受，不要一開始就學這一家、學那一家，大言而無實，說大話沒有一點真的感情，我小時候被教導要說真誠的話，要出自內心的，言由心生。所以你看我的詩都是非常樸實的。
「噩耗傳來心乍驚」，為什麼說「噩耗傳來心乍驚」？因為我母親不是在我們家裡面死去的，我母親得病很久，在當時的北京城，治很久都治不好，那時候開刀的手術還很落後，如果要開刀要到天津去開刀。我們都還很小，我剛剛高中畢業，我大弟比我小兩歲，我小弟比我小八歲，還在念小學，我母親說不要我們跟去，找了我的舅父陪他去天津開刀，而開刀以後沒有好，我母親還堅持就在病危的時候，回到北京。人家說你的身體這樣壞不能夠回去，我母親堅持要回到北京，所以就在病重的時候上了火車，就死在火車上。按當時民間的習俗，家人死在外面，就不可以再運回家裡來。因此當時就運到北京一個廟，停屍、停靈在那個廟裡面，所以我說「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我母親到天津進醫院的時候，我要跟我母親去，我母親就堅決不許我跟她去，我那年高中畢業，考了大學，我母親不許我跟她去，就讓我舅父跟她去，所以我寫了這首詩。
第二首：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淒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我之前說過我不是大家，沒有什麼好詩，不敢說是一個詩人，只是寫我最真誠的感覺和感情。
「瞻依猶是舊容顏」，當時回到北京以後就停屍在那個廟裡，然後就要入殮，入殮的時候是人生最痛苦的，是你見你的親人的最後一面，因為他一旦放在棺材裡面，釘子一敲下去，你從此以後就見不到了，所以我是「瞻依猶是舊容顏」，看我母親當時停靈在那裡，還是像平常的樣子，喚母千回總不還，不管我跟我兩個弟弟怎麼樣呼喊，我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淒絕臨棺無一語」，我父親到天津去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可是回來已經是這樣子了，沒有一句告別的話。
「漫將修短破天慳」，你一個人的壽命是長是短，上天給你的，慳就是吝嗇，上天為什麼這樣吝嗇，我母親只有四十四歲就去世了。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就是九月重陽節剛過了不久，「重陽節後欲寒天，送母西行過玉泉，黃葉滿山墳草白，秋風萬里感啼鵑」。
我寫詩，就是把真實的感情說出來。
「重陽節後欲寒天，送母西行過玉泉」，我們是旗人，既然是世家，擁有大片的墳地在玉泉山下，送我母親送到玉泉山下的那一片墓地。（現在我們祖先的墓地都沒有了）
「黃葉滿山墳草白，秋風萬里感啼鵑」。我說杜鵑是啼血的，秋天，雖然沒有春天的杜鵑紅，但秋風萬里，感覺到杜鵑啼血的悲哀。這是我真正第一次所經歷的打擊。
在下面的一首，我們要看的是我母親去世以後接到我父親的來信。自從抗戰，最艱苦的那幾年，國民政府節節的敗退，南京、上海、武漢、長沙相繼陷落，而我父親都沒有信來，一直到抗戰的第四年，我母親都去世了，才接到我父親的來信。
昨夜接父書，開緘長跪讀。
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祝。
惟言近日裏，魂夢歸家促。
入門見妻子，歡言樂不足。
期之數年後，共享團欒福。
何知夢未冷，人朽桐棺木。
母今長已矣，父又隔巴蜀。
對書長嘆息，淚隕珠千斛。
「昨夜接父書，開緘長跪讀」。接到我父親的信，我打開信封，跪讀是因為我們古人的生活習慣，沒有坐高的椅子，古人都是席地而坐，所以普通像日本人一樣坐在腳上，當你很嚴肅、莊重的時候，就像跪的一樣，你就坐在你後面的小腿腳上，所以看起來就像跪著。
「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祝」，我父親寫的家書寫的是我母親的名字，祝福我們家裡平安的，我父親信裡說「惟言近日裏，魂夢歸家促」。畢竟離家四年之久了，我總是夢見我們家，祈禱我能天天夢見我們家。
（當我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來到台灣，我一直到一九六六年去了美國，六八年又回來，六九年去了加拿大，我做夢夢到回到北京的老家——剛才我說的有前院有中院有後院的老家，可是我每次夢到我們老家，大門我是進去了，可是裡面每一間窗跟門都是關上的，哪個窗哪個門我都開不開，我做這個夢做了很久，我們家不但墳地沒有了，連祖居也沒有了，就是我常常夢見的那個四合院，我七四年回國的時候那個院子還在，可是就在幾年前，我們家這個老房子被剷平了，房子被推倒了，被國家徵用了，墳地被徵用了，房子也被徵用了。現在我夢見的還是我們老家，因為我自從一離開我的老家以後，真是幾十年來，一生漂泊、四海為家。有一次有人跟我訪談，他說你跑了這麼多地方，你從台灣到美國到加拿大，而你現在到處講課，今天在天津、明天在北京、後天在台北、再後天到新竹，說你晚上醒來的時候覺得是在哪裡？我說自從我離開北京以後，到台灣沒有家，有工作才有宿舍，沒有工作就沒有宿舍，沒有一個稱為家，所以那個時候唯一的家，到現在我要夢還是會夢到我的老家。因為宿舍太短暫了，你東搬西搬，你夢到是什麼地方，我父親跟我一樣總是夢見回到老家。）
「入門見妻子，歡言樂不足」，我父親說常常夢到回家，這是短短的見面然後就醒了。
「期之數年後，共享團欒福。」我父親說希望抗戰能夠早日結束，能見我母親。
「何知夢未冷，人朽桐棺木」，誰知道夢還沒有冷，我父親還在做這一種回家的夢，我母親早已在棺木之中。
「母今長已矣，父又隔巴蜀。」母親已經離開我們了，父親又遠在四川的重慶。
「對書長嘆息，淚隕珠千斛。」我寫的詩雖然不好，但是我的感情卻是真誠的。
我的生活雖然是經過了我母親的去世、經過了抗戰，與我父親的離別，但是女孩子總有女孩子的夢想，所以我就寫了《擬採蓮曲》。
一九四三年十九歲的女孩子，正是會作夢的年齡，所以我寫了《擬採蓮曲》。
古代有《採蓮曲》，古代的採蓮曲：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荷葉間，魚戲荷葉東，魚戲荷葉西。」
我就擬了《採蓮曲》：
之一
「採蓮復採蓮，蓮葉何田田。
鼓棹入湖去，微吟自扣舷。
湖雲自舒捲，湖水自淪漣。相望不相即，相思雲漢間。」
之二
「採蓮復採蓮，蓮花何旖旎。艷質易飄零，常恐秋風起。」
之三
「採蓮復採蓮，蓮實盈筐筥。采之欲遺誰，所思雲鶴侶。」
「妾貌如蓮花，妾心如蓮子。持贈結郎心，莫教隨逝水。」
這就是少女的夢，那個圓圓、密密的、一片片的荷葉，鼓棹就是划著船槳划到湖裡面去。
「微吟自扣舷」，一邊吟誦、一邊唱歌，扣舷就是敲著船邊，看到湖雲自舒捲，湖水自淪漣。湖上的白雲如此的舒捲，一種優雅的樣子，一看到湖水那種淪漣的波影，雲的那種飄邈，水的那種纏綿，雲在雖然多情，但它在天上，湖水雖然也多情，但湖水在下面。雲彩的那種雲影是纏綿的，水的淪漣也是纏綿的，但「相望不相即」。天上的白雲也許看見了湖水，湖水也反映了天上的白雲，但是相望不相即，一個遠在高空，一個在下面湖水。
「相思雲漢間」，我靜靜回想一個怎麼樣的人，平生有沒有什麼美好的遇合，所以相思雲漢間。
這首詩分三段，古代的樂府詩是可以分段的，第二段，「採蓮復採蓮，蓮花何旖旎。艷質易飄零，常恐秋風起。」
因為是《採蓮曲》，所以開頭都是「採蓮復採蓮」。先說的是蓮葉，「蓮葉何田田」，現在是說蓮花，「採蓮復採蓮，蓮花何旖旎。」那荷花是何等的美麗，「艷質易飄零，常恐秋風起」，就是這美麗、旖旎的荷花，最容易飄零，荷花真是容易飄零。
我為什麼喜歡荷花，因為我出生在夏天陰曆的六月，是荷花的生日，所以我父母就給我起了個小名，我的小名是荷，所以我就對荷特別有這種感覺。
我還記得有一年春天，我帶著我女兒在北京大學教書，我教古典詩歌，她教英文。我們早上一起出來吃早點，就看到我們賓館外面，有一棵北京特有的花，叫榆葉梅，它開得非常美麗，我跟我女兒說這個花開得真好，但是北京的風沙，黃塵蔽天，等到我們下課，中午要給他照相的時候，那個榆葉梅已經面目全非了。所以，李後主寫過一首詞，「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那個荷花開了，我早上去，初日芙蓉，早晨荷花才是美的，因為黃昏下午再去照那光影神色完全不對。「艷質易飄零，常恐秋風起」，人的青春年華是不長久的，所以「常恐秋風起」。
下面一段「採蓮復採蓮，蓮實盈筐筥。采之欲遺誰」。
遺字這裡不念「ㄧˊ」，如果我們當遺失、遺留、遺囑這裡都念「一ˊ」。可是當做贈送的時候，我們有另外一個讀音「ㄨㄟˋ」。
「采之欲遺誰，所思雲鶴侶」。秋天的時候我們採蓮藕。「採蓮復採蓮」，蓮實就是蓮子，盈筐筥就大筐小筐，我們採了很多蓮子。
「采之欲遺誰」，你採了這麼多的蓮子，你是要送給誰。
「所思雲鶴侶」，我所懷念是在雲中一隻白鶴，能夠飛在雲中的伴侶。而寫了蓮葉，寫了蓮花，寫了蓮子之後一個總結。
「妾貌如蓮花，妾心如蓮子。持贈結郎心，莫教隨逝水。」這個女子容貌就像這蓮花，心就如同是蓮子，是堅貞的。
「持贈結郎心」，我的蓮花蓮子都送給我所愛的人。
「莫教隨逝水」，你要珍重，不要不愛惜，讓這蓮花蓮子都隨水漂流了。所以這一段是少女的夢。我從無知無識的少女，經過我母親去世的打擊和不幸，然後到這個階段懷有少女的夢。
我們再講《秋宵聽雨》二首，秋天的晚上聽雨，那一年寫的呢？一九四三還是我十九歲的時候。我是一九四一年考進輔仁大學，一九四三年已經是大學二年級。
我小時候在家裡學的讀詩還有作詩，到了大學我考了中文系，就有了詩選、詞選各種課程。教我詩的老師姓顧，顧隨先生教我們作詩，那時候我們就有習作，老師要我們同學作了詩就繳去，那時候我就很佔便宜，我從小背李白杜甫的詩長大的，所以我就開始學作詩，當然所作不是很幼稚的詩，有一點點成熟的意味。
《秋宵聽雨》二首，那還是在抗戰的時候的秋天晚上。
之一
四壁吟蛩睡未成，簟紋初簇蚤涼生。
隔簾一陣瀟瀟雨。灑作新秋第幾聲。
之二
小院風多葉滿廊，沿階蟲語入空堂。
十年往事秋宵夢，細雨青燈伴夜涼。
這時詩歌，也許成熟了一點，但在這裡面可以看出一些意味，不是那麼單純的，不是那麼真實的，淡薄了本來的那種赤子之情。
「四壁吟蛩睡未成」，北京古老的院子裡，蟋蟀晚上叫，所以聽這牆角上四壁吟蛩，就不能成眠。
「簟紋初簇蚤涼生」，簟紋就是竹蓆，以前竹蓆的席紋特別的鮮明，這兩天天開始冷了。這個「蚤」字是跳蚤的「蚤」，古人早晚的早也是用這個「蚤」。
「隔簾一陣瀟瀟雨」，我們家是大四合院，每當夏天的時候，就把冬天的那些門卸下來，門就變得很寬，就掛著一張很寬大的竹簾，晚上就不關門睡覺，我們家裡面還有一扇門，所以白天就一張大的竹簾子，晚上再把那扇門關上。
「隔簾一陣瀟瀟雨，灑作新秋第幾聲」，那聽起來很美，也比我小時候那些作品成熟。
什麼叫做「灑作新秋第幾聲」，就是秋天第幾場的雨，一場秋雨一場寒，已經是下了第幾場的雨了。「灑作新秋第幾聲」，很有美感。
「小院風多葉滿廊，沿階蟲語入空堂。
十年往事秋宵夢，細雨青燈伴夜涼。」
我們家是大四合院，我父親不在家，我母親也去世了。東廂房的三間是空起來的，我伯父是個中醫，他白天給人看病，這是問診的臥房，我伯父住北房，我們住在西房，那院子大半邊都是空的，小院風多葉滿廊，我們這個院子，秋風吹的時候很多落葉，我們自己的院子也有些樹。我們隔牆邊有一棵大紅樹，葉子落了滿院子都是，一陣風過，走廊裡面都是葉子。
「沿階蟲語入空堂」，台階底下就是蟋蟀在叫，我父親不在我母親又去世，我們院子就是那麼空曠。
「十年往事秋宵夢」，過去的事就像一場夢一樣，我父親還在家的時候的情景，我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的情景，現在都不在了。如今我父親不在家，我母親也不在人世了。所以十年的時間就像秋天夜晚的一場夢。現在只剩下細雨青燈伴夜涼。院子裡面的細雨，屋子裡面一盞青燈，陪伴我的，是夜晚寧靜的寒涼，所以說「細雨青燈伴夜涼」。
下面介紹一首，是我大學時寫的，我到了大學，進了中文系，就跟隨顧隨先生學詩，顧隨先生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
（我平生教書好多年，而我這個人喜歡學習，我喜歡聽人家講詩，我七九年第一次到大陸去教書，我不管到哪個大學去教書，我都要求能夠去聽他們的老師講課。我那個時候不但喜歡聽講，從我在北京做學生的時候我就喜歡聽講，我不但聽我學校輔仁大學的課，還跑到中國大學。當時北京有一所中國大學，我去聽俞平伯先生的講課，而俞平伯是有名的詞學家，我就騎車到中國大學去聽俞先生講課，在我幾十歲到現在我已經八十多歲了。我回到中國以後我也到處去聽人家講詩，沒有一個人講詩像我的老師講得那麼好。）
我的老師所講的詩不是知識，是詩歌的生命，這詩歌裡面的心靈是詩歌的本質。我的老師其實是很欣賞我的，所以我的老師每寫了詩，就把他的手稿，他親手、近作的手稿，交給我看，所以有「題羨季師手寫詩稿冊子」之作。
這是一九四四年，也就是二十四歲的時候寫的。
自得手佳編，吟誦忘朝夕。吾師重錘煉，辭句誠精密。
想見醞釀時，經營非苟率。舊瓶入新酒，出語雄且傑。
以此戰詩壇，何止黃陳敵。小楷更工妙，直與晉唐接。
氣溢烏絲闌，卓犖見風骨。人向字中看，詩從心底出。
淡宕風中蘭，清嚴雪中柏。揮灑既多姿，盤旋尤有力。
小語近人情，端厚如彭澤。誨人亦諄諄，雖勞無倦色。
弟子愧凡夫，三年面牆壁。仰此高山高，可瞻不可及。
「自得手佳編，吟誦忘朝夕。吾師重錘煉，辭句誠精密。」這是給老師寫詩，就得寫得很莊嚴、很典雅，所以我也寫了一首古詩，自從拿到老師親手寫的手稿冊子。
「吟誦忘朝夕」，我每天從早到晚讀，「吾師重錘煉」，我的老師很注重辭句，用字不可以隨便用。「辭句誠精密」，你的字句真是顯得精密。
「想見醞釀時，經營非苟率。」老師教我們作詩，一個字一個字都要很認真。
「舊瓶入新酒，出語雄且傑。」我們老師還說你作的是古詩，你作出來都跟古人一樣，那你的地位在哪裡呢？
前幾天我在大陸南開有很多學生，有人就說我們現在作出來的就像古人一樣，要怎麼能夠把最現代的感情、最現代的事物寫到詩裡去？我的老師說「舊瓶要入新酒」，舊的題材、舊的型式，你要用真正現代的生活和感情在裡面。
「以此戰詩壇，何止黃陳敵。」我讚美老師，說以你這樣的詩，如果在中國的詩壇上，比一比，宋朝的黃山谷、陳後山都比不上你。
「小楷更工妙，直與晉唐接。」我們老師的書法是絕對的好，直追晉朝的王羲之、唐代柳公權。
「氣溢烏絲闌，卓犖見風骨。」一個字不只是形體，中國所有的藝術，不管是詩歌、書法、國畫，是一個精神氣韻，不是只是外表的形式，所以我說的精神就在於你寫的行末之外。
「人向字中看，詩從心底出。」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你看他的書法，書法就代表他的人相，詩不是人云亦云，不是雕琢造作，那麼是怎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詩，「淡宕風中蘭，清嚴雪中柏。」那種淡雅、漂蕩、自由瀟灑，像是風中的蘭花，那種清潔，那種嚴整、章法、格律，好像是雪中的松柏。
「揮灑既多姿，盤旋尤有力。」輕輕的揮灑，筆輕輕的這麼一轉，「揮灑既多姿」，大筆這麼一揮，是「盤旋尤有力」。
「小語近人情，端厚如彭澤。」他偶然寫幾句短小的詩，寫得那麼近人情，是人最真誠的一份情誼，那種端嚴、那種厚重，如同陶淵明一樣。
「誨人亦諄諄，雖勞無倦色。」，我說他教我們學生，真是如此之認真，不管怎麼辛勞，沒有疲倦的顏色，我的老師一講起來是神采飛揚的，而且看我們的詩稿，不只是給你改幾個字，像我的詩他改得並不多，但他後面都會有很認真的評語。
「弟子愧凡夫，三年面牆壁。」我說我這個學生，就是凡夫俗子，跟老師學，就是三年面牆壁，還沒有真的超然、透悟。
「仰此高山高，可瞻不可及。」我看老師就像一座高山，不知怎麼瞻望，我就是爬不到山頂上去。
這是一首古詩，受了我老師的教導、訓練之後，我就開始學了很多的七言律詩，七言律詩比較難學，因為七言律詩文字要對偶，所以比較嚴格，可是那時候我忽然喜歡上七言律詩了，所以我一口氣就寫了六首七言律詩。
第一首詩《搖落》：
高柳鳴蟬怨未休，倏驚搖落動新愁。
雲凝墨色仍將雨，樹有商聲已是秋。
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
征鴻歲歲無消息，腸斷江河日夜流。
「高柳鳴蟬怨未休，倏驚搖落動新愁。」我們家院子角落有一棵很高大的柳樹，北京夏天有很多蟬，夏天的蟬叫跟秋天的蟬叫不一樣，「高柳鳴蟬」，所以秋天的蟬有一種哀怨的聲調。
「倏驚搖落動新愁」，本來滿園都是綠色的樹葉，轉眼之間樹葉就乾枯了。
「倏驚搖落動新愁。雲凝墨色仍將雨，樹有商聲已是秋。」秋天的雲黑黑的像一片墨一樣，看這樣子無法晴天，明天還要下雨。
「雲凝墨色仍將雨，樹有商聲已是秋。」你就發現一陣通過樹葉的風聲跟夏天不一樣，這個葉子的情況不一樣了，葉子柔軟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感覺，葉子慢慢枯乾的時候，是什麼樣的聲音。
「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這是陶淵明說「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我這裡暗中有一個寓意，我就住在我老家，我為什麼說「十年身寄仲宣樓」，仲宣是王粲，王仲宣《登樓賦》抒寫，不能夠回老家的情懷，我就在我的老家裡面，怎麼說十年寄身在外呢？那是雖然我身體在這裡，但是我國家不在這裡，我是在淪陷區。
「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這三徑的草是說我父親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回來過，我們自己的祖國，多少年沒有回來。
「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征鴻歲歲無消息。」我的父親沒有回來，我的祖國哪一天回來。「征鴻歲歲無消息，腸斷江河日夜流。」抗戰哪一年才停止，我們的國家哪一年才能夠收復。所以說「征鴻歲歲無消息，腸斷江河日夜流。」
後來我就寫七言律詩，一下子寫上癮來，就寫了五首，這個《晚秋雜詩五首》。剛才寫的《搖落》這一首是七言律詩，都是一九四四年秋天寫的。
第一首：
鴻雁飛來露已寒，長林搖落葉聲乾。
事非可懺佛休佞，人到工愁酒不歡。
好夢盡隨流水去，新詩惟與故人看。
平生多少相思意，譜入秋弦只浪彈。
第二首：
西風又入碧梧枝，如此生涯久不支。
情緒已同秋索寞，錦書常與雁參差。
心花開落誰能見，詩句吟成自費辭。
睡起中宵牽繡幌，一庭霜月柳如絲。
第三首：
深秋落葉滿荒城，四野蕭條不可聽。
籬下寒花新有約，隴頭流水舊關情。
驚濤難化心成石，閉戶真堪隱作名。
收拾閒愁應未盡，坐調弦柱到三更。
第四首：
年年樽酒負重陽，山水登臨敢自傷。
斜日尚能憐敗草，高原真悔植空桑。
風來盡掃梧桐葉，燕去空餘玳瑁梁。
金縷歌殘懶回首，不知身是在他鄉。
第五首：
花飛無奈水西東，廊靜時聞葉轉風。
涼月看從霜後白，金天喜有雁來紅。
學禪未必堪投老，為賦何能抵送窮。
二十年間惆悵事，半隨秋思入寒空。
這些詩說的是什麼？我發現律詩有一個很奇妙的地方，就是它有一種非常美妙的聲調與圖，聲調跟圖是能夠帶你進去，那個聲調跟格律把你帶進去，你就隨著聲調格律，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情和語言就出來了，而我六十多年後，回頭看我這些七言律詩，我就想我常常講這詞的美感，詩是文字，你有什麼情感就寫什麼情感，可是詞是先有一個牌調，你順著這個牌調填，你不必寫你自己。
杜甫說《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那是他自己聽見外面說河南河北，這個詞人寫一首歌詞，給歌女去唱的歌詞，就按照這個聲調隨便寫一首給歌女去唱，所以黃山谷的一個朋友就勸他，你做詩很好，可是金錢、美女跟愛情的詩不要寫那麼多，黃山谷說這個空中語爾，我所寫的愛情跟美女在詩裡面，沒有什麼實在的東西，空中的語言。
我那時候就很喜歡寫七言律詩，我一下就湊出來幾首七言律詩，現在回想起來很妙，你就是隨著這個音節、聲調，每一句、每一個字，就是一種本然感情的流露。我現在是從我教詞跟我當年寫七言律詩結合起來，我現在就覺得詞裡面有很多奇妙的地方，就是這些作者不是有心一定要說什麼，他就隨著詞的聲調與格律，自自然然的這樣寫，就是這種自然的流露，就是它的聲韻帶動你的時候，把你最本真的本質寫出來，常不是你有意識的要寫什麼，而是無意識的把你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無形中把它表現出來。
我那時候沒有這種覺悟，是六十年之後，我在講詞的美感、特質想起來的。我想到我剛到加拿大的時候，要用英文教書，我就每天晚上查生字，查到半夜三更，第二天七點去上課，我真的沒有辦法用英文上課，我已經一天到晚查生字，而我這個人很好學，查字典備課，我還去旁聽英國文學理論課，我就看了一些文學理論的書，當我看到Julia的一本書，中文叫《詩歌語言的革命》，我覺得這個Julia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真是有感覺有見解的人。他說有一種音樂性的東西，是作詩的基本，就是當你的詩歌還沒有成形的時候，有一個生命是它的基本，然後他就引了西方的一些詩人的話，他寫了說：「我就是偶然在我行走、在我甩動我的手臂，口中有一種喃喃之聲，然後我的詩句就伴隨這個聲音吐出來。」一種在詩歌的文字形成以前的一個詩裡面的發動。
我覺得很奇妙，中國的律詩五言，他用這個音樂性帶出某些東西。我覺得就是如此，所以我就寫了很多首七言律詩，我把七言律詩拿給我老師看，他第二次發給我的時候，沒有為我更改一個字，他自己寫了六首詩，《晚秋雜詩六首》用「葉子嘉瑩韻」，我的老師就和了我六首詩，所以我就再作六首詩，「《羨季師和詩六章》用晚秋雜詩五首及搖落一首，韻辭意深美，自愧無能奉酬，無何既入深冬，歲暮天寒，載途風雪，因再為長句六章仍疊前韻」。
第一首：
一杯薄酒動新寒，短笛吹殘淚未乾。
樓外斜陽幾今昔，眼前風景足悲歡。
生機半向愁中盡，往事都成夢裏看。
此世知音太寥落，寶箏瑤瑟為誰彈。」
第二首：
庭槐葉盡剩空枝，一入窮冬益不支。
日落高樓天寂寞，寒生短榻夢參差。
早更憂患詩難好，每話艱辛酒不辭。
昨日長堤風雪裏，兩行枯柳尚垂絲。
「長堤風雪」，因為我當時在輔仁大學，自行車上學，有時下課以後經過什剎海，沿岸都是柳樹，冬天的時候真是風雪之中的柳樹。
「昨日長堤風雪裏，兩行枯柳尚垂絲。」你說他是有生機還是沒有生機，你說他是有希望還是沒有希望，當時你在抗戰的艱苦患難之中，你是有期待還是沒有期待。
第三首：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
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
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
這是現實結合夢想，裡面是現實，但他在音律之中有很多夢想，「盡夜狂風撼大城」這是現實，「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今天天要放晴了，可是還是這麼冷啊，我們冬天屋子裡會升爐火，等到深夜剩下一些零星的溫暖的火光。
我那時不過二十歲，我說「入世已拚愁似海」，說我這個人天生是受苦的命，早已準備接受所有的苦難，「逃禪不借隱為名」我不接受世俗的一切，我就是不喜歡那些東西，所以我常常在講課時引我老師所講的兩句話：
「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境，過樂觀之生活」。
「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我沒有遠離城市，我可以不追求世上的一切，但是我活在世上。我那時候沒有很多人生的領悟，但是就是在那節奏、韻律，忽然間寫出這麼兩句。
第四首：
莫漫揮戈憶魯陽，孤城落日總堪傷。
高丘望斷悲無女，滄海波澄好種桑。
人去三春花似錦，堂空十載燕巢梁。
經秋不動思歸念，直把他鄉作故鄉。
「魯陽」是中國古史上一個人物，魯陽跟敵人作戰，天快黑了，他希望天不要黑、日不要落，所以把干戈指向上天，說太陽你給我站住，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留住太陽，可是不管你留住留不住，太陽落下是很悲哀的。
「高丘望斷悲無女」這是屈原說的，說要找一個美女，我登上高丘望向盡頭，我也沒找到。你要為這個世界找一個理想的歸宿，你找到了嗎？
「滄海波澄好種桑」什麼時候可以讓滄海變成桑田，你等到哪一年？「人去三春花似錦」，已經抗戰到最後了，我父親不在這裡，祖國不在這裡。
「經秋不動思歸念，直把他鄉作故鄉」，難道我遠去的父親、遠去的祖國真的不想回來了嗎？當然不是，他們應該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第五首：
滾滾長河水自東，歲闌動地起悲風。
塚中熱血千年碧，爐內殘灰一夜紅。
寂寞天寒宜酒病，徘徊日暮竟途窮。
誰憐冬夜無人賞，星影搖搖滿太空。
「滾滾長河水自東」說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滔盡英雄，抗戰哪一年才結束？——已經第七年了。
「歲闌動地起悲風」在冬天滿天的風雪中，我們果然就灰心絕望了。
「塚中熱血千年碧」說那些英雄的熱血，即使埋在墳墓裡千年以後仍然會變成碧。
「爐內殘灰一夜紅」爐內雖然是殘灰，但它仍然有溫暖。
「寂寞天寒宜酒病」在這寒冷的季節我們也許應該喝酒的。
「徘徊日暮竟途窮」我們真的看不到希望、光明在哪裡？
「誰憐冬夜無人賞，星影搖搖滿太空」誰說冬天的夜晚沒有人欣賞，就算是沒有月亮的晚上，你看到天上那萬點繁星，每一個閃動的星星都是多情的。
第六首：
雪冷風狂正未休，嚴冬凜冽孰銷愁。
難憑碧海迎新月，待折黃花送故秋。
極浦雁聲驚失侶，斜陽鴉影莫登樓。
禪心天意誰能會，一任寒溪日夜流。
「難憑碧海迎新月，待折黃花送故秋」我準備一個碧海，難道你就真的把月亮迎下來了嗎？你要迎接一個新的理想，舊的要走你已經挽留不住。
「極浦雁聲驚失侶」好像一個孤雁飛在一個遠遠的沙洲上，找不到伴侶。
「斜陽鴉影莫登樓」斜陽之上你看到烏鴉。
下一首我就來到台灣了，一九五○年。
我一九四八年結婚，現在二○○七年，（明年我就結婚六十年了）。我一九四九年夏天生下我第一個女兒，一九四九年的聖誕夜，我的女兒不過四個月，經歷白色恐怖，我的先生被抓走了，被關起來了。一九五○年的六月，我的女兒還不滿週歲，我所教書的學校，校長和六個老師加上我，還有我吃奶的女兒，都被關起來了。因為我這個人從來不懂政治，他審問我們幾天，要我們寫一些自白書，把我們這些人都送到台北的憲兵司令部。我就抱著我的女兒，見了那些審問者，我說你要關就把我關在這裡。我當時在彰化女中教書，我說你就把我關在這裡，因為我先生已經被關了，我的老家當時已經淪陷，我這裡無親無友，反正我也跑不了，你就把我關在這裡就是了。當時校長跟其他的人都被送到台北的憲兵司令部。而我呢？果然發現我沒什麼政治問題，就把我放出來了。
放出來我無家可歸，所以我就寫這一首詩《轉蓬》，自序：「一九四八年隨外子工作調動渡海遷台。一九四九年冬長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問題被捕入獄。次年夏，余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長以下教員六人又皆因思想問題被拘詢，余亦在其中。遂攜哺乳中未滿週歲之女同被拘留。其後余雖幸獲釋出，而友人咸勸余應辭去彰化女中之教職以防更有他變。時外子既仍在獄中，余已無家可歸。天地茫茫，竟不知謀生何往，因賦此詩。」
無家可歸，因為我們遠從大陸來，沒有房子。有工作才有宿舍，有工作才有薪水，有工作才可以維持生活。我先生被關，他的宿舍沒有了，他的薪水沒有了。我現在被關了，又被放出來，但我宿舍沒有了，薪水沒有了，連住房都沒有了。真是天地茫茫，無家可歸。我就寫了這首詩：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
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我就像是被風吹斷根的一個蓬草，離開了我的故土，隨風飄來。在離亂之中，我回到故鄉去，大陸那時已經是共產黨了。
「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我已經托身無處，人家說禍福無門，但我說禍真是有門，我們招他沒著，沒招他就進來了。
「覆盆天莫問」，像我從來不懂政治的人，怎麼會有思想問題呢？身無托，沒有托身之所，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只要你有思想問題，誰敢沾惹你。你掉到井中誰伸一把手，沒有人願意沾惹上思想有問題的人。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我只有抱著我吃奶的女兒，深更半夜，我的眼淚只能往腹中吞，這是我到台灣所寫的詩。
但是我也沒有長久的在這種痛苦之中，我後來不是被放出來了嗎？我就找到了一所私立中學去教書，我幸而在台北找到了一所中學去教書。到了台北就去找了很多位我以前的老師，就是過去在輔仁大學教過我的老師，當時在台灣大學。他們說葉嘉瑩當時書念得挺不錯的，怎麼她的命運這麼不幸，說我們學校正要找一個講國語講的標準的人來教大一國文，就把我叫到台大去。後來我就帶著學生去郊遊野柳，就寫了這《郊遊野柳偶成》四絕。
豈是人間夢覺遲，水痕沙漬盡堪思。
分明海底當前見，變谷生桑信有之。
揮杯昔愛陶公飲，避地今耽海上雲。
病多辭酒非辭醉，坐對煙波意自醺。
敢學青蓮笑孔丘，十年常夢入滄洲。
頭巾何日隨風擲，散發披簑一弄舟。
潮音似說菩提法，潮退空餘舊夢痕。
自向空灘覓珠貝，一天海氣近黃昏。
我要在那孤傲的沙灘找到閃著珍珠色彩的貝殼，我沒有找到珍珠，連珠貝都沒有找到，一九六一年，我已經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了。
我特別喜歡荷花，為什麼呢？因為我出生在夏天陰曆的六月，是荷花的生日，所以父母就給我起了一個小名：荷。而我也就對荷特別有一種感覺和感情。一九四○年，我16歲的時候，寫了《詠蓮》。北京荷花很多，什麼什剎海、北海呀，到夏天都是很茂密的蓮花、荷花。我們家是個大院子，院子裡沒有朱自清寫的《荷塘月色》裡的那麼個荷塘，怎麼辦呢？就跟很多人家一樣弄個荷花缸！好大的一個缸，就養荷花，所以當時北京有一個俗話，說這些大宅門裡邊的特色，是「天棚魚缸石榴樹」，魚缸就是那個荷花缸，裡邊還養一些金魚之類的。所以我們家雖然沒有荷花塘，但是有個大荷花缸。但不管是荷花塘還是荷花缸，荷花底下一定有很多污泥，荷花就從污泥裡邊生長出梗子、枝葉，然後含苞開花。宋朝有一個學者周敦頤寫了一篇《愛蓮說》，說它是「出污泥而不染」，荷花從污泥裏長出來，但開出非常皎潔晶瑩的花，所以我在《詠蓮》裡就說「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而荷花的這一特性也讓它變成了佛教的一個象徵圖像，你看，所有的廟裡邊，那些佛都坐在蓮花的寶座之上。
我小時喜歡讀李商隱，李商隱有一首詩說「苦海迷途去未因」，我們人都在苦海之中，都是迷失的人。你的過去，你的未來，你的因緣，沒有一個人知道，所以「苦海迷途去未因」。我們人類經過多少微塵大千世界，「東方過此幾微塵，何當百億蓮花上」，什麼時候有千百萬的蓮花？而每一朵蓮花上邊，「一一蓮花現佛身。」大地上能夠有這一片祥和嗎？
後來我寫《木蘭花慢．詠荷》，已經是一九八三年了。
花前思乳字，更誰與、話平生？
悵卅載天涯，夢中常憶，青蓋亭亭。
飄零。自懷羈恨，總芳根不向異鄉生。
卻喜歸來重見，嫣然舊識娉婷。
月明，一片露華凝，珠淚暗中傾。
算淨植無塵，化身有願，枉負深情。
星星，鬢絲欲老，向西風愁聽環聲。
獨倚池欄小立，幾多心影難憑。
那年我暑假回到故鄉老家，北海、什剎海，都是荷花。而我小名叫做荷，所以我寫「花前思乳字，更誰與、話平生？」我平生經過這麼多憂患，這麼多苦難，我所經過的那些個生活，誰知道？抗戰、淪陷、解放戰爭、台灣的白色恐怖，誰經歷過這些事情？
「悵卅載天涯，夢中常憶，青蓋亭亭。」我現在雖然是流落在海外，可是我夢裡邊常想的就是故鄉的荷花。
「飄零。自懷羈恨，總芳根不向異鄉生。」我飄零在外，總是免不了一種離鄉背井的離愁別恨，而「芳根不向異鄉生」。當然，過去這麼多年，只有加拿大給了我退休金。可是，我還以為加拿大不是我的故鄉，這就是人的無可奈何的地方了。
「卻喜歸來重見，嫣然舊識娉婷。」我很歡喜，我回來又看到荷花了，它還像從前一樣的美麗。
「月明，一片露華凝，珠淚暗中傾。」在明月之下，荷葉上都是那露水珠，風一吹，荷葉一擺動，水珠滾在一起很重，「叭」一下就掉下去了，所以是「珠淚暗中傾」。
「算淨植無塵，化身有願，枉負深情。」像荷花這種植物，周敦頤的《愛蓮說》說的「亭亭淨植，出污泥而不染。」我這個人當然是微小不足道，但我從開蒙讀《論語》，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就想，「道」是什麼東西？我又喜歡詩詞，我總想這詩詞裡面有這麼美好的東西，如果不傳下去真的可惜。
我曾在一個私立中學教書，儘管那些學生的程度不好，但是，如果不能盡心盡意去教，我就不只是對得起對不起學生的問題，我對得起對不起李白跟杜甫、蘇東坡跟辛棄疾啊？我既然講，我就要把我的感受都說出來。但要想教古典文學，要把古典文學的生命傳下去，你，有這樣的能力嗎？所以「算淨植無塵，化身有願，枉負深情。」
「星星，鬢絲欲老」，我的頭髮白得算是晚的，不過現在也是「星星」。
柳宗元的《小石譚記》說：「聞水聲如聆環」。荷花是長在水中的，向晚的秋風吹過，你能聽到水波的聲音，所以「向西風愁聽環聲」。
「獨倚池欄小立，幾多心影難憑」——你立在荷花池畔，你少年的時候，你對著荷花的那種理想，那種種的願望，你實現了多少？你辜負了多少？所以「獨倚池欄小立，幾多心影難憑。」
（全書完）
本章完!